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博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文学院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今河北涿县)人。冯至是我国现代著名诗人,朱自清先生曾经赞扬他是“从敏锐的感觉出发,在日常的境界里体味出精微的哲理的诗人”,还被鲁迅先生赞扬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关于诗歌创作的渊源,冯至曾经诉说自己的诗歌写作是“在唐宋诗词和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下开始新诗的习作”。[由此可知,冯至最初创作新诗不但受中国古典的唐宋诗词所影响,最重要的还是他接受了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从冯至的人生经历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冯至于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德语系,1930年他又远赴德国留学,主攻德国文学。在德国留学期间,冯至的诗歌创作受到了歌德、雅斯贝尔斯、诺瓦利斯等人的影响,而对他影响最深的还要属里尔克。本文将从比较文学中接受学的角度,论析冯至对里尔克诗歌的接受,以期对冯至及其诗歌有更加深入的理解。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德语诗人,二十世纪著名的现代主义诗人。根据冯至的回忆,“1926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里尔克(Rilke,1875,12,4—1926,12,29)的名字”。1930年秋,冯至来到德国留学,此后他专修德国文学,阅读了很多的德国文学作品,其中就包括里尔克的诗歌。“从1931年起,我遇到里尔克的作品”,并且认为“他给我相当大的感召力”。1931年4月,由于冯至特别喜欢里尔克的诗歌作品,他就不惜以不菲的价格购买了一套《里尔克全集》。此后他便更加深入地研习里尔克诗歌。1931年,冯至在写给他的好朋友杨晦的信中屡屡提及到里尔克,可以得知冯至当时对里尔克的痴迷程度。冯至甚至觉得“他的诗真是人间精品——没有一行一字是随便写出来的。……他使我增了许多勇气”。从那个时候开始,里尔克就成了冯至“十年来随时都要打开来读的一个诗人”。可以说,里尔克的诗歌在冯至最艰难、孤独的时刻都在陪伴着他,给予他激励与鼓舞。
冯至在如饥似渴地研习里尔克诗歌的同时,也会翻译一些里尔克的诗歌,寄回国内发表,向中国的青年介绍与推广里尔克诗歌。他曾选译过里尔克的《秋日》《啊,朋友,这并不是新鲜》《豹》《一个妇女的命运》《纵使这世界转变》《爱的歌曲》《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等诗歌。在冯至看来,他翻译里尔克的诗歌,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喜爱,还在于他期望能够用里尔克的诗歌来拯救当时中国青年的灵魂。冯至在写给自己的德国友人鲍尔的信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现在中国的青年生活是盲目的,没有向导。……青年们现在正陷于错误和混乱之中,我的责任是翻译一些里尔克的作品,好让他们通过里尔克的提示和道路得到启发,拯救自己,以避免错误和混乱……”。从这里可以了解到,冯至认为自己向中国青年译介里尔克诗歌的行为是出于一种责任与使命的担当,是完全在自己对于里尔克诗歌有极深的理解之后所主动采取的行为。
综上所述,出于对里尔克诗歌的喜爱,冯至不但自己研习里尔克诗歌,而且向当时的中国青年译介里尔克诗歌。研习与译介里尔克诗歌,都属于对里尔克诗歌的较浅层次的接受,下文将论述冯至对里尔克诗歌更深层次的接受:冯至在自己创作新诗之时对于里尔克诗歌主题、诗学观念、写作方式等方面的接受。
在里尔克的诗歌中,生死是非常重要的主题。冯至在创作诗歌之时,接受了里尔克诗歌主题的影响,也在诗中讨论生死。对于生与死的论题,里尔克基本上是歌颂逝去的人,对死亡是赞美的。例如,在《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的第一部第14首中,里尔克对于死者的分量是这样探讨与理解的:
我们结交花儿,葡萄叶,果实。
它们不只讲季节的语言。
从幽暗中升起绚丽的敞开物,
它似乎带有死者的妒忌之光。
死者支律着大地。敞开物身上
死者的分量,我们知道吗?
