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芳
没有一个反证,可以否认王夫刚早期的诗歌创作不是从乡村起步的。正如诗人在《火车要来》中面对故乡心迹的表白:“火车要来/火车将穿过家乡/在远方的山脉,河流,树木/在祖国各地留下我的声音/假如五莲是一首诗/那么,对五莲的眷恋/必然是另一首诗!”王夫刚的故乡在山东五莲,一个极小的地方,一个极小的县城,像所有拥有故乡的人一样,坚实的故乡和坚实的大地指向同一个所在。王夫刚的生活、生命是从这个小小的地方开始的,五莲这个小小的地方是他的家,是他生命情感的摇篮,是他诗歌的原生力量,是他的另一首诗。恰如诗评家燎原所认为的:乡村是王夫刚诗歌写作的唤醒性力量。诗人、五莲以及诗人之诗,这个连生体之间既是生养与哺育,哺育与滋养,朋友与敌人,还是背景与舞台。
然而,当诗人握笔以诗表达故乡的时候,无论赞美、怀念、留下还是离开,诗人与故乡告别的序幕就已徐徐拉开,告别的钟声也一滴一滴敲响。这是即将到来也必然到来的时刻,对于王夫刚,对于作为诗人的王夫刚。
2010年,王夫刚四十一岁,已经出版诗集《诗,或者歌》《第二本诗集》《粥中的愤怒》等,参加了诗刊社第19 届青春诗会,获得了齐鲁文学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各类奖项。此年,他已经走出了五莲,走到了潍坊,走到了省会济南,走到了京城北京。走过了更多陌生的地方,甚至更远。此年,他的诗歌创作日臻成熟。同年,诗人作为首都师范大学第七位驻校诗人,像被招安,又似乎不是。在驻校诗人常规的“诗人与学生”的对谈中,他首先介绍并兼解释了他的故乡:“我所在的村庄是山区,却拥有半海洋性气候,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在五莲山的望海楼看到黄海。我很喜欢这方水土,这个村庄。”在介绍自己之前,他总是先将故乡在他之前隆重地介绍,故乡好像是他的序曲,而后才有躲在故乡背后的那个胆怯的诗人。
五莲山的望海楼,望海楼上眺望所及的黄海,像某种虚无的暗示,又像某种神秘的启示。回眸诗人的创作,似乎清晰地可见他的诗歌写作和望海楼之间某种神秘的暗喻。年少的时候诗人身在五莲,努力地攀爬,试图登上望海楼的最高处。年长后他要开启的就是站在高高的望海楼上,既俯瞰故乡的全景,更要骄傲地眺望远方。再长大一点,变老一点,衰老一点,走远一点,也许就是站在远方眺望遥远的望海楼,模糊而真切。诗人新近创作的组诗《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就是一点点变老之后,已经身在远方的诗人对望海楼的眺望和深情凝视。就像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本真的宿命一样,望海楼就像诗人生命的支点和创作的支点,为诗人的过去,更为诗人的未来做好了一切的铺垫。望海楼是他的故乡,望海楼还是诗人的宿命,在他抵达远方之后,在深情地眺望中,在望海楼成为地理上的异乡之后,望海楼真正成了诗人心灵的故乡。
如果说,站在望海楼眺望远方构成了诗人创作的前半部,那站在远方眺望望海楼则凝结成诗人更为厚重的后半部。
组诗《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是从对故乡之外的远处的山水、情物的临摹开始的,《为汾河写一首诗》《峡谷与瀑布》《晋国简史》《过镇边堡有感》《在普救寺的舍利塔上看见大河奔流》《我想再去一次草原》都是写给故乡之外的“异乡”的诗。然而,随着诗人对异乡的临摹,诗风一转,《早年挽歌》《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后会有期》的曲调又幻化成一幅远景。近景、远景、故乡、异乡,参差之间,对照之间,一座桥,一座联系着故乡和远方的桥悄无声息而又刻意地被诗人连缀成他人生的一帧轨迹图。
组诗中的这些远处,如汾河、峡谷、晋国、镇边堡等在他写作的时候,尽管外在于它的故乡,却以此在的方式呈现着他长长的漂泊。现在,长长的漂泊之后,年少时望海楼上眺望的远方一一地变成了此在,当远方成为此在,故乡却成了远方,成了异乡,因此有了《早年的挽歌》中诗人低吟的:“我不依靠别人的经验敦促/少女成长——也不依靠她怀中的孩子/证明青春曾在或已逝去。”已为人母的少女,青春曾在,然而青春已逝。长大后的诗人,那个长大后的少年,青春曾在,然而青春已逝。诗人在这里,以空间的转换,完成了对时间一往无前,绝望而深情地朝前转变的叙述,并在时空的错位和对接中,完成了对故乡,异乡,远处,所在,此在的叩问。
《悬崖上的舞者》是一首动人的诗。动人之处不在于“登高望远是珍贵的艺术”,动人之处在于:“退一步,再退一步/我是悬崖上的舞者玩着/有惊无险的游戏。”想象一下,站在悬崖处,不是朝前,而是退后,会是什么样的情状?诗作转入的“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曾经指望青春永驻”,似乎为这一问题做出了最圆满而又残缺的回答。就像颠沛流离、历经风雨,抵达远方的诗人,年少时,远方是最大的蛊惑,远方是梦想。在时间向前而并不曾衰老的容颜里,我,诗人,王夫刚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点一滴在衰老的自己:“时光在脸上留下了买椟还珠的证据/一双棉鞋/不可能使命运占有全部的道路。”诗人好像在这里进行着一场抽象的抒情,这场抽象的抒情里面向的是一个虚无的语词:时间。因此诗人以不断变换而确切的空间,不断提示着那个虚无的时间存在过,而且留下了一份有力的证据。
