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诗歌的本土性

2021-11-11 23:25马笑泉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马笑泉

外表文静好深思的穆旦同时又有坚定的实践品格,与许多安于书斋生活的师友相比,他更倾向于在行动中体验、反思。这一品性使得他对时局的参与带有很大的主动性。但同时他始终维护个体的自由和尊严,所以即便他渴望加入时代的大合唱中,其创作仍然是一种独唱。尽管穆旦自认为找到个人性与社会性融合的路径,但实际上长期处在二者互相冲突的关系中。可贵的是穆旦从未逃避,而是在坚忍毅行中直面和担当此中的紧张、复杂、矛盾和痛苦,这种状态赋予了穆旦诗歌深刻的本土性。

家国情怀与个人担当

穆旦的家国情怀是建立在对弱小者处境的感同身受之上的,也与他的成长、教育背景有关。他虽然出身于世家大族,祖父查美荫为清末官宦,迁居天津,但至父亲一辈,家道即衰落。据其妹查良玲回忆,处在这样的旧式大家庭中,因为父亲显得没本事,受到歧视的是整房人,但穆旦“从小就不服气”,“每天晚上……母子们围坐在小煤油灯下,互相谈心,互相安慰……他有时也讲《三国》《水浒》《西游记》等书里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讲到孙悟空时,他说,他也会变,飞出去,为国家,为爸爸争口气,让母亲享福。”他受母亲李玉书的影响很深,李玉书是一位能干的家庭妇女,喜欢看书,对新事物新观念理解和接受都很快,为人明大理,待人又很热情,常教育子女“要好好念书,明辨是非。人活着就要争口气,走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能一辈子受气,受压迫。”从日后穆旦的表现来看,他完全继承了这些品质和观念,但又是在现代知识分子的层面上发展了这些朴素的品质和观念。

穆旦并没有停留在为一己和一家争口气的小格局上,而是自觉地将自身、家庭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并且扩大到世界的范围。16岁时即撰写论文《亚洲弱小民族及其独立运动》,其情怀和视野可见一斑。18岁时他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并将集会游行的情况以及照片、口号等以通信的方式告知在外地的同学好友。穆旦对于个人私事如恋爱、在野人山的遭遇往往三缄其口,却乐于跟人交流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这一行为特征在青年时期便已明朗。1937年,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南迁长沙,组建“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温文尔雅的穆旦居然参加了护校队,他的行动性由此亦可见一斑。当然,穆旦青年时期更大的实践并对他一生的思想行为和诗歌创作影响至深的是下面两件事:一是1938年2月至4月,21岁的穆旦参加“湘黔滇步行团”,在闻一多、曾昭伦、黄钰生、李继桐等教授的带领下,步行3500华里,耗时68天,跨越湘、黔、滇三省而抵达昆明。亲历这次世界教育史上具有伟大意义的长征,穆旦广泛地接触了中国大地的风土和民生,他这一时期及随后的诗歌变得刚健开阔,呈现出“大地性”。在此次征途中,他还有个举动深深锲入同学们日后的回忆中:随身带本小英汉词典,每天撕下一页或数页,边走边背,待熟记在心,便丢掉。到达昆明时,那本词典已差不多撕完。修学的脚踏实地与行军的脚踏实地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支撑其后的正是穆旦的实践性品格:一是1942年,穆旦书生从戎,参加中国远征军,任司令部随军翻译,出征缅甸抗日战场。5月到9月,他随军穿越野人山,经历了敌军追杀、原始森林中各种恐怖生物的侵袭、战友们的大面积死亡、断粮、疾病,最终死里逃生,随军撤至印度养病。穆旦日后极少提及这段不少参与者大谈特谈的传奇经历,亦可见出他是一个不愿意自我标榜的人,也有可能是他认为任何轻薄的谈论都是对逝者的不敬,他唯一的祭奠便是那首著名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段经历也锤炼了穆旦耐劳耐苦的品性,日后无论是在美国边打工边求学的日子,还是“文革”那段悲惨岁月,他对物质生活的艰难一贯表现得不以为意,总是以极大的热情投身于理想生活的建设中,颇有墨家摩顶放踵之风。

