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曼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文艺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在一定程度上必定会反映社会现实,而电影作为一种艺术,也不例外。“不论它的商业动机和美学要求是什么,电影的主要魅力和社会文化功能基本上是属于意识形态的,电影实际上在协助公众去界定那迅速演变的社会现实并找到它的意义。”因此,电影不仅是故事画面的表述,更是社会现实的构建。电影生产在一定程度上是意识形态的生产,是历史、文化的见证者和记录者。“种族歧视(racial discrimination)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白人至上的思想……美洲的黑人、印第安人,大洋洲的土著居民,欧洲的原殖民地移民、少数民族、亚洲的‘部落民’等,都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种族歧视长期以来在美国社会文化根基中存在,同时也是美国好莱坞电影观照的重点对象。
影片《绿皮书》的片名来自于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在美国旅行的指南手册:《黑人自驾旅行绿皮书》(The Negro Motorist Green Book),主要讲述了民权运功高潮前期的1962年的背景下著名黑人钢琴家唐·谢利雇佣无所事事的意大利裔白人托尼·利普·瓦莱拉纳为司机和助理,并在托尼护航下美国南下进行钢琴巡演,因沿途遭受种族歧视,二人彼此协助,最后建立了一段跨越种族和阶层的友谊的故事。电影《绿皮书》虽然沿用的是关于“种族歧视”的议题,但是电影却摒弃了沉重悲惨的叙述方式,采用一种轻松、幽默的表述,将种族的偏见在生活细节中展示出来,故事的核心也转变为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在美国的公路旅途中嬉戏打闹、互帮互助后完成了友谊升华,影片通过构建二人温暖的人际关系的过程,彰显“种族歧视”这一敏感、沉重的话题。本文将从种族歧视在影片故事情节中的具体体现、影片的视听语言、人物形象设置三个方面,探析影片《绿皮书》对种族歧视这一议题的呈现,并对影片中的价值传递进行现实批判与质疑。
“电影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艺术形式,其话语是具体社会语境下的语言实践。”影片通过生活细节中人们的眼神以及行为表述了种族歧视在美国社会的根深蒂固,而且影片中出现了许多关于种族歧视的话语。影片开始,在意大利裔白人托尼的家里,两位黑人维修工在饮用完水后,托尼一脸嫌弃地将黑人用过的杯子丢进了垃圾桶。谢利和托尼来到北卡罗莱纳州后,演奏的场合上,仆人基本上都是黑人;谢利即使已经是上层社会的名流人士,依旧被刻板化地认为“黑人都爱吃炸鸡”,甚至不被允许和白人共用室内干净明亮的卫生间,而是屋外黑漆的田野里。我们可以看出在白人的眼里,黑人天生是低等的。影片中二人来到服饰店,谢利甚至因为肤色不被允许试衣服。在“日落城”,规定:种族隔离时期,不允许黑人日落后在当地逗留,甚至在树立了类似“规章制度”的警示牌在路边。由此可见,白人压榨着黑人的生存空间,甚至通过规章制度限制黑人的人身自由。这些生活中的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呈现了“白人至上”的观念,也展示了种族旗帜下黑人生存空间的狭窄。
电影中也出现了一批关于侮辱白人以外人种的种族话语,例如托尼形容两个来家维修的黑人为“茄子”;电影中也有白人对黑人钢琴家谢利的其他称谓:“黑鬼”(nigger)、“魔鬼”(spook)。nigger不仅是一种蔑称,在词语发展过程中也有其他衍生意义:懒惰、脏乱、社会低下的人等,而spook在西方文化中是上帝和世人的敌对者。电影中还有这样两段情节,一段发生在托尼与演出场馆负责人因为钢琴品牌而争执时,场馆负责人怒气之下辱骂托尼为“油脂球”。“油脂球”与“黑鬼”的侮辱性称呼内涵类似,指的是来自于欧洲南部或者拉丁美洲的外来人口,而托尼虽然为意大利裔美国白人,但是却不是正统的白人,依旧会招致别人的侮辱和歧视;另一段发生在二人经过日落城时,警察得知托尼的意大利裔身份后,便对托尼口出狂言:“我知道你为什么为他开车了,因为你自身就是半个黑鬼。”托尼肤色并不是黑人,却被称为“半个黑鬼”,其原因则是:20世纪30年代,大量意大利移民涌入美国,造成工作竞争激烈,抢占了正统美国本地人的生存空间,二战后初期,意大利在欧洲就是贫穷的代名词,同时很多意大利人在美国从事黑手党等非法工作(意大利黑手党)。除此类称呼外,电影中人物对话时,会不时出现“犹太佬”、“德国佬”这样类似“黑佬”的侮辱性代名词,体现了正统美国白人对犹太裔白人和德国裔白人的种族歧视。总而言之,白人内部也有其鄙视链存在,这种歧视本质与白人歧视黑人相同,都是种族歧视的体现。
