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 江竹蕊
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际飘落,堆积在水泥地面上。
王利发扛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站在墙边东张西望,背后的红砖墙上贴着奥运福娃的海报。
他前面不远处是一个玩具摊,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模仿着刘欢的腔调,哼着歌曲。见到来人,老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老板:买点礼物回家给孩子嘛!
王利发看着眼前可爱的福娃公仔,又扭头瞧了一眼砖墙上的海报。
老板随手拿起其中一个红色的公仔塞进了王利发怀里,王利发接过后翻来覆去地检查,从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
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急匆匆地从王利发身边走过,脚下一滑直接撞在了王利发身上,公仔被撞落,在雪地里滚了几圈。男人头也没回地跑开,王利发连忙将公仔从地上捡起,用力地拍了拍,但公仔的脸上还是沾了几个醒目的泥点。
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摇着头嗤笑了一声。
老板回过神来,抽过他手里的五元纸币,对他挥了挥手。
王利发嘿嘿一笑,赶紧把公仔放进了随身的蛇皮袋里。
零星几只麻雀从天空飞过,落在火车站“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灯牌上,抖了抖身上密实的绒毛。
火车站外的空地上挤满了拿着大包小裹的人,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男人高举着售卖火车票的牌子在人群中穿梭。
王利发背着蛇皮袋艰难地挤进人群,不时地推搡着前面的人。
“黄牛”拿着牌子凑到王利发身边,还没站稳就被他用力地推开。“黄牛”踉跄了好几步,看着王利发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声却被周围嘈杂的声音遮盖。
王利发排在检票窗口前的队伍里,他探着脑袋观察着前面的一举一动。前面的人正从检票员手里接过车票,还未来得及放好就被王利发挤开。
检票员看着王利发,指了指窗口上方的标语:排队排出秩序,插队破坏文明。
王利发讪笑着,把手伸进裤兜里却扑了个空。他顿时一怔,急忙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了一沓零钱。
身后长长的队伍逐渐响起了抱怨的声音,王利发不安地往后看了看,狠狠瞪了一眼。
他扭过头连忙把刚刚找出来的零钱整理了一下,略微颤抖着把钱递进了窗口。
检票员板着脸,将钱退了回来。
王利发:同志,我买过票的!拜托您……
检票员对王利发摆了摆手,微微侧过身示意后面的人上前。
雪越下越大,地面上满是泥泞,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先前的“黄牛”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拥挤的人群,牌子被随意搁在了旁边。
王利发背着袋子环顾四周,似乎在搜寻什么。
“黄牛”注意到了王利发,连忙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往地上一摁,拿起身边的牌子笑嘻嘻地站起来。
王利发在“黄牛”面前站定,目光被牌子上的地名吸引。
“黄牛”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王利发,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王利发:怎么突然就不给检票了呢?我娃还等着我呢!
王利发一脸难以置信地质问检票员,他身后的人群也开始骚动,众人失了秩序一窝蜂地涌上前。人们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把脸往检票窗口贴。
检票员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抓过面前的对讲机费劲地喊着。
保安从附近跑过来,围在一起把人群隔开。周围的人们更加着急了,他们手里拿着各自的火车票奋力伸向窗口。
王利发看着躁动的人群,突然疯狂地推开前面的人,挤到了最前面。他将手长长地伸出,两根手指颤抖着往检票窗口探去,终于够着了一张红色的火车票。
王利发把车票紧紧地攥在手里,挤出人群,飞快地向站台的方向狂奔。
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从大喇叭里传来,惊起了一群歇脚的麻雀。
广播:近日,我国南方普降大雪和冻雨,导致交通、电路瘫痪,为保证旅客的安全,本站列车全部停运……
王利发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雪花纷纷洒落在他的身上。
“黄牛”正蹲在一个角落和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嬉笑着,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戴帽子的男人,男人笑着接过钱,递给“黄牛”一支烟,奉承着为他点燃。烟雾袅袅升起,和他们呼出的哈气融为一体。
王利发看到了角落里的“黄牛”,立刻跑过去愤怒地将手里攥得皱巴巴的火车票扔在了“黄牛”身上。
王利发:我走不成了,你给我退钱!
戴帽子的男人站在一侧,压了压帽檐悄悄向人群走去。他的举动被王利发捕捉到,王利发快步冲了上去拦在了他面前,仔细辨认了一下,脸色瞬间凝固。
王利发:是你?你偷了我的票!
