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船，一枚钤印在南湖的红色印章

王加兵

1921年8月3日。十一位热血青年，操天南地北口音，匆匆聚集嘉兴东门狮子汇，焦急地等待一艘驶往南湖的渡船。

然后，一场红色风暴在南湖酝酿，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即将发生。

云天苍茫，风雨翻墨。源自太平洋的风暴，盘旋在南湖之上，鼓荡燥热的八月天。一只旧时的灰鹭，贴着湖面，风筝一样，逆风扶摇而上。沪杭列车在南湖北岸疾驰，隆隆隆，这是时代高速奔跑的喘息。浪拍堤岸，雨注亭台。风雨飘摇时，嘉兴南湖湖心岛，似一艘不沉的战舰，搏风击浪。

10时13分，汽笛长啸，白雾弥散，上海北站出发的104次早班快车，如约抵达嘉兴。人潮涌动，长衫，西装，旗袍，褶裙，土布，黑裤，谁也不知道，那天的早班车给江南小城送来哪些尊贵的客人。一位二十出头的短发姑娘，白大襟，黑短裙，在站前焦急地守候，等一群英气勃发的年青人。她清秀端庄，她睿智机警，她代表嘉兴这座水做的城池，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鹤鸣，都准备妥当，随我来。”

“我们谈德先生、赛先生，也谈镰刀、锤子和鲜血淋漓的暴力斗争。”

“今天，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東方游荡！”

“润之，我还记着你《湘江评论》创刊宣言的那句：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以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

有长衫黄伞，有清俊书生，有八字须圆眼镜，有国字脸北京腔，大家昂首阔步，相谈甚欢。过站前河，走小马路，翻宣公桥，热血男儿，意气风发，八方来聚春波门外狮子汇。搭摆渡船，转小拖梢，共登烟雨楼外那条红色丝网船。

200米外，他们匆匆赶去，完成一件擘画新时代的大事件。

1921年，嘉兴的城垣依稀，灰黑破旧，垂垂老矣。1921年，嘉兴的太阳从春波门最先升起。东方旭日燃烧，有红色的船，从暮霭沉沉的旧时长河摆渡而来，从诗意跳跃的时代新曲破空而出。门楼之下狮子汇，五水汇涌。城东秀水，城南濠水，站前河水，东大街的迎紫河水，穿铁路，走南湖，入甪里塘，急水湍流，势如雄狮劲舞。恰如泱泱南湖水，从西从北苕溪、霅溪、太湖、运河汇集而来，往东往南，经平湖塘、嘉善塘分流入海。静水之下，暗潮涌动。一百年前，五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东门狮子汇与火车站，人如流水车如龙。火车里五湖来相汇，又火车里四海各散去。

风是软骨头，风朗月清。风也是硬骨头，风刀霜剑。狮子汇不是平静的草原，这里风起云涌，风云际会。

丝网船，先前一天，王会悟委托城内张家弄的鸳湖旅馆所雇。单夹弄，船长16米，宽3米，船头宽平，内有前舱、中舱、房舱和后舱。船体栗色，棚顶黑红，髹饰精美，明亮如镜。夏日泛湖，推开遮板篷布，支起木窗，清风缕缕，通透清爽。

11时左右，如事先安排，画船缓缓泊进烟雨楼东南空旷的水域。八月南湖，庄曹圩的莲花正盛，碧云连顷，荷香沁骨。小城农历六月二十四，百姓欢聚南湖，庆荷诞，放荷灯。荷诞虽已过去一周，但清波拔篙，鼓棹入湖，城里人赏荷的兴致不减。西南洲渚陂塘，轻盈的采菱船在菱荡里悠游。八月菱香，许家村的无角菱新鲜上市。湖中时有富户士绅的画舫游艇，歌舞欢唱，招摇过往，热闹得让人紧张。

船头姑娘，无心赏景，她警觉地关注一湖动静，看靠近的船只，看南堰的车辆，也看头顶堆积的乌云。鸳湖暑夏，午后时有强对流雷电风暴。盐仓桥那边，裕嘉缫丝厂几十间新厂房，满目疮痍。8月1号，鸳湖巨风，船毁人亡。

“一、本党定名为中国共产党。二、本党纲领如下：第一，以无产阶级革命军队推翻资产阶级，由劳动阶级重建国家，直至消灭阶级差别;第二，采取无产阶级专政……第三，废除资本私有制……”船舱寂静，湘音浓厚，是他在宣读党纲，铿锵激越，字字句句都缀着千钧之力。

第一个纲领，第一个决议，第一个中央局，一个红色政党在南湖的画船庄严诞生。全体代表起立，压低声音，呼喊：“共产主义人类的解放者万岁！” “共产党万岁！”“共产国际万岁！”低沉而有力，神圣而亢奋，火一样在年青人的心头灼烧。这是一群热血沸腾的革命盗火者，代表全国58位共产党员，誓将翻越刀山火海，烧毁那个朽腐的旧时代……

走上船头，湖南来的毛泽东身著长衫，手握黄伞，远眺西边红霞满天。他浓眉不展，一个28年，再一个28年，不知何时阴云散，守得清风明月来。

王会悟俯身探水，水中有晚霞的灿烂，有游鱼自由的影，也有她清丽的笑脸。回头，她朝舱内轻声呼唤，“董先生，你说喜欢烟雨楼，日后天下清明，记着再回南湖来。”（1964年4月5日，清明，南湖烟雨。阔别四十三年，八旬的董老，重登红船，挥笔抒怀：“革命声传画舫中，诞生共党庆工农。重来正值清明节，烟雨迷蒙访旧踪。”）

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星光闪耀，渔火点点，晚8时15分，沪杭甬115次快车，载着革命的火种，风驰电掣，驶向上海，济南，北京，武汉，长沙，广州……

云是云天的翅膀，云里有风雨，有闪电，有自由。宣言是红船的风帆，有力量，有方向，有希望。击水中流，一船红遍中国。劈波远航，百年复兴伟业。红船之火，把黑夜照亮，永远照见劈波远航的复兴之路。

船是一只涉水的鞋，烟雨楼前革命志士筚路蓝缕的鞋。

船是一枚时代印章，钤印在秀水南湖的红色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