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代同构的敦煌精神生活史
——评《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

2021-11-11 23:25朱必松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朱必松

《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樊锦诗口述,顾春芳撰写,译林出版社,2019年10月)虽然只是樊锦诗个人的口述史,但通过翔实的历史资料,通过从第一章《人生的不确定性》,直到第十三章《莫高窟人和“莫高精神”》,呈现出立体的、可感可触的精神风貌。《我心归处是敦煌》书写了几代人在敦煌奋斗的精神史,既有世相生活,又有精神涅槃。正如樊锦诗在阐述守护敦煌的终极意义时说:敦煌莫高窟的保护、研究工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地开拓、探索。这不是几代人、几十年所能完成的事情,需要世世代代不断地为它付出,不断地努力,这个事业是艰巨的、复杂的、带有挑战性的,永远没有尽头的事业。同样,用文学的方式,相遇敦煌,阐释敦煌,研究敦煌,也是需要很深厚的情缘,也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事业。一个考古和文物工作者,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同他相处的时代互相楔入,互相激活?毋庸置疑,樊锦诗是当中执着的坚守者,也是幸运者。国家和人民给予了她很高的荣誉,但她的人生履历又是那么在平凡中蕴涵着不平凡。

一、埋葬在宕泉河畔的二十七人

1946年后,常书鸿又招募范文藻、段文杰、凌春德、霍熙亮、孙儒僴、欧阳琳、史苇湘等人先后来到莫高窟,他们成为第一代莫高窟人。这一代人在风沙肆虐、荒凉寂寞的大西北戈壁沙漠中,面对破败不堪的石窟,以及土屋土桌、无电、无自来水、无交通工具、经费拮据、物资匮乏、信息闭塞、孩子不能上学等种种困难、毫不畏惧,以对敦煌文化艺术的无限热爱和倾情保护之心,扎根大漠,含辛茹苦、筚路蓝缕,初创了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和弘扬的基业。特别是讲解员讲述:常书鸿用铁皮为儿子做了一个浴缸洗澡,用柴火烧水做饭,在那么简陋、艰苦的环境中来开拓性地进行敦煌石窟保护、研究、考古等各项事业,这是需要一种多么祟高的信仰和精神操守啊!

莫高窟是一种考验,只有那些经受住考验的人才能修得正果。莫高窟人的墓地在宕泉河畔。那里安葬着常书鸿、段文杰两位老院长。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埋葬在莫高窟的总共有二十七人。这个墓地很隐蔽,在远处几乎看不见。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最终心归敦煌,魂归敦煌……老一辈人五十年不走,年轻一代三十年不走,他们就是舍不下这几百个洞窟,最后把一生都留在了这里,永远留在了这里。樊锦诗很坦诚地说:你来到世界上,该做的事做了,尽到了你应尽的责任,出了你该出的力,你没有愧对祖先和前辈交给你的事业,你可以坦然地说:“我为敦煌尽力了!”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1944年1月1日,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创立,这是我国成立最早的研究敦煌学的专门机构,教育部任命从法国回来不久的画家常书鸿担任首任所长。至此,敦煌莫高窟收归国有,它标志着敦煌莫高窟四百多年无人管理,任凭破坏和偷盗的历史的结束,敦煌石窟的保护、研究和弘扬翻开了新的一页。

张大千曾在《对江兆申话敦煌》中说:“在艺术方面的价值,我们可以这样说,敦煌壁画是集东方中古美术之大成,敦煌壁画代表了北魏至元一千年来我们中国美术的发达史。换言之,也可以说是佛教文明的最高峰……我们的敦煌壁画早于欧洲的文艺复兴约有千年,而现代发现尚属相当的完整,这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的奇迹……敦煌壁画所绘之人物,可以考教隋、唐之衣饰制度,可以补唐末五代史书之阙文,其历史考证之价值,中国艺术之欣赏,在敦煌文化,不仅为中国文化,且为世界文化!”

