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现代小说“起源”的叙述中,“小说”(novel)与“罗曼司”(romance)之间的关系是最基本的问题。“现代小说”之所以在18世纪成为一个叙事范畴,是基于它与盛行于中世纪并在17世纪欧洲复苏的罗曼司体裁之间的差异。小说(即“新故事”)这个名称预设了与取材历史传说的罗曼司的距离。然而,罗曼司包含多种风格,其内部有很大的张力。因此,18世纪兴起的现代小说与罗曼司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小说何以成为小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从罗曼司到小说的转折不仅是文学史内部的变迁,也与早期现代欧洲文化观念转型互为因果。17世纪晚期和18世纪崛起的现代西方小说见证了早期现代欧洲和全球范围内叙事体裁的嬗变、周转与融合,也是启蒙思想和文化发生、发展的场域。
本文从纷繁的既有研究中整理出两条主要线索,用以重新阐释西方现代小说崛起的历史。一条线索强调现代小说呼应现代科学精神,建构了实证性“真实”,在素材上取自同时代生活,手法上具有反思或反讽的功能。另一条思路基于早期现代意识理论和话语的勃兴,将小说放在西方现代性主体观念(即个人“内心”观念)形成的过程中考察。“内心”观念的出现依赖“真实”观念的形成,只有在人们相信可以将自身的意识和情感作为反思对象,并对其“真相”加以把握,才会认为人具有一种自洽而有别于外界、需要受到保护的私人“内心”世界。反过来,18世纪小说的“真实”诉求也有赖于“内心”观念的形成,它们最关注的问题是“内心”的真实,即具体情境中的人应该如何在情感和判断的层面应对道德戒律的制约,怎样形成新的社会交往规范。
在很长时间里,“真实”概念对叙事作品而言并不重要,叙事作品要么基于代代相传、经常保留真实事件影子的神话或传说,要么是对历史事件的演绎,二者之间没有清晰的区别,也都可能与更为纯粹的虚构夹杂在一起。早期现代欧洲(约15—18世纪)出现了大量直接标注自身真实性的散文、书信、日记、历史、新闻以及纪实等叙事体裁,与实验科学和早期资本主义经济中被清晰化的“真实”概念相呼应,催生了在中世纪和早期现代时期还比较模糊的“事实”与“非事实”的分野,也在罗曼司之外孕育出具有真实性的虚构叙事作品。
有趣的是,有明确真实性诉求的虚构叙事最早是以谎言的面貌登场的,这类作品往往假托实录或真实手稿之名,以掩盖自身的虚构性。15世纪和16世纪在法国、西班牙兴起的短篇小说、书信体小说通常宣称自己为真实故事,这种做法一直延续至18世纪中叶。古老的虚构叙事体裁先是借用纪实的外壳证明自身的真实性,发展出一系列新的描摹人物及其环境的手法,随后在18世纪逐渐抛弃了纪实这根拐杖,建立起一种与真实似远实近的关系。美国批评家盖勒格(Catherine Gallagher)据此提出了一个影响广泛的观点:18世纪出现了一系列“可信而又不刻意使读者相信的故事”(believable stories that did not solicit belief),构筑了一种新的“虚构性”(fictionality),我们也可以称之为“虚构真实”。虚构的写实小说与史诗、历史、幻想、寓言都不一样,标志着一个新的叙事文类和“思维类别”(conceptual category)。
“虚构性”或“虚构真实”观念的发生至少依靠两个语境。首先,它与作者、读者之间逐渐达成的默契密切相关。现代小说不仅是具有再现“真实”功能的虚构叙事体裁,更是一种崭新的、强调“相关性”(relevance)的交流模式。这种交流模式注重的是文本与读者经验是否高度相关,而并非文本是否符合机械定义的经验性真实。也就是说,现代小说并不仅仅是伊恩·瓦特所说的小说中一系列描摹、再现现实生活的“叙事方法”,更是一种让真实和虚拟想象得以并存的交流模式,基于认为读者想要将虚构叙事与自身经验相关联的意愿。
