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驿

2021-11-13 22:44白晶
牡丹 2021年21期
关键词:马莲烟袋外祖母

白晶

列车从中原折返。

倦意掳走了外祖母初回中原时的那份欣喜。在她昏沉的眼中,一丝企望执拗地伸向窗外的原野……前面是她生儿育女的内蒙古,故乡远远地被抛在了身后。不自觉中,外祖母又哼唱起了哀婉的蒙古族民歌《努恩吉雅》:

老哈河岸畔,

拖着缰绳的花梨马,

性情温顺的努恩吉雅,

远嫁遥迢的异乡……

我的外祖母,如歌中所唱,也是一个漂泊异乡的“努恩吉雅”。

记忆的烛光,不时闪烁在外祖母的渴念和哀愁里,或重叠交织在外祖母的梦境里。可当几个与外祖母少小别离的汉族舅姥爷相见时,他们望着眼前一身长袍、耳垂长坠,手持一杆长长烟袋的“努恩吉雅”,惊诧的表情仿佛在质疑——就还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小妹吗?

60年前,年仅15岁的外祖母,因为一石高粱,便被父母嫁到了偏远荒蛮的蒙古屯子西艾力。今天,她终于回到家乡,与亲人们团聚。

外祖母爱喝酒,每顿饭都离不开酒,舅老爷们忍不住地咋舌皱眉。已经微醺的外祖母,每每饭后,还会觉得有些空落。于是,我便给外祖母拌上一碗来时带给舅姥爷们、而他们又都不爱吃的炒米和和乌日莫。外祖母不但吃得香甜,连碗边儿残留的一点儿,也被她习惯地用食指刮净,抿入嘴里。只有这样,她才感觉踏实。

接下来,我要给外祖母的长烟袋锅里装上烟叶。点着后,她使劲儿抽一口,再徐徐吐出白色的烟圈儿。然后,我还会为她泡上一杯浓酽的红茶沫。祖母抽着烟喝着茶,满脸的惬意。

中原的青茶,外祖母说太淡了,没劲儿。看见舅姥爷们惊讶,外祖母笑了,她拉着长音说:“在蒙古呆久了,习惯也改不了了。”舅姥爷们虽然随声附和着,可有一位舅姥爷的话,还是被我听见了,他在嗓子眼里嘟囔着:“一股子难闻的膻味。”外祖母肯定也听见了,因为我看见她的眼里飘过一丝云翳,眼睫毛也颤抖了一下。

“吃带膻味的食物,

只穿有毛的皮张……”

远嫁的蒙古族姑娘努恩吉雅的歌,就是这样唱的。原本属于中原地区的外祖母,早已吃惯了腥膻的奶食,穿惯了带毛的皮张。外祖母虽然还会讲汉语,可60年岁月的侵染,早已让她成为一个“蒙古人”。可外祖母的儿女们,为了更好的前程,大部分奔进城市,远离了土生土长的沙地草原,生活习惯也改变了许多。

我舅妈坐月子时,外祖母从草原赶去照顾她。一天,外祖母炖了一锅羊肉,想给她滋补一下身体,可还未炖熟,她便喊着受不了腥膻味。外祖母惊慌不已,我家离得不远,外祖母端着一大锅肉,走着送了过来。没料想,我父亲不在家,我母亲也不吃,还嗔怪着外祖母。

外祖母不说话,她拾起长烟袋,一捻捻儿往烟袋锅里续烟,并狠狠按压着。她划火柴的手也微微在抖动着。然后,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家走喽,回穷山沟。”我想那一刻,外祖母心里,应该非常难过。

城市、草原,草原、城市,就像两个往复回环的驿站,外祖母在二者之间不停地走着。而真正能够让外祖母心灵有所归属的,是哪儿呢?

我可怜的外祖母从中原回来后,便病倒了,再也没能起来。这位骨子里早已浸透草原气息的“努恩吉雅”,最终还是把自己留在了草原。或许在幽冥中,外祖母会哼着那首哀婉的旋律,赶着长辕的勒勒车,驶向她念想里的中原故里。只有我知道,那看似悠扬的歌声里,凝结着外人永远都参悟不透的、外祖母的忧伤。

“正因为嫁到了边远的地方。

思念故乡的歌儿才这样婉转悠长……”

我对外祖母,有着无尽的思念。她是那么爱我,我去哪她几乎跟到哪儿。12岁那年,我考上了艺术学校,她居然特意做了大小兩个鹅毛褥子,马车火车倒了好几回,送到了我的学校。

有一天,她背着手,手里习惯地拿着她的长烟袋,在教室前溜达,还偷偷扒着窗户往里看。看到我练功受苦,脾气一向温和的外祖母竟与我母亲大哭大闹着让我退学。可母亲说,你老太太懂啥,受四年苦她就有工作了。

外祖母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又唱起那首《努恩吉雅》。有时候,她会给我讲一些她幼年的往事,可我也只是听听而已,并不能安抚她,或者懂她。但我想,我曾经的陪伴,也许会让外祖母感到些许温暖和慰藉。

为了铭记我的外祖母,我写了一首歌《母亲花》,由艺术院校教师女中音乌云倾情演唱,由内蒙古音乐网播放:含苞待放在故乡中原/落地生根在塞外河畔/梦的牵引是赴注定的缘/幽香千里之外那一束马莲/风起花落时亲情不遥远/归程的路啊泪水迷双眼/深情淡蓝的母亲花/一片斑斓的爱覆盖了草原--/浓酽的奶茶泡大我的童年/傍晚的歌谣飘远我的梦幻/马莲编起长长的发辫/又搓成挥赶岁月的牧鞭/雁翅丰满时放飞我心愿/马莲是长夜摇曳的灯盏/美丽忧伤的母亲花/诺恩吉雅的思念留在了草原……

我的外祖母,努恩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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