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超/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鲁迅作为一代文化巨匠,其翻译家的身份一直不为大家所熟知。但事实上,鲁迅一生创作的文字有1,000 万之多,其中翻译文字就占到了500 万。鲁迅的文学创作来自于翻译,没有鲁迅的翻译,就没有他后来文学上的成就。鲁迅一生的翻译活动,按照其翻译思想和方法的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而第一阶段是从1903 年至1919 年。在这个阶段,因为鲁迅的理想是“科技救国”,因此他在翻译活动上主要是翻译自然科学作品和科学小说。
本文以鲁迅早期翻译法国作家凡尔纳的《地底旅行》的译作为例,同时选取2016 年出版的陈伟翻译的《地心游记》和1965 年企鹅图书出版公司出版的由罗伯特·巴尔迪克翻译的英文版的《地心游记》,将这三个版本的译文进行对比,对鲁迅早期的翻译风格进行文本分析。
其一,《地底旅行》的译文体现了鲁迅早期的编译对原文进行大幅删减的特点。小说原文共四十五章节,而鲁迅的译文只有十二回。第一回只用了寥寥数段,就直接进入了准备出发的阶段了。原文中所交代的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人物间的关系、地底旅行的起因(如何得到密信)、解密的过程,以及如何准备出发,出发准备的物资,统统跳过。
其二,鲁迅依然沿用了《月界旅行》中的改编成章回体小说的翻译手法,即把原文的章节改成回,还给每回加上自己拟的七字或八字的对偶句做标题。比如《地底旅行》第一回的标题是“奇书照眼九地路通,流光逼人尺波电谢”。虽然他已经不再像翻译《月界旅行》那样,每回译文末尾都加上“要知以后情形,且待下回分解”,但是有时会突然加入杜撰的古诗。比如第三回,他就加了“有诗云:‘我生七十年,未离乞者相。’”现在看来,让人忍俊不禁。
其三,鲁迅在改译中通过改编原书中人物的语言、对话,实际上改变了原文中角色的性格。比如鲁迅译本第一回,编译出发前叔侄二人的对话。如果只看鲁迅的译文,读者一定会觉得对于地底旅行这件事,亚篱士义无反顾,愿意为科学献身;而他的叔父科学家列曼则冷静且考虑周全。但是如果读者读过原文,就会知道原文中情况刚好相反。叔父列曼是一解开密信,当天就买好船票,第三天就出发,所有的准备都是买完票才开始的。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侄儿亚篱士才是顾虑重重,一直想打消叔父这个疯狂的念头。
《地底旅行》中被鲁迅的编译完全改变性格的人物是导游汉斯(即鲁迅译本中的梗斯)。原文中冷静、严肃、寡言的人在鲁迅的译文中不但话多,而且很多被编译出来的话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和身份。请见下面几个例子。
译例1
英译本:
On this occasion, my uncle partly confided in Hans, the eiderduck hunter, and gave him to understand that it was his intention to continue his exploration of the volcano to the last possible limits.
Hans listened calmly, and then nodded his head. To go there, or elsewhere, to bury himself in the bowels of the earth, or to travel over its summits, was all the same to him!
鲁迅译:
列曼笑问道:“君能从我游乎?”梗斯大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吾犹不惧!况区区火山口乎?吾往矣!”
陈译版:
趁这个时候,叔叔告诉向导,说他打算尽可能地到火山深处去探险。
汉斯只是点了点头。不管去这里还是那里,不管去岛的深处还是地面,对他来说都一样。
对比以上几个版本,不难看出鲁迅在翻译中杜撰了导游的回答。陈译版和英译版体现了导游汉斯(或梗斯)沉默寡言的性格。但是他又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比如砍树造船),是叔侄两人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完成地心探险的最大助力。笔者私以为可能鲁迅觉得这么一个在叔侄地底旅行的过程中立下大功的角色,怎么能一言不发呢?沉默寡言的英雄形象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并不常见。所以鲁迅就在译文中编了很多在他看来适合豪杰或壮士的语言和对话,加在这个角色上。或者是出于对角色的喜爱,或者是出于为小说增色,以期引起更多读者的兴趣,现在已未可知。
译例2
英译本:
My uncle, in his haste, had made a mistake over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rain and steamer, so that we had a whole day to spare. The steamer Ellenora was not due to sail until nightfall. This resulted in a feverish nine hours, during which the irascible traveler heaped curses on the governments which allowed such abuses. I had to back him up when he complained to the captain of the Ellenora on the subject. He wanted him to get up steam straight away.The captain sent him packing.
鲁迅译:
列曼学士说一声“我觅汽船去!”早已执杖下车。亚篱士招呼行李毕,急到船坞。见这老叔父,已面红耳赤,在汽船上乱跳,口里说道:“其实可恨,你们总欢喜待,岂非浪费光阴么?我看你们待到什么时候!”原来这艘汽船,必待夜中方能出发,非静候九时间,不能启行。他性质本来褊急,越想越气,所以寻着船长,又在那里大加教训了。
陈译版:
在匆忙当中,教授弄错了火车换乘汽船的时刻表,以至于我们整整浪费了一天时间。爱尔诺拉号汽船要到晚上才开。因此我们不得不再等九个小时,在这段令人发狂的时间里,暴怒的教授将轮船和铁路的管理机构以及对这种流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政府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与爱尔诺拉号船长谈起此事的时候,我也在一旁随声附和。他想强迫后者立刻点火起航,可后者却无动于衷。
这段是发生在《地底旅行》的第八章的情节,主要讲的是教授叔侄二人弄错了换乘轮船的时间表。对照以上三种文字的翻译文本,我们可以发现鲁迅译文的特点,即他的翻译文字虽仍然是古色古香的繁体字,但翻译语言已经是介于文言文和白话之间了。鲁迅的这段译文以意译为主。为了叙述的生动,他还创造了列曼学士的对话:“我觅汽船去!”“其实可恨,你们总欢喜待,岂非浪费光阴么?我看你们待到什么时候!”除了话语外,鲁迅还添加了很多生动的动作描写,比如“面红耳赤,在汽船上乱跳”,“越想越气”。这些动作和话语无一不表现出列曼学士性格急躁的特点。这一段的译文比鲁迅在翻译处理小说中其他人物时,通过添加动作话语完全改变人物性格的处理要好得多,也高明得多,尽管以现代的眼光看,这段译文并不忠实于原文。
多年后,鲁迅重读自己早期的译作自称感到“耳朵发热”, 在写给杨霁云的信中,他回忆《地底旅行》的翻译时说:“虽然说是翻译,但其实是改编。”。他对于自己初期翻译学他人,受晚清译界意译之风影响,很是懊悔。他对友人表示:“年轻时候的自己喜欢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到现在想起来的时候后悔已经晚了。”。但当我们现在分析100 多年前鲁迅的这些科学小说的译作时,要考虑到当时他只是一个20 多岁满怀爱国激情的热血青年,自然不能以今天的翻译标准来苛求他。而且,鲁迅的翻译语言,就是今天看来也是非常地简洁生动,译文中处处都有精彩的比喻和恰当的翻译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