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殛

2021-11-12 01:39张兆成
辽河 2021年10期
关键词:虎子小伙伴

张兆成

村西有条大河,不叫河,却叫程卢沟。据说上游是程家,下游是卢湾,是两个村庄名字。就像今天的济青路,济南到青岛是一个意思。没有什么特殊含义。那个年代,坡干场净,每到入冬,牛马和社员全都出伕上河,远下去几十上百里,彩旗烈烈,喇叭声声,口号阵阵,就地筑堰或是开冰凿河。这条程卢沟,具体哪一年挖的,不清楚了。程卢沟和北邻的二号干沟,同期挖来引蓄黄河水,架在上面的渡槽,有的地方露出混凝土里的钢筋,朝北一面的槽梆上,用水泥凸起写上的大字“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大体就清楚哪个年代了。

事物皆是两方面的。有利有弊。挖河带来浇灌和渔业之便,也会不时听说沿河村庄,淹死大人和孩子。夏天雨季,则会接引来几次洪水。一条大河,多个源头,常常是河沟湖汊互相连通。暴雨过后,沟满壕平,条条大河,洪水涛涛,激流勇进。随着洪水漂流而来的,不光有水草、木头、木头之上,往往趴着狗猫等的坠河的小动物。也有漂浮的鼓胀着肚子的猪羊和人的尸体。每年发大水的时候,沿河村庄里的大人孩子,拥挤到河边,看着水势,议论着雨情水情。他们说话的同时,眼睛都不离河面。看到漂流的木头,哪怕是树枝子,早有会水的大人孩子,下到河里,争抢着去捞上来。

有一年,说着话的人们,突然屏息引颈探视着洪水上游。大虾白叫了这么个外号,不会水,每年这种时候,只有看着稀奇的份儿,捞不到半爿木材,常常遭到媳妇责骂。生了六个妮子,养活不出男孩的媳妇,在三辈单传的家里,只有这时,才敢直起腰来说话,和责骂平时对她打骂惯了的男人。但是,寸有所长。大虾视力好过常人。前几年发大水时,大虾居然抢在别人头里,跳下水去打捞一根檩条,谁知在这根檩条一头,还有一个姑娘,头出头没死死抱着木头不撒手。末后,村人齐呼啦地连同大虾、檩条和姑娘,一同打捞上来。虽然是个俊俏姑娘,多一张嘴,也没谁愿意招揽。姑娘跟大虾来了家。正好大虾二十九岁的兄弟打着光棍,征得姑娘和她找上门来的家人同意,跟了他兄弟。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人们笑谈大虾醉翁之意不在檩条时,他却支吾说,不是添了老七吗,本想捞根檩条,准备给他盖房用的。

这之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句谚语,在这个村子里有了新说法,常在河边走能拾到大姑娘。村里光棍们,做梦盼着发大水,没事常去河边走走。大河至村西向南拐弯去了。所以,有一年水特别大,到拐弯处,冲开河堰,大洪水漫进村子,房倒屋塌,还好是在白天,人们从屋里躲了出来,没有砸死人。大水下去后,人们在大街小胡同里,能捡到大鱼小虾米的呢。