“虚构真实”观念也同样依靠现代小说的形式创新。奥尔巴赫提出过一个富有洞见的论点。他认为18世纪的戏剧和小说,如莫里哀的戏剧和普雷沃(Prévost)的《曼侬·雷斯戈》(Manon Lescaut),可以视为一种“中间”体裁,既有很多指涉当代现实的细节,但情节的人为性又很强,套用了喜剧或悲剧的形式,因此与经济、政治肌理交接不多。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深化奥尔巴赫的这个观点。17—18世纪的长篇小说的确具有开创性体裁的特征,也可以称之为“中间性”体裁,它们摒弃古希腊直至17世纪各类罗曼司将小故事松散连缀在一起的叙事套路,开始系统探索构造连贯性长篇叙事的方法。通常做法是,要么使用书信体的多声部叙事来显示不同性别、阶层迥异的认知和情感模式,要么构筑人物网络来表现人性或社会构成的某种规律。然而,虽然现代长篇小说避免程式化结构,试图贴近读者的生活经验,但又不得不大量依靠误解与巧合产生叙事秩序,与传统戏剧中的“机械降神”手法很难区分。这种将随物赋形的新叙事手法夹杂在传统叙事套路中的形式杂糅,也是“虚构真实”观的根基。
以下两部分集中探讨现代小说与启蒙时代“内心”观念的互动。
前文指出,虚构叙事文体早已有之,但在17世纪和18世纪经历了现代转型,先通过假扮成纪实作品在“虚构”和“真实”之间划出界线,后又经由“虚构真实”的概念使两者重新整合。同理,探索“内心”与外部环境之间在概念层面上形成对立而又互相协调的关系。启蒙时代的“内心”观一般可以这样概括:自笛卡尔哲学开始,人成为知识主体,知识即人头脑中的观念,人可以也只有通过自省和反思来辨认观念是否可靠。这种反思能力基于人与自身观念的直观联系,也依赖理性分析和道德考量。这样,头脑被赋予一种自主和自为的特性,内在于自身,独立于外部环境,可以认识自身,“内心”虽然独立于外物,但并不因此成为孤立的原子,其缔造也被认为是人的社会性交往和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基础。
“内心”与外部环境之间虽然有一道清晰的鸿沟,但可以彼此协调,人与人之间可以达成和谐一致,在没有超自然力捏塑的条件下凝聚成有序的人类社会。这个复杂的“内心”观贯穿18世纪哲学、美学和同时代的社会及历史理论。如查尔斯·泰勒所说,启蒙时代认为可以建立一种社会秩序,“在其中每个人在为他人的幸福和谐劳作的过程中获得自身最大的幸福”。这也是哈贝马斯在《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的基本观点。哈贝马斯认为,资本主义改变了国家权力的功能和性质,使之将管理经济和税收作为最重要的职责,限制了国家机器的功能。18世纪见证了由个人权利支撑的私人领域的崛起,同时也造就了一个新型公共领域,让拥有财产的私人聚集在一起讨论公共事务、参与国家权力。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共同发生和相互作用,锻造出一种可以深刻剖析自身又能与公众沟通的现代主体,同时拥有自主性和公共导向,即“观众导向的私人性”。
但启蒙时代不是一个孤立的世纪,哈贝马斯勾勒的启蒙时代的“内心”观并非在18世纪突然发生的现象,而是有着很长的历史渊源。中世纪和早期现代研究者已经就18世纪之前是否存在类似的“内心”观进行了深入探讨。在18世纪之前,人们已经开始描写个体与宗教、政治、法律以及习俗等外在约束之间的冲突,表达个体具有内在于自身的思想和情感的观念。18世纪的“内心”观回应了延续至少几个世纪的思潮,让“内”与“外”的冲突得以凸显并将之调和,提出了兼具独立性和社会性的主体观。启蒙时代的主体观在前现代和早期现代不清晰的主体与现代、后现代时期逐渐被瓦解的主体之间构筑起一道乐观的长堤。
