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时代下的破碎梦想——从戏剧情境看《推销员之死》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推销员之死》是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的经典代表作之一。整部作品通过对威利一家人的悲剧性命运的描写，展现了美国中产阶级美国梦的破灭。

谭霈生老师曾在《戏剧本体论》中讲到，“人的命运乃是个性与情境的结合，情境赋予人的命运以实在的形式。只有动作置于特定的情境之中，才能把握主体动机。特定的情境赋予动作特殊的意义。”在这部戏剧里，特定的情境可以分为社会情境、家庭情境以及个人性格情境。三个不同的情境使得人物产生行动动机，并做出符合人物性格特点的动作。下面本文将结合时代背景从戏剧情境的角度对《推销员之死》进行简单的赏析，并在此基础上探讨这部剧的悲剧性。

一、特定时空环境下的人物选择

卢卡契认为“人与社会的关系是人的命运的基础，并且是表达它的媒介物。”所以说，一部优秀的戏剧作品，必然要满足剧中人物的活动处在具体的时空环境当中这一要求。但是在戏剧作品中，这种人与社会的关系，会体现出一种感性形式。换句话说，客观环境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主观性和抽象性。我们所理解的社会情境其实是潜藏在人物命运当中的一种内在必然性，其表现形式就在于人在特定环境下的选择。

推销员威利就是这样一个被时代裹挟的小人物。在经济危机尚未爆发之前，他所理解的美国梦是只要凭借个人的魅力和努力就可以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事实证明，他关于美国梦的定义是符合那个特定的经济虚假繁荣的时代的。于是在戏剧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时候的威利对推销员这份工作算得上是得心应手。而且那时候威利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就连自己的儿子都是受人瞩目的校橄榄球运动员。此时，威利做出的选择是继续深信自己的美国梦，吹捧自己的儿子，对其偷窃行为置之不理。他的这种选择已经为后来他的悲剧性命运埋下了伏笔。

但是到了威利晚年，他发现自己由那个特定时代下演绎出来的美国梦已经完全无法适应经济泡沫粉碎的时代。他失去了工作，儿子们一个变成了小偷，一个变成了沉迷女人的浪荡公子。此时他做出的选择是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换回一家人的尊重和儿子们的重新崛起。毋庸置疑，威利的一生是充满悲剧性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主体的个性没有与社会情境相契合，两者是错位的，来源于个性的选择行为已经决定了其未来的命运走向，是他的选择让他一步步掉入深渊，走向了自我的终结。

除此之外，在这部戏剧当中，还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悲剧性人物——比夫。他由最初的天之骄子沦为后来的小偷，他是在社会情境中进行了与其个性相符的行动选择。这种选择让他的人生走向了一种悲剧性。同样，也是他的选择让他成为了时代的弃儿。比夫的命运走向离不开他的选择，而他的选择则是在具体社会环境中做出的。

总而言之，人物活动的具体社会环境是构成戏剧情境很重要的因素之一。在劳逊看来，“戏剧是处理社会关系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它的基本特征就是自觉意志在其中发生作用而产生社会冲突。”因为冲突所覆盖的范围很广，所以这部戏剧里的社会冲突就可以看作是基于人物个性的选择与社会情境的冲突。所以说，人物的行为选择是与其自身的个性特点，还有所经历的特定时代密不可分的。

二、特定人物关系背后的自觉意志冲突

特定的人物关系是构成戏剧情境的重要因素之一，冲突双方的人物关系越特殊、越具体越好。换言之，两个人在特定情况下进行交往的时候，双方会产生一种个性之间的冲突与撞击，这种冲突大多都源于二者本身价值观的相异。

谭霈生老师在《戏剧本体论》这本书中就说过，“戏剧艺术的对象是具有感性的丰富立体的人，体现的是人的生命的一种动态过程。当我们把情境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规定形式和实现形式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戏剧的本体’，就是情境中的人的生命的动态过程。”

在这部戏剧中，能够展现人的生命的动态过程的，就是威利和查理这一组人物的个性对比，以及他们最后不同的命运走向。威利曾经是推销界小有名气的人物，儿子也是受人崇拜的运动员。但是到了晚年，他的生活陷入窘境。相比之下，他的朋友查理年轻时碌碌无为，儿子也被戏称为书呆子，是比夫的跟屁虫。但是后来查理不但事业一帆风顺，而且自己的儿子也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律师。两个人的命运走向并非固定不变，而是时时处于一种动态的变化当中。最有趣的是，查理和威利这两个人的命运完全来了个颠倒，这也就暗示着新美国梦的崛起和旧美国梦的破灭。

在这部戏中，两个人交锋意味最明显的就是，当威利交不上保险金的时候，再一次向查理开口。查理表示可以让他在自己的公司上班却惨遭拒绝，威利宁可选择自杀获取保险金，也要死守着自己的脸面。人与人冲突的背后反映的是在特定情境下的不同自觉意志的价值冲突。威利的自觉意志就是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与平庸，甚至都不愿在儿子们面前承认自己的窘境。他所希望的就是永远活在他编织的美好梦想里。但是查理的自觉意志就明显更理性，他总能看清时事的变化，在这种变化当中抓住机遇，不是一味地沉浸在美好幻想当中。

