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大数据时代的表象思维

2021-11-15 06:28
社会观察 2021年3期
关键词:先验知性黑格尔

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曾把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视为思辨思维的对立面。不过,黑格尔认为,形式推理才是思辨思维的真正对手。与形式推理相比,黑格尔对表象思维的批判仅仅只是片言只语。这是因为,表象思维的缺陷显而易见,即沉迷于个别事物的表象而不具有普遍必然性。然而,进入大数据时代,表象思维呈现出新的特征:不仅事物的表象可以由高度抽象化的数据建构来表达,而且凭借着海量数据对有限样本的替代,事物之间的相关关系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随机状态,而是自发地呈现出井然有序的规律性。这意味着,表象思维在大数据时代看似具有一定的普遍必然性,而这正是表象思维在大数据时代和黑格尔时代的区别所在。

感性存在与数据表象

所谓数据表象,是指进入大数据时代,在事物从“感性存在”转变为“数字存在”的同时,数据也构成事物的表象。数据表象建构了一个与真实世界构成镜像关系的虚拟世界,这在大数据时代不再是一个幻想。以人的感性存在为例。在大数据时代,人们的感性实距都会在网络世界中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即由数据构成。当数据痕迹积累到一定规模后,便可以用数据还原拼接成一个“数据人”。这在人们的互联网体验中并不鲜见。人们在特定网页停留的时间,反映着他们对该网页内容的关注度与兴趣点,这些痕迹便构成了数据。随后,这些数据会被用于对互联网用户进行“深度画像”,由此勾勒出数据人的需求,并根据需求对用户实施广告的精准投放。人们不得不感慨:在大数据时代,自己留下的数据痕迹不仅完全可以重新拼接出一个连本人都不认识的“数字我”,而且可以比我本人能更好地“认识我自己”。如果说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个人”,那么大数据时代的出发点便是“超现实的个人”。

在人们的普遍理解中,感性存在是第一性的,数字存在是第二性的。在大数据时代,数字存在与感性存在的地位发生颠倒:相对于感性存在而言,数字存在获得优先地位乃至霸权地位。对此,我们不妨以人的生存与死亡为例进一步加以阐释。一方面,大数据时代使人的思维内容可以在外在于人体的数据处理器中储存,进而在人体外形成思维的“数字器官”,这意味着“数字器官”可以超越人的肉体存在。另一方面,作为感性存在的人却随时面临着“社会性死亡”的风险。在网络暴力的肆虐下,人们可以通过人肉搜索、攻陷网络社交媒体等方式,轻而易举地让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网络世界销声匿迹,使之被迫从高度数字化的社会关系网络中退出。即使这个人在自然意义上仍然活着,但在互联网世界中可以被宣告已经“社会性死亡”。“社会性死亡”揭露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在市场经济时代,一个物件如果无法从劳动产品转变为商品,那么这个物件便是无价值的存在;同样的道理,在大数据时代,一个事物如果无法从感性存在转变为数字存在,那么这个事物也就不配存在。至此,相对于感性存在而言,数字存在已经占据统治地位,“数字霸权”由此确立。

在大数据条件下,数字存在与感性存在之间不仅具有看似平行的镜像关系,同时也具有显而易见的非对称关系。在数字霸权的支配下,事物的感性存在隐匿在数据表象的背后。正如在资本主义社会必然会出现商品拜物教,大数据时代也在制造“数据拜物教”的迷思。其全部要点在于,人们相信数据表象完全可以覆盖、表征乃至替代事物的感性存在。特别是在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技术取得突破性成果并已大规模推广运用的条件下,虚拟和现实的界限日渐模糊。问题在于,数据表象是否能够完全替代事物的真实存在?

在此我们有必要重温黑格尔对现实和现象所作的精彩区分。在《小逻辑》中,黑格尔区分了现象(Die Erscheinung)和现实(Die Wirklichkeit)。与现象相比,现实具有本质性的维度。为了理解二者的区别,我们不妨以黑格尔《历史哲学》围绕伟大人物的一段论述加以说明。在黑格尔看来,伟大人物之所以是伟大人物,因为他们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相形之下,伟大人物的仆人与其朝夕相处,掌握了伟大人物的所有现象,唯独理解不了伟大人物的现实性,即伟大人物所承载的世界精神,而这正是伟大人物的本质性维度。倘使人们要编撰一本有关伟大人物的生平传记,恐怕不会寻求英雄的仆从们执笔,尽管他们掌握了英雄的全部现象,而是更愿意请历史学家来书写,因为历史学家更能明白英雄所代表的世界精神,即世界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便是现象和现实的差别。

在大数据时代,哪怕数据表象能够完全覆盖事物的全部感性存在,但是数据表象仍然停留在现象界,尚未达到“现实”的高度,因而不能完全替代事物的感性存在。特别是对人的感性存在而言,无论数据表象如何对人的感性存在进行彻底的“全息扫描”,但是终究无法理解人的感性存在的本质维度。

