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古装电影与民间传说的陌生化

张宪华(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民间传说往往代表了公众推崇的价值观，沉淀了人们潜意识里认可的叙事结构，是人类文明的结晶之一。与文学经典不同，脱胎于神话、历史、笔记小说和现实生活经验的民间传说本身就并非某种静态存在，而其介入电影艺术中，以全新面目获得传承的过程更是动态的，带有较强主观性的。就国产古装电影而言，其与民间传说的关系不仅不再是一种原封不动的再现，而是在忠于本事基础上发挥编导创造力的“改编”之外，还存在着一种值得探讨的“陌生化”。

一、陌生化：从文学到电影

陌生化这一概念最早属于文学领域。20世纪初，苏联文学批评家，形式主义学派的领军人物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Ostranenie)理论。意为让人们熟悉的事物变得奇特而陌生，受众不得不重新检验这些事物。他甚至将陌生化上升到了艺术本质与目的的高度。什克洛夫斯基指出：“正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艺术应使人“感觉”而非“知道”客体，而“感觉”的过程不应该是简便快捷的，艺术家应该致力于提高“感觉”的门槛，“艺术的手法就是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对事物的制作进行体验的一种方式，而已制成之物本身在艺术中并不重要。”此后，陌生化理论一直被广泛应用于文学批评中，如诗歌创作中的词序反常等，就是典型的陌生化处理手段。

布莱希特将陌生化引用到了戏剧领域中，他以“间离”(Defamiliarization)理论对陌生化进行了补充。在间离理论下，观众并不是一个被催眠者而是一个被唤醒者，演员与观众都必须对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对角色有批判意识。而这也是适用于电影的创作与批评的。例如在李力持的古装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由“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传说改写，唐伯虎不再是人们印象中举手投足风流蕴藉的才子形象，而是一个鬼马精灵，为偷香窃玉而信口开河，甚至粗俗猥琐者。唐伯虎与华夫人斗口时突然并肩面对镜头做起广告的一幕更是打破了“第四堵墙”，观众被突兀地从剧情中拉出。而电影的陌生化并非一种粗率的恶搞，而是对当代生活中某种荒诞而真实面貌的揭示：如秋香的肤浅与势利，唐伯虎收获的是没有精神交流的“爱情”等。布莱希特强调的批判由此形成。

二、古装电影的陌生化选择

如前所述，在《唐伯虎点秋香》中，周星驰本人的“无厘头”表演特色与香港电影“尽皆癫狂，尽皆过火”的风格在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种忌陈腐，求新变的陌生化追求绝不仅属于周星驰与香港电影。在大量取材于民间传说的国产古装电影中，电影人以各种方式，对传统与记忆进行了变更与破坏。

(一)变形

如若编导在进行艺术构思时，能大胆对民间传说进行突破，变更本事的情节，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甚至是主题，或以新元素对旧元素进行附会，变形也就应运而生。如“白蛇传”传说催生了一部部“重写型”电影作品。白娘子、小青、许仙和法海的形象不断被改写。在徐克的《青蛇》中，法海的神性被削弱而人性得到了加强，表达了对旧式婚恋观的否定，个性独立的小青更是“配角主角化”的典型范例。在程小东的《白蛇传说》中，新的人物如法海弟子能忍加入叙事中来，穿插于四者的纠葛之中，起着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作用。而将变形践行得更为彻底的是刘镇伟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之仙履奇缘》。在电影中，至尊宝先后与白骨精和紫霞仙子相爱，甚至与铁扇公主也有些暧昧，他之所以变为孙悟空也是为了击败牛魔王救出紫霞。就民间传说中的孙悟空形象而言，《大话西游》中孙悟空的几段恋情是没有合理性与可行性的，然而具体就电影中的至尊宝而言，他的所作所为却又是逻辑自洽的。至此，人物的原始形态完全被打破而拥有了不确定性。

(二)置换

相对于变形而言，置换手法带来的陌生化效果要更强，在置换中，本事处于一个全新的语境之下，人物被置入另一种命运走向中，可谓面目全非，观众得到的惊奇的快感也更多。以《影》为例，这部根据朱苏进《荆州杀》改编而成的电影将三国故事置换到了一个架空的背景中，变吴蜀两国为沛炎两国，杨苍、子虞、沛王等人则分别来自关羽、周瑜与孙权，吕蒙白衣渡江，突袭荆州的传说变为田战率100名死士躲在船舱中偷袭了境州。在置换下，导演张艺谋由此能更自由地讲述关于替身的故事，子虞在斗室之中运筹帷幄，利用替身境州弑君夺权，小艾以沛伞为武器破杨苍的刀法，杨苍父子以纳长公主为妾激怒沛王等，这是三国故事所不具备的。这种叙事与观众的历史记忆发生了较为尖锐的矛盾，但也摆脱了经验图式对审美接受的干扰，观众由于无法获知人物的善恶与结局而始终保持了好奇心。类似的还有《悟空传》等，在此不再赘述。

