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艰难能炼骨
——陈独秀与旧体诗

2021-11-12 12:54石钟扬
心潮诗词评论 2021年4期

石钟扬

陈独秀虽不以诗名,却实为一杰出的诗人。王森然20世纪30年代中叶就在《近代二十家评传》中盛赞陈诗“雅洁豪放,均正宗也”,称陈“二十年前,亦中国最有名之诗人也”。往前推20年,当为1915年,即《新青年》创刊之初。

然以陈独秀17岁就考中秀才第一名,19岁就能写出老辣奔放的《扬子江形势论略》,推断其写诗会很早;因为写诗作联是旧时代社学之日课,惜其少作无存。即使从现存最早的见于1903年8月上海《国民日日报》的《哭汪希颜》《题西乡南洲游猎图》算起,到1942年春的绝笔之作《漫游》为止,陈独秀的诗歌创作也有近40年历史。

陈独秀的诗作向无结集,散失较多,现能辑录到的只40余题,共140多首。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一、早期诗作:1903—1915年间(25—37岁),现存旧体诗65首;二、新诗创作:1918—1920年(40—42岁),现存新诗篇2首(兼及前后之白话诗,有专文论之,此处从略);三、南京铁窗诗作:1932年10月至1937年8月(54—59岁),作《金粉泪》组诗,共有七绝56首;四、暮年诗作:1937年9月至1942年5月(60—64岁),现存旧体诗16首。

陈独秀的诗作既是他所处时代的风云录,更是其个性鲜明的精神自传。

一、“本有冲天志”与“万境妍于未到时”

诗言志。这“志”当为思想、志向、抱负之谓。陈独秀一登上文化舞台,就是以壮志凌云的文化英雄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他喜以旧体诗言其新志向、新思想。如《咏鹤》:

本有冲天志,飘摇湖海间。

偶然憩城郭,犹自绝追攀。

寒影背人瘦,孤云共往还。

道逢王子晋,早晚向三山。

此诗虽写游杭州孤山放鹤亭后的感受,却一反北宋诗人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隐逸之趣,以鹤自喻,写其不甘寂寞、欲飘摇追攀的冲天壮志。

陈独秀现存最早的诗,是写于1903年的《哭汪希颜》,共三章,丁聪所绘陈独秀像就“言”了三个志:“英雄第一伤心事,不赴沙场为国亡”;“而今世界须男子,又杀支那二少年”;“说起联邦新制度,又将遗恨到君身”——这里既有对西方联邦制度的向往,又强调乱世之中男儿救国的使命,更有为国献身的决心。同年所作的《题西乡南洲游猎图》:“勤王革命皆形迹,有逆吾心罔不鸣。”表明凡事别有主见的陈氏,既不满意保皇党人“勤王”之举,对孙文等人的“革命”行径也心存疑虑,唯不计成败仗剑救国之志不变,“男子立身唯一剑,不知事败与功成”。这些思想在辛亥革命前夕的中国,不只是先进的,实为超前的。

1915年6月间,陈独秀因随柏文蔚讨袁失败而被抄家,流寓上海时所作《远游》,名曰远游,实为游思录,其上下求索:“忽然生八翼,轻身浮天衢。”环视天下,竟无净土,于是他既有“百年苦劳役,汲汲胡为乎”的天问,也有“仙释同日死,儒墨徒区区”的论断。这种彻底的反叛精神,正是他数月后创办《新青年》的主题。

与《远游》遥相呼应的,是其晚年之作《告少年》,此诗则是讨伐专制、独裁的檄文。请看他笔下独裁者的形象:

伯强今昼出,拍手市上行。旁行越郡国,势若吞舟鲸。食人及其类,勋旧一朝烹。黄金握在手,利剑腰间鸣。二者唯君择,逆死顺则生。高踞万民上,万民齐屏营。有口不得言,伏地传其声。是非旦暮变,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义鸿毛轻。为恶恐不足,惑众美其名。举世附和者,人头而畜鸣。忍此以终古,人世昼且冥。

那些独裁主义者是无信无义、颠倒黑白的魔鬼,他们高高在上,一手是金钱,一手是利剑,无论是功臣还是民众,都被置于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逻辑轨道。这犹不够,他们还要将种种恶行置于种种美丽的“主义”下,令其畅行无阻。陈氏认为,对于那些独裁者,如果世人只有附和、忍耐而无反抗的话,人将不成其为人,世界将永远沦为黑暗王国。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

