马 强
(1.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重庆 400715;2.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郙阁颂》(全称《汉武都太守李翕析里桥郙阁颂》),镌刻于东汉灵帝建宁五年(公元172年),由仇靖撰文、仇绋书丹,记东汉武都郡太守李翕修治析里栈道桥阁事,属流行于汉代的铭功纪事颂德碑一类。原石在陕西略阳徐家坪乡罝口村嘉陵江西岸,1979年因当地修公路,凿迁略阳县灵岩寺,造成了较严重的损毁,经过文物工作者的粘接,得到一定程度的复原。作为幸存于今的汉代名碑代表“汉三颂”之一,《郙阁颂》与汉中褒谷《石门颂》、甘肃成县《西狭颂》并列,在现代金石学、书法史上众所周知,享有显赫的地位与广泛的知名度。但在历史上,《郙阁颂》却经历了一个长期而曲折的流传过程。主要原因是,虽然“汉三颂”中有“两颂”(《西狭颂》与《郙阁颂》)皆因给武都太守李翕歌功颂德而产生,但在史籍中李翕其人名声却并不好,《后汉书》说他为官“倚恃权贵不遵法度”①《后汉书》对李翕其人有零星记载,但言其人贪赎不法,持贬斥态度。详见《后汉书》卷九五《皇甫规传》:“先是安定太守孙儁受取狼籍,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多杀降羌。凉州刺史郭闳、汉阳太守赵熹,并老弱不堪任职,而皆倚恃权贵,不遵法度。规到州界,悉条奏其罪,或免或诛。羌人闻之翕然”。中华书局1965年出版,第2133页。,更主要的是东汉沮县析里一带地处荒僻,且自魏晋南北朝以来长期战乱不断,少有文人墨客过境,因此宋代以前《郙阁颂》实际上长期处于寂寞无人知晓状态,不仅正史失载,《华阳国志》《水经注》《元和郡县图志》等舆地图志中也杳无踪迹,真正被学者发现并走进文化精英视野的是在宋代。从欧阳修《集古录》开始,《郙阁颂》在宋代渐为学者所知晓,并不断被各种金石学著作及文人别集所著录和进行语言辨析,赵明诚《金石录》、洪适《隶释》、娄机《汉隶字源》、员兴宗《答洪丞相问隶碑书》等,大大提高了《郙阁颂》的知名度及普及程度,从这一意义上讲,宋人对《郙阁颂》由偏狭一隅走向全国文化中心与主流学者视域功不可没。本文专就《郙阁颂》在宋代的题录与传布试加梳理与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金石之学兴起于汉晋,盛行于两宋,元明一度处于低谷,清乾嘉时再度复兴,流风余韵一直延续至晚清民国。在碑学中,宋代无疑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时期。宋人喜好碑石,既受当时复古思潮影响,也是看重碑石保存史料原貌以证史补阙的价值。北宋欧阳修在《集古录序》中阐明了保存金石的意义,即“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1]2。南宋赵明诚谈到其撰写《金石录》缘由时说:“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以广异闻。后得欧阳文忠公《集古录》,读而贤之,以为是正讹谬,有功于后学甚大。……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2]3。宋代金石学著作层出不穷,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都是其代表。在对当时存世尚多的前代金石碑刻,宋人尤其青睐书体以汉隶为主的汉代碑刻,洪适《隶释》、娄机《汉隶字源》都是著录、研究汉隶的学术专著。南宋绍熙年间南郑县令晏袤即崇奉珍爱汉隶碑石,曾为汉中褒谷石门南崖的《鄐君开通褒斜道摩崖》撰写释文就地勒石。而且其《山河堰落成记》(又名《重修山河堰碑》)即以硕大隶书写成,被当代学者誉为宋代“隶书第一”。