人们背地里叫老七父亲大虾。养大六个女子,累弯了腰,和个大虾米似的。老七出生后,他的腰,却一下挺直起来。奶奶一张核桃脸,笑眯眯地拍着老七肩膀说,是七儿硬生生地把他爹的弯腰,掰直了。硬生生地,老七看了看自己双手,心说我也没有掰过父亲的腰,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大劲呀。倒是父亲背着我时,我嫌他腰部凸起部分,顶着我肚子,不得劲,我用手往下用力摁摁父亲背上的山尖。夜里睡觉做梦,老七在爬山,让屋外暴风雨惊醒了。一个闪电接着一个闪电,和什么人在飞快地眨眼一样,频率极快,把屋里照得奇亮,把炊烟熏得黢黑的墙壁和屋顶,映晃得也不那么黑了。光比声音速度快,像意识快于行动,越亮的闪电后面,紧跟而来的是越响的雷声,轰隆隆的,和年五更抢年时,村民们几乎同时点起的鞭炮炸响一样,此起彼伏。当老七感觉好玩时,老天像带着极大的怒怨之气,挥舞光剑,咔嚓咔嚓地一顿霹雳响过,会让人感到特别害怕。那股气势,让没有做过坏事的好人害怕,让做过坏事的坏人更加害怕。老七对打雷下雨,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惧怕。三个大姐出嫁了,大点的四姐在别人家借宿,两个小一点的姐姐,挤靠着卷缩在墙边,劳累的父母,在惊天动地的雷声里,酣然入睡;其中,父亲鼾声如雷。每当大雷炸响时,老七就趴在父親那座山上,抱着山头,一动不动。父亲让老七挠醒过来,没有翻身,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娃子别怕,那是打刮啦,在拿大虫呢!说完,父亲又呼噜着睡着了。尽管老七已经很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拿大虫?拿什么大虫?老七见过顶大的虫,是一庹多长的长虫,就是蛇。这里是平原,都是草蛇,没有毒。拿这些没有毒的长虫,干什么?

白天,人们会看到河坡或是地头上某棵大树的树杈子,被闪电击中,劈下来了。人们说是打刮啦劈下来的。刮啦,是当地俗语,就是比雷声大的霹雳。末后,还会跟上一句,这棵树上,可能栖着一条大虫?打刮啦拿大虫,把这棵树给劈了。人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仿佛劫后余生似的。老七喜欢地上一个个大小的眼眼,是因为老七喜欢从这些大小的眼眼里钻进爬出的大小的虫子们。老七尤其喜欢一个人,看着米羊上树,米羊,米粒一样的羊,当地俗语,就是蚂蚁。它们排着队上树和下树,走着走着,还会停下和对方打招呼,用头顶须子,碰碰对方,它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老七听不到。它们说的是,你好,你们好,今天到哪棵树上,哪根树枝上去了,捡到什么甜果子吃了,兄弟们没让蜘蛛网缠住,让蜘蛛精吃了吧?你们见到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哪里去了吗?别看蚂蚁小,还能预报天气,要下雨时,尽管天很晴朗,它们仍然忙碌地把低处的家,搬往高处。搬家队伍浩浩荡荡,食物、包括还未孵化的白胖的卵,都一一搬进新家。这样,有时老七都不敢走路了,往前迈步,先低头看看,唯恐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怎么注意,也有失误。当听到一声饶命的时候,往回收步已经晚了,一只蚂蚁或是什么虫子,已经躺在地上,牺牲了。

父母给老七起了个新名字,叫福娃。说七儿是一个给这个还有八十多岁祖爷爷的大家庭里,十二口人,带来幸福的娃娃。有祖爷爷,爷爷奶奶、和父母以及六个姐姐疼爱的老七,没有吃到什么苦楚,感觉也真是很幸福的。只是,老七从小觉得,对这个村子,对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没有归属感,觉得自己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或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白天,常常一个人独处的他,低头看着地上各种虫子或是老鼠挖的大大小小的洞口,感兴趣。觉得大小的洞里面,定有一个不一样的不为人知的世界。有时,真想把身子缩小了,钻进洞里,看个究竟。往洞里一直钻下去,或许能到达另一个有人生活的空间,也未可知。晚上,抬头看着天幕上眨眼的星星,觉得那些星星,是在和他说着悄悄话。