人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人的一生要有所成就都源于“心”,一颗执着的心。在莫高窟,那一尊尊苦修佛并不是虚假的幻想,而是一种日常的真实。鸠摩罗什当年随吕光滞留凉州达十七年,也是在一种并非自己选择的情形下开始佛法的弘扬,而樊锦诗是随历史与命运的风浪流徙至此。不同的是鸠摩罗什当年是东去长安,后来在“草堂寺”负责佛经的翻译工作;而樊锦诗是西来敦煌,在“莫高窟”守护人类的神圣遗产。

二、敦煌以及敦煌学的“前世今生”

关于莫高窟的初创,唐代圣历元年(公元698年)的《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又称《圣历碑》,有比较清晰的记载。此碑文大意说,东晋十六国前秦政权的建元二年,即公元366年,一位名叫乐僔的僧人,从中原远游到敦煌。因为天色己晚,旅途劳顿,乐僔和尚打算就地歇脚过夜。正当他掸去僧袍上的尘土,准备躺下休息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向三危山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望,他立刻被眼前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对面的三危山上,金光万道,璀璨光明,仿佛有千佛化现,乐僔被这庄严的佛光盛景惊呆了。他深信这个地方是非常神圣的,是佛给自己降下旨意,自己应该在此坐禅修行。

樊锦诗亲口证实她曾经见过莫高窟的佛光。1995年夏秋的一个雨后的傍晚,因莫高窟前的宕泉河突发洪水,为保护洞窟,她曾带领警卫队战士在宕泉河边抗洪,在垒沙包过程中,忽见宕泉河东面的三危山上空出现了一大片金灿灿的光,金光照射不到的山丘黯然变成黑色。一会儿金光不见了,湛蓝的天空中又出现了两道相交的长虹,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神奇景色,她认为这就是佛光。这种佛光就是无数修行者心中的菩提,从而让他们坚毅地走上了苦修般若之路。谈到敦煌,有一个人是无法绕过去的,那就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

于右任于1941年10月5日抵达莫高窟参观,在参观了洞窟之后,挥毫题写“莫高窟”三个字。樊锦诗初到敦煌时,还在敦煌艺术研究所北侧大门的门楣上看到过这三个大字。于右任在1942年1月12日在第七十五次国防最高委员会常务会议上提交了“请设立敦煌艺术学院,交教育部负责筹划,招容大学艺术学生就地研习,以期保存千佛洞(莫高窟)等处壁画”旳议案。

樊锦诗在日常生活的磨砺之中积累了智慧,这种智慧特别朴实感人。看似简单,其实是一种大智慧。“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更为安全和可靠”。常书鸿当年为了敦煌,从巴黎来到大西北,付出了家庭离散的惨痛代价,段文杰同样有着无法承受的伤痛。如今同样的命运也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也许就是莫高窟人的宿命。凡是历史上为一大事而来的人,无人可以幸免。中国历史上关于真正知识分子的宿命是一个极其深奥的问题。

三、为什么她是敦煌的女儿?

一百多年来,敦煌学的问题,以及楼兰遗址的问题,一直是困扰在中国真正人文学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象征着学术思想上光辉的法杖。也是一代又一代历史人文学者的一个圭臬,一种法则,一个梦寐以求的思想圣殿。

樊锦诗1963年7月从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毅然选择了千里之外的西部小镇,一来敦煌就再也没有离开。1963年9月到敦煌文物研究所,1977年任副所长,1984年8月任敦煌研究院副院长,1998年4月任敦煌研究院院长。她潜心于石窟考古研究工作,运用考古类型学的方法,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朝、隋及唐代前期的分期断代,成为学术界公认的敦煌石窟分期排年成果。她撰写的《敦煌石窟研究百年回顾与瞻望》,是对20世纪敦煌石窟研究的总结和思考。由她主编,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26卷大型丛书《敦煌石窟全集》则是百年敦煌石窟研究的集中展示。