我们在观影时,不难发现电影中的视听语言不仅契合电影中此时此刻人物心理状态和环境氛围,更能将人物的情绪和营造的意境传递给观众。因而,我们可以知晓,电影的视听语言其实是电影故事情节的载体。顾名思义,视听语言指的是“影视作品中以画面和声音为质料所创造的视听形象,并由人们的视觉和听觉进行感知的符号、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所构成的表述系统”。电影《绿皮书》的视听世界里,导演运用合适的视听语言,使电影在形式上增添了美感,与故事情节相融合,使观众对人物形象塑造和种族歧视获得更深层的认知和体验。
影片中有一幕 :黑人谢利博士一人端坐在酒店的阳台上,团队其他白人成员在楼下畅快热闹地聊天。谢利博士所在的楼栋墙面是花纹式的砖面,而白人靠近的楼栋墙面是纯白色的,导演将其安排在同一画框里,将谢利博士与白人在空间里分割开来,看起来是无法融合的两个群体,黑人与白人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再者谢利坐在高处,象征着他较高的社会地位,却依旧融不进白人的社交圈子,这个镜头画面的安排,不仅体现出谢利的孤独,更呈现出黑人与白人的格格不入。影片中另有一类似场景,影片开头谢利在面试托尼时,谢利端坐在华丽的宝座上,托尼则坐在普通椅子上,二人一高一下,一俯一仰,中间放置着一架华贵的钢琴。黑人谢利和白人托尼的坐姿与坐位,显示出其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托尼被雇佣者的身份;房间里一架钢琴将二人分割开来,象征着一开始黑人谢利与白人托尼之间陌生的距离,同时与后来结局二人友谊升华,在同一间房间休息的温情画面(象征黑人与白人的握手言和)呼应。影片中还有一经典场景:西装革履的谢利挺直身板等待修车,与农田中辛苦劳作的黑人们视线相触碰的瞬间,谢利与农田中的黑人并没有对话,但此时电影通过正反打,将农田里的黑人与上流社会的黑人谢利的阶层差异鲜明地对比出来,此时电影虽然无声但却让我们感受到了阶层的巨大差异和底层黑人的无奈心酸。
其次,蒙太奇手段可以使电影的叙述在时间空间上获得很大的自由,例如谢利在不被允许试衣服后,影片突然转到博士晚上弹奏钢琴的场景,此时伴随着镜头由远拉近,博士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弹奏钢琴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音乐声越来越激昂,我们仿佛能深切地感受到谢利将自己的悲伤与愤怒注入到音乐中,并随着钢琴的弹奏迸发出来,被种族歧视的悲痛不仅在电影主人公心里回放,更是涌现在我们观众的眼前。
再者,影片对色彩光影的运用也是恰到好处。二人吵架后博士脸上被映照上绿光,我们更能感受到谢利内心的愤怒。影片中两次遇到警察的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各自也有不同的隐喻。第一次遇到巡警时,漆黑的大雨夜,警车的红灯不停闪烁,雨声和警笛声交杂在一起,令人不难感到即将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果不其然,二人因种族问题与警察发生冲突而入狱;第二次遇到巡警时,是影片快结束时,在二人完成整个演奏旅程后回家的路上,漫天飞雪,昏黄的灯光照射下,警察并没有和先前的警察一样对黑人谢利表示排斥,而是提醒并帮助他们修好车,暖色调的画面风格不仅代表着人性的温暖,更预示着电影结尾美好的结局。
