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从未离场,何须找回
——兼与任剑涛教授商榷

2021-11-15 06:28
社会观察 2021年3期
关键词:自主性全球化理论

全球化时代,治理问题呈现出复杂化、多元化、跨区域性的特点,国家这种建制模式在全球化中的表现成为热点研究议题。国家治理模式与全球治理模式在处理全球事务中的地位和作用孰优孰劣的讨论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简单总结,关于全球化进程中的民族国家角色的理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全球治理模式将成为主导;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国家从未消失,国家的中心地位也没有被剥夺。如上两种观点的分歧点在于民族国家这种建制模式在全球治理模式下是否已经失去了主导地位,其共同点在于都认为全球化下的政治、经济、文化活动不止有一种行为体。

任剑涛教授发表的《找回国家:全球治理中的国家凯旋》一文(以下简称“任文”),指出全球治理发展时期国家功能需要强化,此时部分国家却发生衰落,无法满足全球化的发展需要,因此在这一阶段产生了国家治理应该让位于全球治理的论述,造成国家治理地位的下降甚至国家治理的失败。针对文章中全球化与国家化两相对照的框架、全球治理与国家委顿、找回国家的主要观点,笔者有一些不同的思考,在此与任剑涛教授商榷。

贯穿本文的两个中心问题为:全球治理与国家治理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国家到底有没有发生“离场”?围绕这两个问题,笔者分四个部分阐述观点:第一部分简述采用国家理论视角而非全球化视角观察国家治理的正确性;第二部分细解找回国家理论,从国家自主性的具体表现来论证国家从未离场;第三部分以国家理论为基础,对任剑涛教授举例的发展型国家的国家主导模式、欧美发生国家归来的现象作一个反驳性论述;第四部分总结全球治理与国家治理的交互关系,进一步说明国家从未离场。

国家委顿:国家理论视角下的兴盛衰败

论及全球化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关系,任文采用全球化与国家化互为观照的框架展开论述。笔者认为,这样的逻辑框架论证较为单薄。该框架下的叙述方式会让读者产生全球治理成功与国家治理失败是一对并列关系结构的想法,进而造成这两种治理模式之间是零和竞争的误读。应该把国家理论的本源作为研究视角而非将国家理论带入全球化的视角,去分析全球化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关系。

国家为主体的治理模式与超国家联合体的治理模式在治理能力方面的对比研究,离不开现有的国家研究的理论基础。面对时代发展过程中的各种新生问题,国家建制模式需要制度改革和功能调适。但是国家并未消亡,其权力和权威没有瓦解,国家作为一种重要的政治单位,其地位并未动摇。

任剑涛教授引用了大前研一对民族国家失去了作为全球经济有价值参与单位的角色地位的论述。大前研一是从全球化理论的视角去论述国家治理衰败的,认为资本全球化造成民族国家边缘化。与之相对,艾伦·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则从民族国家发展和资本发展的研究角度入手,提出超国家主权取代地域国家的观点不能成立。由此可见,不一样的理论视角会产生不一样的评判标准和结论。资本发展与民族国家密切关联,如今的资本全球化秩序亦为民族国家的运作结果。在这一条逻辑上,全球治理与国家委顿并不相关,人道主义干预主权亦有可能是霸权主义国家蓄意干涉别国主权和内政的一种方式,这是国家之间的恶性竞争,而非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的影响。

仅从全球化的角度分析,采用全球化与国家化互为观照的逻辑框架,将国家失效的问题全然归置于全球化并对国家角色作出判定,得出国家已经“走失”、丧失了中心的行为主体地位的断言,是欠缺逻辑缜密性的。应该从现代国家的理论框架,去理解全球治理和国家治理。

找回国家:国家自主性的理论解读

任文将“找回国家”作为理论呼吁,突出国家自主性的回归。笔者对于国家自主性则有不一样的理论思考。找回国家理论缘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回归国家学派”。回归国家学派与国家主义理论范式容易混淆。二者之间最大区别在于是否支持将“社会踢出去”的唯国家中心论。显然,全球化早已打破了地缘政治的封闭性,也不拘泥于国家间的军事和政治方面。全球化环境动辄影响某个国家的本国事务决议,旧范式的国家主义中排除社会的观点已经不符合事实发展。找回国家也并非全然强调国家重返中心位置,其国家自主性的意涵需要作进一步深入的解读。

(一)找回国家理论的内涵辨析

找回国家不是找回国家中心的地位,而是对国家的重新定位、重新规划和重新整理以对应新的问题和挑战。国家在发展过程中面临市场、社会的挑战,以及全球化、全球治理和国家治理的挑战。在市场、社会这一层面,是国家角色、国家行为体与非国家行为体之间的关系,如国家的产权保护、新公共服务理论等。而国家—社会关系亦包含了国家—全球社会关系,全球公民社会的形成来源于国家的选择和支持,全球公民社会形成的非国家行为体参与全球治理模式,如今构成对国家主权的压力。由此可见,找回国家产生的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理论框架亦延伸到国家与世界范围、个别国家与全球社会范围。

