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媒体理论到文化技术研究

2021-11-15 06:28
社会观察 2021年3期
关键词:西格话语德国

说到“德国理论”,学界的目光似乎仍聚焦在以伽达默尔为代表的阐释学以及第一代至第三代法兰克福学派身上。本文尝试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德国理论的另一种发展作出勾勒和初步总结,这就是以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等人为代表的德国媒体理论以及由之衍生的文化技术研究。我们会看到,这一理论思潮与所谓“法国理论”处在或对立或补充的关系中,在其发展中,又和当下的后人类研究产生了深刻共鸣。凡此种种,都使之成为近30年来德国最重要的理论出口。

如同“法国理论”或“耶鲁学派”,新德国媒体理论或“德国媒体理论”首先是英美学者在描述、概括诺伯特·博尔茨(Norbert Bolz)、弗里德里希·基特勒、迪特尔·默施(Dieter Mersch)、西比尔·克雷默(Sybille Krämer)、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沃尔夫冈·恩斯特(Wolfgang Ernst)等人的理论研究时采用的集合名称。本文将采用新德国媒体理论这个说法,以使之区别于本雅明、阿多诺、霍克海默以及哈贝马斯等与法兰克福学派相关的媒体理论研究。这一理论代表学者的思想产生自相同的学术环境,带有相似的倾向性和理论特点。

首先,这一理论的发展动摇了聚焦于文本的阐释学在“二战”后德国理论界的统治地位,对“交流的物质性”予以重点关注。“交流的物质性”强调一种非阐释性的无意义,它既是意义的基础,也是意义的深渊,而被传统文学研究、哲学研究忽略的“媒体”正是这一物质性的具体体现。由此,媒体成为一种认识论工具。甚至,从媒体出发,我们还能揭示出作为一种话语的阐释学本身产生的原因、功能及其历史局限性。

其次,对交流之物质性的强调也使新德国媒体理论与英美以内容分析为主的大众媒体研究以及文化研究区别开来。如我们所知,自斯图亚特·霍尔提出“编码/解码”理论以来,英美的媒体理论研究就将重心放在媒体呈现的内容即“再现”上来,并从社会学角度探讨再现的条件及影响等。与之对立,新德国媒体理论探讨媒体的技术层面及再现的物质机制本身。在这方面,基特勒对电影、留声机和打字机以及计算机软件等的研究,西格特对邮政系统的研究,恩斯特对数字媒体的媒体考古学研究以及扩而言之文化技术研究本身,都是显明的例证。新德国媒体理论对内容分析的摒弃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它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与媒体关系研究分道扬镳。它以“媒体分析”甚至是某种“技术狂热”取代了法兰克福学派那里普遍存在的“媒体恐惧”。

当然,新德国媒体理论最重要的贡献是对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作出新的诠释,并在新媒体语境下用媒体分析取代了话语分析。在这种意义上,有学者认为它可被称为“德国的后结构主义思想”。新德国媒体理论学者就是后结构主义思想在德国传播中的中坚力量和坚定捍卫者,其研究也体现出后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响。比如,基特勒的媒体理论就曾被人描述为德里达、福柯、拉康理论与麦克卢汉媒体思想的结合。他曾富有创造性地将留声机、打字机和电影与拉康理论中对真实界、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划分联系起来,使之一一对应。不过,这些学者也对后结构主义思想提出最深刻的质疑。比如,基特勒就认为,福柯的话语理论只和图书馆、书籍或“写下的句子”有关,适用于印刷或书写文化,在面对声音档案或电影胶卷时就无能为力了。更重要的是,福柯忘记了“在最后落在图书馆之前,甚至书写本身也只是一种沟通媒介、一种技术”。由此,相对福柯关于打字机键盘上“QWERT不是话语”的论断,基特勒认为打字机本身就是“决定我们的处境”的一种主要媒体。此外,西格特也曾对德里达提出的“邮递原则”进行了拓展,认为它意味着延异本身的产生就依赖于技术条件的操作。西格特曾总结道:“(新德国媒体理论)通过将话语从其哲学或人类学之源逆转到其历史和技术根底,克服了法国理论对话语的痴迷。”