举世滔滔,亦步亦趋地效尤且唯恐不恭,当时能有几人有此明澈的认识。舍此其谁?因而陈氏唯寄希望于对青年一代的重新启蒙:

人中有鸾凤,众愚顽不灵。哲人间世出,吐辞律以诚。忤众非所忌,坷坎终其生。千金市骏骨,遗言觉斯民。善非恶之敌,事倍功半成。毋轻涓涓水,积之江河盈。亦有星星火,燎原势竟成。作歌告少年,努力与天争。

“重新启蒙”,这在中国实在是个大课题,或许需要几代人为之奋斗。只是陈独秀在暮年揭示这一命题时,仍如五四当年充满着自信。他以人中鸾凤、时代先哲自居,犹如他始终以“新青年”自居,始终寄希望于“新青年”,难怪被人誉为永远的“新青年”。

诗不仅可以言志,也可以言理。虽然中国诗论中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说,却并不排斥诗含哲理,而实际上中国古代哲理诗也相当发达。陈独秀的诗中有少数哲理诗,如《国民党四字经》中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就是穿透力极强的哲理。金陵狱中《题刘海粟作古松图》云:“黄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与不孤,各存其境,各有其用。”并自我解释说:“此非调和折衷于孤与不孤之间也。”其借画家所画黄山松抒发人生感慨,一落笔就突破了原画之境,引人从哲学角度去理解孤与不孤的辩证关系,表现了诗人“身处艰难气若虹”的非凡胸襟。更多的是虽整首诗未必是哲理诗,但其字里行间充溢耐人寻味的哲理。如《感怀》20首中,就有不少富有哲理的诗句:“得失在跬步,杨朱泣路歧。”“旷世无伯乐,骐骝为驽骀。”“筑墙非过计,邻人乃见疑。”“取士必取骨,相马莫相毛。”这些都是哲人智慧的结晶,能发人深思。唱和苏曼殊《本事诗》(十首)中“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云云,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富有哲理性的名句,其可与陈氏喜爱的宋人邵雍《赏花》名言“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在半开时”媲美,相比之下陈氏之思路更开阔,其由“相思”推向“万境”,更富有普遍意义。

二、从“酒旗风暖少年狂”到“垂老文章气益卑”

然而,诚如朱光潜《诗论》所云:“诗人与哲学家究竟不同,他固然不能没有思想,但是他的思想未必是有方法系统的逻辑的推理,而是从生活中领悟出来,与感情打成一片,蕴藏在他的心灵的深处,到时机到来,忽然迸发,如灵光一现,所以诗人的思想不能离开他的情感生活去研究。”

同篇中,朱光潜进而说:“诗人的思想和感情不能分开,诗主要的是情感而不是思想的表现。因此,研究一个诗人的情感生活远比分析他的思想还更重要。”这不失为诗歌研究的通则,对陈独秀诗歌的研究也不能例外。

即使是上节所说陈诗中表现的种种志向与哲理,虽也能启人智慧,但作为读者我们从中所领悟的毕竟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情趣,一种胸襟,一种具体的人格,一种生命意识。这些诗,也是陈氏的天资与涵养在“幸有艰难能炼骨”的心境中生成,然后触物即发,纯是一片天机。独秀本色是诗人。要了解诗人陈独秀,首先要了解他的这种理智渗透情感所生发的智慧,这种物我契合的天机。这智慧、这天机,让那些染着学究气的学者们拿去单纯当作“思想资料”分析,总不免是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实则陈诗在志向、哲理之外,更有着广阔的情感空间,供人领悟与发掘。一谈到情感空间,有人立即想到陈氏之狂放。如陈木辛在《陈独秀印象·编选小序》中就说,陈独秀之狂,在中国现代文化、政治史上罕有可比肩者。青年时在杭州一段,过的是湖山之间、诗酒豪情的生活,从后来发表于1914年《甲寅》杂志1卷3号上的《灵隐寺前》,可以想见:“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单独看这首诗,也许因为太明丽了,不觉得这样的少年轻狂算得了什么,但再读发表于1915年《甲寅》杂志1卷7号上的《夜雨狂歌答沈二》,无论是谁都不敢说这是轻狂了。时势和在这种时势下个人的强烈感受融为一体,那种雷霆万钧的气魄,凡夫俗子难望其项背。“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新青年》的前身《青年》杂志就是在此诗发表两个月后创刊的。

