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的真实人生
——略论夏衍的电影剧作特点

2021-11-13 04:24
戏剧之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夏衍剧作创作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29)

夏衍作为涉猎多种文学艺术样式的作家,其电影剧作不仅传递着鲜明的政治倾向,并素以强烈的时代精神与独特的艺术风格著称,在现代戏剧与电影艺术领域占据重要地位。并且,夏衍作为中国电影事业和电影艺术的先驱者之一,也是对中国电影事业和电影艺术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的开拓者之一。在三四十年代电影剧本的创作领域,夏衍以其冷峻的目光审视着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的人物,以尖锐的笔触再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黑暗与动荡,折射出一个时代的风貌。

一、电影剧本创作的现实性

在电影剧本的创作上,夏衍强调现实性的创作风格。他在创作中不但以现实生活为主要题材,而且在思想倾向上也以批判性时代意识为基准,作品选取的主题往往着力于暴露现实黑暗,将剧作中的镜头直接切换到当时社会生活的最前沿,诉说下层人民和知识分子的苦难,反映对立阶级的本质矛盾,紧紧把握时代主脉。

具体而言,夏衍电影剧作的现实性在于:并不依靠离奇刺激的情节、传奇而不寻常的人物以及情节发展中的戏剧性变化,而是以平静又朴实的笔调呈现生活中的真实,展现形形色色、生动鲜活的社会众生相。他的处女作《狂流》即是参照了大量真实拍摄的素材而创作的。影片描写了农民与地主在救灾和筑堤过程中的冲突与斗争,通过艺术手法,再现了地主阶级对穷苦农民进行残酷压迫,并最终激起农民反抗的场景,揭露了当时的政府对外屈膝投降,对内残酷镇压,全然罔顾广大劳动人民死活的卑劣行径。在剧作中,有大量的纪实性镜头作为巧妙的真实资料呈现于银幕之上,不仅使影片中的纪实性和戏剧性圆满融合,并且通过充满真实感的画面,将批判黑暗统治的主题更加凸显出来。在《春蚕》中,则直接采用非戏剧化的纪录片风格,用细腻的镜头语言和真实的细节还原出在帝国主义侵略之下,中国蚕丝业摇摇欲坠的飘摇命运,进而反映出中国农民悲惨的生存境况。剧作中还以纪实的手法对养蚕取丝的整个流程做了详尽真实的展示,准确地达到了夏衍现实性创作的要求,同时也准确地把握了原作小说细腻质朴的风格,将其完美地呈现于银幕之上。

此外,夏衍电影创作的现实性还表现在对社会根本矛盾的揭示上。《狂流》不仅描写了自然灾害对贫苦农民的摧残,尤为重要的是运用了对照手法,将自然灾害与社会戕害联系起来,以对比和借喻的修辞,给人以极强的冲击感,明确表达出创作主旨,即:洪水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农民遭受的摧残和压迫不仅来源于自然,更是出自不同阶级的残酷压迫。在《上海二十四小时》中,画面中的汽车、洋楼、美女显示着繁华奢靡,紧接着切入的却是失业、监狱和死亡的悲惨景象。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阶级压迫的残酷图景,直指社会阶级矛盾的本质所在。凭借着作为剧作家、艺术家以及社会学家的敏锐直觉和深刻洞察力,夏衍在剧作中以细腻的描绘笔法,在反映生活真实的同时,也深刻反映出社会真实。

夏衍电影剧作现实性的另一特点为:既追求写实,也追求典型。写实并不意味着全盘照搬生活,而是要求在深刻认识生活的基础上对其进行高度提炼和概括。《春蚕》中老通宝一家明明养蚕获得丰收,却因为不合理的买卖制度反而赔本;《上海二十四小时》中工人因工作受伤,却因无钱医治最终死亡等。这些反差极大的情境设计和常见而又极具代表性的事件及人物,是当时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集合了底层人民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展现出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荒谬。此外,在夏衍改编的《林家铺子》中,对人物性格的展现入木三分,精准而不失高度,将林老板既有普通百姓的善良,又有商人逐利的虚伪狡猾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使这一人物形象达到了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高度。

这种写实的创作原则使夏衍在其剧作创作中秉持遵循事件发展规律、人物性格逻辑的原则去抒写,而不是僵化地不人为拔高或夸张。影片《前程》上映后,曾有人提出此类题材不是焦点,不适合选取,而是应着重描绘下层劳动人民的苦难和斗争;有人则批评结尾,认为女主角再次登上舞台的结局设计并不符合妇女解放的光明前途,而应该让她成为工厂劳动者的一员,加入阶级斗争的洪流。对此评述,夏衍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对于人物的觉醒的描写不能简单粗暴,而应考虑到“事实的必然性与人物的环境生活基础”,女主人公苏兰英是“一个有相当地位的女戏子”,如果让“她离开丈夫就去做工,甚至于变成一个革命女工人来结束……事实上是不会这样简单的”。在《脂粉市场》中,夏衍也没有明确地为女主人公安排好所谓的光明的命运和清晰的结局,只是让她渐渐消失在人流中,融入不停变化着的社会现实中去。如此处理,在政治色彩格外浓厚的环境中实在难能可贵,也表明了夏衍深刻犀利的创作知觉和求实求真的艺术品格。

