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南
当我死时,如果你还活着
那时你也历经沧桑
没有一滴眼泪
只能端起茶杯,回忆、回忆。
一起坐过的草地
那时满目荒凉
一起登上的山坡
那时变成了遗址
记住月光下
我也曾经年轻,提裙走过
记住草尖上划过的风
带走了朗朗笑声。
天堂的门票太贵
我们需要积攒一生
替我把青海再望一眼
当我死了,如果你还活着。
秋天的哨声低迷
小饮马泉村边泉水清澈
我有一个兄弟在此扶贫
他有满腔的雄心
和无人对酌的好酒量
在这儿他精通了孤独的学问。
村子里有铺满玉米的街道
村口晒太阳的老人
我看到他们那神秘的微笑
恍惚有契丹人的影子。
他们中活到了七老八十
却没有一个能活过古堡、戏楼和真武庙。
黄昏倾倒出一轮落日
飞狐古道上看不见烽火狼烟
我的兄弟挥手道别
我看到他衣服上铺满暮色
我想象着古堡的冬天,安静,清冷
当然也想起了别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攀上奇峰绝顶
被星辰浏览
就像有些树也不开花
有些花,也不结果。
小院里有蛋形秋千
多汁的心思飞得又高又远
冲一杯咖啡
读一位巴基斯坦诗人薄薄的诗集
杀戮、世仇、血腥、祷告
死亡教灵魂不得安宁。
此时正值中东战火弥漫
哈马斯。定点清除。妇女和孩子。
这位诗人的悲伤和无奈
久久地缠绕着丁香树上方
血迹和白花同时绽放
又香又苦涩,又甜蜜又让人绝望。
那时没有省份、地理概念
没有生老病死忧思
星星是梦,黑夜准时吐出黎明
戈壁滩就是游乐场
那时不懂时间越用越少
以为一个人真能活到一万年
父母们粗枝大叶
小路分开白杨,总能带领孩子回家
那时分不清青稞和小麦
但欢笑是礼物,远远大于匮乏的生活
发小们拖着鼻涕
在样板戏、雪人和劳改犯中穿梭
那时不知,未来有一盘阴险的棋局
需要我们用一生来博弈。
春天美好,看花看海
从远处搬运春光
高速公路车来车往
在街角偶尔遇见朋友
谈起近况,谈起另一个
逝去多年的朋友
没有伤感,没有叹息
平静中带着调侃
像谈论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事物
春天和煦,羊齿草茂盛
热烈的交谈回应阳光
之后陷入长久缄默
我们俩之间,忽有一阵风吹过
吹来了虚无
经过指尖,经过骨缝……
黑面包发霉。
饮用水混浊。
沃罗涅日的暴风雪弄得他发疯
一个诗人默默地记住了
这远东的春天——
木薄荷、干草垛,偶尔有黄蜂飞过。
他曾经快意地嘲讽过刽子手
也曾违心地讴歌过刽子手。
祖国把他丢弃在这片黑土地上
却没办法缝合他的嘴唇。
这个世界的孤儿
注定要与他诅咒过的融为一体。
诗人寄出的求救信
仍在几十年后经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传递
草原光秃秃,延伸至地平线
浮标在卡马河上漂动。
我说汉语,我写汉字
除了汉语,任何语言我也不会。
汉语,我宣誓过忠实于你
并且大半辈子一直都在为你效力。
即使我走到了异国他乡
你也是唯一喂养我的口粮,唯一的。
汉语里有我熟悉的声律
汉字中的阡陌纵横,把我带入另一重境界。
活在你的福荫下
我为美工作,不计报酬。
你是我苦痛生活中柔软的绳索
是我欢乐泪水中的粗盐。
我用键盘锤砸你,用钢笔刻画你
用我咳出的血块塑造你。
你记录青春、彩虹和悲凉的际遇
见证可耻的沉默,和偶尔的良心发现。
我说过的话语会随小溪流向远方
我写下的文字,也必将在时光中蒙尘。
这样的命运,我心甘情愿
呵护你的纯正与圣洁——我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