老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疏感,不愿意跟别的孩子玩耍。尽管,小孩子们找到家里,拿着各种好玩的,像溜溜蛋,在地上挖出距离远近的五个小坑,用手指头弹着进坑出坑,乐趣无穷,永远玩不够的。还有洋火枪。用铁丝弯成手枪的样子,在上面绑上自行车不用的链条上的铁扣子,在前端扣眼上,砸上个自行车辐条扣住瓦圈的铜帽。在铜帽里填上火柴头上剥下的磷药,自行车或是木推车车轱辘内胎,铰成一圈的松紧带,带着铁丝一头磨尖的撞针,撞击铜帽里填充的火柴头,会冒一阵烟,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大孩子们,会在前段铜帽处嵌上个铜泡子,就是一个子弹壳,在子弹壳里,再装上一节喷雾器喷农药用的细铁管,在铁管里填上臭了的鞭炮药,会发出“咚”的一声响。枪管里填上铁砂,或是玻璃碴,打出去就会伤人。那个时候的大小男孩子们,会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手枪队”,枪把上拴着红布条,好看极了。夜里围着村子里外转悠,企图寻到贼人,或是偷鸡鸭鹅的狸猫,也好发发威风。

一天夜里,还真让他们发了一回威风。巡视着,看到有个黑影爬着院墙边的榆树,跳墙去了妇女主任家里。妇女主任男人挖煤工人不在家,怕妇女主任家失盗,或是让坏人欺负了。领头的手枪队长,是支部书记家叫虎子的小儿子,妇女主任又是他的干娘。顿时警觉起来。虎子一声卧倒,子弹上膛。大小孩子齐都趴了下来,一阵窸窣地掏枪拔栓的声音后,夜籁俱寂。妇女主任发出一阵不是哭不是笑的浪声,穿过屋墙,羞没了月光。之后,有个人影爬过墙头,顺着榆树往下溜时,虎子率先开了枪,小伙伴们也都开了枪。一时间,哭爹喊娘,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第二天,虎子爹去了县医院,小伙伴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扎鼓起来的手枪和洋火枪,都让虎子和他哥哥,找到家里,翻箱倒柜。说,派出所下来通知,说儿童持枪犯法。这样,诚惶诚恐的父母,逼着各自孩子,把“手枪”交给虎子兄弟,收走了。知道这“手枪”一收走,是再也要不回来了。

以后几年里,小伙伴们,又想方设法地做出另一只手枪来。人们都奇怪,从县医院回来的虎子爹,有一阵子,走起路来,有一条腿一瘸一拐的。过了些日子,也就好了。老七仿佛是全村人的孩子,家里人喜欢不用说了,全村人也替他家高兴,和喜欢这个孩子,小伙伴们也都愿意和老七玩。特别是虎子,很看重老七。虎子和他哥哥,没到老七家里,收繳他的手枪。因为,他的手枪,本来就是虎子把他哥哥不玩了的,送给他的。而且,那天夜里,虎子清楚,让老七跟在他身边,知道老七枪里是唯一一个没有装填雷子药和玻璃碴的,洋火头也没有装填。拿着手枪,装腔作势的。这以后,虎子爹看别的小伙伴们时的眼神,充满怒火和仇恨。看老七时,却是格外地充满欢喜。

几年后,这帮后生里,考上学验上兵的,没一个去成的,皆回村务农;唯独老七,考进师范,做了老师,成了普罗大众里,普通不过的蝇营狗苟的一员,没了少年时的灵醒。这以后,虎子一家对老七的喜欢,和对他们的不喜欢,惹得小伙伴们,对老七也似乎充满了仇恨一样。让老七感觉到特别没有意思,之后,老七变得越发孤独起来,不愿意和虎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玩了。老七越来越变得独来独往,和特立独行起来。