与18世纪哲学、美学思想和社会思想一样,18世纪中叶的欧洲小说也反复构想现代性主体,在人物内心和人际关系的描写方面开创了一种动态平衡,使用许多新的叙事手段,让他们内心丰富而具有独立性,又不断被放置于他人的注视和判断下。一方面,文本内部设置了不少对话机制,让人物之间进行私密交流,也让叙事者不断教导读者,或对他们袒露心曲,延续蒙田开创的晓畅而私人化的散文传统;另一方面,这类作品又明显地制造各类“表演”场景,凸显“内心”面对公众并受到他们制约和阐释的维度。
西方现代小说与启蒙时代“真实”观和“内心”观有着密切的互文关系,不过二者的关联需要叙事文学史作为中介,西方现代小说是对整个西方叙事文学传统的延续和改造。因此,要了解西方现代小说如何生成,还需要对叙事文学史进行梳理,回顾现代小说如何整合西方叙事传统的许多元素和倾向,并创造出一系列新的形式手段来寄寓对“内心”和人类社会的观察和揣测。
从叙事史角度来考察,现代小说从不同源头接收到“内心”书写的基因,罗曼司、短篇小说、来自东方的传奇故事、自传体写作、书信、散文等都以不同的方式囊括在现代小说中。概括来说,现代小说延续了罗曼司的理想主义精神,但又吸纳了短篇小说等早期现代发展起来的新体裁中许多试图折射社会现实和“内心”真相的元素。
先梳理现代(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关联。短篇小说(意大利语中的novela,即“新故事”)最早出现于15—16世纪的意大利和法国,这些叙事作品集中于情欲和婚姻主题,尤其关注女性的品德和脾性,成为1500年左右在法国发生的“女性问题”探讨和早期现代女性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故事有很多取材自当时的现实生活,即便如薄伽丘《十日谈》改编自流传已久的欧洲或东方故事,也往往是对作者身处现实的回应。法国女作家克里斯蒂娜·德·皮桑(Christine de Pizan)的《女性国度之书》(Livre de la cité des dames,1405)截取西方历史上著名女性的生平片段,来反拨中世纪以来流行的红颜祸水之说,有鲜明的批判精神。《女性国度之书》名为纪实,但可以说是后来反思女性生存现实的虚构短篇小说的先兆。16世纪晚期,玛格丽特·德·纳瓦勒(Marguerite de Navarre)对这个传统加以发展,借鉴《十日谈》的形式,在1549年左右创作了短篇故事集《七日谈》(Heptaméron),玛格丽特不仅仿效薄伽丘的方式,用一个框架统率所有的小故事,还使框架中的人物就内嵌的女性故事展开辩论,让男性和女性人物围绕女性的美德和本性问题进行争论,揭示女性的情感需求和社会禁忌的冲突,显示不同视角之间的差异。早期现代欧洲的短篇小说将女性德性情境化,不仅回应了薄伽丘以降由男性书写女性情感欲望的传统,对传统的女性观念和针对女性的道德束缚都发起挑战,也由此开启了现代欧洲长篇小说具有写实性的“内心”探求之旅。
不过,现代小说的“内心”描摹在写实之外,也受到罗曼司的影响。18世纪中叶至末期,罗曼司和新崛起的小说之间的界限一直不太分明,虽然novel一词在英语中已经很常用,但许多作家与批评家,如克拉拉·里弗(Clara Reeve)和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都随意将novel和romance这两个词混用,而法语、德语仍然以roman来表示长篇小说。由此可见,现代小说与17世纪在法国、西班牙等地复兴的罗曼司传统有很大关系。此时,虽然中世纪骑士传奇被普遍摈弃,但古希腊开创的英雄罗曼司却开始盛行,与译介至西方的东方传奇故事的影响相交织,造就了许多用散文写就的、具有理想化倾向的英雄和史诗传奇,以曲折多变的叙事手法(包括倒叙、插叙等)称颂主人公的坚韧和信念。散文罗曼司与短篇故事的分野可以在叙事空间层面上考察,分别体现了欧洲航海探险与殖民扩张背景下全球文化的重构和私人领域的变迁;也可以从“内心”书写的角度来进行区分:罗曼司凸显对于道德和情感的浪漫想象,而短篇小说则注重在现实语境中考察“内心”的写实精神。