男人拔腿就想跑,王利发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
二人拉扯时,“黄牛”趁王利发不注意,在背后对着他的腰狠狠地踢了一脚。
王利发一回头,男人趁机挣脱,“黄牛”也赶忙溜走。
王利发捂着腰,看着两人逃跑的方向,疼得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候车大厅的地上坐满了人,王利发坐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昏暗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苍白。
王利发身旁是一对父女,小女孩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眯着眼睛打着瞌睡。父亲用手摸了摸女孩的头,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挪了挪。
王利发默默地看着小女孩安静的睡颜,把手伸进胸口位置的口袋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衣着朴素却不失乖巧可爱的女孩正对着镜头微笑。王利发用手抚摸了一下女孩的脸,又重新将照片放了回去。
王利发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小女孩在父亲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王利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孩,见她没被吵醒暗自松了一口气。
女孩的父亲微笑着看向王利发,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一件棉袄递给了他,王利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棉袄没有接过。
女孩的父亲又把棉袄往前递了递,王利发伸手将棉袄退回,自己扭身够向蛇皮袋。王利发一扭身,“嘶”了一声,连忙一手捂住腰,一手在蛇皮袋中胡乱地摸索,很快就掏出了一件衣服,盖在了自己身上。
女孩的父亲:我叫李凯,四川人。
王利发:谢了老乡,呃,我叫王利发。
李凯正要张口闲聊,王利发赶紧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了指李凯怀里的女孩糖糖。
李凯低头看了眼怀里熟睡的糖糖,抬起头和王利发相视一笑。
“刺啦”一声,大厅里的灯灭了。
人群躁动起来,糖糖被突如其来的噪声吵醒,嘴巴一瘪快要哭出声来。
李凯急忙安抚起女儿。
王利发看着闹脾气的糖糖,一只手伸进蛇皮袋犹豫地抓起福娃公仔,没过几秒又松开,不留痕迹地把手从袋子里抽出,小声哼唱起了家乡小调。
王利发:天老爷,快下雨,保佑娃娃吃白米,白米甜,白米香,今年不得饿莽莽……
周围吵闹的声音渐渐消失,糖糖闭上眼睛安静地蜷缩在李凯怀里睡着了。
王利发神色憔悴地从厕所隔间中走出来,站在镜子前扒拉了一下自己有些油腻的头发,打开水龙头。
水龙头“呲呲”冒出了几滴水,王利发连忙用手接住。
隐隐约约的广播声从外面传来。
广播:由于特大冰雪的影响,自来水……电路受阻……
王利发不死心地反复开关着水龙头,间断地响起“呲呲”的声音。
满山的茶树都结满了一层冰霜,雪花依旧飘飘扬扬从天际坠落,山野间的电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不堪重压断成两截。
一只细细的小手将冰霜拢下来,王倩倩好奇地用舌头舔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王倩倩穿着一件卡通图案的旧棉袄,用彩头绳扎着两个辫子,兴冲冲地捧着雪往附近一户人家跑去。
炊烟从堆满雪的房顶袅袅升起,一只小奶狗听到声响,摇着尾巴朝王倩倩奔去。
穿着红色马甲的志愿者们扛着各种物资在人群中穿梭,有人在分发食品,有人在倒热水。
王利发坐在地上嚼着方便面面饼,一口咬下去,面饼碎裂,碎屑崩向四周。
王利发摸了摸肚子,继续嚼着面饼。
李凯将泡好的方便面端给糖糖,糖糖咧嘴一笑,露出了漏风的门牙。李凯重新拿起身侧一桶新的泡面,把面饼掰成两半,拿出其中的一半,把剩下的放回桶里,合好盖子。
王利发和李凯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两人几乎同时咬了一口面饼。
李凯:断水断电咋还没修好?
王利发摇摇头,用手捻起身旁掉落的面饼碎渣,吹了吹,又丢进了嘴里细嚼起来。
志愿者们分发完食物又折了回来,弯下身子询问着附近的人群。其中一个年长的志愿者走到了大厅中央,双手拢成喇叭状:诸位当中有没有电工师傅,我市现在急需帮助!
人群中响起细碎的讨论声,王利发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角落里缩了缩。
有几个人在行李中掏出了安全帽,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跟着志愿者走了出去。
李凯:要是水泥匠也会做电工的活儿,我早就去了!
王利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卫生纸,向糖糖递了过去。
糖糖嘴巴旁边挂满了方便面汤汁,还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
李凯从王利发手中接过卫生纸,细细地给糖糖擦拭,糖糖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王利发微笑。
几个小孩蹦蹦跳跳地从雪地走过,留下了一长串小脚印。王倩倩正细心地用红薯给雪人装上鼻子。
一颗不大不小的雪球砸了过来,直直地把雪人的鼻子撞歪了。王倩倩生气地扭头看去,一群小孩对她扮着鬼脸。
小孩:撒谎精!你根本没有爸爸!
王倩倩眼圈瞬间红了,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没撒谎!我爸爸在给大鸟窝充电!
