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穿心

2021-11-12 01:39孙宏亮
辽河 2021年10期
关键词:厚道

孙宏亮

1

史冬生两年前迷上了晨跑。

史冬生的晨跑和别人的晨跑不一样,别人晨跑一般是在体育场、林荫道、河畔或者街道上跑,史冬生的晨跑是刚出家门就跑,跑一阵,离家远点,就不跑了。

史冬生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女人,叫李瑞芬,是他的情人。

别人会情人一般是在晚上,史冬生却是在早晨,一定得是早晨。他觉得晚上去见李瑞芬很危险。他觉得危险倒不是李瑞芬有什么危险,而是晚上容易被人发现,因为晚上人们活动频繁。早晨就不一样,早晨人稀,因此安全。更何况,他的早晨也不是一般的早晨,是要比早晨还要早一点的早晨,也就是凌晨。凌晨时分,绝大多数的人,都沉在睡眠里,連狗也沉在睡眠里,这个时候会情人最好。这个时候好,也必须有个理由,最好的理由就是晨跑。晨跑老婆不会怀疑,个别早起活动的人,也不会怀疑。史冬生觉得,情况应该就是这么个情况。

就连大年初一,史冬生也和往常一样,凌晨三点半就起来跑步。大街上有零星的爆竹时不时炸响。那是环卫工人连夜将除夕晚间燃放的爆竹碎屑,清扫成一堆一堆,点燃,慢慢烧,到天亮烧完,便于清运。那些没响的瞎炮就烧炸了,噼噼啪啪,一会炸一个,一会又炸一个。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史冬生呛得不能大口喘气,只能慢跑,边跑边咳嗽,一直咳嗽到离家两公里的富华小区。他做了几个伸臂动作,借机环顾四周,北方隆冬的凌晨还是黑漆漆的,周围没人。

史冬生放缓步子,轻轻走进5号楼3单元,小心翼翼来到314室缓步台。

到了三楼门口,一只花猫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闪,喵一声,跑下楼梯。史冬生稳住神,从腰间解下钥匙,快速插进锁孔,刚要拧动钥匙,门却开了。他心生疑问,咋没锁门呢?来不及想太多,回头看了一眼楼道,确信没人,闪身进屋,顺手轻轻把门带上。

室内没开灯,门厅显得格外阴暗,卧室门虚掩着,静悄悄的,空气中漂着一种怪怪的腥味,这怪怪的腥味让史冬生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好像在哪里闻到过,陌生是这里从来没有这种味。

小芬?

史冬生放低声音,带着疑问似的,轻轻叫了一声。没人回答,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以往不是这样。以往他一开门,李瑞芬就在屋里开灯。今天怎么了?

史冬生略微迟疑,缓缓推开卧室房门,借着路灯惨白的余光,看见李瑞芬只穿着蕾丝文胸和三角内裤,仰卧在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大床上。越靠近床,腥味就越发浓重。

小芬?史冬生惊恐地叫,却没有一点反应。提高嗓门再叫,还是没有回应。一种不祥骤然袭来,一颗心陡然吊起,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满手冰凉,脑子顿时轰地一下,炸出一身冷汗。低头细看,看见李瑞芬脖子下流出一滩污血,已渗进雪白的床罩,窗帘和也墙壁上也有少许血迹。

史冬生浑身哆嗦,犹如第一次走上悬空玻璃步道,两腿顿时绵软得几乎站不住。脑子里一团乱麻,嘴唇哆嗦,上下牙撞击,咔咔咔,一阵颤响。

史冬生不敢开灯,待渐渐适应室内的昏暗光线,才看清李瑞芬除了脖颈左侧动脉被刺破,全身上下没有其它外伤,身边没有任何刀具或其它锐器。

史冬生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得出结论,是他杀!