如果要理解组诗《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理解抽象的时间和具体的空间之间的关系是前提,理解青春曾在,青春已逝也是前提。从这首诗的形式和叙事技巧来看,《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里的叙述者和指称均采用了一种第二人称“你”,而非第一人称“我”的方式。叙述和指称似乎是混乱的:“去海边的人顺便经过你的家乡/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 /去海边的人顺便访一下/你的旧居: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你的家乡,你未尽的责任,你的旧居,诗以一种间离的方式将故乡以抛物线的形式放逐于故乡之外,可是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又将诗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和机关一一推倒,继而复原出诗人的心灵密码: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难道不是诗人我的家乡,我的责任,我的旧居吗?面对故乡为何不能直抒胸臆,而偏偏要以“去海边的人”,一个来路不明的叙述者来置换我为你呢?为何要将故乡称作那里呢?那里又是哪里呢?未尽的责任是什么?使命吗?承诺吗?内心的坚守吗?远方的眺望吗?这个晦暗不明的叙述者“你”和那个清晰无比的“我”,言非所指,又系一人,诗人为何要设置这样的一个叙述迷宫呢?这样的叙述圈套有何意义呢?这是这首诗最有趣最可爱的所在。偏偏记得你,偏偏爱你,却又口是心非称我为你,也许恰是这首诗的秘密所在吧。
叙述人称的故意置换使得这首诗内在情感的矛盾、纠结和视点都进行了一次位移。故乡,我的故乡,当我站在所谓故乡之外的异乡回望之时,难道对他的回望不是一次更为深刻的内心眺望吗?离开故乡,走得更远,故乡还是故乡,然而诗人我却在远方,从身体体验和空间距离上来看,故乡已经变成了你。正是这种人称的有意置换和设置,使得这首诗内在的情感浪潮奔突向前,从而激起诗人内心无数的无言的情感风暴。同时在这种矛盾和纠结中,悄然张开诗歌的另一重内部空间:“邻居们说,锁已经锈了/请在门上留言(你叮嘱过的)。”“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曾经的院落呀,很久已没有归人,故乡在诗人走得愈来愈远之后,也开始从故乡变成异乡,从曾经的所在变为“又一个远方”。当你,你未尽的责任一次次复沓着在诗中跳跃,隐藏在诗人内心的热泪一一开始诚实地再现着诗人在远方的内心的风景。当诗人再次敲下你未尽的责任,那个少年时期站在五莲山上的望海楼上眺望的少年已经漂泊已久,望海楼,一点一点远去的望海楼此时开始变成一座灯塔,一座指示回家之路的灯塔。也许再也回不去,也许不能再站在坚实的望海楼上眺望,然而,望海楼上的眺望永远也不会模糊。恰如诗人在早期的诗作《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故乡的桥》中写下的:“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桥上的徘徊者/一个少年/把故乡承载不了的命运/背在身上:他心中的/风,呼呼地刮着/他要与心中的风一起飞翔。”这首诗难道和《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不是同一个曲调吗?站在望海楼眺望远处,站在远方眺望望海楼,永远的望海楼。
在《在北方的海边眺望无名小岛》中诗人将他所眺望的称之为看不见的部分。诗是这样表述的:“但是,在北方的海边,除了眺望/和放弃眺望,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慢慢衰老的耐心,慢慢地洇出了盐渍/曾经的爱和期待变成了/无名小岛下面那看不见的部分。”也许诗人之所以以你来称呼你的故乡,你的责任,要表达的深沉的部分就是无名小岛下面那看不见的部分,然而看不见的部分却一直在,长在那里,并慢慢长成为一座内心的灯塔,而此时望海楼才真正地成为故乡。
如果说在早期,王夫刚在他的诗中极力渲染的是他的五莲,渲染的是在望海楼上的眺望。那在《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之后,他更想表达的是站在远方,对望海楼有力的抒情。如果说望海楼是诗人的心灵坐标和原点,那些长长的漂泊,那些走过的远路,其实是围绕望海楼而生的诗人的人生半径。2021年,诗人五十有余,当前方的路模糊不清的时候,回归的路却日益醒目。诗人要做的就是在对远方,人生的这些外半径的观察、感受、体悟之后,以一种凛然的回撤的方式,在对他漫长的成长史的回眸中,完成他站在望海楼对远方的眺望,更要完成他站在远方,对望海楼的眺望。在望海楼眺望远方和在远方眺望望海楼中,诗人所走过的漫长的道路,所历经的漫长的心灵史,逐渐定格并烙刻成他自己的生命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