六个姐姐都很疼爱和喜欢老七。嫁到外村的三个大姐,走娘家,会买上他爱吃的点心,爱看的小画书,冬天做棉,夏天做单,吃穿都有。五姐六姐还上小学,爱用眼睛瞟老七,里面有些微嫉妒,但总体好吃好穿的还是让着他。这个大家庭里,最喜欢最疼爱老七的,还是四姐。当然,他也最喜欢四姐,小心眼里还有些微眷恋,回家不见四姐,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六个姐姐都很好看,但是,最好看的还是四姐。总之,高矮胖瘦,没有那么不正好的。在四姐身上,能闻到一股香味儿。四姐不管上地里干活,还是赶集回来,总能给他带来新鲜玩意。捡回野生熟透的香瓜,甜的玉米秸秆,或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给他。没有吃的,也会今天给他捉个蛐蛐,明天逮个蝈蝈(比蚂蚱大的会飞会叫的昆虫),从高粱杆上扒下席篾编出好看的圆溜溜的小笼子,把蛐蛐或是蝈蝈放在里面,挂在院里晒衣服的铁丝上。早晨,鸡还没叫,笼子里的蛐蛐和蝈蝈,早已经鬼鬼瓜瓜叫了起来。

不上学或是星期天,老七把蛐蛐或是蝈蝈笼子,挂在院里树枝上,听着它们一唱一合的叫声,看着蚂蚁缘槐,一看一上午,或是一下午。小伙伴们来喊他去玩,他也和没有听见似的,头也没抬,他们叫不动他,也就走了。时候长了,小伙伴们渐渐疏远他了。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叫上他的几个一般大小的伙伴,来家里玩,做了过年才吃的水饺,和他一块吃了饭。嘱咐他们以后到哪儿玩,叫上老七,事事多看他一眼,不要和他计较。比他大几岁上五年级的国子哥哥,是他本家兄弟,点头拍胸脯地答应着。末后说,叔呀,福娃也不小了,快十岁了,让他跟着我们去睡吧。五六个小兄弟,挤在我家西偏房里睡。父母看了看老七,征求他的意见。他点点头,当时就同意了。以前,他就想跟着他们一块睡,他们不愿意。五姐十二岁了,夜里睡死了后,常把褥子尿湿。夏天不用说,冬天火炕是热的,湿褥子沾到他身上难受不说,有股尿的味道,直钻鼻子眼儿。五姐为了让他给她保密,时常讨好他。提前教会了三年级功课。所以,三年级他成绩最好,老师在黑板上讲课,说上一句,他早已知道下一句。时候长了,他就不认真听讲了,脑子常开小差。总觉得窗外有人叫他。老式木格窗户,比现在窗子也高。他自觉不自觉地站起来朝外,伸头看。这样,他的脑袋,就不时被老师的小竹棍儿,和鸡啄食样地敲一下。剃了电灯泡的头上,就会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慢慢地,他和别的同学们一样,在乳名和学名以外,有了另一个称呼,叫他老嘎达。

直到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叫老嘎达时,他还是对这个外号,厌恶到了极点。以前,他见过这个怪异老头,几次去过村里秦寡妇家,以为是外村人呢。居然是虎子大爷。在河堰上土屋里吃住,看着河岸上的榆树和槐树林子。他的后颈窝里,长着个大如鸭蛋的肉瘤,和个大疙瘩似的,人们管他叫了老嘎达。星期天,虎子领着他们,去地里打猪草。打满菜篮子,往回走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挎着小红花包袱,从二干堰顶上,往西走着。几个大孩子,野外一看见长头发的,嗷地叫了一声,起哄起来。他们几个小伙伴们,也跟着瞎起哄。姑娘走着小跑起来。他们几个跟着爬到二干顶上。女子跑过他们身边时,几个大胆的孩子,伸手抓了下女子的衣服和头发。女子哭出声来,跑远了。他们几个高兴地往回走时,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西边堰跟下跑了过来。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他已经从堰下爬到堰顶上,拦着去路,跳下马来,夺过他们的菜篮子和钩刀子,用绳子穿着绑起来,放在马背前后,骑上马如风而去。前后只有几分钟。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两个小点的孩子,哭了起来。有个男孩说,咱们找老嘎达没说出来,半道拐了弯,看看虎子,又说,虎子哥,咱去找你大爷的!虎子说,哭个吊,走,找我大爷的!这样,虎子领着他们,很快来到南边大河堰上护林屋子前。只见屋里外地上,全是死鸡,公的母的大的小的。虎子惊奇地问他正在生气的大爷,大爷,咋回事儿,招了黄鼠狼,把你的鸡咬死了。只见这个长着一颗毛少肉多的脑袋的怪异老头说,哪有黄鼠狼,有也不敢来我这儿。这些鸡们,无法无天,把鸡屎拉到酱碗里,让我蘸着窝头吃了一嘴,臭烘烘的,气死我了。让我抡起棍子,一气抽死十几只。你们干渴了,想哈水瓮里有。哈完了,领着他们,从河边我挖的泉水坑里,抬几筲,把瓮灌满。虎子这才说了他们的事。虎子大爷坏笑了几下,说了句,你们几个没掉屎蛋,望见长头发的,也走不动道了。我这就去把筐子和镰刀,给你们要来的。