1998年她成为兰州大学敦煌学专业博士生导师。樊锦诗带领科研人员,在石窟遗址的科学保护、科学管理上走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初步形成了一些石窟科学保护的理论与方法。樊锦诗最早提出利用计算机技术实现敦煌壁画、彩塑艺术永久保存的构想,她组织敦煌研究院与浙江大学,共同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多媒体与智能技术集成与艺术复原》课题,这一课题以敦煌莫高窟为重点,首次把莫高窟用多媒体及智能技术展现在人们面前。

敦煌藏经洞文物流散于世界多国收藏机构,这给中国学者的研究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新中国成立前,王重民、向达、姜亮夫、王庆菽等学者,艰苦奔波于英法等国的图书馆,忍受刁难,眼观手抄。对敦煌学和敦煌的保护、研究贡献卓越的人员有一份长长的名单,罗振玉、王国维是中国敦煌学的发轫,依次是陈寅恪、张大千、向达、常书鸿、段文杰、季羡林、潘重规、饶宗颐等等(这个排序是以年代排序,我没有作考证,我只是以书籍条目的顺序),这些大师对敦煌学、敦煌研究都有着重大贡献。

1987年,莫高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成为我国首批世界文化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件指出:“莫高窟符合世界文化遗产的第一、二、三、四、五、六全部六项标准,主席团提请中国当局注意,这一文化财产(壁画)面临危险,必须特殊保护。”(87教科常字280号“世界遗产委员会主席团会议简报”)旅游开发和入选世界遗产,对我们的保护管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时也需要面对许多新的问题和情况。敦煌研究院开始全方位探索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提高莫高窟的科学保护、研究、弘扬和管理水平,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课题。

76年来,敦煌研究院坚持保护、研究和弘扬敦煌石窟文化,几代莫高窟人为之付出了青春和毕生的精力。第一阶段是敦煌艺术研究所时期(1944年—1950年),根据于右任先生提出的“寓保护于研究之中”的倡议,研究所以保护研究敦煌莫高窟为主,也兼及敦煌西千佛洞、瓜州榆林窟的保护,这三处石窟统称为“敦煌石窟”。首任所长是常书鸿先生,他带领十多名有志青年,从大城市来到荒凉的西北边陲,等待他们的是一片破败不堪的石窟。

第二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时期(1950—1984)。国家有政策支持并加大了投入和保护力度。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1961年,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和安西榆林窟被国务院批准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第三阶段就是敦煌研究院时期(1984年至今)。1984年,甘肃省政府决定将敦煌文物研究所扩建为敦煌研究院,增加了职能,扩大了编制,这是敦煌研究院发展最好的一个黄金时期。

1998年,樊锦诗从前任院长段文杰先生手中接过院长重担时,己经六十岁了。樊锦诗接手院长后最大的贡献就是最终阻止了莫高窟同旅游公司捆绑上市的悲剧发生,“保护文物”确确实实成为了樊锦诗首要的政绩。没有了莫高窟,一切都将无从谈起。

孔子说:“君子不器。”意思是说君子不仅仅是“器”。君子要有良心,有正义,有道德,有操守;君子要有根据良心和正义而做出是非判断的能力和眼界;要有不为外力所胁迫而坚持正义的勇气。樊锦诗关注人类一般事务,并保持自己的良知。对人类一般事务,或整体命运与未来,她都有基于正义的判断,基于判断的见识,基于见识的行动。这既是樊锦诗发自肺腑的生命宣言,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应该遵循的道德律令。

中国的知识阶级素有“器与技”“道与技”的甄别,樊锦诗是一个重器守道的知识分子。因为她没有私心杂念,她热爱莫高窟。所以,她敢于坚持真理,敢于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很多历史名城和文化遗址就在“大景区”的情势下,在某些官员希望确立“政绩”的诉求中“消亡”了。自然因素对文物的影响是缓慢的,一旦以发展旅游为目的进行开发,很多古城和遗址的历史文化基本生态往往会在一夜之间被“开发”殆尽。

她是一个心思简单如赤子般的人,在尘世的烟霞中能够保持着那种定力,在极其复杂的境遇中,以个人的名义给省领导写了一封汇报信,明确表示旅游发展中应注意保护莫高窟。在关键的时候阻止了莫高窟被企业管理的命运,这份报告保住了敦煌研究院负责保护管理莫高窟的职能和权力。莫高窟真是一个有神迹的地方。莫高窟同樊锦诗的相遇到底是莫高窟之福还是樊锦诗之福无法说清楚。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在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遇到了对的人。

