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彧
按照失语症这一概念的提出者曹顺庆先生的说法,所谓的失语症,就是在当今的文论话语中没有中国自己的声音,而只有他者的声音。“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的文论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我们一旦离开了西方文论话语,就几乎没办法说话,活生生一个学术‘哑巴’。”而失语的危害表现也非常明显——“想想吧,怎么能期望一个‘哑巴’在学术殿堂里高谈阔论,怎么能指望一个患了严重学术‘失语症’的学术群体在世界文论界说出自己的主张,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没有自己学术话语的民族,怎么能在这世界文论风起云涌的时代,独树一帜,创造自己的有影响的文论体系,怎么能在这各种主张和主义之中争妍斗丽。”
中华诗歌批评也存在失语的理论隐忧,具体表现为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存在两套理论话语体系,古典诗词运用的乃是传统的言志抒情、意象意境体系,现代诗歌则更多的与象征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思潮和话语体系相关,所依赖的是一整套西方理论资源。
这两套批评话语不能说完全没有沟通,但整体而言,隔膜还是明显的。造成隔膜的表层原因是创作,深层原因则是历史文化。古典诗词是中国传统文化遗产,整套批评话语与诗词的发展息息相关。《诗经》创作产生了诗经六义和“言志载道”的传统,赋的兴起确立了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规范,强调四声八病的“永明体”为律诗的形成奠定了基础,随着唐诗宋词文体的兴盛和完备,各类诗论词论创作也蔚为大观,形成了自身的话语模式。至于现代诗,其产生则来源于白话文体的倡导和对西方诗歌的翻译,这导致其批评理论虽然由于传统顽强的影响力而呈现出一些自有特色,但整体上仍不能离开西方的文论体系。
如果说这两套话语彼此相安,自我设限的话,倒也无事。然而,理论对自身自洽性的追求和中国人对自身文化的认同使得这一情况不可能出现,时代呼唤新的中华诗歌批评理论。
先说理论自身自洽的追求。王国维曾言:“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一套理论话语是否有价值,只在于它的解释力,在于它能否对研究对象进行深入的认识及了解。两套批评话语体系的存在,只能说明我们目前没有找到这样能令双方都接受的话语体系,以至于产生了隔膜和浪费。
再说中国人对自身文化的认同。在我看来,失语症的话语焦虑在本质上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这一点可以用拉康的心理学加以说明:一个人必须在他人的镜像中才能确认自身,他人的话语承认成为了自身存在的确切证明。“人在看自己的时候也是以他者的眼睛来看自己,因为如果没有作为他者的形象,他不能看到自己。”换言之,一个人只能通过外在于他的能指链象征系统来反指自己以获得自我认同,如果缺失了这一点,则自身必然会产生无法进行自我确认的恐惧。所以,我们欲望着的是他人的欲望,我们只有在他人的符号中进行自我确认,没有他人的认同,我们也就没有自我。自我的身份不是先在的,而是在话语交往中被制造出来的。正如拉康所言:“主体的历史是发展在一系列或多或少典型的理想认同之中的。”
在历史上,我们有过将学习西方的举动视之为天经地义、对自身的语言不屑一顾的时期。如五四时期,学界一度有过废除汉字,代之以世界语的激进主张。这一举动的背后原因在于,国门大开之后,我们感受到了自己的差距,自身“落后者”的身份被确定,为了取得认同,“全盘西化”的做法一度取得上风。
20世纪80年代,由于改革开放造成的国门再一次洞开,“现代性冲动”如同五四时期一样重新彰显。当时的中国,为了快速实现现代化,不惜消融本土身份,其具体特征是呼唤蓝色的海洋文明,而对自身的黄土文明采用了一种贬低、俯视的态度。这种现代化焦虑的高昂使得民族问题完全被压制。当时人们焦虑的是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地球人,能不能获得地球的“球籍”,至于“我是中国人”这类的地域身份认同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过去的东西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对立此时被经济、文化、宗教、民族的冲突所取代,世界由一极趋向多极。中国的经济发展使得我们对自身重新展开了确定和认同,文化自信成为新的口号。我们开始意识到: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结合当今时代条件,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推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协调发展。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对于“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形成共识的时代中,传统诗词获得了新的活力,在很多杂志日渐式微的情况下逆势而上,蔚为大观,与之相应的,则是时代对具备中国气派、世界风范的中华诗歌批评理论的呼唤。