史冬生闭上双眼,强迫自己镇定,脑子里却在飞速转动。是飞速转动,也是胡乱转动,情境闪现,倏出倏灭,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保全自己却成了本能反应。

屋子很小,一间厨房,一个门厅,一个卫生间,再就是一间卧室。史冬生先从卫生间开始,将自己的毛巾、拖鞋、剃须刀、牙刷、睡衣一一收好,又打开水龙头,将墙面和地面全部冲洗一遍,连下水道的地漏子也清洗干净,然后退出。

别的房间照此办理,跟自己有关的物件和可能的痕迹,包括指纹,史冬生都做了彻底清除,别的一概不动,包括李瑞芬,也保持原样。

遗憾的是,有一件让史冬生很不放心的东西,他没能找到。此地不可久留,只能听天由命。他背上自己的东西,拿着拖布,慢慢退出房间,边退边清理地面。锁好房门,连带着楼道也都倒退着拖了一遍,直到一楼。

史冬生跑到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个正在燃烧爆竹碎屑的火堆,把背包里的东西,连同拖布,可燃烧的,都放到火堆上,看着慢慢烧掉。不可燃烧的,丢进不同的垃圾箱。他心里盘算,待环卫工人过来,这些东西,都会被清运干净,任谁也找不到。

2

史冬生在这座北方海滨城市当刑警已经二十多年,跌跌撞撞一直干到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亲历过无数血案现场。从开始的好奇,到后来的漠然,甚至冷酷,各种凶杀案的惨相他已习以为常。尽管他见多识广,可是面对李瑞芬的死亡惨相,还是不能自持。她毕竟是和自己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感情特殊是一说,比感情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一旦曝光,会瞬间断送自己的前途。

二十多年打拼下来,史冬生早已成了刑侦大队的老油子,破过大案要案,立过大功小功,五年前还得过一个政法战线十大标兵荣誉称号。且在颁奖会上,他有幸结识市长金厚道。

金厚道亲手把一本烫金的荣誉证书递到史冬生手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小伙子,前途无量。史冬生啪一下,给金厚道来了个立正敬礼,心里却在撇嘴,还小伙子呢,儿子都已经上大学啦。

那时候史冬生还只是侦查一中队的中队长。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十大标兵称号,会成为命运的转折点。严格说,不是十大标兵,而是金厚道的青睐,让他的职务一升再升,五年间连升两级,这在公安系统是绝无仅有的。何况,最近有重要人物向他透露,他是市局政治部主任的热门人选,一旦荣任,意味着再升一级,成为市局的班子成员。

那次表彰会开过不久,下班路上,史冬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市政府办公室秘书,要他速到半岛咖啡厅206室,说有人找他。

史冬生觉得对方来头不小,也没多问,急忙奔向半岛咖啡厅。

半岛咖啡厅,是滨城档次最高的休闲场所,说是咖啡厅,其实里边内容很丰富,来往者,不是大款,便是高官。

史冬生赶到半岛咖啡厅不久,那个要找他的人,也到了。他吃了一惊,那人竟是金厚道。

金厚道的表情跟颁奖会上没什么两样,还是笑眯眯的。

几句客套过后,金厚道说出来意,他在京城工作的干女儿,几天前来滨城游玩,没成想在友谊商城,钱包手机悉数被盗。

钱是小事,但手机必须找到,金厚道两眼直视史冬生,加重语气说,而且,不能惊官动府。

史冬生心里明白,这种事找到他头上,显然找错了人。这事跟刑侦一点点关系都没有,应该交给市公交分局反扒中队去办理才对。但他不能明言。既然在金厚道那边,是病急乱求医,自己则不妨将错就错,借机攀上这棵大树。像他这样的农家子弟,想出人头地,非得攀上一棵大树不可。道理浅显得很,他参加工作没几天就懂得。

史冬生一口应承下来。当晚,他把在反扒中队工作的警校同学王进,约出来喝了一顿。席间啰里啰嗦,把金厚道的话,重复了十几遍:钱是小事,手机一定要找到。

王进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事情的进展速度,超出史冬生的想象,第二天傍晚,王进亲自把手机送到他的办公室。这么快就找到手机,里边一定有蹊跷,但他不能问。哪行哪业里边没有蹊跷啊,有些人,就是依靠蹊跷混生活嘛。