穆旦大半生在困苦中度过,既跟时代环境有关,也与他的个人选择有关。一次是1946年,北大外文系邀请他担任讲师。当时穆旦29岁,无论对于他的年龄还是专业修养而言,这都是一个合适且优越的起点。沿着这条路一步一步走下去,他很有可能迅速成长为一位教学、创作和翻译兼优的名教授,并且起码在1957年“反右”之前,基本上不会受到政治上的冲击——北大外文系西南联大出身的教师较多,穆旦如在此工作,人际上较有安全性。但他选择去东北创办《新报》,在投入近一年半的时间和大量心血后,因披露国民党辽宁省政府主席徐箴有贪污嫌疑而遭查封,废然而返;一是1952年,穆旦获得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他和取得生物学博士学位的夫人周与良都收到了印度德里大学的聘请,穆旦的堂兄查良钊在那任教务长。而如留在美国,以穆旦夫妇的英文程度和专业能力,再加上已经形成的芝加哥大学华人师友圈(陈省身、杨振宁、李政道、邹谠、巫宁坤等)的相互提携,也能谋得一席之地。周与良自己也说:“美国南部一些州的大学经常去芝大聘请教授,如果我们去南方一些大学教书,很容易。”反倒是回大陆,因为当初出国时拿的是国民党政府的护照,周与良又系理科博士毕业,美国政府不批准她回国。穆旦却不顾众多师友的劝阻,克服政策层面的阻力,以定居香港为名,和周与良一起回到了祖国。这两次选择都有个人感情因素在内:去东北是受旧日上司罗又伦的邀请,回国则是考虑到要奉养老母,但同时也很鲜明地体现了穆旦的家国情怀——去东北办报可解释为看重旧日长官的情面,但敢于揭露当地高官的腐败,那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了。回国固然是因为母亲在,但祖国观念也是起了重要作用的。他在芝加哥大学研究院读书时,与杨振宁、李政道、邹谠、巫宁坤等人组织“研究中国问题小组”,关注新中国成立后的情况。在回国问题上他跟一些同学争论,有些同学认为他是共产党员。周与良劝他不要那么激动,他回答说,作为中国人要有爱国心,要有民族自尊心。当时留美学生人心复杂,各种态度都有,以观望派为最多。穆旦本可以边找工作边看形势,他却不愿这样做,一心要回国。在穆旦心里,对家庭的爱与对国家的爱是融为一体的,在他的一生中,他总是以实际的个人担当去证明这份爱,很少犹豫,从未后悔。

家国与个人的一致性是种理想状态,在现实生活中,两者间的冲突和矛盾在所难免,甚至在某些特殊时期会成为常态,穆旦及其许多师友的一生遭际都屡屡证明了这点。而在诗歌中,生命个体自由、尊严与时代洪流所要求的一致性如何解决?穆旦在晚年阐明了他的方法论:“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虽是晚年之论,却是对早年实践的总结。路径是非常清晰的,但存在着逻辑上的疑问:自我如何扩充到时代那么大?在这种扩充过程中,自我是丰富了还是异化了?自我与时代如果同构,那自我的个人性如何体现,诗歌的异质性又如何获得?事实上,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若是完全重合,等于取消了自我,定会沦为恩格斯所批评的“时代的传声筒”。但穆旦的创作实践并没有沦落至此,相反,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诗歌中最有个性、最具深度的部分。实际创作如何绕过理念先行设定的陷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也是对穆旦诗歌特别是公共领域部分进行分析的有效路径。