《郙阁颂》在东汉灵帝建宁五年十一月镌刻于嘉陵江西岸析里摩崖,早期一直默默无闻,深藏险江崖壁,无人识读题录。寂寞于世。因史无记载,难以知晓是否有过拓印,根据现有历史文献记载,《郙阁颂》真正见诸文字记载是在宋代。北宋名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的金石著作《集古录》第一次节录了《郙阁颂》的部分文字内容,命名为《析里桥郙阁颂》,并且写了题跋:
后汉析里桥郙阁颂
右《汉析里桥郙阁颂》,建宁五年立。云:惟斯析里,处汉之右。溪源漂疾,横注于道。渉秋霖漉,稽滞商旅。休谒往还,常失日晷。行理咨嗟,郡县所苦。斯溪既隳,郙阁尤甚。临深长渊,三百余丈。接木相连,号为万柱。遭遇隤纳,人物俱隋。沉没洪渊,酷列为祸。于是太守阿阳李君讳会字伯都,以建宁三年二月辛巳到官,思惟惠利,有以绥济,闻此为难,其日久矣。乃俾府掾仇审改解危殆,即便求隐,析里大桥,于尔乃造。又醳散闗之嶄漯,徙朝阳之火参,减西(浚)之高阁,就安宁之石道。禹导江河,以靖四海。经纪厥绩,艾康万里。乃作《颂》曰。《颂》后又有诗,皆磨灭不完。其云遭遇隤纳,又云醳散关之嶄漯,徙朝阳之火参,刻画适完,非其讹缪,而莫详其义。疑当时人语与今异,又疑后人用字简略,假借不同尔。故录之以俟博识君子。治平元年六月十日书。[3]2123
问题是欧阳修远在京城汴梁,他是如何得到《郙阁颂》这方摩崖石刻拓本的?虽然欧阳修在《析里桥郙阁颂跋尾》并没有透露来历,但并非没有线索可寻,北宋史籍有载的文人士大夫在兴元府地区仕宦者不少,许逖、文同、晁仲约、贾公直等均曾任职兴元、洋州、兴州,其他文人学者过境者为数更多。著名诗人学者曾巩在《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中曾经披露其好友、知兴州晁仲约离职赴京时以《郙阁颂》拓本相赠事:
从曾巩这段叙述中可以发现,在北宋《郙阁颂》拓印碑帖由兴州向外传播过程中,晁仲约毫无疑问是一关键人物。晁仲约其人生平事迹并不彰显,宋代史籍记载最多的是他在知高邮军时富民以酒肉犒劳过境强盗而保全本土的事迹,晁氏为此遭到弹劾,甚至权臣富弼进奏仁宗皇帝主张对晁氏处以极刑,多亏范仲淹为其辩护力争,才保全了性命,这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九朝编年备要》《东都事略》等宋代史籍中都有记载,而晁氏知兴州间的事迹却少有记述。曾巩这则纪事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任职兴州(今陕西略阳)、成州(今甘肃成县)的官员,离职赴阙时有携带《郙阁颂》《西狭颂》拓本赠送友人同好的行为或时尚,在京城开封甚至江南地区都可见到《郙阁颂》拓本。按晁仲约其人虽史载稀少,但其工于诗文,雅好与文士交往,其宋仁宗嘉祐年间知兴州期间,曾与苏轼、苏辙、文同、曾巩、司马光等均有交游唱和,苏轼、苏辙分别有《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5]220《兴州新开古东池》[6]诗相赠,说明其职余也喜欢舞文弄墨,古碑名帖当也是其所爱。同时这段纪事也从侧面说明欧阳修所得《郙阁颂》拓本可能另有所自,且质量较差,部分字迹漶散模糊,以至于博雅饱学之士的欧阳修把李翕的“翕”字误作“会”字,两字繁体相似,但字义完全不同,也说明当时不同版本的《郙阁颂》拓本已经开始在北宋士大夫之间开始流传。