二、当代视角中的人文关怀

夏衍的剧作内容基本源于抗战前后的社会现实生活,不可避免地有着时代背景的规定性,也必然受到创作时代与环境的影响,但由于贯穿于其中的人文关怀,始终表现出思想上的穿透力和表述上的真实感,因而具有了非同寻常的超前性和延展性。譬如《芳草天涯》最初发表之时,剧作中的深层内涵还不能为人们普遍接受,甚至遭到诸多非议。但时过境迁,剧作中所具备的人文内涵在重新审视中得以展现。即便是当时已获得认可的剧作,由于渗透于其中的人文关怀意识在人类社会中的普适性,也会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被挖掘出新的意义和价值,给人启示与警醒。

夏衍剧作中的人文关怀,是他把自己对于自然、生命、社会、历史、政治等各方面的本体性思考,和人的生存欲望、生命本质这一终极命题结合起来,经剧作中的人物际遇和命运喷薄而出的。因而,夏衍剧作中的人文关怀首先表现为人道主义的感情。即剧作内容虽然以社会现实和政治为背景,但由于作者在创作中对人道主义感情的追求,使笔下人物的命运和生活,尤其是人物的思想和心理状态,并不完全服从于政治气氛浓厚的特定创作环境,而是充溢着对广大底层劳苦人民和知识分子的生存问题的关切,从而鲜明地呈现出人物处于特定境遇下的真实心理状态,而不只是作为单纯的、没有血肉的时代与政治的传声筒。夏衍的人道主义感情体现在剧作中,表现为作者倾心描写了底层平民和知识分子平淡而晦暗的人生,对这些人物的艰难求生、卑微无奈以及不懈努力寄予深深的关注与同情。

正是基于对“生存”这一命题透彻的理解,以及对非人的黑暗制度下每个人求生意志的高度尊重,才使得夏衍对他笔下的角色有着深厚的同情与怜惜。虽然他也无情地批判了角色们人性中的弱点,但他始终基于人道主义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感,心平气和地将自己置于众多平凡的小市民及中下层知识分子之中,从“人人的日常生活”中,“一直理会到他们的灵魂”。他的批判并不是居高临下式的指责,而是从心灵深处对他们的无奈与疲乏感同身受,呈现出他们束缚于这种琐屑生活和时代的烦恼与苦闷,写出那些“充满了人世坎坷的喜怒哀乐的精神存在。愚昧、原始、哀怨、失望、堕落、欺凌、忍受、反常、幻灭,来去交错,引人发笑,起人哀感”。③其剧作对人物生存状态的真实反映,以及对人物心理状态的真实刻画,贴切地表现出人类情感和道德上永恒的普适的问题,其对于人类自身价值、道义和意义的不懈探求,反映出在不同历史时期和社会环境下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因而可以说,夏衍剧作的人文关怀意识使其自身在时间的检验中历久不衰,始终掷地有声。

三、电影叙事语言的民族性

夏衍剧作在追求完整统一的叙事性、起承转合的戏剧性上也为中国电影传统叙事特点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在他的剧作中往往体现出浓郁的民族性特点。

《压岁钱》的剧作结构设计即充分利用了传统叙事艺术追求的完整性、流畅性和以小见大的巧妙安排。全剧以一枚作为压岁钱的银元为一以贯之的线索,利用其在春节习俗中的辗转过程,全景展现了社会各阶层的众生态。通过对不同人物不同境遇的描写,真实地再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展现出一幅旧社会的写实画卷:伪善的银行家貌似体面,实则既欺骗女性又欺诈客户;粗鲁的白相人面目可憎,蛮横霸道,欺负歌女;交际花骄奢淫逸,纵欲风流;舞女生活屈辱,命运悲惨;下层保姆身份地位卑微低下,境遇凄惨……有因此银元而送命的小买卖人;也有善良助人的仁慈医生;还有真挚正直的学校教师……在剧作中,夏衍基于对现实的冷静剖析,以辐射式的戏剧结构,以小见大,通过一枚银元的流动揭示出社会各阶级不平等的生活状况,彰显出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必将走向衰亡的深刻本质。

夏衍剧作中惯用的对比手法也体现着中国电影的传统艺术表达特征。在《上海二十四小时》中,运用了一连串的对比手法:一面是被机器轧伤的纱厂童工生命垂危,贫穷的底层贫民们无钱治疗、惆怅困窘,另一面却是纱厂买办在舞场风流快活、纵情享乐,为宠物狗一掷千金。如此鲜明的对比,准确地表达出同情穷苦贫民,讽刺达官显贵,揭露黑暗社会不合理现象之本质的意图。

如同夏衍的文学、戏剧创作一样,他的电影剧作都善于从简单而平凡的小人物身上映射出波澜壮阔的时代生活,将社会政治意识与艺术创作糅合在一起,为承受着深重灾难的中华民族发出沉痛的呼喊,寄予着自己对祖国深沉的热爱。

注释:

①丁谦平(夏衍)《〈前程〉的编剧者的话——题材与出路》,《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②刘西渭《上海屋檐下》,《夏衍研究资料》,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第501-525 页。

③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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