“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从实践的层面来说,几近幻觉,正确的途径是在体验的深度上用功。然而凡是心心念念想为时代代言的诗人,都会产生这种幻觉或者向这种幻觉积极靠拢。相比郭沫若或艾青,穆旦为时代代言的意向并不显著,但他在某些时刻,确实表现出加入合唱甚至成为领唱的渴望,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从“我”滑向“我们”,声音也变得过于高亢。生前未曾入集的《哀国难》和《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系作者18岁到19岁时的作品。《哀国难》略早于《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作者身处天津,感受到日本对华北地区的步步紧逼。青年的忧愤在哀国难中变得沉重,作者试图抒写一种“广博的人群”的共同感受,却显得空泛,最后还是回到了个人,一个对自然有着正常感受力的青年。全诗以一大段过长的风景描写结尾,跟前面的悲愤和庄严截然不搭。《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倒是保持了整体情绪的一致性,但是诗中充斥着“敌人的炮火吼在远方/祖国的孩子们丧失了生命”这样直白如标语的句子,并无诗的感染力。只有穆旦放弃合唱,从“我们”回到“我”,那个充满张力的独异的声音才会出来。穆旦把《野兽》置于第一本诗集的头篇位置,足见他凭借直觉而不是理念,对自己的创作做出了正确的审美判断。那只野兽象征着个人对时代的担当方式,它既没有自外于时代,同时又保持了最大程度的个体自由。能量的喷涌激荡与时代的牵引有关,但更多的来自生命内部,如一团猛烈的火焰,绝不屈服于死亡的压迫。穆旦在与时代的共振中,露出了他猛厉的一面,这并不奇怪。连澹泊如陶渊明,也曾“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穆旦与陶渊明的区别在于,陶渊明难以摆脱士大夫的难为情,即使在瞬间直面内心,察觉到罅隙中透露的深邃和复杂,也会迅速扭过头去,把目光重新投放到那个正常、安稳、清晰的世界,而穆旦不仅能长久地凝视,还会充分地展开体验,所以他的表达方式是陶渊明难以想象的:“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它拧起全身的力”。积极投身时代的洪流,在其中充分展开个人体验,这是穆旦为自己找到的迈向公共领域的正确道路。

穆旦虽然不可能扩充到时代那么大,但他确实能借助时代经验的激荡来加深个人体验。对他而言,第一次重大的社会实践无疑是参加著名的“西南联大师生步行迁校”。湖南、贵州、云南的山水均以奇特秀丽著称,同时又处处呈现出少数民族地区的蛮野荒僻。这样的地貌和民情,对于一个以步行方式通过的21岁的北方青年来说,那种体验是能入骨入心的。山河入诗,穆旦的创作境界顿时变得阔大。“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合唱二章》)。他还在行走中获得了大地性和人民性,并且激活和擦亮了沉淀在记忆中的北方经验。《小镇一日》中切实细致的西南地区民生体察,《在寒冷的腊月里的夜里》里辽阔的大地性,《赞美》则在一个更强的维度上汇合了人民性和大地性,并且贯注了深远的历史感。这些诗歌都很好,在穆旦的创作版图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但集体性的观念和情绪压倒了个人性,倒像是出自加强版的艾青之手。诗歌并不一定总是要表达个人的发现,事实上,对一个诗人而言,终其一生,原创性的发现不可能太多。而能够以一种适当的节奏和句法传达出集体熟悉和认同的感受和经验,也是意义非凡的。白居易、陆游、艾青,都是个中高手。正如I.A.理查兹在分析格雷的《墓园哀歌》时所言:“它所表现的一连串思考和态度,任何一个多思的头脑在同样的情况下都会想到。平淡无奇的特点显然无损于它们的价值,《哀歌》一诗很好地提醒我们,伟大诗歌未必一定要锐意求新。然而,这些思想与情感是那样重要,离我们又是那样近,要选择恰如其分的语气来表达它们非常不易。若勉为其难地去表达,我们常常难免会将调子拔得太高而激昂‘有余’,要么就是隐约其词……”穆旦极少有隐约其词、含糊不清的时候,《合唱二章》《在寒冷的腊月里的夜里》《赞美》也是广为传诵的名篇,但于最好的穆旦或者最本色当行的穆旦而言,调子确实略略起高了,尽管他音域宽广,足以驾驭,但不如他最好的诗歌,能于虬曲扭结中体现出一种更深沉的内在力量。而到了《抗战诗录》,调子迅速降了下来,穆旦回到了个人化视角,对这场伟大而艰苦的战争进行了多侧面的描写和思考。这组诗包括《退伍》《旗》《给战士》《野外演习》《打出去》《奉献》《反攻基地》,除了《旗》之外,似乎不太为论者所提及。实际上,这是所有抗日战争题材诗歌中艺术品质非常高的一组诗,也是穆旦的家国情怀和个性化呈现结合得很好的一组诗。这组诗几乎没有热血澎湃的讴歌,而是从生命的角度,对战争进行了反思,对战争中的士兵和人民给予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战争的意义何在,牺牲的意义何在?穆旦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为日常生活而战,为自己牺牲”(《给战士》)。这是迥异于抗战全民大合唱的声音,相当平和,也相当刺耳,所以遭遇故意不被聆听,也无法汇入合唱的境遇。

