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颖
母亲姓周,今年七十八岁了。虽已进入古稀之年,但是她耳不聋,眼不花,心胸豁达,每天总是乐呵呵的。做为一名“闯关东”的山东人后裔,对面食地喜爱已经镌刻在母亲的基因里,对各种面食的家常制作特别在行。尤其是她包的水饺,吃过的人都称赞是可以开店的水平。母亲每次听到这样的赞美,总是眉开眼笑的让已经吃饱的人再吃上几个。
工作原因,我经常出差。每一次出征,母亲都会按照老话“上船饺子,下船面”,开始准备,叮叮当当地煮出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无论几点出发,母亲都盯着我,或多或少的吃下几个,再拍着我的肩膀叮嘱几句,才会放心地送我出门。这是母亲送行的“仪式”,从少年离家求学,到此刻我已年过半百,母亲的水饺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味蕾上铭刻出家的味道。
母亲的水饺还救过人命,记得是1983年1月初,我们初三年级正在进行紧张地期末复习。放学时,天已经傍黑了。那年月的冬天特别地寒冷,积雪在路灯的映衬下闪烁着微光,远远近近白雪覆盖着的墙头屋瓦在冒着袅袅炊烟。踏着吱吱嘎嘎的积雪,我和同学们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家走。刚拐进胡同口,就看见我家四合院门前挤满了人,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我刚从人缝里挤进院子,就被眼尖的母亲一把拽到身边。原来住在西偏厦的吴叔在北铁道卧轨自杀了,两名穿着蓝制服,带着棉帽子的警察叔叔正在吴家门口的台阶上和瘦弱的吴婶在说着什么,吴家小儿子吓得在屋里呜呜地哭,邻居们在嗡嗡嗡地说着什么。
吴叔死了,什么是死了,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悲凉的哭声令我心悸,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
三年前,也是冬天,人高马大的吴叔跟着落实知青回城政策的吴婶搬进我们院的。他家的房子是依着西屋和正房的夹道盖起来的偏厦,听父亲说那是一间违建房,是房主租给吴叔家住的。
吴婶在附近的绢花厂上班,出来进去,整天笑眯眯地。吴叔没有正式工作,弄了一辆倒骑驴在附近的劳务市场趴活。吴家大女儿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上学,小儿子送到街道幼儿园。印象最深的是吴叔说着一口浓郁的辽西方言,说话尾音上扬,一张嘴就逗得街坊哈哈大笑。吴叔好脾气,谁家要搬运个啥东西,甭管几点钟,敲敲窗子,按按车铃,他立马就推起车跟着人家就走。
吴叔还常常变戏法一样,带些好吃的,好玩东西送给我们。有一次,他推回二十来根甘蔗,分给各家,他说是雇主耍赖不付工钱,拿甘蔗顶账。还有一次,他送给我一支乒乓球拍,说是他帮学校搬家,有个老师送给他的。我特别稀罕,可是母亲说,别是他偷人家的,非要我送回去。到手的宝贝又还回去,我生气母亲疑神疑鬼,失落了好几天。
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母亲已默不作声地在厨房忙活开了。她喊上我和父亲帮忙,把红萝卜切丝,粉条炒水,混合上虾皮,剁碎拌馅。母亲一边和面一边叹气:“这小吴真是一根筋,货被人骗走了,只要人在,钱再赚吗,唉!”
天色越来越黑,寒风刺骨,围观的人群早就散了。母亲端着盛满饺子的小饭锅,我提着盛柿子鸡蛋汤的保温桶,来到吴婶家。吴婶愣呆呆地坐在床边,小儿子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昏暗的房间里静的瘆人。
母亲悄声说:“大妹子,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先吃口饭,天亮了再说。”
当晚,母亲就住在了吴家。父母亲帮忙操办了吴叔的丧事。
那年春节前,吴婶带着儿子来道别,说是要回乡下去过年。临行前,母亲煮好了饺子,满满地盛在铝饭盒里,紧紧实实地用旧毛巾包裹着,塞进吴婶的旅行袋。
时光荏苒,2017年,母亲住院做手术。花甲之年的吴婶特意前来医院探望,她硬生生地非要塞给母亲钱,母亲拒绝,吴婶竟然急哭了,她说:“周姐,你知道嗎?当年是你那热乎的饺子救了我的命,否则我怕是也跟着孩子他爸走了……”母亲也落泪了:“你看,这不都过来了吗,现在你儿子是军官,女儿是教师,你也当了姥姥、奶奶,这日子多好呀。”
前段时间,读高二的侄子抱怨学校的饭菜不合胃口,午餐非要点外卖。弟弟两口子担心外卖不卫生,拗着不同意儿子的想法,一家人陷入僵持。母亲听说了这件事,给孙子打电话:“大宝,周末到奶奶家吃饺子。”。
周末,全家人齐聚一堂,兴致勃勃地围坐在餐桌边。母亲忙着在开水锅里煮着浅褐色的水饺。大家惊奇,母亲今天又搞的什么新创意?
水饺上桌了,心急的孙子夹起一个就咬去一半。只听他龇牙咧嘴地大声嚷嚷着:“奶奶,你包得这是啥馅呀?也太难吃了。”
母亲笑眯眯地回答:“这是奶奶小时候,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地瓜面干白菜馅饺子。为了这顿饺子,奶奶可是跑了好几个菜市场才买到的。”
孙子气呼呼地说:“又没有肉,还干巴巴的,我不想吃了。”
母亲绷起了脸,严肃地说:“今天这顿饭就是忆苦思甜的饭,现在生活好了,有的人反而不知足了,挑肥拣瘦,这不吃,那不吃,这样做对吗?”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明白了母亲做这顿饺子的良苦用心。孙子临走时小声和母亲说:“奶奶我懂了,我以后不挑食了。”
庚子年春节,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疫情就是警情,我和弟弟都是警察,起早贪黑,值守在抗疫一线。母亲牵挂着儿女的安危,盘算着自己做点什么事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母亲撸起袖子,一袋袋各种馅料的“母爱”牌饺子被速冻后分送给各家。母亲吩咐我:“把速冻饺子带到单位一些,让大家别总吃盒饭,换换口味,饺子省事还好吃!”我们省事了,可是母亲的手腕都累肿了,贴上了风湿膏,令人心疼。
弟弟曾开玩笑说:“在我们家没有什么事,是娘的一顿饺子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那就再来一顿。”我觉得:人呀,如果年过半百,还能吃到母亲亲手包的水饺,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喜迎党的百年华诞,母亲积极报名参加了社区平安志愿者服务,每天欢天喜地的忙碌起来。当她看到社区干部的午餐总是穷对付时,就又开始包起了饺子。当大家用惊喜的表情夸赞母亲的水饺好吃时,母亲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