从写实性短篇小说和罗曼司发展而来的两个传统——即私人内心的“真实”写照与英雄游历叙事——在18世纪的欧洲小说中紧密缠绕在一起,因而有很多作品难以简单归入某一类型,而是兼有书写内心“真实”的新颖形式与比较传统的理想化叙事套路,凸显我们之前提到的18世纪“真实”观的两个侧面,一方面尊重和观照开放、复杂的现实,另一方面乐观地赋予其体现某种时代需求的秩序。以情感或历险远行为主题的18世纪小说都同时具有这两个侧面。情感小说通过对私人领域和个体“内心”的描摹构建国家政体的隐喻,因而具备社会与政治批评的功能。用麦基恩的分析来说,18世纪小说中有很多“作为政体的家庭”。但与此同时,它们又总是充满程式化的浪漫想象,将女性变成天然德性的化身和社会道德秩序的基石,将早期现代以来欧洲女性对性别束缚的批判和质询转化为对中产阶级社会秩序的支撑。以个人游历为主线,在空间上跨地域或跨国的18世纪小说也呈现出类似的双重性。它们经常沾染幻想色彩,把人物推向极限设定,背负沉重的困苦,但其实并不脱离现实,都以自己的方式切近资本主义信用经济、现代国家政体、欧洲殖民扩张等同时代政治议题。感伤小说、异域小说、弥漫惊悚和忧郁情绪的哥特小说等18世纪中后期非常普遍的叙事种类都有影射、批判现实的一面。
罗曼司与早期现代短篇小说这两个叙事传统的交叉融合也与18世纪“内心”观的内在张力相关。18世纪小说普遍注重刻画人物的“内心”,情感小说自不待言,即便是仿照罗曼司的结构原则,以人物纪行串连起各色见闻和小故事的长篇小说也同样注重人物描摹。在这些作品中,人物不只是串连故事的线索,他们在记录见闻的同时也如货币一样流通,被周遭人解读,曲折地获得自己的价值,同时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与读者直接交流,邀请读者的阐释和情感共鸣。这些作品一方面强调私人内心和情感可以被描摹、概括,是由私人占有的财产,另一方面强调私人内心总是向公共流通和交往的领域敞开,不断表演的姿态和话语没有确定的真相,也无法被任何个体完全占有。西方现代小说在延续之前叙事文学的基础上作出重要创新,发展出了凸显人物多维度内心,体现人物与环境之间复杂关系的多种叙事和描写手法。
总而言之,西方现代小说的兴起是一个多源头事件,是诸多文化现象的合力所致,也是启蒙时代文化史和观念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小说与17—18世纪的欧洲哲学、美学以及抒情诗传统共同缔造了一个急切探索、书写“内心”和情感“真相”的文化,使现代主体所依赖的“内心”观得以绽放。这个时期,哲学、伦理学、美学、历史和社会理论纷纷聚焦“内心”与社会的关系,聚焦向环境敞开的身体感官和灵魂、头脑或主观意识之间的关联,寻找各种途径调和“内心”与他者的冲突。现代小说秉承悠久的西方叙事文学传统,在18世纪全球化语境中对这个传统的不同支流加以糅合和改造,成为一个新兴的文学体裁。到了18世纪中叶,小说数量众多,形式较为成熟,虽然它的地位和作用仍然不断受到质疑,但已具备对个体意识与社会关系作出深入思考并产生巨大影响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