穆旦对时代的承担固然仰仗其思考,但更是诗艺上的承担,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诗人这一首要职责,而他的一些前辈和同时代的诗人,在匆匆忙忙加入大合唱时,往往忘记或主动抛却了这点,以诗歌的名义制造出大量非诗的标语和口号。对这些诗人和诗歌而言,穆旦的精妙表达几乎构成一种冒犯:“那风吹的草香也不能伸入他们的匆忙/他们由永恒躲入刹那的掩护”(《野外演习》);“我们由幻觉渐渐往里缩小/直到立定在现实的冷刺上显现”。而此中最让人感动的是穆旦对生命的理解和肯定。《奉献》是真正的生命颂歌,既有具体的战争背景,更有超越性的生命礼赞、博大的悲悯、温润的情感、通透的感受融合在精短的篇章内,是这组诗中境界最高、艺术质地最好的一首。《森林之魅》没有收在《抗战诗录》中,却与《奉献》一起构成了穆旦抗战诗的顶峰。在这首大体量的诗中,穆旦气沉丹田,心驰异域,找到了更恰如其分的语气。那个集体中的一部分已经化为亡灵,融入了缅甸辽阔恐怖的原始森林中,作者以亡灵和幸存者的双重身份出现,情绪浓烈而声音低沉,抒写集体经历的同时也是在倾诉高度个人化的体验。诗中还引进了第三方视角:森林,与亡灵进行对话,“我”只是在末尾的祭歌部分出现,也使得高度主观化的情感体验得到了客观冷静的呈现。燃烧的热血和冷静的智性,是穆旦的两大特质,在他最好的诗歌中,二者处于动态平衡中。《森林之魅》无疑是穆旦最富感染力的诗歌之一,但这是非常态中的穆旦。常态中的穆旦是置身于日常生活中的青年学生和小职员,这日常生活因为政治和战争而处于动荡不安之中,穆旦深度沉浸在这不安的日常中,写出了更多富有洞察力的诗歌,这部分诗歌更为锐意求新。