虽然欧阳修与晁仲约大致为生活在同一时代人,但宋人文献未见二人有交游唱和的记载,也未曾同朝、同地为官,盖二人生平并无交集之缘。且欧阳修自己生平也未曾有山南兴元府仕宦的经历,他是如何得到《郙阁颂》拓本的呢?揆诸史料,《集古录》所使用的《郙阁颂》拓本当来自大中祥符年间曾知兴元府的许逖。许逖为欧阳修官场前辈,早年仕宦南唐,南唐亡国,北上入宋为官。据欧阳修《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君讳逖,字景山,世家歙州。少仕伪唐,为监察御史,李氏国除,以族北迁,献其文若干篇,得召试为汲县尉、冠氏主簿”。据行状,许逖一生值得称道的大事之一为任职兴元府时整修山河古堰事,“出知兴元府,大修山河堰。堰水旧溉民田四万余顷,世传汉萧何所为。君行坏堰,顾其属曰:酇侯,方佐汉取天下,乃暇为此,以溉其农。古之圣贤有以利人,无不为也。今吾岂宜惮一时之劳,而废古人万世之利。乃率工徒,躬治木石。石坠伤其左足,君益不懈。堰成,岁谷大丰。得嘉禾十二茎以献,迁尚书主客员外郎、京西转运使”①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三八《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关于许逖事迹,王安石《许氏世谱》也说“逖字景山,尝上书江南李氏。李氏叹奇之,以为崇文馆校书郎。岁终,拜监察御史。后复上书太宗,论边事。宰相赵普奇其意,以为与已合。知兴元府,起鄼侯废堰,以利民”,可与欧阳修《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相印证,参见《临川文集》卷七一《许氏世谱》,四库全书文渊阁本。。许逖任官兴元府并督修山河堰事,王安石所作《许氏世谱》也有记载,只是较为简略[7],但皆可证实许氏确实曾经在汉中之地任职,当过兴元府最高行政长官。许逖在知兴元府任上,有机会得到辖境内兴州官员进献《郙阁颂》拓本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不过许逖既然早年曾仕宦南唐,其生活年代要早于欧阳修,应该属于欧阳氏之官场前辈。据南宋祝穆《方舆胜览》,许逖知兴元府时间为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祝穆《方舆胜览》云:“皇朝许逊(逖),祥符间为守。府有堰,溉田万顷,世传萧何所为。乃躬治木石修之。堰成,岁大丰,欧公为记其事”[8]2115。按欧阳修生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许逖知兴元府的祥符年间,欧阳修尚在幼年,二人不可能有交游,其为许逖写的《行状》,很可能是欧阳修成名后受许氏后人请托所作,但说明欧阳修与许逖家族交往非同一般。另据王安石《许氏世谱》,许逖有子许元,历仕国子监博士、三门发运判官、江淮两浙荆湖发运判官、知扬州等,与欧阳修友笃,欧阳修这篇《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很可能受许元请托为其父亲所作,许家无非是借助欧阳修的盛名光宗耀祖。如此则欧阳修通过许逖家族与《郙阁颂》的诞生地兴元府产生了联系,许逖仕宦兴元府经年,秩满离汉时可能携带有《郙阁颂》拓本收藏。欧阳修撰著《集古录》时的所见《郙阁颂》有很大可能来自许逖家族的馈赠,与曾巩所说《郙阁颂》不是一个拓本,其年代比晁仲约赠送曾巩的版本要早。
南宋时《郙阁颂》拓本已在江南一些碑帖书画市场流通,京口(镇江)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艺术品市场,据岳珂《桯史》,岳珂担任淮东总领期间,即在京口市场收购不少汉晋碑帖,其中可能就有《郙阁颂》。南宋前期,兴元府地处宋金战争前线,兴州(吴曦“兴州之变”后改为沔州)为利州路都统司驻扎之地,不少具有爱国情怀的文人士大夫投笔从戎、来到兴元府兴州前线之地者颇众,如陆游、员兴宗等。战争之余,观碑拓印竟成一时之风。