以前史冬生不是这样想的,以前他瞧不起各种蹊跷。他觉得为人要正直,要靠实力立足,拿工作成绩说话。论工作成绩,他这个刑侦一中队的中队长,在刑侦大队各个中队里边,算是最出色的。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的职务,一连空了几年,领导都没想到他。到了,给了他一个十大标兵的肥皂泡,却把市局一个写材料的提到副大队长岗位。这事对他刺激很大,说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也不过分。

史冬生对王进说了一堆感谢的话,约他改日再聚。哄走王进,史冬生急忙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打开那只失而复得的手机。

史冬生知道自己不该看手机,但他忍不住。他迫切想知道,手机里边藏着怎样的秘密。

史冬生从手机的微信对话里看到,金厚道曾一次性给他干女儿转账二百万元,还看到,干女儿说,当市委书记的事,已经板上钉钉,要金厚道耐心等待……

史冬生的心,突突突一阵狂跳。

史冬生主动跟金厚道联系,把手机还给了他。上次说好的,一有消息,无论什么时间,史冬生都可以打金厚道的手机。

还是在半岛咖啡厅,金厚道接过手机,只说了一句话,小伙子前途无量。

当晚,史冬生找了一家烧烤店,反反复复,自己敬自己,喝得酣畅淋漓。

没多久,史冬生不经意发现,市局几位领导,对他都有了好脸色,他的职务,也随之高升。随着职务的提升,金厚道交办给他的一些“小事”,难度也越来越大,比如那个干女儿,在滨城开发房地产,动迁时打死了人,让他出面摆平;比如一桩走私汽车的案子,案值过亿,也是由他来大事化小,再进一步小事化了。经过这两桩事,金厚道对他的信任度进一步加深,曾亲口对他说,公安局长一职,早晚是你的。

3

大年初七,富华小区5号楼3单元楼道里传出奇怪的臭味,有人发现那臭味是从314室传出来的,敲门没人回应,于是报案。李瑞芬被害一案,顺理成章,纳入刑侦大队的视界之内。

谁都看得出来,这案子很蹊跷。没有作案工具,没有撬门破锁的痕迹,没有死者的脚印,室内连死者的指纹都很少,综合现场情况,可以大致认定:不是图财,不是奸杀,可以排除流窜作案的可能,高度怀疑是熟人作案。仇杀的可能性最大,死亡时间可推定在一周前的除夕之夜。

刑侦大队随即成立专案组,广泛走访调查。富华小区是开放的老旧社区,没有视频监控,侦查工作主要围绕死者生活圈子打转转,打转转也没发现任何矛盾点,侦查工作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但对史冬生来说,这案子早已水落石出。

大年初一,他跑步回来,就觉得王淑媛的表情不对。王淑媛冲他一笑,笑得怪里怪气,随后问他,挺好的吧?没遇到什么事吧?

史冬生嘴上说能有什么事啊,心里却嘀咕,这娘们好像知道一点什么。对,从杀人动机角度来分析,王淑媛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前提是,她对史冬生和李瑞芬的关系已经了然于胸。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尽管史冬生行事诡秘,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给王淑媛抓到破绽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是,王淑媛因乳腺癌动了手术,已经在家休养了半年,还要定期到医院化疗。一个癌症病人,手无缚鸡之力,敢去杀人?借她一百个胆子看她敢不敢?

史冬生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他认为这是自己吓自己。

大年初八,史冬生下班回家,发现王淑媛做了一桌好菜,都是他最爱吃的海鲜。他觉得奇怪,家里只剩两口人,即便是大年三十,也没做过这么多菜,今天怎么回事?

史冬生用疑问的眼神瞥了王淑媛一眼,一张嘴,说的却是别的,怎么还戴上帽子了?

王淑媛笑一下,说,头发快掉光了,戴帽子遮遮丑。

史冬生这才转入正题,做这么多菜,今天是啥好日子?