陈木辛继而说,一个人的狂,如果没有实际的人生内容做底子,恐怕就不大有什么好说的。但从性格、气质、作为,陈独秀完全称得上现代中国的大英雄。英雄与狂,自古就结缘了。大英雄大狂,本是应有之义。即使屡经磨难之后,暮年的陈独秀僻居江津,老、病、穷、冤交加,他仍能一狂到底。一首《寒夜醉成》,很难让人相信是那种处境中一个老人写出来的:

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癫狂舞太空。

寒幸万家蚕缩茧,暖偷一室雀趋丛。

纵横谈以忘形健,衰飒心因得句雄。

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

1937年8月22日陈独秀从南京出狱后,一度住在当年北京大学文科学生陈中凡家。陈中凡目睹先生之高风亮节,曾有诗相赠,歌颂的是先生“高翔不可驯”的豪情。陈独秀率笔相和:“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在忧国忧民之余仍是一腔狂不可驯的“龙性”。

狂放不失为陈独秀精神结构中的一个重要侧面,但绝非其全貌。如同豪放派诗人苏轼等不乏婉约之韵,婉约派诗人亦偶有豪放之声,诗人的情感世界往往是极其丰富多彩的。鲁迅曾说,陶渊明的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一人,更加抑扬,更离真实”。这是“论及全人”的范例。以此法看陈诗,其远不只“狂放”一面。作为一个先知先觉的启蒙大师,陈独秀也有其孤独、悲愁乃至无奈之时。无论其前期与后期,莫不如此。这在其诗中皆有淋漓的表现。

陈独秀前期隐居杭州期间(1909年9月至1911年12月),在写“酒旗风暖少年狂”的诗章的同时,也写了一些反映孤寂心态的诗篇。如《游韬光》云:“山意不遮湖水白,钟声疏与暮云平。月明远别碧天去,尘向丹台寂寞生。”颇有忘情山水、出世绝尘之慨。《游虎跑》云:“神虎避人去,清泉满地流。僧贫慵款客,山邃欲迎秋。竹沼滋新绿,山堂锁暮愁。烹茶自汲水,何事不清幽?”僧人的恬适,反衬出诗人的孤寂。“影着孤山树,心随江汉流。转蓬俱异域,诗酒各拘囚”(《寄士远长安》),状与友相别,孤寂如囚;“登高失川原,乾坤莽一色。骋心穷俯仰,万象眼中寂”(《雪中偕友人登吴山》),言与友同游,仍当众孤立;“病起客愁新,心枯日景沦。有天留巨眚,无地着孤身”(《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病中则更觉天地间无其容身之所。这是何等苦涩的形象,与狂放的诗人几乎判若两人。但这却为一人,确为陈氏一身之两个侧面。

晚年避居江津的陈独秀,既有“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和玄兄赠诗原韵》)之豪唱,也有“蕲爱力穷翻入梦,炼诗心豁猛通禅”(《病中口占》)之豁达,“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致欧阳竟无诗柬》)之幽默,“闲倚柴门贪晚眺,不知辛苦乱离中”(《书赠同乡胡子穆诗》)之静穆,“曾记盈盈春水阔,好花开满荔枝湾”(《春日忆广州》)之怀旧……

但作为一个“终身的反对派”,陈独秀的一生处于“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苦境,晚年困居天地一隅的江津,更兼贫病交加,还真的能“一狂到底”么?他多次自称“老病之异乡人,举目无亲”,又以“一瓶一钵垂垂老”的贯休和尚自拟,说是“卧病山中生事微”。其慷慨悲凉之良多,自然流露于诗作之中。

除去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

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诉说的是,与其如屈原那么忧愤而死,还不如像刘伶那么醉生梦死。这是1940年端午节后听说何之瑜、台静农等友人于屈原祭日聚饮大醉,有感而作的。凄凉之际向友人诉说凄凉,也许成了陈独秀的一种无奈的生存方式。《自鹤山坪寄怀江津诸友》有云:

