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丽
党的十八大以来,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华诗词出现了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局面。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马凯同志说:“中华诗词以汉字为载体,借助于汉字方块、独体、单音、四声的独特优势,按照美学规律的格律规则,形成了同时兼有均齐美、节奏美、音乐美、对称美和简洁美的大美诗体。”还说:“中华诗词在记载历史、传承文化、启迪思想、陶冶情操、交流情感、享受艺术、丰富人的精神世界、提升中华民族凝聚力、推动社会文明进步,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段讲话,充分说明时下中华诗词的传承和发展势头向好,当代诗词作者自当紧紧把握新时代主题,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发展,用当代人通晓的新语汇,为新时代而吟唱。
古往今来,每个时代的诗词都和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以及社会生活紧密相连,诗词作品都体现了他们所处那个时代的民族文化的时代精神。近几年来,全国各地涌现出许多“传时代新韵,抒肺腑真情”的诗词佳作,我在赏读这些优秀作品时,对中华诗词如何传承与创新、体现时代精神,引发出几点思考。
时下正处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在五彩缤纷的新事物面前,诗人们创作诗词时,要善于选择身边最熟悉的题材,独辟蹊径,深入挖掘主题,从中锤炼。要避免假大空套和模仿意识,杜绝广告词、标语口号等毛病,重要方法就是注重选取细节与意境。诗词中最感人处在哪里?在细节。细节是实,是感情的出发地,也是诗词的根基。有了细节的诗词,喜则使人欲狂,悲而催人泪下。细节是引起读者迸发思想火花的导火索,也是检测诗词优劣的重要标志。诗词创作宜虚实结合,化素材之实为艺术之虚,而非“质实”,才能实现艺术超越。
且看陈新民先生的《落叶》:
一夜清霜下院庭,斑斑树影映窗明。
秋回黄叶随风落,春到青枝沐雨生。
说到落叶,大家都知道这是身边平常的事物,一到秋季,随处可见。诗中描写清霜、树影、黄叶、青枝等视觉画面,霜降叶落,树影由浓变淡,小窗透明。通过黄叶与青枝对比,黄叶经不起风吹而落,枝条却立于树头,守望春光。两种生存状态对比鲜明,而这正是通过细节的连接与描写来实现的。这样的选材角度,源于自然与生活,观照于心,能引发心灵感应,避免了空套之病。
再看黄朝寅先生的《西湖赏景》:
丽湖春早着轻纱,柳眼明波对我斜。
一颗诗心遭美劫,长留苏岸伴芳芽!
开篇以拟人喻态,虽未出奇,却自然流畅。“着”字贴切。“柳眼明波对我斜”,诗人把西湖比西子,湖水如美人秋波,那秋波一转,勾魂摄魄。细节巧绘,神态毕现。苏堤杨柳依依,柳树垂青,柳钩勾游人,明写人,暗取景。“诗心”,交代了作者身份。诗人之心,爱美之心。“劫”字出彩,锤炼到家。结尾诗人被西子的“美色”迷住,彻底陶醉,乐不思蜀了。全诗角度新颖,文笔生动细腻,语言凝练婉约,吟来开阖自如。
生活中不缺写诗的新题材,只要从自己身边最熟悉的生活入手,细微观察,善于积累,借最熟悉的生活环境,生最微妙之意境,再加以提炼,形象描绘,即能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合”,适合、应该的意思。诗人杨金亭句云:“痴情只合作诗人。”“合”,也是这个意思。这里的“时”,强调文艺作品包括诗词应该反映时代主流;“事”,指的是民情、国情、天下情,也就是“小我”“他人”和“大我”,即社会。纵向看,文艺作品包括诗词要反映时代特色;横向看,应该关注和反映社会人生。
请看王一平先生的《治水乐清行组诗》。此诗曾获“五水共治·美丽乐清”诗词大赛一等奖:
河 殇
孕育文明倚运河,情怀深邃寄柔波。
图谋功利金盘满,刺破肌肤厄境多。
青鲤难能翔绿水,红蜓不再弄园荷。
涓流泣泪长呼喊,还我清泠可奈何?