你忘了?王淑媛说,今天是你生日啊。

噢,生日。史冬生觉得奇怪,王淑媛怎么突然想起给他过生日了?他们结婚多年,关系时好时坏,在儿子史前出国留学之后,同时也是在史冬生遇见李瑞芬之后,关系便急转直下。史冬生对王淑媛,不光是心里头冷淡,连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冷淡。而在另一方,王淑媛觉得,她的乳腺癌,就是让史冬生给气出来的。

史冬生哪有过生日的心情,草草几口吃完晚饭,就放下筷子,独自到客厅,抽烟,想心思,摆在桌上的那瓶五粮液,那是他平素的最爱,却动都没动一下。

王淑媛收拾完剩菜和碗筷,也来到客厅,瞅着史冬生的脸说,你心事重重,是因为那件凶殺案吗?

史冬生吃了一惊,你知道那件凶杀案?

王淑媛撇撇嘴,这么大的事,知道的人多了,微信群里,说什么的都有。

史冬生想想也是。这年头,微信成了唾沫星子的集散地,一不小心就是漫天流言。

史冬生嗯一声,继续抽烟,想心思。

王淑媛却在史冬生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面对他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史冬生用眼角的余光抚了王淑媛一下,喷出浓浓一缕烟雾,没吭声,等她往下说。

王淑媛说,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

别胡说,史冬生制止她,他觉得扯这种话题,没意思。

王淑媛说,我不想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一个史前的后妈。

史冬生心头一抖,侧过脸,盯住王淑媛。王淑媛却扭了头,将目光放到虚空里,自顾自讲下去。

我把家里的存款,全部转到史前的账户上了。

我跟踪过你。

我知道富华小区的那个女人。

我站在楼下,听见你在楼上的开门,心都碎了。

我敲过那女人的门。

我知道那女人的名字。

我配过你的钥匙。

我觉得她死有余辜。

我现在就是马上去死,心里也安生了。

我……

史冬生无论如何克制,都藏不住内心的震惊。王淑媛的话,像一支支利箭,带着凛冽的寒意,直穿他的心脏。他知道,眼前这女人跟他摊牌了。她把一个天大的难题塞给了他。人是我杀的,你想怎么样吧?

想到这里,史冬生的火气噌一下冒上来,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高高举过头顶,不料将一缸烟头烟灰都撒到自己头上。

烟灰缸每天都是满的,王淑媛从不收拾,都是史冬生自己清理。而史冬生也很少及时清理,特别是李瑞芬遇害之后,无论做什么,他都打不起精神。

史冬生迅即放下烟灰缸,用右手手背搓眼睛。

王淑媛对此视而不见,还在往下说,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

史冬生打断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淑媛竟反问过来,你是刑警,你说呢?你说我该怎么做?

史冬生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坐到原先的位置,说,凭你这身子骨?

我身子骨不行,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史冬生说,你雇凶?

沉默,沉默很久,王淑媛哇一声大哭起来,说,我也没想要她的命,我只想给她破破相,让她知难而退,谁知道……谁知道,那孩子,失手了。

那孩子是谁?

王淑媛支吾一下,说,你认识,周强,史前的大学同学,以前经常到咱家来。

他怎么肯做这种事?

他欠了五万元赌债,债主逼得紧,我答应给他还债,另外再给他两万。

周强现在在哪?

回江西老家了。

史冬生恨恨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

王淑媛低下头,边抽泣边说,我也是为这个家好。顿了一瞬又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

史冬生摆摆手,意思是让王淑媛闭嘴,随即点上一支烟,陷入长考。

王淑媛却突然变得决绝,呼一下站起来,给史冬生甩下一句话,经过就是这样,你看着办。说罢扭身奔卧室去了。

史冬生瞅着王淑媛的背影,凭空一声叹息,心说,这女人算是捏住他的七寸了,让他看着办,他能怎么办?把她交出去?那不等于把自己也交出去了?