任剑涛教授找回国家的呼吁,是在全球治理中国家表现委顿的背景下入场的。文中所言“建立找回国家的全球参照框架”具有支持或者丰富找回国家理论的意涵。但是,这样的描述给予了一个不符合“找回国家”理论的逻辑链条。这个描述链条的先验前提是,国家角色在全球范围是缺失的,甚至国家自主性在全球范围是缺失的,并且国家委顿与全球化发展存在因果联系。这正是笔者与之观点相左之处。

(二)全球治理中国家从未缺席

笔者认为,全球治理中国家自主性从未缺失。回归国家学派在国家与社会的政治理论框架下探寻国家的自主性。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中已经提出了国家自主性的思想,他把国家视为居于社会之上保持秩序的力量。这一国家自主性的思想被后来的马克思·韦伯(Max Weber)和奥托·欣策(Otto Hintze)等人所继承。韦伯的现代国家定义把国家从社会中抽取资源并将资源利用起来创立强制组织,进而设立组织制度安排的状态描述了出来。欣策则在《军事组织》中明确提出社会的阶级结构和国家的外部秩序限制着国家的实质组织。

国家的自主性并不仅仅是国家内部框架中的国家与社会问题,而且延伸到国内外的事务上。回归国家学派成熟后,斯考切波就在其著作中对国家自主性的定义进行明晰化。国家的自主性不仅仅局限于国家与社会关系之间,即国家的自主性根据具体场景而产生不同的实际影响。国家所具有的强制性(暴力垄断)、行政组织性、法律权威性让国家的自主性在各个场域发挥作用。回归国家学派对国家自主性的认识,主要是在国家与社会的政治理论框架下分析国家内部的社会结构、地缘政治环境。

自全球化时代来临,国家自主性就开始介入全球事务,全球治理模式后于国家治理,国家自主性的框架早已在各种发展程度的国家中确立。这条找回国家的路径原本存在,并且回归国家学派的新国家中心主义已经给全球化中国家如何处理国家行为体和非国家行为体(全球公民社会)的关系提供了可供参考的理论基础。替换从全球范围找回国家的说法,我们或许可以问:为什么在全球范围,国家的自主性呈现出弱化的趋势?

(三)国家自主性在全球事务中的表现

关于国家自主性的讨论往往与国家偏好和国家能力相关,国家具有行动主体的意识,将自我偏好转化为现实政策,这种国家权威是独立于社会的。国家自主性体现在政策制定层面上与社会决策上的自由程度。国家自主性与国家能力组成了国家建构,也是福山所说的国家能力的建构。

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传统国家的事务会随着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国家需要应付更多的由全球化带来的问题。新增的问题需要由跨国合作的方式解决,比如互联网犯罪、国家安全和资本全球化。国家的自主性被削弱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全球化时代所带来的国家自主性压力是内部和外部压力兼具的。这表明国家治理与全球治理是交互影响的两端,二者间绝对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国家治理能力的落后亦会影响全球治理功效的发挥。国家目前依旧是国际社会的主要行为体之一,仅仅依靠发展参差不齐的非国家行为体、尚待完善的国际组织是无法实现善治的。全球治理的实现有赖于国家治理的完成,国家依旧是治理体系的重要参与者。各主权国家共同构成了全球治理的网络体系。全球治理组织有议题动议、跨国联络、平台搭建等功能,但议题的真正解决都是在一国之内的。这个网络中每个治理中心即主权国家的建构决定了这个治理网络的钢筋结构,一个节点的塌陷必然会影响整个网络的功能。

在全球化时代,国家的自主性表现贯穿其中,且成为国家治理成绩的一项指标。从国家自主性的内外应对状况来说,主权国家在全球化进程中从未缺席,不管是作为单个行为体卷入全球化事务,还是作为全球治理网络中的一个节点。国家能力的高低影响了其自主性的实现。在这场全球化潮流中,国家从未离场,更何须找回?

反全球化:国家回归的表现

任文提出国家归来是因为民主国家自主性以及全球治理效果低效两方面原因。笔者认为,用这两个原因来解释部分欧美国家的逆全球化现象是管中窥豹,过于相信民主制度的优越性。这两方面原因是浅层的表面解读,并非欧美国家再次重视国家治理的真实缘由。

(一)发展中国家的国家主导模式分析

对于发展型国家采用回归国家学派关于国家自主性的理论解释其发展奇迹虽然有一定的合理性,却忽视了一些发展中国家经济奇迹之后的全能国家问题,比如说“拉美现象”和亚洲金融危机后遭受质疑的东亚模式。