竟夜惊秋雨,山居忆故人。

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

久病心初静,论交老更肫。

与君共日月,起坐待朝暾。

盼友忆友已成了他晚年的主要功课了。然他越住越偏僻,由重庆而江津而鹤山坪,在那干戈满地的乱世,能有几个朋友到那穷乡僻壤去听他诉说典故呢?这与当年隐居杭州时“清凉诗思苦,相忆两三人”,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沈尹默(即前文所说沈二)是陈在杭州时结识的诗友,后又同执教鞭于北大。听说他近亦入蜀,这叫陈氏好不激动,连忙写了四首绝句请台静农转给沈,沈也有唱和。陈诗三首叙事,一首论诗。先录三首于兹: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与当年“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写成的《夜雨狂歌答沈二》相比,此时之陈氏毕竟是“烈士暮年”,另是一种境界。“不辞选懦事丹铅”者,是说他正在撰写的《小学识字教本》。此书为其晚年之重要建树,至其逝世仅完成十分之九。诗至“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云云,感慨尤深。

陈独秀之诗歌创作主要集中在这两个隐居时期。五四及其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真正叱咤风云的时代。彼时他更致力于行为艺术,而无暇顾及诗歌艺术,因而很少写诗或干脆不写诗。合观两个隐居时期的陈诗,其前期之狂放以“本有冲天志”为底气,暮年之疏狂则是五四风流之余韵。前期的孤寂中伴有对所经道路的反思与未来道路的寻思,晚年的凄凉则更多命运之慨。好在即使是凄凉的暮年,陈氏精神低调也有个孤傲的底线,如《与孝远兄同寓江津出纸索书辄赋一绝》所云: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这样的陈独秀,才始终有着强烈的人格魅力。

三、从学宋诗到以杂文入诗

对于陈独秀之诗艺,其同时代曾不断有人评说。首先是李大钊对陈诗就评价颇高,据罗章龙转述说:

仲甫、守常居国外(按,指在日本)时,雅好吟咏,往往有佳什流布文坛。自一九二一年以还,仲甫忽摒弃旧诗不作,众方以为异。有人以此询诸守常,守常解说云:“仲甫平生为诗意境本高,今乃如‘大匠傍观,缩手袖间’。窥其用意,盖欲专志于革命实践,遂不免蚁视雕虫小技耳。”后仲甫闻此语亦不置辩。

李大钊以知己的身份说,陈诗意境本高,但他毕竟视诗为雕虫小技,作为人生之余事有感有暇则偶为之,无感无暇则袖手不作。这完全符合陈氏之创作心态。

对于陈氏之诗学渊源与诗艺风格,权威的观点,似乎是胡适的“宋诗说”。胡适1932年10月29日在北京大学讲演《陈独秀与文学革命》,说:陈独秀“他有充分的文学训练,对于旧文学很有根底……说到诗,他是学宋诗的”,“他的诗有很大胆的变化,其中有一首哭亡兄,可说是完全白话的,是一种新的创造”。尔后的论者亦多信从胡适的观点,却很少有人明白胡适是从宋诗与白话诗的关系上谈论独秀诗的。诚如葛兆光在《从宋诗到白话诗》中所言:“从白话诗运动的主将们浸润于中国文化,谙熟中国古典诗歌这个事实中,从当时盛行宋诗的这一背景中,我们应当看到白话诗恰恰与他们所反对的中国古典诗歌有某些似反实正的渊源,在这里,我们尤其要拈出的是白话诗运动的精神与宋诗‘以文为诗’趋向的微妙关系。”正是从“以文为诗”这一历史逻辑的起点出发,胡适在《逼上梁山》等文中论及宋诗与白话诗之间的“微妙关系”:“我认定了中国诗史上的趋势,由唐诗变到宋诗,无甚玄妙,只是作诗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说话……宋朝大诗人的绝对贡献,只是在于打破六朝以来的声律束缚,努力造成种近于说话的诗体。”

他还坦率地承认:“我那时(1915年)的主张颇受了读宋诗的影响,所以说‘要须作诗如作文’,又反对‘琢镂粉饰’的诗。”这里指的是他当时宣誓要进行诗体变革的一首诗:“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愿共戮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这绝不是胡适漫无边际不经心的信口开河,只是这个由白话诗开创者亲口道出的事实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而已。其实,当时人纷纷摹拟宋诗,甚至连杜甫都被斥为“颓唐”。正如胡适所说:“最近几十年来,大家都爱谈宋诗,爱学宋诗”,“这个时代中,大多数的诗人都属于宋诗运动”。所以葛兆光进而说,只要对宋诗在诗歌的语言变革中的意义有正确的估价,对白话诗的语言结构和功能有冷静的分析,人们就能明白“要须作诗如作文”的白话诗与“以文为诗”的宋诗之间确有许多共同之处和直接的渊源。