电影对谢利、托尼两位人物在肤色、性格、身份以及社会地位的设置有巨大的反差。在漫长的旅程中,二人是互帮互助、相互成就的模式,主要体现为黑人谢利对白人托尼的教化,以及白人托尼帮助黑人谢利重建文化自信和文化认同,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好莱坞传统的人物设置——“神奇黑人”与“白人救世主”。“‘神奇黑人’这一概念最早由克里斯托弗·约翰·法利提出,用以指好莱坞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位白人主人公提供帮助的黑人配角固定形象。欧贝松指出,好莱坞电影中的‘神奇黑人’往往既耐心又聪明,还常常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其主要功能是帮助白人主角克服性格缺陷……‘白人救世主’是好莱坞电影中常见的一种形象,其中包含白人角色拯救有色人种角色的剧情范式。这类白人角色往往在生活中那个受困或遭遇危险,但仍承担起领导、指引有色人种角色的职责,并拯救他们或帮助他们获得道德上的救赎。”《绿皮书》中黑人谢利,谢利是著名钢琴家,性格谨慎,行事稳重,属于名流人士,其一言一行透露出高雅的风格,是雇主;而与之相反的白人托尼则性格急躁冲动,无所事事,社会地位较低,是被雇佣的劳动者。二人在旅途中,黑人谢利一直尝试让白人托尼改掉自身随意且缺乏教养的举止言谈,例如谢利强行让托尼将捡到的石头归还给商店,要他拾起随手扔掉的垃圾,还亲自教授他如何给妻子写生动的情书,并教导托尼“坚守尊严才会赢”。而白人托尼则在路途中好几次将谢利于水深火热中救出,保证他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帮助黑人谢利由一开始的逃避自己的黑人种族到欣然接受自己的种族,换言之,托尼帮助谢利完成了自我认同。谢利在面对托尼“我比谢利你更像个黑人”的言说时,情绪无法自控道:“所以如果我不够黑,也不够白,我甚至不够男人,告诉我,托尼,我是谁?!”谢利在舞台上位为上流人士演奏时,被观众视为艺术家,而只要在台下,他又被视为低劣的黑人。他的经济地位和文化环境使他远离了底层黑人的文化符号,但在生活中却又不时被当作底层黑人对待,谢利的内心对黑人文化有所抵触,但他又不被白人完全接纳,因而他认为自己“不黑不白”。在旅途中,托尼带动博士谢利接受黑人文化元素:炸鸡、黑人流行音乐等,就连吃炸鸡的姿势也由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到随心所欲。在托尼的陪伴下,谢利最后走进一家黑人酒吧,并与黑人乐手畅快地合奏起来。旅途最后地一站巡演,黑人谢利不被允许在餐厅内用餐,此时谢利并没有选择隐忍,而是开始反抗,愤然离开了餐厅拒绝演出,反而此时的托尼变得冷静了,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冲动暴力。从这里可以看出,二人在此次旅途中是相互成就的,并在对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成长。
该片与传统的种族歧视叙事不同,他并没有直接展现白人对黑人的强力压迫,以及黑人哭天抢地的控诉,而是将种族歧视这一议题在基调为轻松愉悦的旅程中由一个个小故事、小事件中的细节展现出来,引发观众深思,即“种族歧视作为历史意义上所遗留的种族悲剧,《绿皮书》以戏剧的方式呈现,目的是让观众在欢乐、轻松的氛围中感受到电影所传达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虽然电影在艺术与商业传播、文化价值传达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但依旧有令人质疑之处。一方面,从人物设置上来看,仍未摆脱“神奇黑人”与“白人救世主”的范式,影片中谢利对自我的认同过程,走出自己孤傲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少不了白人谢利的协助与拯救,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黑人要想被接纳,自己主动的融入是无济于事的,必须得靠白人的主动接受与救赎?另一方面,影片有刻意利用温暖和谐的结局来粉饰和掩盖残酷事实的动机。影片的故事背景定义在1962年,这个时期美国的种族歧视是相当严重的,而影片中虽然出现了许多种族歧视的情节,但是在影片后半段,却安排主角遇见温暖的人和事,仿佛种族歧视在那一刻已被消融,而且影片中的谢利即使是黑人,但社会地位和财富不亚于上流正统白人,影片以谢利这一个例淡化了原本沉重、复杂的历史问题。
种族歧视一直是美国电影的主流叙事模式,电影《绿皮书》以轻松、温暖的友谊故事来表述了种族歧视以及其他话题,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反思空间。虽说电影的两位人物在一定程度上未摆脱好莱坞种族议题的传统版式,但其价值传达仍有其意义。新冠疫情期间,美国的种族歧视事件层出不穷,可见种族歧视话题迄今为止未能完全解决,电影所反映的问题依旧值得我们探讨、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