国家自主性不是单薄的国家全能主义,国家能力与国家自主性虽然相关,但国家自主性的提升不意味着国家能力的进步。如果强大的国家机构没有配套理性的规范制度,国家强并且剥夺社会自主性,公共领域力量薄弱,政治专家和官僚机构等专断性国家权力无限膨胀而基础性国家权力弱,这样所造成的后果必然是国家建构的不齐全,进而引发后续问题,比如极权化或独裁化。所以应该强调的是国家这种建制模式的主导作用之强大,而非一味赞扬加强国家控制力量带来的发展奇迹。

(二)发达国家退出全球治理的原因分析

任剑涛教授认为,西方国家陷入了发展中国家崛起而自身参与的超国家联盟行动没有带来收益的境地,因此产生回归国家即国家机制再造的现象。笔者认为,发达国家的确不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但这绝不是国家回归的主要原因,也不是西方民主政治结构产生的国家自主性作用,而是西方国家的民主政治和政党政治遇到发展瓶颈的结果。

英美两国反全球化、疏离超国家体系是政治家与民粹力量直接结合的后果,是民主政治发展出现问题而非国家机制再造的表现,具有反精英和反建制的民粹主义特点。在两个国家内部呈现出政党政治弱化,政治活动和国家制度构建遭受民粹主义裹挟的现象,政治家的决策深受利益团体和社会偏好的影响,即国家精英的专断性权力获得的前提是喊出民粹主义式的口号,这是国家自主性弱化的表现。在回归国家学派中,以斯考切波为代表的学者所说的国家自主性更偏向于有限度的专断国家权力自主性,即国家精英在实行意志中独立进行政治决策、不需要通过公民社会或者制度化商谈的程度,这种自主性是重要但有限度的。美国的决策过程和选举制度使得各种利益集团渗入其中,这种结构天然地减少了专断国家权力自主性的形成。其“弱国家”的制度安排在两极民粹主义的发展中并没有改变,特朗普政府的公共政策如尊重市场和私有财产、减税、削减政府开支和权力、整顿福利开支等都具有保守主义色彩,其国家建构的模式没有改变,随着政党机制弱化和民粹主义兴起甚至引发了美国民主政治走向失败的质疑。而英国也遭遇着同样的问题,甚至是徘徊在脱欧之后国家何去何从的难题上。他们都面临着国家治理转型、民主政治危机、政党政治危机、多元文化价值冲突等影响国家内部发展的问题。因此,他们退出超国家行为体现象不能说是一种国家凯旋。

国家复兴:全球化中的国家建构

全球化的趋势不会改变且难以逆转,全球化带来的新问题呈现出形式更复杂、影响更广泛、危害更大的特点。国家并未消亡,国家建制模式并未过时,在全球治理中也从未缺席。因此,成熟的国家理论对于目前全球化过程中产生的国家问题依旧富于解释力。

从国家理论的角度看,全球化中的国家委顿并非全球化所导致,也不是全球治理挤占治理中心地位导致的国家角色边缘化。国家委顿的发生是不同类型的国家应对国内国外双重压力的结果。不能仅从全球化的理论框架入手去理解国家问题。目前全球治理的难题最终还需交由国家解决的事实也证明,国家才是解决问题的源头。

正如任剑涛教授所言,国家才是全球化、全球治理至关重要的主体,是经历了历史考验、锤炼打磨的政治建制,国家特征所赋予的合法性、有效性和强大性是目前任何一种治理模式都难以替代的,支撑国家的逻辑、理论基础都显示出国家的重要和能力。全球治理中的规则需要由国家协商制定,国家面对不同的治理机制具有兼容性,全球治理模式发生的利益冲突也需要国家的介入来仲裁和平衡。这些都是规制待健全且不具备强制性的非政府组织无法实现的。主权国家依旧是目前建立全球治理模式的基础,没有国家的力量,全球治理的完善不可能实现。目前西方国家的民主政治危机、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叠加产生反全球化趋势,无疑加强了全球治理的难度,构成全球治理模式危机。因此全球治理需要国家力量的参与,需要国家建构的发展。现有的全球治理为多中心治理体系,国家便是支撑这个体系结构的关键力量。

国家作为一种政治建制,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中需要不断调适变革,才能源源不断地为全球治理增添主体生命力。全球治理的发展是穿插在国家建构过程中的,二者具有相互补充的关系,国家建构和全球治理都不可偏废,国家承担行为主体的角色,改善治理结构,培育全球公共领域力量。国家力量与发达的全球公共领域力量结合,形成规模效益,共抗风险。正如找回国家理论的意涵所示:在极力限制国家与国家至上主义之间找到平衡点。笔者认为,全球治理中的国家角色亦然,国家至上的模式易引发极权主义的危险,造成应对全球化问题失效,过度限制国家能力则会让全球治理失去生命支撑。全球化中国家的自主性权力需要有限发挥,这个限度的确定需要在全球治理和国家治理、国家建构的实距中找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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