史冬生在烟雾缭绕中拿定主意,办法只有一个,咬紧牙关,把这案子沉下去,沉成死案。他要用自己多年的刑侦经验,对抗同事们的刑侦经验。

当晚,史冬生搬到儿子的房间去睡。他决定跟王淑媛分居,他再也不想看见那张哭丧的脸。

长夜无眠,史冬生脑袋里没有别的,全是李瑞芬。

4

两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某日中午,史冬生参加一位老友的宴请,去了虎山公园附近的听涛大酒店。双休日没啥事,喝得有点大。餐后酒劲上窜,他站在餐厅落地窗前,看烟波浩渺的海面,看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由自主,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那原本不该发生的一幕。他在心里无数次唾骂自己,哪来那么大色胆,简直就是包天。

史冬生信步下楼,像被一种什么力量牵,鬼使神差般走进二十多年没敢踏进半步的海滨浴场。沿沙滩漫步,走出没多远,便看见一个穿着白底、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倚在一块大礁石上,眺望大海。连衣裙在风中飘,女人的长发也在飘。史冬生的目光滑过那女人,却又突然缩回,凝在那女人身上。怎么这么熟悉。风中的连衣裙,他很熟悉,女人的侧影,似乎也很熟悉。会是她吗?她还在这里?

史冬生差点叫出声来,略一分神,脚下不稳,踩出一个趔趄。那女人受了惊动,缓缓回头,看史冬生,看得两眼发直。

史冬生认出来了,是她!

那女人直视史冬生,缓缓走到近前,小声问,是你?

史冬生点点头,小声说,是我。

女人又问,你是谁?

我是史冬生,你呢?

我是李瑞芬。

稍顿,李瑞芬问,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李瑞芬带着哭腔说,不好。说完赶紧用双手捂脸,蹲下身子,两肩不停颤动。

史冬生也蹲下身子,用手掌轻轻拍打李瑞芬的肩头。他用拍打传导难以言说的安慰和难以言说的愧疚。

李瑞芬慢慢平静下来,止住抽泣,抬起泪眼,说,你欠我一个约会,你知道吗?

知道。史冬生说。

我们现在就去,好吗?

好的。

在虎山公园的一个僻静角落,两人在一张空闲的休闲椅上坐下。沉默,久久的沉默之后,李瑞芬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你想听吗?

史冬生心里抽了一下,頗有礼貌地回了一句,想听。

那就好。李瑞芬说。

在李瑞芬的故事里,她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她先是在一家纺织机配件厂当工人,后来通过成人自学考试,拿到会计专业大专文凭,调到厂部当会计。

李瑞芬生得俊俏,高个头,鹅蛋脸,杏仁眼,看人勾魂儿。最受人待见的是皮肤白,象牙那样的白。一白遮百丑,何况李瑞芬本来就不丑。就这么,她被厂里的青工给包围了,走到哪围到哪。几个贱性大的青工几乎天天缠着她。她不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也惹不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能躲着。时间长了,便养成一种孤僻的性格。她喜欢独处,也享受独处。

李瑞芬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游泳。二十岁那年,夏末的一个星期天,她一个人来到海边,逛到傍晚,到浴场的最偏远处,见四周没人,便换上泳衣,轻手轻脚下了海。

在海面上远远地兜了一大圈,李瑞芬感觉有点累,于是上岸,躺在礁石后边的沙滩上小憩。

李瑞芬说,后边的事,你还要听吗?

史冬生接话,后边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遇见一个流氓。

你认识那流氓?

认识,他叫史冬生。

沉默,两个人都无话。昨日重现,都被当年不堪的一幕魇住。

多年来,史冬生每每想起这事,都特别纳闷,为什么一见那泳衣少女,便如同遭了电击一般,不管不顾地扑过去。那年月,犯强奸罪,可以判死刑。

那个遥远的傍晚,那个事后回想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场面,史冬生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想前后连贯地梳理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闪来闪去的瞬间:喘息。撕扯。把少女的红色泳衣撕碎。喘息。挣扎。喘息。抚摸。喘息。强吻。怒涛拍岸。海燕在低空尖叫。

李瑞芬自始至终都没有大喊大叫,后半截,好像还略微有点迎合。事毕,默默起身,穿上连衣裙,眺望大海,脸上,泪光闪烁。

史冬生穿上短裤,竟也不急着逃走,凝视少女的侧影,说,咱俩搞对象吧。

李瑞芬扭头瞅了史冬生一眼,无语。

咱倆搞对象吧,史冬生说,我会对你好。

李瑞芬开口了,拖着哭腔说,你毁了我……

史冬生浑身一抖,就势跪到沙滩上,说,咱俩搞对象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李瑞芬答非所问,我恨你。