日常中的洞察与反思

T.S.艾略特在那篇影响深远的《玄学派诗人》中指出了一种能力:“即能够把思想转化成为感觉”。据说这是多恩诗派也即玄学派诗人的独家能力。毫无疑问,作为多恩当代私淑弟子的T.S.艾略特也有这种能力。实际上,在诗歌创作中,无法将思想和感觉截然分开,更精确的说法应该为思想是感觉的一种特殊方式。在同一篇文章中,T.S.艾略特也有类似的表达:“一个思想对于多恩来说就是一种感受;这个思想改变着他的情感。”这番评定也适用于T.S.艾略特在中国的私淑弟子穆旦。穆旦并非思想家,他所具有的是能够凝聚思力对当下进行长时间的审视,并在此中表现出洞察力和辛辣的反讽能力。他的智性和学识不及T.S.艾略特,但血液的浓度高于他的西方导师,至少在诗歌中传达出的情感气息如此。穆旦服膺于T.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他自觉地把自己放置于一个更大的文学传统中。T.S.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和戏剧性手法、奥登的对时代的敏锐感触和多角度切入、多恩对词语和意象的突兀并置和扭结、拜伦的机智讽刺,固然在他的指尖上汇集和灵活跳跃,但中国的传统,包括旧体诗、已经形成的新诗传统,乃至整个传统文化和习俗,也让他在高度警醒、时时反思的同时推动着自身的写作。他反感中国旧体诗词的圆熟和高度程式化,但他的诗歌也呈现出杜甫式的诚恳贴切和“语不惊人死不休”,杨万里式的对日常生活的洞察和反转式呈现。他不喜欢徐志摩的软熟和甜腻,但赞许艾青对本土无保留的热爱和融入,而他自己也身体力行,投身于时代的洪流,紧紧贴着中国这片土地。他对劳动者阶层与山河大地的观察和抒写受到了艾青还有臧克家的影响。《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祭》《出发》《原野上走路》,当然,还有《赞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长句的铺排和情感的流转,明显有艾青的影子。早年的《一个老木匠》《更夫》,成熟时期的《洗衣妇》,冷凝的暗色调和朴素细致的描写,则接近臧克家。但相对于这两位诗人的革命性和乡镇气质而言,穆旦的日常性和城市气质突出得多。

实际上,穆旦应为中国少有的真正具有现代城市感的诗人。他在大城市中成长,所交往的大多为城市新青年、现代军人和有英美留学背景的大学教授,城市生活的气质早已内化在他的创作中,使他无须刻意表现城市性而自然呈现出来。真正的城市书写是一种日常性的书写,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城市身份,而非乡下人进城后所表现出的种种讶异和之后的刻意标榜。穆旦的老师沈从文的城市书写之所以不甚成功,原因即在于此。前辈茅盾对大都市的描写也是一种外来者的眼光,《子夜》一章中吴老太爷进城时的状态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那正是一种外来者的过度反应。穆旦的另一位老师钱锺书描写城市要自然贴切得多,但博学之士难免掉书袋,文化的意味有时掩盖了生活的质感。算是穆旦同辈的穆时英高擎“新感觉派”大旗,极力表现大都市生活的迷离和颓废,但很少深切的描写,倒是处处显示出乡镇青年转换身份时的刻意和炫耀。张爱玲的城市感觉自然入骨,然生性高冷,且沉溺于对上一时代的怀旧性审美中,时代感偏弱。总之,民国时期小说的城市书写总体成就不及乡土文学,诗歌则更弱。郭沫若、徐志摩、艾青皆是领一时之风气的人物。郭沫若对城市工业文明发出了旗帜鲜明的礼赞,然而非但过于直白,而且时常给人声嘶力竭的感觉,缺乏诗的弹性:“大都会的脉搏呀/生的鼓动呀/……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徐志摩才子气和脂粉气太浓,虽然也有《先生!先生!》《叫化活该》《太平景象》这类作品,显示出他在题材和眼界上拓展的可贵努力,但像城市版的悯农诗,有种士大夫的隔膜。写过《马赛》和《巴黎》的艾青,是以异域旅行者的眼光在描写城市。“马赛啊/你这盗匪的故乡/可怕的城市!”“巴黎,你——噫/这淫荡的/淫荡的/妖艳的姑娘!”这样的句子显示出他对这两座国际大都市的描写止于表层印象,甚至带有臆断成分,而他笔下的中国,动人魂魄的是大堰河、手推车和苍凉广袤的土地,城市经验并没有融入他的心灵。