新德国媒体理论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基特勒,其学术历程可分为三个阶段。首先,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期,基特勒的研究以文本或者说“话语分析或经典文学文本的‘考古学’”为中心,并已经体现出福柯、拉康等人的影响。其次,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21世纪初,基特勒对包括留声机、电影、打字机等传统媒体技术以及计算机等数码科技展开广泛探讨,出版了《电影,打字机,留声机》《视觉媒体》等著作。正是在前一部著作中,他提出“媒体决定我们的处境”这一论断;而在数码媒体方面,他也曾惊世骇俗地提出“不存在软件”等命题。最后,21世纪以来,基特勒将精力和时间投入到更广阔意义上的“文化技术”的研究中来,在学术生涯的最后几年对西方历史上的音乐和数学标记体系进行了深入的考察,并出版了厚重的两卷本《音乐与数学》(2006年,2009年)。当然,无论在德国学界还是英美学界,基特勒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他提出的著名的“话语网络”(Aufschreibesysteme)理论。所谓“话语网络”,指的是“使某一给定文化能够选择、存储和处理相关数据的技术与机构网络”。从信息理论的发出端、信道、接收端和控制论中的反馈理论等出发,基特勒对1800年以德国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文学为主要内容的“话语网络”和1900年电影、留声机和打字机诞生后德国乃至欧洲现代主义文学为主要内容的“话语网络”进行深入探讨。概括地说,我们可以把“话语网络”理论与福柯的知识型或话语理论类比起来,只不过,如果说在“知识考古学”中,福柯最终仍是将知识型或话语奠定在属于语言范畴的“陈述”及其条件上,那么支撑起基特勒“话语网络”的则是包括言说、阅读、书写等语言功能和打字机、电影、留声机等技术媒体在内的形形色色各式不同的“媒介”。

基特勒之外,西格特在其《中继:作为邮政体系之一个时代的文学》(1993年)中,就邮政体系对文学创作发展的影响进行了深入研究。他认为,这种影响基于文学创作本身的“中继结构”,因为文学所传递的事物依赖于作者事先对创作内容、意图等的隐瞒。我们自然可以把西格特所谓的“中继结构”与德里达的“延异”联系在一起,但西格特更为关注的是具体的邮政和信息传递技术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举例来说,他认为17世纪邮递的发明和大众化促成了18世纪中期书信写作的性别化:阅读书信犹如聆听和解读某人内心的独白或忏悔。不过,如许多批评者指出,从总体上看,西格特对邮政系统与文学创作关系的论述时而显得牵强,对两者之间因果关系的论述也缺乏说服力。但对文学研究来说,西格特这部著作最大的优点或许就是让我们切实意识到通信技术和媒体的发展与文学创作的演进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关联。2003年,他又出版了《数码通道》一书,对数字技术和数码媒体进行了极其广泛而又深入的考古学研究。

与基特勒和西格特强调媒介之技术特性的路径略有不同,克雷默提出了以传播行为为核心、强调“媒介性关系”的媒体理论。在2008年出版的《媒介、信使和传输:媒体哲学的一种途径》中,克雷默提出媒体理论中两种竞争性的原则:“技术”或“邮政”原则,“个人”或“色情”原则。依据“邮政”原则,通讯或传输是非对称的、单向的,而媒介则成为通讯的必要条件,在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建立关联。我们看到,这正是传统信息理论所定义的通讯。与此相反,“个人”或“色情”原则将通讯视为一种社会互动或对话,其目的是理解或“共识”。据此,通讯是一种对称的、相互的过程,它需要消除任何介入性媒介可能带来的干扰。在克雷默看来,“色情”原则就体现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和“公共场域”理论中,其目的是将本质上歧异的世界转换为同质世界、将差异转换为同一性。通过对本雅明、让-吕克·南希、米歇尔·塞尔、雷吉斯·德布雷等理论家的解读,克雷默致力于“恢复邮递原则以及通信的传输模型的地位”。在他看来,通信的传输模型以及“邮递”原则明确地体现在“信使”(messenger)概念中,因为首先,信使的功能是中介不同的世界又继续维系区分开不同世界的距离;其次,信使能让我们感知到某物,由此以物质形式使非物质事物具体化,这也意味着任何传输都是某种展示;最后,信息的具体化意味着信使的解体,信使必须消失在信息内容背后。克雷默认为天使、病毒、货币、翻译者、精神分析学家、证人、地图等都是信使,而每一个信使的形象都是模棱两可的,因为它也可以“作为可反转的形象发挥作用”。比如,天使可能转换为魔鬼,货币会带来贪婪,翻译者会成为错译者,而证人也可能作伪证。

在后继的发展中,新德国媒体理论又衍生出“文化技术”(Kulturtechnik)研究这一在当前德国理论界占据重要地位的学术潮流。上面我们看到,基特勒已经开启了这一转向。“文化技术”覆盖的范围极为广泛,如西格特所说,举凡“标记卡、书写工具、打字机、话语操作符号(如引号)等不起眼的知识技术,黑板等教育媒介,钢琴等乐器,字母表化等规训技术等”都是“文化技术”。或者,用另一分类法来说,“文化技术”不仅包括传统媒体理论所研究的电影、留声机、打字机等模拟媒介和计算机等数字媒介,更是将书写、计算、阅读、绘画、音乐创作等文化行为,图表、钟表、日历、标记卡、书写工具、透视法、地图、字母表等“知识技术”以及语言学习、音乐训练、法律程序等规训技术纳入自己的关注范围。就此,可以说“文化技术学”是在人类学、文化学等更广阔的理论视野中对新德国媒体理论的进一步推动和衍生。