这时有说话声传来,不是一个两个,听着像一群人,史冬生急忙起身。

李瑞芬自说自话,明天,还是这时候,我在虎山公园门口等你……

史冬生看见,走过来的果然是一群人,他一时胆怯,撒腿便跑。身后,李瑞芬在喊什么,喊声被风吹到别处,模模糊糊,听不清。

第二天傍晚,李瑞芬在约定地点没等到史冬生,之后连续一个月,也没等到,之后的一年,还是没等到。虽说一年也没等到,可李瑞芬还是每天必到虎山公园门口转上一圈。其实她早就死心了,却还没有完全死透,还抱有一点点侥幸,万一哪天能遇见他呢?

就这么,每天傍晚到虎山公园门口转转成了李瑞芬的生活习惯。

李瑞芬长得漂亮,介绍对象的就多,早年,倒是看了几个,却都看不中,基本上都是瞟一眼就拉倒。那些介绍对象的大姨大婶大叔都说她有个性,清高,慢慢也就懒得操这份心。厂里的工友,也觉得她清高,故而渐渐疏远。

李瑞芬越是等不来那个强暴她的人,越是渴望见他。这渴望特别地顽固,特别地执拗,特别地不见棺材不死心。以至于连过往的习惯也基因突变,变成主动寻觅。节假日,她开始涉足人群聚集之地,商场,集市,广场,车站,她心想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在什么地方与那人不期而遇。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李瑞芬还是单身。

这期间,李瑞芬遭遇的最大变故是下岗。弟弟结婚,家里多了一口人,原本就不宽敞的住宅显得更加拥挤。何况,李瑞芬是一个大龄未婚女人,还是个无所事事的下岗工人。家庭气氛慢慢就有了变化,父母的脸色里有了阴霾,弟弟的嘴角,也时常蹦出几句指桑骂槐。

李瑞芬不甘心吃张嘴饭,她先后找过几次临时工作,当过饭店服务员,干过楼盘销售,最后还是她当过会计的工作履历派上了用场,随着市场经济热度逐渐加大,社会上对财会人才的需求也逐渐加大,于是李瑞芬重返会计岗位,同时给几家企业兼职。不用坐班,收入也比较可观,还可以挤出时间,寻找那个挨千刀的。

李瑞芬做梦都不敢想,竟然是在当年出事的那个海滨浴场,遭遇当年的那个流氓。她当然也不会想到,在遭遇那个史冬生的当晚,两人就在听涛大酒店开了房。在那张洁白如雪的双人床上,她疯了。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她疯疯癫癫地,也是气喘吁吁地,一夜之间,把史冬生强奸了三回。

黎明时分,李瑞芬像婴儿一样,舒展地,毫无牵挂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黄昏。李瑞芬坐在窗前看海。她看的不是海,她看的是霞光满天。

5

李瑞芬凶杀案发生的第二年春天,省公安厅开展命案必破的“利剑行动”,李瑞芬一案不得不重新捡起,列入必破案件序列。

史冬生心里清楚,这个案子只要拖到“利剑行动”结束,就算雨过天晴,顶多是考核上丢点分。经过郑重考量,他把案子交给从重案大队刚刚调来的郑小鹏。郑小鹏对案子不熟,可以顺理成章地拖延时间。

果然不出史冬生所料,一晃三个月,也没见案情有什么进展。直到史冬生调任市局政治部主任,进入市局领导核心的第三天,才从内部材料《每日警讯》上看到一个消息:郑小鹏在凶杀案现场的卫生间墙壁里,找到一张四十万存折。

史冬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存折是史冬生挖空心思要找却找不到的东西,没想到让李瑞芬给藏到墙壁里了。当初给李瑞芬租房子,让她从家里搬出去,是史冬生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做出的重大决定。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李瑞芬的后半生。他需要用实际行动来救赎自己。何况,他的小芬,看着文静端庄,在床上却别有一番风情,怎么那么疯呢,头发甩来甩去,荡妇一样的,大名鼎鼎的潘金莲,也不过如此的吧?