在书写城市经验方面,穆旦在本国诗人身上是难以得到启发的,所以当他读到T.S.艾略特《普罗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集中的篇章时,那种亲切和兴奋可想而知。T.S.艾略特对穆旦的影响主要是这部最早的诗集。《从空虚到充实》,有对《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和《一位夫人的画像》的模仿。《防空洞里的抒情诗》写作时间比《从空虚到充实》要早,却没有模仿的痕迹,倒是在诗艺层面贯彻了T.S.艾略特某一方面的创作理念:略去解释性和连接性的东西。场景不仅在现实和想象中干净利落地切换,在防空洞内外切换,而且在古今之间切换。防空洞与炼丹炉这两个意象之间形成了奇异的映照,穆旦显然把握到了二者深层的相通关系。这是典型的中国语境、本土感受,穆旦借助舶来的技巧,把它表现得繁复又深入。对于自我塑造力强的诗人而言,任何诗歌流派的技巧都可吸收、借鉴,杜甫、庞德都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的。而将技巧融会贯通,以之表现本时代的、个人化的生活,那就是真实不虚的功力所在了。西南联大学生成千上万,有幸聆听过威廉·燕卜荪教诲的为数不少,穆旦却领悟最深、运用最妙,写出了属于中国的现代派诗歌,这是他的一大功绩。他的诗富有本土的血肉经验,而且与曲折有力的崭新的表达融为一体。“对着漆黑的枪口/你就会看见/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我是得到了第二次的诞生。”“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奇崛的表达,贴肉的现实感,还有古今相接的视野,23岁的穆旦凭借这样的诗歌,事实上已经走上了当时中国新诗的高峰。

穆旦始终是谦卑而真诚的,完全没有青年才子的虚骄之气。他忠实于经验和诗歌艺术,以恳切的态度书写自己的生存状态,同时也是那个时代很多大学生和小职员的生存状态。《还原作用》写青年进入职场后的状态,体现了穆旦对真实生活的发现,也是他自己颇为得意的手笔,晚年曾经在信中先后抄写给向他学诗的郭保卫和孙志鸣。正如穆旦自己所言,这是一种冲破旧套的表现方式,语句里完全没有传统的诗意,用的是新材料,写的是新的时代感受。今天的小职员读到“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心中燃烧着却不能起床”,只要能看得懂,仍会感同身受。但这首诗在穆旦的此类诗歌中只是入门级的,到了《鼠穴》《控诉》《诗》《幻想的乘客》《成熟》等作品,穆旦沿着时代经验钻探进了传统和制度,毫不掩饰地揭示出当中的阴沉和可怕。这里没有革命青年的昂然出走,却写出更多青年的不甘现状又小心惶恐的心态。但终于有人“敢叫出不同的声音”,他“不甘于恐惧,他终要被放逐”。此中题旨已经接近巴金的《家》了。但穆旦比巴金悲观,也比巴金更早看到传统和制度对人的强大的同化力量:“……我们是/不败的英雄/有一条软骨/我们也听过什么是对错/虽然我们是在啃啮/啃啮/所有的新芽和旧果。”被鲁迅寄予厚望的新青年最终没能抽掉那条软骨,即便受过新思想的熏陶,最终也像老鼠一样活着,把新思想和旧文化一并当作谋生的饭碗。而在《控诉》中,穆旦把城市放置于动荡的时代背景中,揭示了它的自私性质和内在的运行规律。阴谋、市侩驱动着愚昧暴戾全面控制了城市。青年们已经不信赖知识和智慧,处于极度的无力感中。穆旦自己深受科学民主思想的洗礼,从思维方式到人格构成,都是一位现代公民,所以当他踏入社会后,所感受到的挤压是全方位的。可贵的是,他从来没有屈服,也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直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新诗中的猛士。他用冷静的语言描述城市普通人生存的状态,对合理生活的追求与现实发生的剧烈碰撞。在此过程中,新力量被旧势力同化,这是让鲁迅痛心疾首的,穆旦的观察和这位先导高度一致:“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成熟》)。犀利、沉痛,鲁迅的杂文精神在穆旦的诗歌中得到了有力的继承。鲁迅从来没有把自己放置于批判对象之外,他痛陈自己的身上鬼气,想抉心自食,想与黑暗一同消亡。他承认黑暗和无物之阵的强大,却不停地发起进攻。他的优势在于是从旧阵营走出来的,熟知对手的一切伎俩,这种认知既是经验层面上的,也是文化层面上的。而穆旦是凭借正在展开的生活,一点一滴去感受,去艰难地获取认知:《夜晚的告别》中的鬼脸和纸糊的假人,《控诉》中的耗子,《成熟》中那挤压边沿世界的中心……这些越来越深切的感受激发着他的智性,使他屡屡获得洞见,跟鲁迅形成了越来越多的呼应和共鸣。