第二天,他才知道,他们的菜篮子和钩刀子,老嘎达是去北边二干堰顶上找了高脚窝铺里,看坡护秋的他的父亲,去西边村子要回来的。这时,他才知道,父亲的姥娘家,他奶奶的娘家,是那个村子。

他去国子哥家西偏房睡觉的第三天夜里,梦里有人叫他。睁开眼睛,看到门洞里清辉泄地,一眨眼,看到有个人影,从门里进来。可是,木头屋门却还关着,那人也没有伸手开门。他一吃惊,失声叫了起来:屋里进来贼了!另几个哥哥兄弟,突醒过来,以为真来贼了,嗷嗷叫着,钻进被子里,往脚后头墙边缩着。一个睡得很死的小兄弟,让尿憋醒,跳下炕去,冲着尿罐子哗啦尿尿。他们几个才埋怨他谎报军情,哪有人进来?他分辨说,刚才,明明看到进来个人!国子哥问他,人呢?屋门关得好好的。睡觉睡觉。说着,吹息了灯。他们几个又倒头睡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他们呼呼地睡着了。他悄悄抬头,看到那个人影门口一闪,冲他摆摆手。他竟不害怕,从被子里出来,从闭着的屋门里出去,跟着那个人,来到村外二干坡下的农田里。紧走几步,想摸摸那人身体是热是凉?伸手摸到一把空气?那人没张嘴说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之后,飘走了。他睁开眼时,看到他还是和几个兄弟一样,躺在黑影里的炕上。

芒种后没几天,村里割麦子,老师让学生们跟着上坡,捡拾掉在地上的麦子。队长会给买来铅笔本子,让老师发给学生们。中午回家,队长问跟在牛车后面的几个学生,谁愿坐车?学生们争着说,我愿意,我上!队长把他们一拨拉,伸手把没有说话的老七,抱到小山样的牛车上。前边辕杆上,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赶车。往二干堰顶上爬坡时,外边车轮偏下不宽的路基,这座牛拉的小山,轰然倒塌。赶车的后生见势不妙,跳到土坡上,没有摔着。而他整个人,却被砸在这座山下。三夏大忙,也来收麦的父亲,听人说你家老嘎达,砸在车下了。他爹眼前一黑,瘫坐地上。四姐哭着跑上来,和社员们拼命地从麦捆子里,扒着老七。扒到末后,人们不敢扒了。他却从缝隙里爬出来。四姐第一个把他抱起来,亲着他的脸蛋,大声哭起来。四姐泪水糊他一脸。他说,我的鞋掉了一只。绷紧脸的社员们,这才轰地一声大笑出来。事后,父亲想和队长干一架,因他权势,和自己干着的好活,而作罢。赶车后生受此惊吓,请来巫医,全家找他也去后生家,让巫医瞧瞧,落下症候没?却全村找不到他了,第二天他又去上学了。后生病了月余方愈。