南宋文人士大夫流动较大,自江南至汉中的文人墨客也为数不少,汉中褒谷石门宋代题刻《宋积之等南宋嘉定题名》[9]716中的章以初,来兴元前的开禧年间就曾在京口与刘过、岳珂等文化名流有过交游②岳珂曾回忆说“庐陵刘改之过,以诗鸣江西。厄于韦布,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开禧乙丑过京口,余为饟幕庾吏,因识焉。广汉章以初升之,东阳黄几叔机,敷原王安世遇英伯迈皆寓是邦。暇日,相与跖奇吊古,多见于诗。一郡胜处皆有之,不能尽忆”。见岳珂《桯史》卷二《刘改之诗词》,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第22页。,后来至兴元,与友人同游褒谷石门,游览山川形胜,在褒谷石门留下题名,南宋褒谷题名者有不少曾经漫游江淮、荆楚、巴蜀,这说明当时兴元府与国内名士的交流是很频繁的,《郙阁颂》等兴元汉代名碑拓本在文人墨客间流传当属自然。王象之《舆地碑记》卷四收录有文同“郙阁汉铭”,并且引文同《题灵崖寺》诗曰:“‘南征曾读涪溪诵,西遡今观郙阁铭’”[10]为证,这里的“郙阁铭”显然是指东汉《郙阁颂》碑。而且还可以推测,《郙阁颂》南宋时已经有了新旧不同拓本。南宋沔州知州田克仁重刻《郙阁颂》于灵崖寺,底本即是购自镇江的《郙阁颂》的旧拓本。现今保存在陕西略阳灵岩寺的田克仁重刻《郙阁颂》题跋云:“汉武都太守李翕修析里郙阁碑,在沔州西二十里之金堂阁,岁久昏蚀,殆不可读。克仁开禧间得旧墨本于京口,勘之欧阳公《集古录》、洪氏《隶释》及郡志所载亡缺差少。来守是邦,因勒诸灵岩寺之石壁,以永其传”。“得旧墨本于京口”,说明南宋时期在江南地区碑帖市场上已经有《郙阁颂》销售。
从前揭史料可以看出,《郙阁颂》石刻因地处近江崖壁,经年日晒雨淋,又长期为纤夫拉纤所磨勒,至南宋已经多有残泐,其磨损风化远比成县《西狭颂》严重,因此至南宋理宗时沔州知州田克仁为避免这一汉代名碑消亡,于绍定三年(1230)重刻《郙阁颂》于灵崖寺,清《乾隆一统志》云:“李翕凿石架木,建阁以济行人,废址犹存。宋理宗时,太守田克仁以铭字昏讹,重刻于灵岩之絶壁,在今县南”[11],由此形成《郙阁颂》历史上双璧并存现象,这一举动功莫大焉。田氏重刻《郙阁颂》,对于补刊《郙阁颂》早期残泐、认知其早期面貌有重要意义,实际上也是《郙阁颂》在宋代文化语境下日益受到珍重的结果。人这一角度来说,碑帖市场的扩大,文人学士之间的交游,包括兴州官员的珍爱与重刻,都是《郙阁颂》在南宋时期广为流传的时代原因。
宋代崇文抑武政策的长期推行与文人士大夫博雅洽闻、嗜好古碑名帖的时代风尚,使得包括 “汉三颂”在内的汉代摩崖石刻在宋代得到空前的重视与流传。前面已经论述,宋代是《郙阁颂》传播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开端,除了该碑的大量拓捶、赠送、流通外,宋代学人也开始了对《郙阁颂》历史学、文字学、音韵学、语汇学、书法学等角度的辨析,从而开创了《郙阁颂》学术研究的一个新局面。
欧阳修《集古录》第一次对《郙阁颂》进行了著录,并对一些疑难古字提出了自己的推测。作为宋代金石学的开山之作,欧阳修《集古录》著录《郙阁颂》并非全文,而是节选式的节录,旨在向公众介绍这一汉代隶书名碑的本事、主事人、形成原因、形成年代、书手、地点等基本情况。欧阳修为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兼学者,在北宋政坛、文坛的声誉不言而喻。其《集古录》将《郙阁颂》正式入选,写了尾跋,对于近千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的《郙阁颂》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幸运,从此开创了宋代著录、探讨《郙阁颂》的先河。