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亮
一
好的诗词是应该带有几分潇洒的。这种潇洒不仅仅反映在诗词的主题层面、诗人的性格和趣味层面,还要反映在诗词的内在规律,反映在诗词的语言、节奏和气息层面。成熟而不僵化的用语,准确而丰富的表达,举重若轻中带着几分从容与随意。这种潇洒能给读者带来一份温暖、一种关怀。让人不经意间就会随着他的诗句去找寻,找寻一种久违的感动与共鸣。
刘如姬的诗词就自带这种潇洒的气质,细腻、明快、浏亮,时而低低地思考,时而快活地吟唱,带着自己的节奏与感悟,教人一见倾心,令人赏心悦目。
我与刘如姬相识于《中华诗词》杂志社2012年青春诗会,她有点“摩登”的小词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没有之一。如《清平乐·山楂树之恋》:
纯真小鸟,一去无回了。记得初逢春未老。衣上落花多少。 天涯芳草斜阳,单车骑向何方。谁与山楂树下,那些青涩时光。
这首追忆青春的词,从情语起,用景语结。像极了民谣,在耳畔响起,诉说着曾经的青涩和美好。而作者写给自己小儿的《临江仙·豆豆狂想曲》则通篇孩子语:
天上繁星光闪闪,分些给我何妨。摘来串串挂纱窗,夜来争眨眼,风过响丁当。 最好眠于云朵里,梦中摇上天堂。桂花树下有吴刚,嫦娥真漂亮,玉兔捉迷藏。
我每次读到“桂花树下有吴刚,嫦娥真漂亮,玉兔捉迷藏”都不禁莞尔。仿佛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说着童话,说着童年。这种共鸣不就是人们常说的画面感、现场感和代入感吗!诗人笔尖跳动的是一颗赤子之心,鲜活生动。诚如星汉先生的评论:“此词以小孩儿的‘狂想’来写其对于夜空的认知,词作文字虽是大人‘模拟’,生活细节却是小孩儿‘实录’。宁可要孩子的‘稚气’,也不要学究的‘酸气’。稚气的后面是生命的朝气,酸气的后面是死亡的暮气。”
作为母亲,刘如姬既有细腻慈爱的一面,又有与孩子一起成长、站在孩子的角度观察世界的一面,《浣溪沙·夏之物语》就是这样一首作品:
旋转全家小太阳,爱听故事几箩筐,夜深却怕大灰狼。 童曲哼来蓝月亮,繁星缀满梦衣裳,梦中可在捉迷藏?
这样鲜活的句子,只有用孩子的视角去重新审视我们日常熟悉的场景,才会有新的发现和感触。
这就是我对刘如姬诗词的第一印象,鲜活而充满生活的气息,带着几分童真和几分潇洒。其实,细细品读她的作品可以发现,这些具有代表性的小词没有因为加入现代元素而变得油滑、粗糙、缺乏美感,而是把古典的细腻和当代生活的趣味融合得恰到好处。我常常说,每种语言风格都有它的极致,刘如姬上面那些打上了童真、趣味和口语化标签的小词无疑已经接近极致。
二
传承古典,不做无源之水,是现在很多诗人缺乏的可贵品质。当代诗词与其说是要解决传统融合当下的问题,莫不如说是我们在面对当下场景的时候,如何用传统的诗词形式准确、丰富地表达自我。学习传统是必然的,由于传统诗词的独特表现形式,也因为我们与古人血脉上情感上的相连,我们应该以“后来者”的姿态来面对前人的诗词宝藏。
传统诗词历经千载的传承与发展,出现过许多优秀的诗人、流派,产生了许多有深远影响的经典作品。仅就创作而言,就有很多成功的诗作示例,有系统的理论甚至是成熟的学习方法。前人留下的东西犹如一座座高峰,我们可以尽情地领略、尽情地攀登。而连接我们与前人、当代与古代的桥梁便是传统诗词的抒情内核。人世间的感情很复杂,但归纳起来也不过是因为生死、相逢、离别、得到或者失去而产生的种种情绪。
正因为抒情的内核作为诗歌最基本的功能不曾改变,所以学习传统是我们进行诗词创作必须要有的过程,正可谓在前人积累的高坡上继续前行。在刘如姬的很多诗词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传统诗词的影子,当然,她对于传统诗词的学习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一种“超越”,这种超越不是简单机械的超过,而是一种融入和融合,对诗歌规律的掌握,做到有根可循,有源可探,从而在相同或者相似的主题下,产生一种生机和变化。请看她登山组诗中的三首:
碧宇晴初放,危崖云未开。
烟生迷白鸟,径转滑青苔。
雪瀑龙头泻,天风足下来。
何能鼓双翼,率尔赴蓬莱。
日影投斑驳,飞禽划薄烟。
林深风澹澹,溪浅水涓涓。
丑石横生趣,虬枝斜入禅。
云来观自在,物我两悠然。
好山留妙境,只待我相寻。
枕石得禅意,濯泉生静吟。
闲云游未定,野鸟去无心。
欲向更深处,斜阳已满襟。
几首诗读来绝似陶渊明和王维风致,让人不做尘世之想。这种将自我融入景物的做法,在“物我两悠然”中寻求内心的安宁,是古人常用的手法。唯一不同的是,古人或多或少掺杂出世之心,而我们则更单纯追求自然的奥妙和身心的清净。类似的主题还有这首《登冠豸山》,突出的是技巧上的传承:
冠豸且同攀,明湖澹一山。
簪青峰映秀,飞白鸟啼关。
雨霁岚烟定,风徐涧水闲。
陶埙云外起,吹梦向斓斑。
诗中第二联“簪青峰映秀,飞白鸟啼关”,为了突出颜色而将之置于主语前面,颇得杜甫“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的家法。七绝《是夜有感》则洗练精警,发言外之意:
儿时未解祷平安,到底平安祷亦难。
生死于今看已惯,一轮孤月射清寒。
结句中“一轮孤月射清寒”,造景凄凉,不减唐人高处。而《沁园春·问》则颇为放浪形骸,语言疏放,音节繁促,有太白苏辛之豪放:
我本何来?我欲何为?我待何归?问广垠天地,谁能主宰?沧桑岁月,身化尘泥。露响空堂,星垂昊夜,逝者随风不可追。空怅惘,看繁华落尽,斜日沉西。 五湖云水应期,奈坠此纷纭难忘机。笑我歌我哭,我忧我怒,我痴成癖,我瘦如梅。我死何悲?我生何证?且纵形骸一醉之。三呼酒,共知交故旧,拼却深杯!
通篇浑然,不忍摘句,从一“问”字着笔,体现了诗人对生命的感悟,气韵十足。人们生来就对世界充满了疑问和探索,向外延至宇宙万物,向内回归于自身。古有屈原《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的发问,后有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的遐想。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回答所谓的终极问题——我们人类如何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古老的大地上。与《沁园春·问》类似的,刘如姬还有一首《减字木兰花》同样引人注目:
长风猎猎,独上高楼衣胜雪。夜幕垂垂,阒黑无垠裹四维。 此心郁郁,身与流星同殒灭。大梦颓颓,亘古荒凉我是谁?
“亘古荒凉我是谁?”一句振聋发聩地追问“我是谁”,再一次证明了这古老的话题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三
自旧体诗复兴以来,近体是人们最为喜欢的体裁。今目当下诗坛,绝、律为最通用之形式,其中尤以七言律、绝为最。这或许与格律诗有规矩可依有关,亦或许跟格律诗工整精巧有关,更或许因其短小便于敷衍成篇。无论什么原因,推崇近体之滥觞,在旧体诗推广初期是很有必要的。但诗不仅有近体,亦应有古体。古体之古朴自然,在格律上的宽松以及篇幅上的优势,在缘事而发的角度,更便于进行语言的训练和自我的表达。古往今来,凡是有成就的诗人,无论是以绝句闻名,抑或以律诗著称,其集子当中都不乏相当规模的古体诗。
刘如姬很早就有这方面的意识,在她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诗词兼顾,古近并重。看这首《雨花石》:
故友旅南京,遗我雨花石。澹澹润清光,间杂黄与赤。摩挲有微温,近察神恍惚。皆道蕴英魂,于今复谁惜?稚子喜玲珑,聊作弹丸掷。
咏物小作娓娓道来,不粘皮骨,的堪玩味。
在2012年辽宁大石桥青春诗会上,有一个现场作诗的环节,主题是咏大海,最终选定周笃文先生出的“上声十贿”韵。限时限韵的《咏大海》展示了刘如姬捷才,更是诗人厚积薄发的表现:
在宇仰星空,在野慕大海。有容纳百川,笃新恒无怠。白浪卷金沙,白鸥何自在。蔚蓝入广垠,澎湃如有待。欲携长风来,片帆沐霞彩。纷扰不须论,真我为主宰。人世幻桑田,襟抱终不改。
这首诗时空交错,恢宏博大。这样完整流畅的作品,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完成,让人拍案叫绝。虽然已时隔九年,我依然记忆深刻。
四
在我们尽可能去接近古人、寻求和融合内在抒情内核的相同点之时,我们需要清楚地认识到我们与古人的“异”。从18世纪60年代开始,自瓦特发明蒸汽机为标志,人类开始了工业革命。如果把工业革命看作是一条河流,那么它把我们与古人分开了。随着工业革命、电力革命、信息革命的产生,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方式的改变,让生活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诗人们有着不同的感知生命和世界的方式。
我们的生活更加便利,通讯成本大大降低,各种闯入到我们生活中的新事物如高楼大厦、互联网、高铁、手机、卫星等实现了古人无法预见的改变,曾经的想象如今变成了现实。思念自可不必“家书抵万金”,只需一个电话或者一个视频;天涯的美食亦可不必朝思暮想,而只需一个快递包裹;跨越李太白为之震撼的蜀道,对我们来说可能只需一张机票。反映到诗词中,我们无须刻意求新,只要如实地记录这个时代,就自然有不一样的内容呈现。刘如姬便是在坚持对古典的传承和对现代生活感悟的同时,不断尝试将现代元素和对现代生活的感悟写入诗中。
《西湖印象》中“老去孩提记忆,青春变奏谁听?谁曾携手看流星?一襟风猎猎,一夜月同行”,仿佛成人童话,“变奏”“流星”抢眼但不刺眼,可见作者功力。《西安印象》中“寻找尘封历史,路逢鲜活牛羊。春风岁岁绿垂杨。繁华千载后,寂寞古城墙”,词中“鲜活”二字写活了古城今貌,此阕写的是活生生的西安,别有丹青手段。《永夜》中“谁家CD彻,犹响《梦驼铃》”,CD两字大胆入诗,别致却稳妥,惹人遐思。《有忆》中“谁人曾共我,坐到夜深蓝”,清新雅致,“深蓝”则以颜色定格,道古人所未道,颇多余味,尤能体现女性细腻心思。
在《定风波·网事》中,我们看到了新兴的事物——互联网写入词中带给我们的共鸣与思考:
流水桃花各自春,鼠标轻点几留痕。长夜无言高挂起,未许,屏前一梦老天真。 虚拟空间游戏矣,重启,惘然我亦网中尘。好友隐身遥万里,知否,不过熟悉陌生人。
如今上网已经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而在互联网最初闯入人们生活的瞬间,我们是不是也有过刘如姬这样的感受呢?小词道出了现代人的交流方式和诗人上网写诗交流的独特体验。
现代生活距离乡村渐远,距离城市渐近。书写现代生活,自然少不了都市题材。如《菩萨蛮·无题》:
有些记忆尘封了,有双蝴蝶飞来了。照片泛昏黄,纱窗筛夕阳。 案头翁不倒,一晃生涯老。梦想若唐璜,青藤爬满墙。
都市格调极浓,怀旧色彩极重。而《逛街》中“商厦久流连,时尚风情炫万端。雪纺长裙飘缎带,轻旋,一袭凉生幻白莲”,刻画了一个都市女子形象,别有一番情趣。《南乡子·夜归》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
错过末班车,漫步长堤曳影斜。静水幽蓝轻漾梦,无邪,最是梢头小月芽。 夜翼薄于纱,彼岸高楼此岸花。许我温柔灯一盏,归家,电视新闻普洱茶。
我读过不少以城市生活入诗的作品,往往突出城居的迷茫和无奈。在刘如姬这首词中,我却看到了城市的温暖。身居城市的人,以城市为家,一样可以安顿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词的结尾“电视新闻普洱茶”貌似词语堆砌,但信息量极大,功力极高,用意极深。这不正是普通家庭生活的写照么?
带着古典情怀和现代领悟,描绘着我们普通人的生活画卷,我想刘如姬还会带给我们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