李瑞芬对房子很满意,对卫生间却提出要求,对房东说,她有高血压,不习惯用蹲便,想自己出钱,改为坐便。既然是租客出钱,房东也乐得卖个顺水人情。

为这事,史冬生当时还有一点小感动。很显然,李瑞芬改造卫生间是为了他。他跟李瑞芬说过,他有高血压,用蹲便有时会迷糊。而李瑞芬的血压很正常。

没想到,李瑞芬借改造卫生间之机,把存折藏到墙壁里了。

没想到,整天不声不响的郑小鹏,竟然能从墙壁里把那张存折给抠出来。他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呢?

史冬生立马意识到,他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一个深藏不露的对手,他必须密切注意郑小鹏的动向,必须!

思虑再三,史冬生决定在刑侦大队,也就是在郑小鹏身边,给他钉一个钉子。钉子的人选,他很快就确定下来。这事不难。哪个单位没有怀才不遇或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呢?有就好办,几句暖心话甩过去,再送他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那钉子,你想钉到哪里,就钉到哪里。

想到这一层,史冬生笑了。在结识金厚道之前,他自己不就是一个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吗?

当晚,史冬生跟钉子小酌了一回。史冬生捏着酒杯,先是对钉子的个人前途表达了一番真心实意的关心,在钉子心情激动连连敬酒之际,又不经意把话题转到李瑞芬的案子上。

史冬生跟钉子掰了一回手指头。

拇指:这案子原先由他负责,拖延这么长时间没有破案,他一直引为憾事。

食指:郑小鹏这个人选,是他深思熟虑确定下来的,此人的办案思路异于常人,现在看来,他绝对没有用错人。

中指:虽然他非常关心这个案子,但由于已调任新的工作岗位,不宜公开过问。

无名指:“利剑行动”涉及到市局的荣誉,必须尽全力完成,他虽然不在刑侦岗位,但不妨在暗中相助。

小指:希望钉子密切关注这个案子,跟案子有关的所有风吹草动,都及时向他汇报。

在接下来将近一个月时间里,钉子向史冬生至少汇报过四次有关案情的重大进展。收到第四次报告那天,史冬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抽烟。这回,他自己跟自己掰了一回手指头。

拇指:郑小鹏严密封锁跟那张四十万存折有关的消息。

食指:郑小鹏走访李瑞芬的家人和纺织机配件厂的领导和工友,包括李瑞芬兼职的几个小微企业主。

中指:郑小鹏请过一次客,请的都是老刑警,席间以开玩笑的口气,问到史冬生的私生活,在外边有没有包养二奶之类。

无名指:郑小鹏在请客之后,神秘地失踪了三天。

史冬生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知道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这意味郑小鹏已经摸到某种线索,这条线索直接指向他,在郑小鹏眼里,他很可能是杀害李瑞芬的一号嫌疑人。

史冬生极度懊恼。当初怎么就那么大意呢?怎么就蠢到把自己账户里的四十万,就地转存到李瑞芬的新账户上?哪怕换一家银行也好啊。

史冬生不担心自己这个一号嫌疑人,他担心的是二号王淑媛。王淑媛嘴硬不假,那是在他面前嘴硬,王淑媛刁蛮不假,那也是在他面前刁蛮,跟郑小鹏过招,她怕是一个回合都扛不下来。

史冬生迫切想要知道,在郑小鹏失踪的三天里,他去了哪里。对他而言,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这三天。一段时间以来,他已感觉到气氛的异样,《每日警讯》上,关于李瑞芬案件,一个字都没有了。这显然是想对谁保密。对谁保密呢?还不是对他史冬生?意识到这一点,史冬生内心的不安,便一天天加剧。但他知道,除了根据钉子的汇报,做做案情分析,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做就是錯。

钉子终于给史冬生传来一个重要消息:郑小鹏去了江西,而且带回来一个人。

史冬生心里呼嗵一声,不用问,郑小鹏带回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周强!