胡适有浓重的白话诗情结,他是从推行白话诗的立场来论述白话诗与宋诗的关系,并敏感而准确地看到陈独秀在这一历史逻辑上的地位与作用。即使是旧体诗之写作,陈独秀也以宋诗为参照物,进行了大胆的创造,如他的《述哀》《挽大姊》等。

陈独秀之独创处,不仅仅在以文为诗,更在其能以杂文为诗,创造了杂文体诗,或诗体杂文。最典型的是由56首绝句组成的大型组诗《金粉泪》。这组杂文诗是陈氏1934年于南京监狱中所作,1936年或1937年由亚东图书馆汪孟邹从狱中带出,辗转秘藏,1959年由汪原放捐给上海中共一大纪念馆收藏。首尾两首,一曰:“放弃燕云战马豪,胡儿醉梦倚天骄。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一曰:“自来亡国多妖孽,一世兴衰照眼明。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正是其当时心境的写照。他虽身陷囹圄无力回天,却忧心国事,感慨万千。他将一世兴衰尽收眼底,对亡国妖孽之种种倒行逆施,极尽讥笑嘲讽之能事。诚如濮清泉所云,这些随兴之作,一首嘲讽一个党国要人,如邵元冲挨过蒋介石的一记耳光,陈立夫挨过蒋介石的一顿脚踢等等,虽然是一些无聊小事,但诗却写得相当辛辣,可以看出那时国民党当局的一些丑态。

这些故事原是写杂文的好题目,但被陈氏信手拈来,稍加点染,或寓庄于谐,或化丑为美,即成妙趣横生的讽刺诗章。如濮氏所说的第一个故事,陈注云:蒋曾因事批邵元冲之颊。

批颊何颜见妇人,妇人忍辱重黄金。

高官我做他何恤,廉耻声声教国民。

立法院当为国家之面子工程,立法院院长自是风光的面子工程之总长。今立法院副长邵某被蒋某赏了耳光,第一难关大概在无颜见夫人,谁知平日仰视夫君的夫人如今只要底子(有高官做),不要面子。面子工程中的行政长官们尚且如此,何必还拿什么廉耻之类条文去愚弄国民呢?再如褚民谊等在南京组织风筝大会,以粉饰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蒋介石呢?则是以“新生活运动”粉饰太平,这与抗战救亡的局势形成鲜明对比,陈氏敏感地抓住这一奇怪现象,不是以杂文,而是以诗写道:

要人玩耍新生活,贪吏难招死国魂。

家国兴亡都不管,满城争看放风筝。

这组诗,宛如一组随感录,组成一幅讽刺长卷,活画出蒋介石集团的群丑图。

由以文为诗到以杂文为诗,既是对宋诗艺术的发展,也是对中国现代诗坛之贡献。以杂文入诗起之于何人,我未确考。但据我所知,与陈同时代的至少有鲁迅的《教授杂咏四首》,此后则有聂绀弩的《三草》诗集等。他们之间有何联系,值得识者认真研究。人谓聂绀弩以杂文入诗,开前人未有之境。我认为,若以近五十年言之,则庶几能够成立;若以近现代诗坛言之,则或许不确,因近现代以杂文入诗,开前人未有之境的诗人,当是陈独秀。虽非一枝独秀,然亦未见出其右者也。陈独秀正是从这个切入点上,打通了宋诗与白话诗的关节。胡适只知道陈独秀学宋诗,而未必知道其进而以杂文为诗,创造了一片诗坛异彩。

四、“论诗气韵推天宝”与“丹顿裴伦是我师”

然而作为一个狂放派的诗人,陈独秀之诗似乎远非“宋诗”能总括其多彩之风貌。

陈独秀同时代的除胡适之外,还有不少人言及陈诗。其中最富情感的是台静农晚年所作的回忆文章《酒旗风暖少年狂》,他在记叙陈氏少年时代诗酒豪情及烈士暮年避地入蜀与沈尹默之酬唱中,见出其“思想文章虽有激变,而艺术趣味却未曾磨灭”。其间尤为推许陈氏当年在杭州时赠沈尹默的一首七言古诗《夜雨狂歌答沈二》,诗云:

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倒海势蚴蟉。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扃立玉狗。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竹斑未泯帝骨朽,来此浮山去已久。雪峰东奔朝峋嵝,江上狂夫碎白首。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黑风吹海绝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

读毕此诗,台静农说:“此诗作于一九一五年,明年办《新青年》,于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反封建,反传统,倡文学革命,实践了‘笔底寒潮撼星斗’。”就诗艺而言,台氏有云:“这首‘夜雨狂歌’,极瑰丽奇诡,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类似的意见,王生则认为陈氏所作《感怀》二十首“皆忧时感世之作。说者有陈伯玉、阮嗣宗之遗”。

邑人程演生也曾盛赞陈诗,他说:

(陈独秀)风宇倜傥,掌而谈,品评唐人诗句,妙趣横生,固知君为天下士也。当时君为诗甚众,古体雅近二陆、三张(按,指晋代的陆机与弟云,张载与弟协、亢),近体苍凉感激,往往有似牧斋(钱谦益)、梅村(吴伟业)。其存殁诗六首尤传诵于时,予记其一云:“何郎弱冠称神勇,章子当年有令名;白骨可曾归闽海,文章今已动英京。”何指何靡施,章指章行严也。又过马关有句云:“百世恩仇深到骨,中年哀愁苦如环。”可想见其气概也。既君以泰西新说倡导天下,廿余年来,学术、思想、政治、社会皆为之振荡披靡,顾君之所为,岂不巨哉。

拙作《台静农所藏陈独秀佚诗》中著录了沈尹默、董作宾、沈刚伯等人对陈独秀诗卷的题跋。尹默、作宾所言皆为忆旧,唯刚伯以诗评诗兼及其人。诗云:

陈公龙风姿,奇气凌云汉。

薄孔非汤武,无异嵇中散。

调高不谐俗,才隽为身患。

我今读遗篇,喟然发三叹。

他们所言异中有同,即众口一词地说陈诗中有魏晋风度。这当是陈诗中另一异彩。

那么,陈独秀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诗作的呢?他除在南京狱中与濮清泉畅谈过他的诗学观,还有两则论诗绝句值得重视。其一为早年和苏曼殊《本事诗》之一云:

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

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

以欧洲著名诗人但丁(丹顿,1265—1321)、拜伦(裴伦,1788—1828)为师,是陈诗更富人文精神与更多现代气息之关键所在。

其二为晚年于江津《寄沈尹默绝句四首》之一云: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陈独秀从“百艺穷通偕世变”——亦即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念出发,他虽不轻视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但其骨子里还是崇尚盛唐诗风的。不过,这首“论诗”绝句,论的是他对诗的气韵与时代变迁的关系。诗自“天宝”而“晚唐”,自李、杜而苏、黄,一言以蔽之,曰“百艺穷通偕世变”。“天宝”之诗固为第一流,气韵生动,垂范千古,而至晚唐则不免露出“无那”即无奈之境,诗章不失华丽而气质不免衰颓。责任不在诗人之才情,而乃时势使然,如之奈何?唐诗尚且如此,遑论苏、黄。陈氏于此是为自己晚年“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的心态作历史注脚与审美解说,“诗兴减”与“气益卑”非主观所愿,乃时势所迫,非以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也;同时也为中国诗艺贡献了一条可贵的美学原则。

此外,陈独秀还有些诗句言及诗学。如《病中口占》:“蕲爱力穷翻入梦,炼诗心豁猛通禅。邻家藏有中山酿,乞取深卮疗不眠。”酒与梦,既是陈诗之催化剂,又是陈诗之造境物;由诗心通向禅心,则是其晚年作诗之佳境。又如《寒夜醉成》:“纵横谈以忘形健,衰飒心因得句雄。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现已无法确知陈氏到底有多大海量(按,安庆人称酒量大为海量),但“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有“酒兵”在心头激荡,本就豪气冲天的陈氏所作诗章则多呈豪放之美;衰飒心因得句雄,亦如苏轼之诗“波澜富而句律疏”。

综上所述,我认为陈诗之艺术渊源与风格,当为以盛唐诗风为底色,上染魏晋风度,下着宋诗色泽,兼有欧诗调剂,使之成为中国诗坛一枝独秀之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