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亡辞谢

2021-11-13 09:43倪月友
牡丹 2021年21期
关键词:大川小川老汉

被悬挂起来的,不仅仅是收获,还有时光。

呼吸是我们的声音,不是唯一的声音。

倪月友,重庆市作协会员,做过乡村教师和机关职员,部分作品发表于《安徽文学》《椰城》《延河·下半月刊》《贡嘎山》《滇池》和《重庆文学》《酉水》等杂志。

献斋的科目已唱过,道士先生们在喝茶,说了些人世间的苦恼,无非是活着不易,总有些责任需要承担;死也不易,有些人和事放心不下,无法瞑目。说着说着,可能觉得话题太沉重,便转换方向,讲了些愉快荒诞的故事,惹出一阵哄笑。刚大笑起来,突然都觉得不妥,自然尽力收敛了些。

桂梅披了烟熏火燎的孝帕从厨房出来,眼睛哭肿了,两颊深红,排列着泪水卤出的血口子。她不是假哭,怎么会假哭?棺材里躺的是她亲爹。道士先生们停了闲话,斜眼偷看她。热闹的堂屋安静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鹅黄的阳光缓缓退下阶沿,屋子和阶沿背了荫,斋香的青烟清晰灵动了,仿佛悠游空气里的蓝蛇。桂梅身子一软,伏在棺材上嘤嘤地哭开了。

她越哭越伤心,恸哭一声深似一声,彻底撕破了午后的安静。她不是哭诉,而是扯裂了嗓子的哭喊,爹啊,爹啊!仿佛快晕死了。哭喊比哭诉更哀伤,帮忙的妇女们被她感染,眼睛红了,鼻子酸了,眼里溢满了泪水。池书坐在阶沿上的八仙桌边,也饱含泪水。她抬起手臂使劲儿揩了下眼眶。“哎呀,苦命的女人啊,老得膝盖都跪不下去了。”她对面的久英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坐在两边的正香和兰丽都没说话,蹙着眉头看桂梅哭喊。池书说的是桂梅。桂梅六十三了,两个儿子在重庆买了房,都有份不错的工作,可是还没结婚。

有两个妇女担心桂梅晕倒,连忙过来扶她,劝慰她:别哭了,他都不担心你,哭他干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哭也哭不活。她们扶不动她,又有几个妇女上来相帮相劝,终于把她拖进了正屋。趁道士们休息,大川提了壶出来给大家倒茶。小川跟在后面给大家递烟。他们脸色蜡黄,腰上拴着白孝帕,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

池书接过大川递过来的茶水,对他点了点头。久英、正香和兰丽也接了茶水,把杯子握在手里。好帅气的小伙子,枪杆一样挺直,正香笑着说。

久英说:桂梅也算有福人,虽然男人死得早,可两个孩子争气,都把房子买到重庆主城了,这事一过,她就要跟过去享福啰。

他们找到姑娘了吗?兰丽问。

池书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对个人问题好像都不急,催他们快点儿成家,他们都说还早。池书是桂梅最好的朋友。桂梅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别人也喜欢向她打听。

兰丽说:也不小了,大川三十五了,小川也三十三了。是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说不急,晓得是怎么不急啊?池书担心地说。

不用担心他们,人家心里有数,都能在重庆主城买房,还对个人问题处理不好?久英抠了抠额头。正香说:有道理,時代变了,我们这些都是癞蛤蟆撵兔,跟不上潮流了,年轻人普遍比我们厉害。

这事过了,桂梅要跟着去城里了吧,两个细娃也可能不忍心把她留在冉家坝了,再说寨子上都只有些老汉老婆婆了,年轻人都外出了,也没得什么生气,久英说。

不会哟,肯定不去,悖时鬼怎么好意思去?她宁愿死在冉家坝,也不会去城里跟着两个细娃,池书喊桂梅悖时鬼,说明了她们感情其实很好。

那是为什么?

她自己做的事,心里肯定清楚,根本就没脸跟两个娃儿去城里。池书降低了声音说,双眼往上翻了翻,翻出一大片眼白。场面一时安静了,三个老女人不约而同看着她。池书喝了一口茶,脸色凝重下来,法令纹越发明显。她说:都晓得我和她好,可我还是要说说她,太不像话了,都说哪怕一百岁了也还想父母,可她怎么能那样对她爹呢?

你们都晓得,老汉拖桂梅辛苦,要是稍微没点儿良心,她能活到今天,说不定早在灾荒年饿死了,她娘死时,老汉才三十几岁,老汉硬是没再娶,把她养大成人。池书声音小,却掩饰不住心里的怒火和悲伤,脸红了,眼睛里也噙着泪水。

久英说:这个我们都晓得,一个寨子长大的,谁不晓得?

那时候寨子热闹,哪家出屁大点儿事全寨人都知道,不像现在,人少了,人心反而隔远了,兰丽插嘴说。

本来,这老汉不得死,又不是多不得了的病,可他还是死了,她就是舍不得那点儿钱,生怕老汉生病花了,哎,这桂梅啊,完全不明白父母身上好安钱的道理。池书越说越激动,即使压低了声音,也感觉像在说书。

老汉刚生病时,也没在意,以为是小毛病,拖一拖就好了,哪晓得越拖越严重,还是被老天爷收了去,池书眼里又盈满了泪水。另外三个老妇女都看着她,听她说下回。

池书掏出干净的小毛巾揩了揩眼泪,继续往下说。

最难忘的是老汉那双眼睛,眼白浑黄,眼仁里放出可怜的光,刺得人心里发慌。他不像别的老汉那样不怕死,好想活下去,我不明白,都八十多岁了,为什么还贪恋活着,生活不能自理,行动也不方便,什么都需要别人照顾,贪恋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刺疼了我,疼得我口干舌渴,不敢多看他一眼。我突然想,生活不能自理又怎样,行动不方便又怎样,需要别人照顾又怎样?只要老人家愿意活着,当小辈的就有义务帮他活着。老头子说过,时代变化快,花花绿绿的,想多活几年,看看世界。

想来也是造孽,辛苦一辈子,过难关,吃草根树皮,拉扯孩子什么苦没经历过,生活刚刚好点儿,不挨饿了,人却老了,离黄土更近了。

池书说得激动,音量也放大了,眼泪成串滚出来。两个老头子从她身边路过,看了看她们。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再次降低声量,用小毛巾揩了揩眼睛和脸。

我说嘛,她就是舍不得钱,怕过穷日子,可为了爹娘,过穷日子又怎样,人家养你时,没说怕穷,身上的肉都舍得割下来,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老想着自己。

她11岁那年打摆子,拉得纸人一样,眼看不行了,她老汉去我家找生石灰,说是拿回去给她冲水喝,我娘给了他碗大一坨广子,可他走到院子外伸手就摘了我家路边两个花红,被我爹看见,他脸巴绯红。没想到那么大一个汉子,竟呜呜哭了,对我爹说:金安哥,丢脸,我怕梅病死,想让她多吃一口。我爹被他镇住了,摆摆手说,莫说了,拿去吧。你们都晓得我爹最吝啬了,要是别人,还不被骂死,久英也轻声地说起了桂梅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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