6

史冬生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到了这个份上,他必须有所动作,不能坐以待毙。他心说,哪怕是提着自己的头发,也要把自己提过河去。过了这条浑水河,什么都好说。金厚道不是说了嘛,公安局长一职,早晚是他的。到那时,几个郑小鹏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现在……

就在史冬生不知如何着手的时候,刑侦大队政治处主任老刘来市局办事,顺便来看看他。两人喝茶聊天时,史冬生灵机一动,不动声色地虚构了一个内部消息,说市局最近打算调整各区县公安局领导班子,也包括各大队和重点派出所领导班子,准备破格提拔一些政治素质过硬、业务能力超强的同志,他已经向市局党委推荐了三位人选,都是刑侦大队的老下属,排在第一位的是郑小鹏。

史冬生故意不透露另外两个名字,且再三叮嘱老刘,这是内定人选,等开过党委会才能对外宣布,现在无论如何都要保密,否则会引起一些人的思想波动,给正常的人事安排带来负面影响。

老刘听罢连连点头。其实史冬生心里清楚,老刘是个碎嘴子,肚子里盛不住二两香油,他回去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跟郑小鹏咬耳朵,然后呢,晚上再喝郑小鹏一顿。老刘的伎俩,史冬生已领教多年,他坚信老刘一定会替他当好这个信使。当然他更希望郑小鹏能够接受他的善意,在李瑞芬一案上,让他过得去。只要让他过得去,等他得道的那一天,作为回报,他一定会让郑小鹏随他升天。他跟金厚道的关系,完全可以复制到郑小鹏身上,他郑小鹏会是一个木讷的人吗?

谁知老刘前脚刚走,史冬生就听到一个让他脑门上雷电交加的小道消息,金厚道已被省纪委隔离审查。史冬生赶紧给金厚道的干女儿打电话,电话不通。很可能,那位干女儿也出事了。

从那一时刻开始,史冬生感觉到投向他的所有目光,都饱含嘲弄的意味,好像在说,你还能蹦跶几天?

当夜,史冬生没有回家,他到听涛大酒店开了房,就是跟李瑞芬整夜鱼水相欢的那间房。他叫了一份外卖,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史冬生抓起手机,看到早些时候钉子给他发来的微信。一个字没说,就是几张照片。周强的照片,王淑媛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刑侦大队,是史冬生再熟悉不过的工作环境。

让两个嫌疑人在特定场合见面,是刑侦的惯用手段。不必对话,只要他们互相瞥一眼就可以,就会有一个率先崩溃。一个崩溃,另一个就离崩溃不远。即便是惯犯,也很难挣脱这道命运的绳扣。

史冬生知道,此时对郑小鹏来说,李瑞芬一案,已经真相大白。不知为什么,这一时刻,他心里反而觉得踏实。他的心,已经悬了很久,现在终于落地。

到了应该闭幕的时候了。无论人生如何漫长,也都有闭幕的时候。现在是他,史冬生,到了应该闭幕的时候。这是命运的安排。

史冬生早就拿定主意,他要自己为自己拉上闭幕的幕布。他抠出手机里的智能卡,扔进马桶冲掉。脱了睡衣,慢慢洗漱,然后穿戴整齐,离开酒店。

史冬生回到市局,没进自己的办公室,直接去了楼顶。

史冬生站在楼顶边缘,脚尖悬空。他的脚下,是坚硬的大地。

史冬生目光所及,是他当年偶遇李瑞芬的那片浴场。遥远,却清晰。海浪,沙滩,礁石。李瑞芬。年轻的李瑞芬。穿红色泳衣的李瑞芬。穿白底、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李瑞芬。

一只黑色的海燕,携带呼呼的风声,从浴场那边,箭一般,向史冬生射过来。史冬生闭上眼睛。他感受到一瞬钻心的疼痛。他腾空而起,扑向坚硬的大地。大地上,年轻的李瑞芬,穿着红色泳衣的李瑞芬,张开优美的双臂,面带微笑,迎接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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