这次劫难后,让他想起了去年一天黄昏找蝉猴的一次经历。几个小伙伴,叫着他来到村西河堰上的树林里,找蝉猴。土语叫老粘糕。是说它爬得慢吗?在地上,它的确是爬得太慢了。癞蛤蟆蹦两下,一伸舌头粘住卷进嘴里。他看到有个伙伴,用脚踩住癞蛤蟆,把吞下去的蝉猴,吐了出来,拾到玻璃罐头瓶里。他们几个忙着地上摳着,树身上找着蝉猴,有的打亮手电,东照西照的,像一把长的光剑,晃来晃去。天暗了下来,虫鸣声吱吱呱呱叫着,屁股上亮着光的小昆虫,飞来飞去。借着他们晃过的手电光,看到河堰外边一根树桩上,麻麻蛋蛋地爬满蝉猴,庆幸他们刚从这儿过去没有看到,快步过来,伸手抓树桩上的蝉猴。手指触着树身冰凉,感觉像被扎了一下。蝉猴也不会傻到往没有枝叶的死树上爬呀!不好隐蔽藏身,容易让人捉去,或是野物吃了,也不好抓着一点什么,倒挂金钟,金蝉脱壳。老七定睛细看,这哪是树桩子,是一个直立着的大虫,就是蟒蛇,他在书上见过。蝉猴往上爬进它嘴里,让这大虫吃了。看到一根粗尾巴,还摆动一下。它两眼一睁,和电灯泡一样。吓得他,转身跑了。追上几个伙伴,问他们刚才从那儿走过去,看到树桩上爬满了蝉猴吗?他们说没有,又觉得好奇,问他你没说谎?他摇了摇头。他们打着手电,跟着他回到原地。他也傻眼了。那根树桩子没有了。他们说,老嘎达你撒谎,别跟着我们了。他感到委屈,即自己一个人往前找着蝉猴。用手指头抠着一个个大小的窟窿眼儿,大多时候是失望的,也偶有惊喜和收获。抠开窟窿眼儿,会看到一对黑亮的惊悸的小眼睛,再把窟窿眼儿抠大一点,即把蝉猴挖出来,攥在手里。一会儿,不觉间,来到了虎子大爷护林屋子旁,地上一个个抠开了的窟窿眼儿,知道是在前面的小伙伴们找过了的。怀着侥幸心理,看到的窟窿眼儿,都伸手抠一下的。眼前有个窟窿眼儿,稍大,不同于挖出过蝉猴的,没底。他好奇地趴下用一只眼睛用力往下瞅着。没有看到蝉猴的一对小黑眼睛,却似乎看到了一对人的惊恐的大眼睛。吓得他没了心思找蝉猴,一骨碌滚下了河堰,手里找的几个蝉猴,也甩没了踪影。

他正要爬上河堰回家,看到一个身影从西边过来。二狗说站住。女的说,是我,二狗哥,给我爹送饭的来。听出来了,是最疼爱他的四姐。有时看坡护秋的父亲,会因为地边上有本村和外村打猪草或是放牛的没回家,回家吃饭晚了,母亲会让四姐给父亲送饭。二狗说,谁也不行,这么晚了回家,肯定有情况。打着手电,查看了四姐挎着送饭的筐子里,除了碗筷,没有别的。就把手电光和目光,盯住四姐隆起的胸脯。刚要伸手,他把一个装在口袋里佯死的小蜥蜴,土话叫蝎虎溜子,从后面塞进二狗衣领里。二狗顿时惊跳而起。手电扔了,跑着叫着“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地一件件地脱衣服。身上一件衣服没有了,叫着跑着进了村。四姐嗔他,老嘎达,你给二狗衣领里放啥了?他说,没啥,一个蝎虎溜子。四姐拉着他的手说,你个怪孩,没人敢玩蝎虎溜子,那还不把人吓死呀。