从欧阳修的尾跋看,《郙阁颂》在宋代已经出现残泐漫漶迹象,其提到的拓本并非完整清晰,有的文字已经难以释读,“又有诗皆磨灭不完,其云遭遇隤纳,又云‘醳散关之崭漯,徙朝阳之平燥’,刻画适完,非其讹缪,而莫详其义。疑当时人语,与今异。又疑后人用字简略,假借不同尔。故录之以俟博识君子”。尽管欧阳修误把《郙阁颂》中的李翕误作“李会”,但他首次著录与解读《郙阁颂》总体无疑是审慎的,对该碑的一些疑难用语持存疑态度,表现了一位金石学大家的审慎态度。继欧阳修之后,两宋之际赵明诚的《金石录》著录其所亲见从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来钟鼎彝器铭文款识与碑铭墓志等金石条目,总篇幅要远大于《集古录》,但或因其体例、篇幅所限,仅仅在该书第一百二十五目对该碑题额题录为“汉李翕造《郙阁颂》,建宁五年二月”[12]6。《金石录》之《尾跋》部分分别对兴元府褒谷《石门颂》与成州(今甘肃成县)《西狭颂》作了题录与跋语,分别著录为《汉司隶杨厥开石门颂》与《汉武都太守李翕碑》,但对《郙阁颂》却付之阙如,不知是赵明诚的疏忽还是其未曾见到碑帖真迹,这不能不是《金石录》的一大遗憾。
真正对《郙阁颂》著录完整、展开多方面辨析的是南宋洪适的《隶释》一书。《隶释》是宋代较为全面著录、集释汉魏两晋碑碣的金石学专著,其中于汉碑集录最多,计收录汉碑碑文及碑阴258种,附加碑文所涉人物、史事、地名、典制、异体字等考释,其收录的汉碑数量要超过欧、赵之《集古录》与《金石录》。洪适《隶释》卷四全文收录了《郙阁颂》,题作《李翕析里桥郙阁颂》。尾跋云:
洪适(1117—1184)出自南宋饶州鄱阳著名的洪氏家族,其父洪皓,其弟洪遵,皆以气节、才学名世。洪适官至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右丞相。封太师、魏国公,周必大为其所所撰的《宋宰相赠太师魏国文惠公神道碑铭》称:“公器业早成,与人诚实,无浮礼,文华天赋,济以力学,步骤经史,新奇富赡”。洪适一生嗜好金石之学,著述甚丰,曾向时在兴元府前线任职的川籍学者官员员兴宗(?—1174)询问汉碑的分布与存在情况,“咨以川蜀两汉碑墨之所从出,及古文奇字至于种种旨意”[14]。员兴宗在《答洪丞相问隶碑书》中给予了详细的回复,一方面说:“窃观广汉、巴郡、蜀郡、汉中、益州、犍为,皆汉故郡也。郡所发之碑,皆汉故物也”,另一方面又特地说明:“自司隶校尉《杨厥开石门碑》,武都太守季(李)翕《折里桥郙阁铭》。石门者,兴元旱山之东也。今厥碑在褒城斜谷,前人亦谓之褒谷,蜀使五丁开道是谷矣。《析里桥郙阁铭》在利州西路兴州趋武道上。武都,汉白马氐之地,今阶州即武都也。碑立于波夷江对,至今犹俨然”[14]。在这里,员兴宗在给洪适复信中明确提到汉中“后汉三颂”即《石门颂》《西狭颂》《郙阁颂》的具体名称与地理所在。其中所说《析里桥郙阁铭》在利州西路兴州趋武都道上的波夷江(嘉陵江),尤其具体与正确。《答洪丞相问隶碑书》是员兴宗在大量实地调查基础上回复丞相洪适问碑的回信,同时也是一篇专门讨论南宋时所见巴蜀(包括汉中)地区汉碑存在状况的长篇学术专文,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清代四库馆臣评价说:“洪括(适)撰《隶释》时,尝咨以汉碑数事。兴宗为之考核源委,具见精博。今答书一通,具在集中,学问淹雅,亦未易及”[15]。可惜学者知之甚少,鲜有引用。《答洪丞相问隶碑书》同时也为洪适《隶释》一书的史料来源提供了一条重要注脚,即《隶释》正是洪适在广泛询问、征集汉碑的基础上编纂而成的金石学名著,因而才有《隶释》一书对《郙阁颂》的著录与考证。与欧阳修《集古录》所收相比,《隶释》一书对《郙阁颂》的著录与疑难语汇的考辨显然深入一步,其《李翕析里桥郙阁颂》尾跋对欧阳修的疑惑之处引经据典,给予了更加具体详细的解答。出于对金石学老前辈欧阳修的景仰尊重,《隶释》仍然全文迻录了《集古录》对《郙阁颂》的“尾跋”,几乎只字未改[13]卷二二,以存录互鉴。当然,《隶释》一书对《郙阁颂》的记载也偶有讹误,在该书《天下碑录》为《郙阁颂》作存目时,又说“《汉析里桥郙阁颂》在汉州,建宁五年。仇子长书,名绋,在什邡县”[13]卷二七,显然把汉中误作“汉州”,与《隶释》卷四《李翕析里桥郙阁颂》“在兴州”之说相矛盾,不能不说是《隶释》的一大笔误。