穆旦本无意做一个政治诗人,但政治对日常生活的挤压令他苦恼、愤怒。他所渴求的不过是生命的合理成长。生命对他来说,既是抽象的存在,又是具象的生活。穆旦从不讳言对安乐生活的向往,但他把这种安乐限定在自食其力的范围中,所以对一切巧取豪夺都深恶痛绝。他没想过要成为圣人或英雄,尽管他对真正的圣人和英雄都抱以景仰,他想过的是人的正当生活,有自己一份喜爱的事业,有正常的社交,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不用去谄媚或欺压他人,这也是鲁迅所说的:“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这样的生活在大城市本已有了可能。当享受日常的美好这种愿望不能实现的时候,他的苦闷也就是大多数城市青年的苦闷:“面包和自由正在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他的杰出之处是在苦闷中感受、思考,非常诚实也非常艺术地进行表达。日常性的苦闷丝毫没有钝化他的敏感,也没能令他放弃对智慧的热爱,所以他的诗歌能够从日常生活中超拔出来,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横空出世,令人瞩目。他诗歌的结构和肌理、感受和发现是与时代紧紧咬合在一起的,所以能够迅速引起同辈的共鸣。而当中国在八十年代重申日常生活的合理性,再次进入中断已久的城市化进程时,他的诗歌也就再次获得了广泛传播的社会基础。

注释:

[1][2][3][4][5][6][7][8][9][10]李方:《穆旦(查良铮)年谱》,《穆旦诗文集2》(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72页,373页,375页,377页,378页,378页,383—385页,390页,392页,397页。

[11][12]周与良:《永恒的思念》,《穆旦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36页。

[13][14]穆旦:《致郭保卫》(二十六封),《穆旦诗文集2》(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7页,217页。

[15]穆旦:《哀国难》,《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2页。

[16]穆旦:《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穆旦诗文集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5页。

[17]陶渊明:《拟古》,《陶渊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0页。

[18]穆旦:《野兽》,《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19]穆旦:《合唱二章》,《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

[20]【美】约翰·克劳·兰色姆:《新批评》,王腊宝,张哲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

[21]穆旦:《给战士》,《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18页。

[22]穆旦:《野外演习》,《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页。

[23]穆旦:《打出去》,《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7页。

[24][25]【英】T.S.艾略特:《玄学派诗人》,《现代教育和古典文学》,李赋宁,王恩衷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

[26]杜甫:《杜工部集》,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193页。

[27]郭沫若:《笔立山头展望》,《女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页。

[28]艾青:《马赛》,《大堰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页。

[29]艾青:《巴黎》,《大堰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

[30][31]穆旦:《五月》,《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5—36页。

[32]穆旦:《致郭保卫》(二十六封),《穆旦诗文集 2》(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页。

[33][34]穆旦:《还原作用》,《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页,39页。

[35][36][37]穆旦:《鼠穴》,《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9—50页。

[38]穆旦:《成熟》,《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3页。

[39]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页。

[40]穆旦:《诗四首》,《穆旦诗文集 1》(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