之后的数天里,二狗会突然叫着从家里光着腚,跑出来,叫着活不了了,在村里乱窜。某天早晨醒来,突然好了,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只是见着老七时,眼露惊恐,躲着走。早对四姐想三想四的他,和村里别的后生们,见了四姐,毕恭毕敬,按辈分叫着四姑四姐的,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暑假后,白天夜里,他都爬上父亲护秋的高出二干堰顶三米多的窝铺。秫秸箔搭在弯弓的树枝顶棚上,上面覆盖雨布。下方挂着一杆兔子枪,夜里,父亲起来朝着外面放一两枪,吓唬人的。这天半夜,唰唰声由远而近,老七突然醒来,看看身边熟睡的父亲,没惊动他。看到二干坡下土路上,月光里一块黑长地毯,闪着亮光快速移动,顺土路拐进庄稼地里。老七快速爬下窝铺,想一探究竟。脊沟窜凉气,发根直竖,也不管了。站水沟高处看清,星点亮光是无数老鼠眼睛发出的。鼠阵爬到玉米大豆地里,疯狂啃咬。他以为要地震,鼠辈迁徙呢。原是集体盗粮。老鼠多单独出没,集体行动少见。旋又返回,众鼠辈把口衔玉米大豆,吐在虎子大爷门前空地上。须臾,立起玉米大豆分明的两座粮山。老七心下惊叹,什么人,慑服群阴,主动献供?村人知道,他常把粮食背进秦寡妇家里。秦寡妇四十多,一副未进化的猿人面孔,一儿二女,还有公婆,造粪机器多,人们认可了他们的关系。他兄弟当书记,人们也不敢说什么。夜里虎子大爷一进家,公婆躲去关门睡觉。

晚间,野外是迷人的,也有着许多秘密,是躲进屋里睡觉的人,所发现不了的。

有时,父亲来晚了,老七在高脚窝铺里,独自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个亮晶晶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似的。他看累了睡着后做了个梦。梦里有颗星星,和一个大眼睛样的,看着他。他看进眼睛里面去了。在这只眼睛里,他仿佛看到一场暴风雨里,湖水中一条打鱼的帆船,被一个浪头打翻;接着看到了不一样的一幕。一个大虫,在地洞里缠着一个女的,指着两堆粮食说,咱有吃不完的粮山,跟我好好过日子,给我生儿子。女的不从,说,休想。大虫说了一个死字。这个大虫和那个立地上引诱蝉猴的大虫一样,颈后有个大肉瘤。醒来坐起,看着南边夜色里虎子大爷的护林屋子,也记起了那天黄昏找蝉猴时,在那屋子旁的一个窟窿眼里,看到的那一双好似人的大眼睛。

这天下雨,母亲让老七去秦寡妇家,叫四姐回家吃午饭。她家阴雨天,常聚着男女和孩子三帮子打扑克和天九的。男的打天九,不赢钱,数玉米粒。老七来了后,掀去披着的雨纸,虎子大爷看见老七,想起什么似的,扔下牌九,走进外面雨里,出了大门。老七正要喊炕上打扑克的四姐。却见一个奇亮火球,窗缝里缘进来,从炕上飘到屋地上,围着吃惊的打牌九的男人转一圈,飘到屋外,訇然炸响。

一夜雷电风雨过后,护秋的父亲早早回村,说打刮啦(霹雳)拿大虫,把老蚺劈死了。老七惊问,爹,谁叫老然?哪个然字?爹说,虎子大爷。那个字不好说,一个虫部,一个“再”字去了上边一横的。早时刚出生的孩子起名,开大门碰见头一个人,叫啥干啥,随着叫,嫌不好听,让人给起一个。他碰巧遇见个算卦的。说这个字好,走正道有大出息。从人们叫了老七老嘎达后,家里人说起虎子大爷,不再喊他老嘎达,不叫老蚺,不起眼的人好像没了大名,没听人叫起过,就说看林子的。爹又说,我在窝铺里看到南堰屋顶一个火蛋炸响,今早去看,人劈死在屋门口。村人跑去看了。屋旁雨水冲出一个地洞,许多粮食和土混在一起。地洞里一个死了不久的女人。

人们这才记起,二年前一个讨饭的男人,打听临近村里有没有见过,从上游河里冲下来的一个女人。有人问,你女人是咋落水的?男人说,湖里打鱼,风雨里船翻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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