说完,王倩倩立马蹲下身团起一个大雪球,用力向那群小孩砸去。
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蹒跚着走来,孩子们看见来人,嬉笑着散开了。
老人将王倩倩紧紧抱进怀里,王倩倩眼泪决堤,将老人的衣服洇湿一片。
环卫工人正奋力地挥动着铁锹铲着冰雪,一阵大风刮过,横幅翻转,发出“哗哗”的声音。
有人高高地举起铁锹,不停地翻弄着,横幅终于舒展开来,上面写着:这里也是你的家,欢迎留下过年!
王利发斜倚着墙,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窸窸窣窣地在行李中翻找着东西,随后掏出一个工具箱,站起来对附近的志愿者招手,志愿者走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几人便一同离开了。
王利发把身边的蛇皮袋拿起来,用力地抱着。他悄悄打开袋子,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工具袋的一角。
前面有个男人正对着他的方向招手,王利发的手指猛然抓紧了袋子。
身边的李凯突然抱着糖糖起身,向那个男人走去。
王利发松了口气,却又见刚刚跟着志愿者离开的老工人重新折返回来。
老工人在大厅中央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里有不少我的兄弟,现在正是需要咱们出力的时候,愿意去的兄弟跟我来!
一只手慢慢从人群中举了起来,老工人的脚步一顿,向举手的人看去。
一个同样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举着帽子站起身,大步向老工人走去。
举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老工人黝黑的脸庞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王利发看着时不时站出来的人,犹豫着拿起袋子里的工具包,缓慢地将手向上举起。
李凯兴冲冲地回来了,王利发快速将手缩回到袋子里。
李凯一屁股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票递给王利发。
王利发面露疑惑。周遭十分昏暗,王利发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票上的文字。
李凯见状将票从王利发手里抽了回来,凑到王利发身边耳语:这是我一个朋友帮忙弄到的,大巴现在还能走!
王利发神情激动。
王利发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大巴车票,躺在地上翻来覆去。
角落里的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一缕烟雾从烛心飘然而起,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
李凯紧闭着双眼,他怀里的糖糖不安地扭来扭去。
糖糖:爸爸,我怕黑。
李凯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哼唱着从王利发那里学来的童谣。
王利发有些僵硬地坐起了身。
老人吹灭蜡烛,轻轻关上了房门。
黑暗中,王倩倩窝在被子里,蜷起了身子。
李凯还在为糖糖唱着歌谣。
王利发摸了摸衣服口袋,拿出小女孩的照片,轻轻抚摸了一下,将手中褶皱的大巴车票与照片折在一起,一同放进了兜里,又拉过身旁的袋子,从里面拿出带有电工标志的工具包夹在腋下。
李凯疑惑地看着夹着工具包的王利发,指了指工具包:这……
王利发赶忙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手里的公仔放在了糖糖怀里,提着行李弯着腰小心地向外走去。
白茫茫的雪地上寒风呼啸,几根电线杆东倒西歪,一群工人正在雪地里忙碌着。
王利发浑身上下挂满了冰霜,握着扳手的手微微颤抖,他费劲地将螺丝拧好,把扳手“噗”的一声扔在雪地上,连忙把掌心放在嘴前哈了一口气,使劲揉搓着紫红皲裂的双手,然后将手伸进雪地里捡起了扳手。
电线上的积雪时不时落向地面,一个工人正在下方埋头检查着设备,积雪从他头顶上直直地坠了下来,落在了他的脖颈里,工人冻得一哆嗦,连忙把手上的工具放下,抖起衣服里的雪来。
积雪掉落后,电线杆原本被遮盖住的地方露了出来,一个压线板挂在电线上摇摇欲坠。
一阵风吹过来,工人一边紧了紧领口,一边弯下腰捡起工具。
王利发抬起头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正巧看见压线板摆脱了电线的束缚,径直往工人的头顶坠去。
王利发猛地向工人扑了过去,二人重重地摔在雪地里,一旁的雪地上被压线板砸出了一个大坑。
王利发喘着粗气,工人愣愣地坐在雪里惊魂未定。
挂在横梁上的钨丝灯闪了几下,亮了起来,房间瞬间被黄色温暖的光笼罩。
坐在桌前守着蜡烛发呆的王倩倩兴奋地站起来,趴在门口打瞌睡的小奶狗也冲进屋子。
王倩倩连忙按下老式电视机的开关,电视屏幕随即亮起,上面布满了雪花点,发出“嗞嗞”的声音。她踮起脚尖,用手轻轻拍了拍电视的机身,屏幕里的画面一阵扭曲过后播放出了模糊的影像。
电视画面上,北京高楼林立,张灯结彩,满是中国红。水立方、鸟巢的画面逐一闪过。
记者正在播报着新闻:春节前夕,国家体育场鸟巢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检测阶段,无数名工人放弃与家人团圆,正奋战在第一线……
王倩倩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画面切到鸟巢时,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向门外跑去:奶奶!奶奶!快看,爸爸上电视了!
小奶狗迈着小短腿紧跟在王倩倩身后,脖子上“丁零零”的铃铛声和倩倩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