两人的自觉意志完全处在对立的状态，一旦自觉意志遇到阻碍，意志冲突可能就会产生。但是在这部戏剧里意志冲突的产生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威利已经穷得走投无路，他不得不去借钱交保险费。这也为后来的冲突提供了一个预设条件。如果威利没有去找查理借钱，那么两个人的意志冲突可能也不会发生。所以说，两个对立的自觉意志想要发生意志冲突需要满足在一个特定的戏剧情境下这一条件，而且二者也应该处于一组特定的人物关系当中。

在布伦退尔看来，“自觉意志更像是人和现实之间的一个连结环节，每个人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依赖于他的自觉印象的正确性和他的意志的强度。”自觉意志更像是客观实际与感性世界的交融。威利和查理的人物冲突，同样也是基于在不同的感性世界里对客观实际的认识所产生的一种冲突。所以说，特定的人物关系是产生自觉意志冲突的必要条件。

三、特定有意义事件下的人物塑造

事件是戏剧情境构成的重要因素，任何一部戏都离不开事件，一个人物的戏剧动作总是基于特定的事件而做出的，任何戏剧的冲突总是围绕特定的事件展开。所以说，有意义的事件对于一部优秀的戏剧作品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笔者认为，在《推销员之死》这部戏中，对于主人公威利的塑造主要是通过三件事来完成的。第一件事是晚年威利惨遭雇主解雇，生活雪上加霜；第二件事是得知自己的爱子比夫借钱遭到奥利弗的拒绝；第三件事则是在与比夫的争吵当中得知，比夫消失三个月是因为偷窃被抓，无法取得联系。

之所以这三件事情有意义，是因为它们都出现在威利的重要转折点上，而且是围绕着威利晚年不幸这件事情展开的连环性事件，环环相扣，层层加码，在绝望——希望——绝望的循环当中不断蓄势，从而形成了人物的心理影响力和行动支配力，并通过这种方式塑造人物，构设出一种生动的戏剧情境。

首先是解雇，丢失了曾经风光无限的推销员工作，这对于以推销员为荣的威利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而且他的雇主完全不念之前的旧情，冷漠地将他扫地出门。而爱子被拒更是毫不留情地扼杀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看似有转机的生活又跌入了无尽的深渊。最后一件事便使他坚定了自杀的想法，曾经他所认为的错误其实并不是造成比夫悲剧命运的决定性因素，而是自己不恰当的教育方法把比夫推进了火坑。

丹纳认为，“性格所受的摩擦必须能表现这个性格。剧作家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也必须使得人物的遭遇与性格相匹配。”简言之，人物的性格与所经历的事情密不可分。而鲜明的人物形象就一定要在有意义的事件当中塑造而成。人物所做出的行动选择是与其本身的性格分不开的，也就是对人的心理的把握和表现。所以说，戏剧情境是人物内心性格与行动选择的融合表现形式。

当我们在看一部成功的戏剧作品时，也常因为个人的感受和理解差异，对同一主人公的行动动机有着不同的认识。可能在现代人看来，威利的这种做法愚蠢且无效。但是理解人物的个性和动作要放在特定的戏剧情境下，一旦戏剧情境发生变化，那么很多因素也不会合情合理。

阿瑟·米勒在塑造比夫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同样也选取了有意义的事件。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当比夫去波士顿找威利的时候，发现自己敬重的父亲出轨别的女人，甚至还将自己母亲的丝袜送给她。这件事对于比夫这个人物来讲，是决定他未来人生走向的一个转折点，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偶遇，才让比夫感受到人生的绝望和威利的虚伪，也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仔细想想，不难发现比夫之前被威利捧成天之骄子，所以他是非常信任威利的。但是这件事让比夫的内心发生了激变，也可以说是情境激化。他与父亲由之前的平衡状态转变成了一种冲突状态，这样的一次又一次的激化和转变让比夫这个人物形象变得生动立体起来，这也让后来比夫和威利之间矛盾的爆发有了现实的可能性。

戏剧就是给人物规定了一个特定的戏剧情境，然后给予人物不同的性格和价值观，再将情境激化的方法作为一种推动力，从而使人物之间产生各种各样的关系或者是内心矛盾。随着戏剧的不断推进，人与人也处在一种动态的循环当中。旧的戏剧情境消灭，新的戏剧情境产生，周而复始。然后在新的戏剧情境当中，又会产生新一组的人物行动选择和人物冲突。同时，情节的发展和情境的变化，会造成场面的转换，戏剧冲突就是在这些各种因素不断变换、前后衔接的场面中一步步展开的，逐步推向高潮甚至结局。

《推销员之死》这部戏剧，在年轻和年老两种时空中交错展开叙事，威利和林达之间的矛盾被威利和雇主之间的矛盾所取代，戏剧情境也随之发生改变。后来威利和比夫之间的矛盾又推进了剧情的发展，每个人物的行动选择和性格塑造永远在一种动态的过程中。与此同时，一切故事的展开又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之下，通过描写美国中产阶级泡沫时代下梦想破碎的悲剧，从而揭示出所谓美国神话的欺骗性和幻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