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应该是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以西方文艺理论为参照,以古代文艺理论为根基,努力做到三者的有机统一,融会贯通。以中国古代文论为根基来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并不是完全承袭传统古代文论的一切方面,而是进行具体分析,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古为今用。其具体的建构,可以从两方面着手进行:
一是自造概念,统摄今古。如中华诗歌一词现在指向的是所有的古体诗、近体诗、现代诗和各种当代创作。这些诗歌类型既是中国传统的文化精华积累,在当代也依旧拥有巨大的生命力,完全可用中华诗歌这一概念加以统摄,而传统的近体诗概念至今却已有一千多年,近体不近。采用了中华诗歌这一概念,更能符合当今诗歌批评理论建设的需要,是一个很好的范本,也逐步取得了成功。
二是旧瓶装新酒,以新的内容扩充旧有概念并形成规范。以王国维的“境界说”而言,这一概念来自古代文论,但其阐释则来自西方文艺理论的观点立场方法。早有识者指出:“境界”这一核心概念实际上是建立在西方哲学的“主观”与“客观”、“物”与“我”的二元论支柱之上,是一个接受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哲学认识论的成果,标志着西方哲学与文学观念的中土移植。[而他关于“隔”与“不隔”的思想,则与叔本华美学中的“直观说”有关——“美术之知识,全为直观之知识,而无概念杂乎其间,故叔氏之视美术也,尤重于科学。”然而,王国维对于西方美学思想不是全盘西化的“拿来主义”态度,而是将其作为对话的主题加以了解、学习和引入。他虽然认为的“今即不论西洋哲学之价值,而欲完全知此土之哲学,势不可不研究彼土之哲学。异日发明广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可决也”。在了解之后,他所针对的对象依然是中国本土的诗歌创作,其形式依然是中国传统的词话形式。如此一来,新的内容就扩充了旧有的概念并形成了特有的规范,对中华诗歌理论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正如前文所说,现代诗歌批评理论的失语焦虑在本质上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当这一认同危机被文化自信取代后,中华诗歌批评理论的世界传播和接受就成了一个必然之势,表现为凭借国家影响力日渐扩大所实现话语的“东学西渐”。
对于文化输出,王岳川教授曾提出“再中国化”战略,认为“元素的再中国化、生活的再中国化与精神的再中国化是再中国化的三个层次”,与此相对衍生出三类再中国化模式:低层模式为语言书法类文化输出,中层模式为生活准则类文化输出,高层模式为理念精神类文化输出。可见,“再中国化”不是脱离文化传统输出轨道另辟蹊径,也不是对现有的文化输出重新包装,更不是肩扛民族主义大旗为一统天下而战,而是通过文化输出的“守正出新”实现中华文化与世界文明的高规格对话与共同繁荣。
良好的传播方式能极大提升国际传播效率。中华诗歌批评理论的传播应考虑与国际学术、文化平台合作,不断提升自身国际影响力。当下互联网信息技术、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也为批评话语的多维度传播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借助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社交媒体平台、鼓励自媒体进行批评活动的报道和话语的对外传播可以成为批评话语对外扩展的一种新思路。
整体而言,我们应把构建当代中华诗歌批评理论当作是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话语体系的子目标,更加科学、深入、全面地理解这一工作的历史紧迫性、内在必然性,进而在新文明理念及其形态下融汇中外、贯通古今,守正创新、推陈出新,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话语体系的建设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