河 醒
一曲波光绿有馀,彩云舀起梦当初。
鱼如无水鱼非活,水若无鱼水亦虚。
清障治河还孽债,截污纳管利安居。
洗心拾翠飞声急,笔蘸熏风浓墨书。
河 笑
雁影烟村绿柳渠,眼前风物画难如。
斜阳古埠舟摇晚,细雨渔翁夕钓舒。
鹭狎双溪时隐现,花香两岸日耕锄。
水乡流韵荷池月,梦在箫台寄起居。
组诗从细处着手,点滴入画,形象体现了主题。在乐清市,河声经久不息,不知从何时起,原本清澈甘洌、自由洒脱的河水,竟变成了“黑臭河”“垃圾河”“红河”“黄河”“泥罗河”,水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其《河殇》,道出河水“青鲤难能翔绿水,红蜓不再弄园荷”遭污染的状况,发出何时“还我清泠”的哀叹与惆怅。其《河醒》,河水今昔对比,人们开始觉醒“清障治河还孽债,截污纳管利安居”,一场浩浩荡荡的保卫战打响了,“拾翠”点明治水后的显著成效。其《河笑》,写出“五水共治”后,旧貌换新颜。塘河两岸,花香鸟语,鹭狎双溪、荷塘月色、渔翁晚钓、舟摇夕阳的水乡风味,谱写了新时代的生态风貌。
用“小我”真情,写“大我”题材,这也是当代诗词创作的一大特色。如:“半院桑阴半院花,篱笆顶上挂丝瓜。斜阳老汉茶充酒,喜话承包发了家。”(《夏日农家》)“遥望千山问几何,还林万里治荒坡。无须苞谷烧醇酒,但使油茶放牧歌。老叶辞枝肥嫩叶,后波逐浪送前波。两仪四象春常在,碧绿情牵日月梭。”(《退耕还林》)都是新时代发生的新鲜事。可见,大处着眼,小处落笔,以小见大,是提高诗词艺术效果的重要手法。
尤其是从小处下笔的这类诗词,表面看是生活小事,但能抒发出丰富的思想内涵和重大的时代主题,而且深刻而鲜活。
随着时代不断前进,现实生活中涌现出许多新事物,随之也涌出了许多新词语。所以,诗人写诗填词,不能不与现实生活接轨,不仅在内容上、意境上要求新,而且在语言上也要有所创新,使作品贴近生活、贴近群众,采用具有鲜明时代特点的“新词语”。语境浑融,是当代中华诗词运用新语言的愿景。
如胡长虹的《与何智女史登黄鹤楼听钟》:
楼藉山高指九重,龟蛇在下人半空。与君来俯武昌城,数杵霜钟到耳洪。金栎丹枫如有感,长林摵摵起商风。飘石飞阶落叶纷,斜日光芒透黄红。色幻声波近而远,扩向市嚣散无穷。蓦见君手山旁指,绿皮火车来隆隆。一身恍似返髫年,动漫剧中看神龙。开口而叫顿足喜,美人忘形若小童。钟自警世车怀旧,天令二者妙相融。万里君来共凭栏,感此真籁豁心胸。尘烦俗虑都荡尽,名争利夺等鸡虫。大江浩荡秋旻碧,高鸟翩翩去从容。耽吟但惜诗中谊,况踵仙人黄鹤踪。
诗中新旧语言自然结合,遣语流畅,色彩鲜明,内涵丰富,情景交融,富有耐品耐读的诗外之味。诗中“声波”“绿皮火车”“动漫剧”等都是新词语。其美感又各具特色,以鲜明生动、贴切优美的意境取胜,物象、人物与事典,精构巧织,赋予作品典雅不俗的丰赡意趣和厚重的精神内涵。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传递了真挚友情。
在当代诗词中,也有许多口语入诗的优秀之作,既具有时代气息,又具有传统诗词的韵律美。如:“小站秋蝉未住声,往来谁又启新程。隔窗人在频挥手,汽笛缘何刺眼睛。”(张会强《送儿》)“银盘溢彩正风流,桂子飘香怕上楼。一片辉煌灯火里,有移民处有乡愁。”(罗金华《中秋感怀》)“半亩田园未肯荒,金黄油菜暗生香。我家自有春光好,何必看花到洛阳。”(王建强《题油菜花赠妻》)景语即情语。这三首绝句,均能渲染铺陈,而结句尤为出彩,别具深蕴。
