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彩霞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谓之三才。”又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为鉴赏诗文,指示了门径。即从文字入手,以获得性灵的感悟。杜甫则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依然是强调性灵的陶冶。巴尔扎克进一步说:“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清人周济更说:“作者虽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俨然给了读者以发展创新文本的权利,这就是接受美学的基本原则。我们读诗人作品应当从此入手,获得妙解真诠,以提升赏析的质量。论其步骤,大约有以下四个方面:
扫清阅读文本的障碍,以准确掌握其创作意图,是鉴赏诗词的第一步。如龚自珍的《梦中作》:“黄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其中“六九”一词费解,搞不明白,难以把握其主旨。“六九”是古代历法上的名词。据说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一百零六岁曰阳九之厄,当有大灾。龚诗是说穷老尽气的他,又赶上了六九之厄。但志不少挫,仍充满童心豪气,能呼遣风月,掀起春潮。这种不老的童心,何其可贵。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云:“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此词当属他平生第一快意恩仇之作!这一纸的肝胆相照,这一纸的荡气回肠,只恐让人承载不起。从文字上讲,不拘一格,情真意切,完全是喷涌而出。落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用了平原君和阮籍的典,化了杜甫的诗,让这首词充满了一股魏晋风、盛唐气。再如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论诗之作:“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大意是说王杨卢骆四杰就算其翰墨诗文不及汉魏先贤能贴近风骚,但他们都是龙文虎脊的天厩骏马。跨越国都犹如迈过小土堆,哪里像你们(尔曹)这样磨磨蹭蹭呢?如果读者对这种散文化的句式及压缩型的典故不掌握,就无法发现此诗的深意与佳处。
“原委”指作品的历史背景及语言环境。搞不清楚,就可能误解原意。如郑愚的《醉题广州使院》:“数年百姓受饥荒,太守贪残似虎狼。今日海隅鱼米贱,大须惭愧石榴黄。”这里的“贪残太守”是何人,“石榴黄”何所指,全未交代清楚。《云溪友议》云:“似讥前政。”又不能确指。据《唐书》记载,郑愚此诗作于广州节度使任上。此前黄巢攻陷广州,大行劫掠。及巢败出广州,郑愚主政广州乃作诗讥讽黄巢,并自赞其为政之美。“石榴黄”乃“石硫黄”之假借。为道家辟谷求仙之丹药。纳兰性德《画堂春》云:“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若没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相思,又怎能吟得出如此惊天撼地的词句?一首人气极高的爱情词,吟出一代又一代有情却终不成眷属的男女心声。“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句出自唐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此谓天作之合,却被分隔两地。两处相思,黯然销魂。“浆向蓝桥易乞”出自《太平广记》,讲秀才裴航乘船至蓝桥时,口渴求水,得遇云英,一见倾心,遂向其母提亲,其母要求以玉杵为聘礼,方可嫁女。后来裴航终于寻得玉杵,于是成婚。“药成碧海难奔”,典出嫦娥奔月,这里所喻的是恋人如同嫦娥一般,身不由己,远离了自己,奔向月宫,自己如何追寻也是徒劳无奈。“饮牛津”典出《博物志》,牛津即天河边。牛郎织女,两人身居银河两端,相望而不得相守。而牛郎织女一年之中尚可在七夕有一日得见,纳兰感慨于自己和恋人的境遇竟不如此,发出“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的心声。用典很讲究,也很完美。接连用典而不显生涩,丝毫没有堆砌的感觉。这两个典故又是截然相反的意思,用在一起不冲突,还有互相推动的感觉,丰富了词义,这是难得的。今人刘庆霖有一首《回望古田会址》:“红旗穿弹洞,喇叭咽沧桑。帅座未安所,将星初显芒。代天争壤土,借火浴文章。小小溪边镇,曾经歇太阳。”如果您不对当年中国共产党以及毛泽东同志那段历史有所了解,您是读不懂“小小溪边镇,曾经歇太阳”这一经典金句的。
