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

水玉兰

母亲已经走了十年。

近年，我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这曾是母亲身上的“坏毛病”，如今我也不知不觉继承了。我常常对着日历上流逝的日子自言自语，对着花花草草自言自语，有时对着一轮明月，也会喃喃一番。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变得越来越像我的母亲。

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日子，我怕一个人待着，怕听到秒针滴答声里那巨大的安静。我总想找个人来陪伴我，即使一句话不说，于我也是一种莫大安慰。我几次拿起电话，又充满顾虑地放下：身边的亲朋好友，各有各的忙碌，各有各的生活。此刻，我更加明白，在这世上，时刻记挂着我、愿意给我所有时间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了。

父亲去世后一年多的时光，也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时光。老人家经常魂不守舍、自言自语。她含糊不清的念叨里，仍在抱怨父亲临终时一句话都没留给她。

那是个看似寻常的早晨，父亲在浇花，却突然重重摔在了地上。我和姐姐接到保姆吴大姐的电话，恐慌地赶了过去。父亲神色倒是如常，我们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我们要带父亲去医院，可刚走到门口，轮椅上的母亲突然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想追过来。

父亲感觉到了，忙回头，却只是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母亲望着父亲，满脸泪水，眼神里满是无助和恐慌。这眼神，多年后想起，仍像黑夜里的一根针，会刺疼我的每一根神经。父女虽然连心，终抵不过夫妻间的心有灵犀。

见父亲在犹豫，我对母亲说，只是去医院检查一下，下午就把你的老头子还给你。说完我俩搀着父亲匆匆出了院门，怕父亲突然反悔，他的倔脾气上来，除了母亲，谁也劝不了。自从母亲得了脑梗，父亲再没出过远门，风风雨雨、磕磕绊絆了一辈子的父母亲，到老了，反而谁也离不开谁了。

到了医院后，父亲很快昏迷，诊断是脑溢血，之后再没醒来。肝肠寸断的日子里，母亲无时无刻在埋怨着父亲……当时，母亲偏执的念叨，我们姐妹还不能理解。直到一年后，母亲在养老院突然间撒手人寰我才有所感受。料理完后事，我急忙去找护工，问母亲可曾留下什么话。

我极尽哀求——可护工说，母亲什么话都没留下。我的心，陡然间就空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心中的痛，就是心空了。

母亲在父亲走后，执意要去养老院，说老人多，不寂寞。

我们把母亲送到了市区的养老院，距县城85公里，但生活环境要好一些。每个周六，我都会坐汽车去看望母亲，可真正陪伴母亲的时间，远比不上花在路上的时间。女儿面临中考，为了赶回去做中饭，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最后一次去，母亲在口袋里摸索出一块手帕，比划着。我以为是同屋老人送的，母亲摇头，嘴巴吃力地蠕动着，就是说不清楚。护工解释说，重阳节，一拨小学生来看望老人，带的苹果和手帕。老太太盯着一个孩子的脸，使劲看，比划着说长得像我小时候。

母亲闻言，望着我，不住点头。我内心一阵酸楚，多久没正经陪着母亲说话了？因为她说什么，我听不懂。可每次来，我只想着给她洗洗涮涮，母亲的状况，我也多是向护工打听。护工说，母亲经常一天也不说话，只有在周末，才会笑着告诉同屋的阿婆，她女儿要来看她了。

我趴在母亲膝盖上，握着她的手，说：妈，您略等几天，等姗儿考试结束，我就接您回家。母亲点点头，又开始流眼泪，我用手擦拭，却越擦越多。母亲的眼泪在告诉我，她想家啊，可她又心疼我们姐妹生活不易，怕连累我们……

可母亲没能等到那一天，她和我父亲走的方式竟是一样的——突发脑溢血。当我们连夜赶到医院，母亲已处于弥留状态。妈，我把房间打扫好了，就准备接你回家的，我哭喊着呼唤母亲……最终，我坚决要带母亲回家。120救护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我握着母亲的手，不停说着话，我相信母亲听得到。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温暖地照在母亲脸上。我透过泪水，发现母亲原本灰暗的脸竟然有了些许红润，神色也越发安详。那一瞬，我欣喜极了，甚至怀疑是误诊了。

母亲，终于到家了。可进屋还没几分钟，母亲脸上的红润便开始一点点儿散去，可神情依旧安详。

我握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妈，不要就这样走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可母亲再也不能给我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