(三)扩展

并非所有的民间传说都能在长期流传中，经历人们话语的重构以及记忆的变迁完整地保留下来，此时电影人便会对其进行扩展，甚至只是保留原有的一个符号，在此基础上生发出全新的故事。以杨磊执导的《鲛珠传》为例，“鲛珠”概念出自《博物志》卷二《异人》对民间鲛人传说的记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不难发现，与四大传说相比，鲛人的传说缺乏世俗改写这一历程，由于长期以来人们的生产生活集中在内陆地区，人们难以将现实生活嵌入鲛人概念中，而使得这一传说仅留下了只言片语。而在电影中，一个庞大复杂的九州世界却建立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中，鲛族与人族、蛮族、羽族等共同生存，拥有不同的秘法和宝物。鲛珠也不仅是鲛人的眼泪，而是关系到泥空空身世，且能够启动“天空之眼”，召唤强大的武器“飞貘”的重要宝物。在此，鲛人形象得到了丰富，鲛珠的概念也得到了延伸。与之类似的还有如《钟馗伏魔：雪妖魔灵》。钟馗传说(抓鬼、嫁妹等)尽管得到了完整保留，但是其内容不足以支撑起一部电影的体量。为此电影同样新创了一个魔界、天庭与人间三界共存的世界，设置了“魔灵”的概念，并将钟馗置于一场神魔之战的关键位置，钟馗甚至还对雪妖产生了爱意。在这种扩展下，符号几乎已经脱离了与原传说的关系，而成为一个新的，要观众全面调动理解能力的系统中的一部分。

(四)杂糅

杂糅与变形较接近，但是它的形式感更强。观众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两类观众原本都不陌生的事物被进行了组接，形成了一种怪异、陌生感。如语言杂糅，在《大话西游》中，原本应该是生活在古代中国的孙悟空，唐僧等人台词中不乏英语，如“I服了you”“Only you”等，这无疑既违背正常语法，也不合历史常识，超出了观众的认识，对观众有着很强的阻拒性，但能让观众忍俊不禁。又如类型杂糅。在古装电影中，历史剧情片往往与悬疑、奇幻类型片的元素相杂糅，观众对传说故事得到一种新的认知。如取材于杨贵妃唐明皇爱情传说的《妖猫传》，取材于狄仁杰断案故事的《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两部电影在复现大唐盛世景象之际，又以主人公彻查贵妃之死，通天浮屠命案等作为故事主线，而电影中黑猫神出鬼没，白龙丹龙化身白鹤、黄鹤幻术通神、赤焰金龟与神秘的鬼市等，则是具有梦幻性的奇观；白居易、狄仁杰等古人实际上给观众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让观众跟随人物出生入死，感受种种奇妙视象，这也是一种“无理而美”。

三、古装电影的“陌生化”实践意义

不难看出，国产古装电影早已与陌生化结下不解之缘，而这种陌生化实践在当下，无论是对于接受者抑或是创作者而言都是极有意义的。

从审美接受角度来看，人具有易于疲劳的生理感官，以及记忆、经验造成的思维定式。当二者作用于审美接受时，观众的期待无法被打破，审美疲劳也便由此产生。正如鲁迅所戏称的：“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单调，苦痛也怕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些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作一首‘桃之夭夭’的。”单调乏味竟成为“地狱”与“天堂”共同的缺陷。而电影要想丰富和愉悦观众的心灵，始终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观众的感官与思维便需要被新鲜的审美对象刺激。因此，古装电影势必不能千篇一律地重复观众记忆中的叙事框架，不能刻板地提供固定的图像语言。如陈凯歌根据历史故事拍摄了电影《荆轲刺秦王》，在顾及史实的基础上，也采纳了部分民间传说，如秦始皇的身世及幼年在赵国的悲惨遭遇等。但当观众对这一切已经耳熟能详时，再要讲述刺秦故事便势必要另起炉灶。张艺谋便将荆轲刺秦传说与日本电影《罗生门》进行了杂糅，拍摄了《英雄》，在刺秦者无名与秦王的讲述下，残剑、飞雪等刺客的品格、意图和经历出现了多种可能，尽管观众能预料到最终刺秦失败的结局，但全新的艺术效果已由此诞生。

而从创作角度来看，我国丰富的民间传说主题多样，在经籍记载与口口相传中渗透了千百年民众生产生活，映射了不同的时代精神，本身就是支撑古装电影创作的宝库，是不应被忽视的。而彻底脱离了民间传说的古装电影，极易变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张艺谋的《长城》，陈凯歌的《无极》等，其中无影禁军，鲜花盔甲，满神等概念缺乏民间传说的铺垫，类似如倾城为一个馒头而甘愿一生得不到爱，昆仑以超越光速的奔跑让倾城回到童年等剧情也因此让观众瞠目结舌，难以接受。可见，在观众原有思维定式上进行变异与创新，才不失为一条博取观众认同的可行之路。此后，电影人趋向于继续从民间传说寻找灵感。如陈凯歌之后拍摄的《赵氏孤儿》，就吸纳、变形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流传于山西省盂县及其周边地区的同名民间传说，对韩厥，公孙杵臼等人物，甚至程婴的动机等进行了较大幅度的修改。电影在传承民族记忆的同时，又融入了当代价值观，保证了对商业利润与精神价值的兼顾。

综上所述，在文学的夙悟先觉后，电影艺术也开始了陌生化实践。尤其是与民间传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装电影。由于古装电影与现实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编导可以在自己的心智、感情和审美追求驱使下，充分调动如变形、置换、扩展等各类艺术表现手段，对民间传说进行变更，给予观众新的文本与情感体验。在这种陌生化中，旧话语或是黯然退位，或是焕发出了新异别样的光芒，古装电影所带来的审美世界，益发鲜活、多样而富有创造性，而现实生活与公众心理，实际上也得到了某种另类体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