蔡世平说:“时代的声息就是诗词的声息。时代怎么发音,诗词就要怎么发音。不能让读者读你的诗词,读到的尽是前人的、古人的、死人的句子。”在信息化的社会,在新词语不断出现的今天,运用新词语进入诗词,应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这种贴近时代生活、充满鲜活气息、给人耳目一新的新词语。近俗而不离雅,近雅而不远俗。所以,写这类诗必须注重抓住特点,调整好新语言视角。
新的镜头,就是新的亮点。诗词作者要像摄影师一样,善于抓拍生活中的新镜头,大到日月星辰,小到花鸟虫鱼。一幅画、一本书、一支歌、一件事……以瞬间发生的新景物,触发灵感,及时把握,转化为诗篇。
庚子冬春跨年,一场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全国各地诗词刊物纷纷发表了很多与抗疫相关的诗词歌赋。其中不少优秀诗作,如王改正先生的《战疫必胜》(并序):
惊蜇雷动,万象更新。梅花未老,桃李争春。疫魔仍在,乱我乾坤。心忧江汉,耳畔悲音。白衣重甲,壮士忠魂。扶危救死,亦圣亦神。科学施治,妙手德音。扫新冠之祸害,昭日月之仁心。礼赞英雄无数,吾侪唯有歌吟。诗曰:
抗疫攻坚战未休,科学施救解民忧。
仁心遍布八千里,妙手传扬二百州。
天使情怀君莫忘,春回荆楚我吟讴。
神农依旧神农架,黄鹤重来黄鹤楼。
作为一位革命老兵,诗作亦如出征号令,似冲锋号角,一气呵成,慷慨激扬,传递了真挚的爱国爱民的赤子情怀。因为武汉封城、疫情蔓延、正是武汉居家隔离之时,诗人以敏锐、辩证、深邃的眼光,洞察全国抗疫之大势,坚定“仁心遍布八千里,妙手传扬二百州”的必胜信念。这是一首语言清新流畅的精美诗作,与诗人的观察能力、思想素质、知识积累、爱国情怀以及诗词功底等都密不可分。
再如熊东遨先生的《天宫一号上天》:
驭电驱雷一箭风,环球仰首看飞龙。
五千年史添新页,大写中华到太空。
此诗振奋人心,令人百读不厌。既有激情,又有哲思,乃是情怀豪迈、气格雄浑之作。“驭电驱雷一箭风”,开篇就形象地展现了“天宫一号”升空时的壮观画面,一股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短短四句诗,托物言志,也表达了作者的现代情感细节。
朱光潜先生的《诗论》说:“显则轮廓分明,隐则含蓄深永,功用原来不同。说概括一点,写景诗宜于显,言情诗所托之景虽仍宜于显,而所寓之情则宜于隐。梅圣俞说诗须‘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就是看到写景宜显,写情宜隐的道理。写景不宜隐,隐易流于晦;写情不宜显,显易流于浅。”王国维认为:“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无论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还是情景相融,都是诗词艺术中最常见的表现手法。诗人由于采用现代题材和不加雕琢的本色语,所寄寓的思想感情,更加贴近生活、贴近群众。
王昌龄在《诗格》中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意境乃诗中上品。何谓意境?意境是诗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情调和境界。它是格律诗词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并以整体形象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和诗意,以及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许多优秀诗词给了我们深刻启示,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题材要进行提炼,实现化实为虚的转变。这或许就叫作“艺术超越”吧。反过来说,没有化实为虚,诗就会太“质实”,变成一段没有诗味和感染力的广告词。要实现从实到虚的超越,重要方法就是依靠想象,放开眼界,写出新意。请看全国诗词大赛二等奖得主甄秀荣的七绝《送别》:
南国春风路几千,骊歌声里柳含烟。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此诗妙在何处?起承句写送别的时间、地点、景色,转句没有“原地踏步”,而是笔锋一转,用一个生动形象而新奇的比喻,把夕阳比作红豆,真是神思飘逸,虚实浑融,为结尾铺垫,孕育出“已把相思写满天”这句畅快淋漓的咏叹,给人以深刻的思想启迪和极大的审美享受。运用想象,善于对题材实现化实为虚的艺术超越,应该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
再看段维先生的《元旦前日见友人发夜梅图感赋》:
补天青石板悬空,欲坠摇摇凛冽风。
星似螺钉松懈久,梅花起子渐拧红。
周圣弘在《接受美学》中说:“‘唯有自然是真实,人人都可以体验’,所以理性原则也就是自然原则。古典主义的‘自然’,不是大自然世界或感性的现实,而是指体现于事物与人生中的常情常理,以及普遍永恒的人性。”“艺术是经过对自然进行选择、提炼和想象、加工而适合于人们接受的‘美的王国’。”这类诗以神韵著称,言在此,而意在彼。段维先生这首诗之所以给人不一样的感觉,与作者的创新意识、美学发现有着极大的关联。如开篇就展示出一个从“石板悬空”到“摇摇欲坠”的补天玄想,既有宇宙意识,又有时代感慨。叙事和写景都在笔下不慌不忙地徐徐道来,可谓一切景象皆含蕴意,但你又很难具体确指。惟其如此,更显魅力。
明朱承爵《存馀堂诗话》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现在诗词创作中,很多人推崇、追求神韵,重虚而轻实,强调诗意的升华。但是,诗意从何而升华?从细微处、从微妙处升华。
诗词创作除了角度新、立意新、语言新以外,用典恰当而新颖也会产生极好的艺术效果。如郑占荣先生《拔萝卜》中,点赞萝卜“安身瘠壤”,叶绿皮红,受到百姓好评。尾联赞曰:“如今难入鹿鸣宴,遥想当年菜代瓜。”“鹿鸣宴”据《辞海》解释:“唐乡贡试毕,长吏以乡饮酒礼,歌《诗·小雅·鹿鸣》以宴之。明清沿此,于乡试放榜次日设宴,歌《鹿鸣》……称‘鹿鸣宴’。”古代的“鹿鸣宴”就是现在的“升学宴”“谢师宴”。诗中说,萝卜虽不能端上“鹿鸣宴”,但“当年”可是“菜代瓜”,成了度荒主粮。诗句对萝卜进行调侃的同时,也增加了该诗的厚重感,耐人寻味。又如王民生的《赠陈俊武副会长》,夸奖陈会长学者风范,与作者交谊很深,诗的尾句“买邻恨未识仁兄”,“买邻”,典出《南史·吕僧珍传》,宋季雅为了与吕僧珍作邻居,花费一千一百万购买宅院,有人奇怪为何出此高价,季雅回答,一百万买宅,一千万买邻。柳亚子诗云:“卜宅买邻都不俗,同舟共济漫相轻。”这个典故,既深化了作者与陈会长的友谊,也提高了该诗的意境,更高雅、更精彩。
中华诗词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我们必须传承和发扬。当今社会文化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而不断净化与提升,心灵投射、价值定向,为诗词写作者们的社会归属和情感寄托树立起精神范式。在传承中创新,合时代而吟唱,这是当代诗词作者无愧于时代的职责,也是时代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