大数据会记住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大数据和人脑的差别仅仅在于:大数据只会加工这些数据信息,而人却会遗忘这些生活痕迹。人的遗忘过程同时也是记忆生成的过程,更是意义的筛选过程:留下有意义的回忆,抹去无意义的痕迹。这种意义的筛选便表征了人的存在的“现实性”维度和“可能性”空间。对活生生的人而言,生活并不只是活过的样子,而是记住的样子。相比之下,人们生活的蛛丝马迹都被大数据技术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以至于大数据复原出来的“数字之我”让“真实之我”也感到面目全非,甚至会发出一声感慨:“这真的是我吗?”所以,大数据技术虽然能够掌握人的全部现象,而唯独无法抵达人的现实深处。

在大数据时代,现实与现象的区别便是感性存在与数字存在的区别。这一区别提醒我们,数字存在仅是由数据信息构建起来的表象,而不是事物自身。人们在此又看到了康德曾经揭示的事物表象与物自体之间难以跨越的绝对界限。然而不同的是,康德的物自体规定了理性的限度,而大数据时代的“物自体”(即感性存在)见证了数字的僭越,以至于作为物自体的感性存在沦为被人遗忘的存在。在大数据条件下,人们停留在表象领域,而感性存在成为永远被滞留在彼岸世界的物自体。

大数据时代的“伪先验统觉”

所谓数据表象思维,是指人们沉迷在数据表象,乃至于误认为数据表象完全可以替代事物的真实存在。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数据表象占据统治地位,这仅是数据表象思维的前提条件,并不意味着数据表象思维的最终完成。只有当数据不再假手人的分析处理而自动转化为“智能”时,这时候数据表象思维才被确立为大数据时代的重要思维方式。这是因为,当人们发现大而全的数据可以“自动”呈现出某种规律时,黑格尔曾经鄙夷的表象思维也具有普遍必然性,数据表象思维的统治地位才被牢固确立。

进入大数据时代后,人们普遍流传着这样一种观点:大数据时代不再需要理论。在大数据时代,事物的相关关系将替代因果关系。人们不再需要关注“为什么”,只需关注“是什么”,因为“知其所以然”的规律将在大数据的“知其然”的过程中自动呈现。人们甚至乐观地断言,数据洪流将会导致理论的终结。与传统数据处理方法相比,大数据的显著特征在于“全体样本”和“自动分析”,以全体样本为基础,自动呈现规律。其结果便是,大数据自动升级为“智能”,依靠海量数据规模而“转识成智”。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大数据呈现规律的“自发性”与康德所谓“纯粹的统觉”的先验性是高度相似的。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曾对知识的构成作出精彩的分析:知识要想获得普遍必然性,不仅需要感性杂多的材料,而且需要知性范畴的整理。感性杂多必须经由知性范畴的整理才能被加工成知识或表象。康德把知性范畴加诸到感性杂多上去的能力命名为“先验统觉”。在此,人们便发现大数据分析与康德的先验统觉具有结构上的相似性:前者是海量数据自动呈现出某种规律,后者则是感性杂多经过知性范畴的整理而成为知识。照此而看来,康德哲学在大数据时代正从形而上学变成为直接的“社会现实”。

但是,大数据的“自动性”与先验统觉的“先验性”完全不同:大数据分析的“自动性”正是有赖于“感性杂多”的海量数据,而先验统觉的“先验性”正是因为不依赖认识对象而得以成立。更为重要的是,大数据分析与康德的先验统觉的原则性区别不仅体现在是否依赖认识对象的问题上,更体现在认识主体的地位上。在康德哲学中,先验统觉即自我意识,构成了认识活动得以可能的先验前提。与之相反,大数据分析的“数据呈现出规律”和“数据转化为智能”则意味着认识主体的退场,大数据分析也不再依赖人的主体认识能力。鉴于认识主体的地位存在着如此重大的差别,我们把大数据“自动”呈现规律的过程称为“伪先验统觉”。

随着“伪先验统觉”的出场与认知主体的退场,人们看到了大数据的“神秘形式”:正如商品拜物教是用物与物的关系遮蔽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那么大数据拜物教则是用数据“自动”生成规律的形式遮蔽了人们对感性事物的真切认知和深刻把握。于是,数据表象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人们的思维认知也就停留在数据表象,停留在直观形式,停留在知性阶段,停留在马克思曾批判过的“粗率的经验主义”。

数据表象思维的理论反思

数据表象思维的实质在于停留在直观层面,直观思维的根本特征在于非批判性。在以直观为特征的数据表象思维大行其道的大数据时代,批判何以可能?反思何以深入?人的思维有何空间?人的认知是否还具有不可替代性?这些问题都成为摆在人们面前、亟待严肃思考的重大课题。对以上问题,我们试图从三个方面予以解答。