敦煌研究院负责保管莫高窟,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规定的文物管理体制。樊锦诗面对着种种压力,不忘初心,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了法律的尊严。这是莫高窟如此脆弱的世界文化遗产能够“喜相逢”的福泽。谁破坏了莫高窟,谁就是历史的罪人。从这种角度上讲,樊锦诗确实是敦煌的女儿,她用60多年的时间,一辈子深情地挚爱着敦煌。

四、敦煌的“数字化时代”

季羡林先生曾说:“前有常书鸿,后有樊锦诗”。如果把这作为对敦煌文物的保护、研究,以及敦煌学回归在时间上的分野是可以成立的。敦煌学是一门“方面异常广泛,内容无限丰富”的学科,其研究対象主要包括敦煌石窟和藏经洞文献两大方面,涉及宗教、艺术、历史、考古、地理、经济、语言文学、民族、民俗等众多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它属于交叉学科,其中也含有“绝学”、冷门学科的领域。个人认为:敢不敢去碰敦煌学研究领域所有的问题,是考衡研究者和综合能力的一个“测量仪”。

习总书记谆谆教诲:“努力构建一个全方位、全领域、全要素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要加快发展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使这些科学研究成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突破点。”“要重视发展具有重要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的‘绝学’、冷门学科。”“总之,要通过努力,使基础学科健全扎实、重点学科优势突出、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创新发展、冷门学科代有传承,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相辅相成,学术研究和成果应用相互促进。”习总书记的这些论述,对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具有重要的战略性的指导意义。

樊锦诗对敦煌又一重大的贡献就是使“数字敦煌”的工作得到了质的提升。敦煌莫高窟壁画数字化试验开始的初步效果,及1992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启动的“世界记忆工程”,促使她认识到敦煌石窟数字化不仅要永远保存敦煌石窟艺术的历史信息,而且还要使公众受益。于是,她又提出“永久保存,永续利用”人类珍贵文化遗产莫高窟的想法。这也成为敦煌研究院未来长期的使命和职责。应该说“数字敦煌”历史信息保存和利用理念的最终形成,是莫高窟保护发展的理念跟随科技发展步伐的结果。

敦煌石窟文物数字化是采用数字采集、数字处理、数字存储、数字展示、数字传播等数字化技术,使敦煌石窟所辖的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和瓜州榆林窟及其每个洞窟的建筑、壁画和彩塑通过转换、再现、复原,成为可共享、可再生的数字形态,并以多种新的手段对敦煌石窟艺术进行解读、研究、保存、保护、传播、弘扬和科学管理,以达到永久保存、永续利用的目的,这让樊锦诗意识到:“用最好的技术保护莫高窟都不为过。”

“数字敦煌”包含两个方面的设想。其一,数字化的敦煌壁画信息库建设。真实保存壁画本真信息,使数字化的敦煌壁画图像日后成为第一手的壁画信息资料,既可以提供研究的基础性的信息,也可以为制定壁画保护的措施和研究壁画变化的原因提供最可靠的依据,同时也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献、研究成果以及相关资料汇集成电子档案。第二,找到一种方式,将洞窟、壁画、彩塑及与敦煌相关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级智能数字图像,利用敦煌数字档案开发数字电影,使敦煌艺术走出莫高窟,游客可以“窟外看窟”,减轻洞窟的开放压力,真正地实现一劳永逸。这应该是樊锦诗对敦煌的一个划时代的贡献。

作家顾春芳前后花了四年时间写作这本书,数次远赴敦煌采访,这不仅仅是对樊锦诗个人的致敬,更是对敦煌不仅仅是佛教艺术圣地,也是一部辉煌的人文史,是一部在戈壁包围的绿洲营造人类精神家园历史的崇高致敬!

注释:

[1]习近平:《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44—3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