古人写诗,多用取类比象的手法以寄其情趣。如屈原以美人、香草比喻高尚情操,今天已成为民族审美的符号了。另如曹植的《七哀诗》:“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尘各异路,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也是以夫妇比君臣。虽遭猜忌,仍不改其忠贞不贰的爱慕。诗意恳挚缠绵,令人感动。岂容莽汉妄加亵渎!东坡之《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词中的杨花,不是实指,乃暗喻饱受蹂躏的风尘女子的凄苦身世。充满了关切与同情,展示了词人博大的爱心与非凡的艺术表现力。今人罗辉有二十六首《江城子》组词,其中有一首云:“难熬白昼又黄昏,卷云皴,夕阳沉。贴近床头、哽咽触孤衾。难煞白衣天使手,仪表乱,痛锥心。 走来一路过迷津,叩关门,涕盈襟。苦短行程、连雨又连阴。无奈阴霾遮望眼,肠欲断,孑然身。”(《江城子·于医院守护病危妻子》)锥心的疼痛,千百次的祈求发问,白衣天使的万般努力,也无力回天,没能挽救妻子的生命,一路走来,痛断肝肠。诗人舍弃不下的,是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没有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失去了伴侣后孤单相吊的寂寞。“往时同唱信天游,用镰钩,数沙鸥。”(《江城子·医院陪护妻子》)在梦里能够看见的,也全是逝去亲人往日生活里的琐碎片断。好似不经意的一笔,却令人回味无穷。因为在那些琐碎里,凝结着化不去的亲情。在红尘中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执子之手是一种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种境界;生死相许也是一种境界。在这世上有一种最为凝重、最为浑厚的爱叫相依为命。那是天长日久的渗透,是一种融入了彼此生命中的温暖。面对这样椎心泣血的悼亡之作,任何解读都似乎是黯然逊色的。人世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完全表达老年失伴、孤雁离群的深沉哀伤,也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准确评论悼亡诗的真情。那是需要在生命里反复吟唱、静夜中不断怀思的乐音。这一组《江城子》可算是质朴无华的千古音韵。语言未多加修饰,也不用典,但由于感情真挚、浓烈,作品非常感人。从这组词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作者是一位感情丰富、有血有肉的真诗人。今人潘泓《聊天》云:“唏嘘一再便舒眉,电影雷声孰可追。四十余年几同事,张亡李老赵双规。”看似很平常的聊天,名不见经传的几句,却题旨鲜明。若不了解其当下时代背景,就会一头雾水。
一个有水准的读者,不仅能准确地读懂文义,还能把诗中的弦外之音揭示出来,并且将它创造性地提升到一种美学境界与大家分享。这种鉴赏已有悠久的历史。辛弃疾的“送月词”《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王国维评曰:“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便是极富独创性,发人深省妙不可言之特解。夏承焘先生的《西湖杂诗》:“一道裙腰绿未浓,无人先我独扶筇。西湖好景孤山看,忘却孤山亦画中。”“裙腰”指春草绿似衣裙。诗人家住孤山,为看苏堤最佳处。殊不知诗中看景人,也同样成了画中被欣赏的对象了。纳兰性德《长相思》云:“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这恐怕是纳兰容若最被人熟悉的一首词了。这首小令写于康熙二十一年,也就是纳兰二十八岁的时候。这一年,身为御前侍卫的容若扈从康熙出关进行祭祖大典,本词就写于出山海关之时。此词描写将士在外对故乡的思念,表露出情思深苦的绵长心境。全词纯用自然真切、简朴清爽的白描语句,写得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之感,却格外真切感人。王国维评价这首作品为词中的“千古壮观”,推崇备至,甚至提出了它与词人同时期的另一首《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并列为纳兰豪放词的代表作。近日读到一首高昌的《谒无名烈士墓》云:“从来四海五湖里,本自千红万紫间。可惜吊君无姓字,独披春雨看苍山。”前两句看似平淡的叙述,其实情蕴于中,蓄势已足。第三句系“吊君”可“独披春雨看苍山”,不经意间,用四两拨千斤手法轻轻化解,情溢于空中,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