在《文化技术:网格、过滤器、门和其他对实在的表述》一书的前言中,西格特曾回顾了“文化技术”一词在德国文化史中从“农业或农村工程学”(19世纪晚期以来)到“阅读、书写、计算等基本能力”(20世纪70年代以来)再到新德国媒体理论视域下“文化技术”的三次词义变迁,继而对自己眼中文化技术学研究的特征作出了总结。从西格特的总结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他对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德勒兹的生成哲学以及后人类主义相关理论的借鉴,而基于一种过程性的本体论,西格特也对文化技术或媒体的居间性、中介性作出了在我们看来非常重要的强调。

不过,就文化技术学研究来说,在西格特之外,还存在着另一条非常重要的进路。在与艺术史家霍斯特·布雷德坎普(Horst Bredekamp)合撰的《文化、科技、文化技术——超越文本》中,克雷默对所谓“文化的话语化”作出批判。所谓“文化的话语化”,也就是在“语言学转向”的影响下,人们“将文化仅仅视作文本”。在两位作者看来,“文化的话语化”有三种显著缺陷:首先,“对图像的认识论力量作出了误判”;其次,“对数学形式主义不加支持”;最后,它“一边倒地将媒体—历史和媒体—理论研究集中在口语文化与书写文化的关系上来”。他们认为,文化技术研究可以纠正上述三种缺陷,并为我们的文化和媒体研究指出新的方向。在我们看来,克雷默和布雷德坎普对文化技术研究的最重要的贡献仍是对语言学化的文化的深刻批判,并凸显了数学形式主义和图像的地位和重要性。这一倾向也体现在两位作者的一系列著作中。可以说,在两位作者身上,文化技术研究切实地与科学史、艺术史、图像学等学科结合在一起,并由此拓展了自身的领地,进一步深化了我们对文化技术的理解。

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转折点前后,新德国媒体理论又有新的发展,这或许可以沃尔夫冈·恩斯特为代表。恩斯特通常被认为是媒体考古学家,其研究以档案概念为核心,只不过,如果说福柯、德里达等人提出的“档案”理论仍将重点放在文本档案和叙事之上,恩斯特则将视野拓展到当前以软件和算法计算为基础的数码档案或数码记忆。在这种意义上,恩斯特的理论同样是在新媒体语境下对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的进一步拓展。此外,秉持基特勒对媒介之技术属性的强调,恩斯特也将媒体理论研究放置在对具体媒体设备上来。更重要的是,恩斯特对媒体的时间性或机器时间进行深入的思考。在他看来,媒体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与人类历史迥然区别开来的“时间—决定性的视野”(time-critical perspective),或者说,(数码)媒体对信号的处理、操作、执行和同步化等构成一种“微观—时间性”(micro-temporality),后者对立于人类历史的“宏观—时间性”(macro-temporality),并让我们看到了媒体技术或机器自身所拥有的某种活跃的能动性。这自然会让我们联想起如今在英美学界大行其道的后人类主义,只不过,可以说恩斯特对媒体技术本身产生其中的社会背景及其可能的政治意涵置之不顾,由此抹除了“后人类理论”中可能的政治维度。在其最新著作中,恩斯特更是将他所强调的技术媒体的微观—时间性与他所谓的“声波性”(“sonicity”)概念联系在一起,这里的“声波性”指向的与其说是人对声音的感知,不如说是技术媒体和机器在对信号的处理中产生的“操作性的时间性”,而人类的音乐只是这种时间性的一个象征和类比而已。

以上我们对近40年来德国涌现的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研究作了一番梳理。对国内的文学理论、媒体理论以及文化研究来说,这一理论流派或许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首先,新德国媒体理论对媒体的技术层面或“交流的物质性”作出突出强调,这也使它区别于英美以“表象”为核心、以内容分析为重点的大众媒体研究及文化研究,这种区别在后来的文化技术研究中表现得或许更加明显。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研究为我们开辟了媒体理论研究和文化研究的一条新路径、一种新方向。其次,新德国媒体理论是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与麦克卢汉等人带来的“媒体觉醒”的融合,后结构主义思想在文化技术学发展中的影响也清晰可见。由此,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研究为我们继承、推进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提供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示范,这对于我们吸收、引进一般意义上的西方理论也具有借鉴和参考价值。最后,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研究具有明显的“后人类主义”倾向。事实上,西格特本人就曾论及这种倾向,并认为如果说英美学界的后人类理论研究主要以生物学理论为灵感来源,并将重心放在批判性动物研究上,那么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的后人类理论特性则体现在对技术以及人与技术共生的强调上。就此来说,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审视、反思人类学差异的新视角。

当然,这一理论流派最重要的意义或许还是在于,虽然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没有提出某种总体性的“媒体本体论”,甚至对“何为媒体”问题不加定义,但它仍为我们思考何为媒体、媒体何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和参考。就此来说,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也可以为我们建设某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媒体理论作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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