首先,以思维的创造性克服数据表象思维的封闭性。停留在表象直观的数据表象思维,构成了大数据时代的最大悖论:在前所未有的信息开放的同时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认知封闭,在大数据的汪洋大海中出现了彼此隔绝的数据孤岛。这种认知封闭首先体现在人们的思维认知被牢牢锁定在过去的数据痕迹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大数据分析始终是基于过去的数据痕迹而进行推算,它不可能突破数据痕迹的藩篱而实现颠覆性创新。颠覆式创新不是仅靠现有的数据痕迹并加以分析处理就能实现的,恰恰相反,颠覆式创新需要突破人们的认知边界,打破人们的信息封闭。在我国深入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推进以科技创新为核心的全面创新的新时代,我们应当高度关注数据表象思维对创新思维的负面影响。更重要的是,人们也要不断以颠覆式创新打破数据表象思维的认知垄断。

其次,以思维的公共性扬弃数据表象思维的主观性。大数据时代和以往信息时代的最大不同在于,信息的供给与需求的关系发生颠倒。过去的电视广播报刊书籍都是“我生产什么,你接受什么”;现在的全媒体时代则改成“你想看什么,我投放什么”。这就出现了人们的认知被封闭在主观任性之中的状况:认知不再是走出个体的主观世界内部,而是被牢牢封闭在个体的主观世界之中。数据表象思维的主观性不仅带来了“信息茧房”困境,也带来了“后真相时代”,即拒绝和屏蔽一切不符合我认知的所有真相。更为严重的是,这种现象的放任泛滥最终将导致社会撕裂的局面,甚至导致社会陷入“文化内战”的状态中。数据表象思维越是陷入因主观性而碎片化的困境,人们越是需要呼唤具有公共性的思想对话,在网络空间的众声喧哗中寻求“交叠共识”。这在客观上要求人们从个体化的数据表象转向公共空间的营造、公共话题的讨论和公共理性的培育。思想对话虽然会面对各种非理性的质疑与解构,但是思想对话也正是在这种公共对话与交锋中不断扩大共识,使大数据的个体孤岛走出“信息茧房”。

最后,以思维的层次性摆脱数据表象思维的单一性。一旦数据表象思维占据主导地位,那么人们会匍匐在数据表象上,以直观的方式认知现实世界,其显而易见的后果便是原本丰富多彩的思维层次不断萎缩,出现思维方式零度化的不良倾向。人们之所以停留在直观层面,是因为大数据分析会“自动”呈现规律,不再需要人们艰苦探求因果关系。那么我们不妨作出一个更加极端的假设:即使大数据能够自动呈现出规律而不再依赖人的认识,那么人的认识能力将何去何从?对此问题,我们有必要重温黑格尔有关“规律王国”的分析和教诲。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之所以把规律王国视为“知性的初步真理”,这是因为规律王国仅仅是在描述世界,而不是在解释世界。规律充其量只是用公式化的方法对以往曾经反复出现的现象加以描述和总结,但并未对此加以分析和解释。也就是说,在黑格尔看来,规律仍然停留在“知其然”的层面,而没有达到“知其所以然”的高度。

对大数据分析而言,黑格尔对“规律王国”的批判性分析的全部思想启示在于:即使大数据分析能够不借助人脑而自发完成规律的揭示与提炼工作,这也只是对现象的精细化描述而已,而非本质性揭示,更非前提性反思。因此,对作为认识主体的人类而言,认识活动不仅仅是揭示规律,而且要解释规律之所以为规律的本质原因,更要进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演绎过程。在此意义上,在大数据时代,人的认识主体地位在有些领域虽然退场,但是人的认识能力仍有发挥的空间,因而需保持永远的在场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之所以对规律王国不以为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是在知性的层面上定位规律王国的。即使大数据分析能够“自动”呈现规律,也仅仅停留在知性层面。大数据分析所具有的知性能力在黑格尔看来并未达到认识能力的最高境界,即从知性跃升到理性。这就涉及思维的层次性问题。事实上,大数据的迅猛发展只是代替人类完成思维活动中的低端内容,并未取消人类的全部思维活动。恰恰相反,大数据分析倒逼人们的思维层次不断从低端的知性层面跃迁到更高的理性层面,这便是大数据对人们的思维水平和认知能力所提出的重大挑战。面对挑战,我们有必要重温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遗产,不必盲目追逐大数据时代令人目眩神迷的种种迷思。康德与黑格尔哲学在大数据时代的全部思想价值在于,让人们自觉认识到直观思维的狭隘性和知性思维的局限性,而致力于理性精神的不断培育和自我启蒙的不断开启。过分追求大数据时代的认知模式创新,夸大大数据时代的思维变革成果,陷入“大数据拜物教”的意识形态窠臼,这本身就是知性思维的必然结果。

在大数据时代重新聆听康德和黑格尔的教诲,或许正当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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