宋代是《郙阁颂》流传史上第一个里程碑时代。正是在宋代,《郙阁颂》从偏僻的兴州走向了全国政治文化中心汴梁,也走向了江南京口(镇江)等碑帖市场,《郙阁颂》也因宋人的一次次题录、著录与辨析而声名大振,跻身于“天下名碑”的行列。
宋人对《郙阁颂》的认知成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首次在金石学著作中对《郙阁颂》作了著录,其开先河者为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兼学者欧阳修。尽管欧阳氏《集古录》对《郙阁颂》题录并不完善,而且也有个别释读错误,但开了收录《郙阁颂》入金石学的先例,引发了后来《金石录》《隶释》《汉隶字源》等金石著作对《郙阁颂》的进一步著录与辨析,从此《郙阁颂》声名日隆,得到学者广泛认知,跻身于汉代名碑之列。而曾巩之《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则成为研究《郙阁颂》流传史的珍贵文献。二是经过几代学者的研读,逐渐确认了《郙阁颂》形成的背景、当事人、书手、形成的确切年代、相关地名、典故等基本问题,尤其澄清了《郙阁颂》所歌颂的主人公李翕与《西狭颂》与《郙阁颂》的双重关系。三是对《郙阁颂》中出现的疑难用语、地名、掌故进行了初步辨析,这其中洪适《隶释》的贡献尤其突出,《隶释》指出:“碑言阁道危殆,车乘往还,人物俱堕,则隤纳谓坠渊也。火参即燥字,醳与释同,太史公书皆然。《杨著碑》‘醳荣投黻’;《景君碑》‘农夫醳耒’之类是也。其云劬劳日稷,盖用榖梁子日下稷之文,《灵台费鳯碑》亦有之”[13]卷四,不仅正确诠释了《郙阁颂》一些生僻、疑难语汇的正确语义,而且以其渊博的对汉隶碑刻知识指出了《郙阁颂》与同时代《杨著碑》《景君碑》《灵台费凤碑》习用语汇的关系与特征,及其诸如“农夫醳耒”“劬劳日稷”典故的文献史源,解决了欧、赵所未及,可谓功莫大焉。当然,尽管宋代对《郙阁颂》的传播与考辨有重要贡献,但这种贡献也不宜过分夸大,毕竟,无论是对《郙阁颂》的文字、文献学研究,还是书法史、交通史价值,宋人都只是浅尝辄止,未能深入。因此,我们可以客观地说,宋代只是开创了《郙阁颂》传播与研究的风气之先,真正的深化研究要到清代及其以后。
清代金石大家王昶说:“宋欧、赵以来,为金石之学者众矣。非独字画之工使人临摹把玩而不厌也。迹其囊括包举,靡所不备。凡经、史、小学,暨于山经地志,丛书别集,皆当参稽荟萃,核其异同,而审详略,自非辁”[9]6。综上,宋代对《郙阁颂》这一东汉书法史、蜀道交通史名碑经历了初识、题录、著录、辨析这一逐渐深化的认知过程,是《郙阁颂》传播、研究史上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阶段。欧阳修《集古录》开其收录、识读《郙阁颂》之先河,赵明诚在《金石录》中予以初步辨析,南宋洪适《隶释》、娄机《汉隶字源》给予舆地学、文字学上的进一步解读与认同,使得《郙阁颂》从遗落在险江古道无人识到了逐渐走上全国政治文化中心、走上学界硕儒名士的案头与著作,声名渐次远播,影响日益扩大,终于奠定了《郙阁颂》在中国文化中的崇高地位。这与宋代崇尚博雅洽闻、珍重汉魏名碑、特别是崇尚汉隶的时代风气密切相关,也与兴元府(汉中)地区在两宋时期特殊的政治、军事区位优势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