让自己自由的精髓渗透泥土,
这是死者固有的特性。
在里尔克的观念中,植物的花、叶、果实都是来源于死亡与腐烂。他认为植物的死亡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相反我们更应该歌颂它,因为植物死亡后,还会渗透进土壤中,会为土壤提供营养物质,随后就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里尔克对待死亡的态度是理性且乐观的,认为死亡是固有的必然,向死而生,死亡的价值才会更加凸显出来。
在冯至的诗歌中,也接受了里尔克诗歌中的生死主题。在冯至的《十四行二十七首》的第1首《我们准备着》中,冯至也对死亡进行歌颂: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了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昆虫的交媾行为或者抵御危险的动作,其实都是为了求得生存。但是这两种求生的行为,却都是以死亡作为结果。一般人肯定认为这是一个悲惨的结果,但是冯至却是“赞颂”昆虫“美妙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些昆虫的死亡其实是一种生命的升华,也具备向死而生的精神。这种生依靠死,死滋养生的生死主题,从更深层次地来说,人也是一样,不管是象征挫折磨难的狂风突然刮起,还是象征厄运灾祸的彗星突然划过天际,我们都应该勇敢地面对它们,向死而生,用我们的生命去承受这一切。这也正是冯至所希望的,能够把这种勇敢面对人生的精神,传达给当时正陷于错误和混乱之中的中国青年。冯至对于里尔克诗歌中的这种生死主题的接受,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里尔克诗歌中的生死主题固然对冯至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在诗歌创作与鉴赏方面更重要的是诗歌观念的影响。冯至在研习里尔克诗歌的过程中,也接受了里尔克的诗歌观念。里尔克的诗歌观念中,最重要的便是“诗是经验”。
里尔克提出过一个话题,就是诗人是要用足够的耐心去找寻诗意,即使在诗歌创作的生涯中只是写了少数的优秀诗篇,也是非常值得的。他认为诗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写得出色的,“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在里尔克的诗学观中,诗歌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情感宣泄,而是应该从自己的人生经验出发,去细细地感知外界事物。“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在里尔克的诗学观念中,去感知客观事物,去丰富人生经验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在不断观察事物,积累经验后,遇上诗情的迸发,才能将情与事紧密结合起来,创作出真正优秀的诗。总之,在诗歌创作中,里尔克认为更重要的是经验,从体验人生的经验中寻找诗情。
在冯至的诗歌创作生涯中,20世纪20年代曾一度是他的低谷,因为他一直认为诗歌就是情感的宣泄与抒发。但那段时间,即使冯至有充沛的情感,也很难写出令自己满意的诗来。正是他在德国留学期间密切接触里尔克的诗歌后,接触并接受了里尔克“诗是经验”的诗歌观念,冯至才转变了自己的诗歌观念。他开始认识到诗歌并非是情感的产物,必须长期积累人生经验,用心体察身边事物,才能使得自己有更加丰富与贴切的素材来创作诗歌。30年代的冯至,很少创作诗歌,因为他一直在学习,一直在体验。此后他在创作诗歌的时候,常常将生活中的事物化作意象,写入诗中。那些意象,很多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是他眼中所见、心有所感的人生体验的事物,如奔驰的火车、黄昏的春雨、深夜的深山、散步的小路等等,这一切都是他人生所经验的事物。正是因为冯至接受了里尔克“诗是经验”的诗歌观念后,冯至的诗歌不再是一味地抒发情感,而是从日常生活中所经验的事物入手,对其观察,对其思考,然后才创作出具有自己人生经验的诗歌。例如,《几只初生的小狗》就完全是冯至用自己所亲眼见到的小狗作为素材所见写成的: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
但是这一次的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岀光明。
在这一首诗中,前面三节都是诗人亲眼见到的,初生的小狗在接连的潮湿阴雨后,被母亲衔出,第一次体验到太阳的光与暖。对于这些小狗来说,这也是它们的一种全新经验,这种经验会让它们以后“在深夜吠出光明”。这一个“吠出光明”,使全诗的主题得到了升华。而这一个升华也正是建立在诗人确确实实有过看初生小狗晒太阳的经验,否则这首诗不会如此形象生动,更不会有这样一个升华了。冯至的这首诗歌,正是在接受了里尔克“诗是经验”的诗歌观念后,才通过自己的体察与感悟经验后所创作的佳作。
冯至对里尔克诗歌的接受,不仅仅体现在他对里尔克诗歌的研习与译介,更重要的还在于冯至在诗歌创作中接受了里尔克诗歌中的生死主题以及里尔克“诗是经验”的诗歌观念。在接受里尔克诗歌的生死主题中,冯至将向死而生的生命精神写入诗歌中,他希望可以用诗歌将此精神传达给当时的中国青年,鼓舞他们向死而生,勇于承担与面对生命中的挫折与磨难。里尔克“诗是经验”的诗歌观念转变了冯至的诗歌创作理念,他认识到并不仅仅是情感的产物,必须长期积累人生经验,用心体察身边事物,将自己的经验写入诗歌,这样的诗歌才能更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