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的乡村生长与叙事开掘
——谈沈念的小说集《灯火夜驰》

2021-11-11 23:25贺秋菊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贺秋菊

小说集《灯火夜驰》包括短篇小说《天总会亮》《走山》《灯火夜驰》和中篇小说《长鼓王》《空山》,是沈念连续两年深入湘南地区偏远的瑶乡扶贫期间完成的系列小说。作为知识分子代表,他以掘进的方式走进乡村,以期从中找到某种出口。那些他所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乡村人和乡村故事构成了观照当下乡村社会发展的多种视角、多个维度。读这些小说,我们总是能够被人物身上的沉默刺痛,突然顿悟。在这里,沉默是一种审美境界,也是一种叙事策略,走进沉默成为理解并把握世界的一个重要入口。

在小说《空山》的创作谈中,沈念说:“山野之行,刻在我脑海里的就是老男人那无法被讲述的沉默表情。”那些沉默表情是笼罩在乡土大地上的人们的惆怅、挣扎和期盼。沈念以他独特的感知力、理解力,恰如其分地把乡村正在发生的转型和转型过程中复杂微妙的人情伦常呈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首先捕捉到的是乡村的“雨”。五篇小说无一例外地提到了乡村的“雨”。《天总会亮》的雨是“瓞绵阴雨”,雨后空气中的粘稠,“风用力拍打也拆不开它的来历”,这是小说的开篇。乡村每个人的“来历”和家族的兴衰荣辱捆绑在一起,当主人公黄定要认识到这一点时,他便开始陷入阴郁和沉默,变得封闭和坚硬。《走山》的故事从扶贫的昌队长“俯身捡起那块夜里被雨打湿的木牌子”开始。昌队长第一次碰上走山因为一场暴雨。村支书和村主任的恩怨始于上一代人遭遇的一场暴雨,又由昌队长在一场纵贯南北的漫长的雨中消解。《灯火夜驰》的雨是“流潦大雨”。夏橙碰到雨季,长相和收成会受到影响。父亲在一场大雨中去世。“我”甚至还联想到,在母亲的眼中,“春云不过也是一只被雨季腐蚀成土的夏橙”。这个家庭的每一场大的变故势必要发生在雨季。《空山》里的雨水打湿了彭老招门前导水沟上的楠竹木板,木板之间的“隙缝处匍匐着青苔”“脚踩上去有些湿滑,木板摇晃,发出吱呀的响声”,盼儿归来的彭老招就在这雨水里孤独地存在和老去。摆水果摊的老糟杀害彭余燕那年,“雨水多,瓜果晚熟,毁烂又多,生意折了本,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催要”,才动了歪心思,起了歹心。

乡村的“雨”中弥漫着“冷”。《天总会亮》的主人公黄定要听到儿子傻傻地问起那个不敢直面的“造业”时,他“一黄昏没说话”。他选择的方式是沉默。儿子对此的反应是“平时我回来后喜欢问这问那的他突然哑巴了”,态度是冷漠的。因为沉默无言,屋子里“没有了声音”,潮湿阴冷里的黑“就更像一块冰了,又冷又硬”。《灯火夜驰》中,母亲面对铁锤一般的流言蜚语,“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一个人坐在房中央”,黑暗里她什么都没做,黑暗吞噬了母亲的挣扎与对抗。不仅如此,在“我”的记忆里,“打我能记事起,我家的灯火就是冷的,是可以被忽略的”。后来,“我”偷偷观察母亲养鸽子,竟然发现了一只“陷入到群居的孤独之中”的鸽子,“它眼睛里覆盖着一角阴翳”,它的神色严峻“如冰冷的雕刻”。童年的“我”便是与母亲的孤独、冰冷和无边无际的沉默一起长大的。小说《空山》有十处写到了“冷”。这些“冷”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或直接表现为感官上的冷。比如,彭妈妈递过来的水是冷的,山里人的习惯是“冷水泡茶慢慢浓”。由最初的不习惯到后来,每次去彭老招家,“我”都是“喝完几杯冷水茶,才告辞下山”。“我”已经理解并适应了山里人的生活。或表现为心理上的冷。比如,一想起彭老招每天夜里就睡在棺材旁边,“我感觉到脊梁阵阵发冷”。或表现为精神上的冷漠,比如,赵登海在“我”追踪彭余燕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时当头“给我浇了一瓢冷水”。

南方绵长的雨季和雨中弥漫的冷滋养了乡村的沉默,人物的沉默从大地上歪歪扭扭地生长出来。

或镶嵌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黄光跃从小时候的“活蹦乱跳”,能够让黄定要“那张皴过的树皮脸笑起来像朵快凋谢的大葵花”,变成了现在的“瘸短的腿”。因为身患小儿麻痹症、口齿不清,黄光跃被视为问题儿童,及似乎后来和省城来的扶贫昌队长有了很多默契,但也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只在送别当天结结巴巴叫了一声昌队长,终究“我……我……我……”没“我”出个名堂。在小说里,黄光跃和村里人只说过一句话,话也是给欺人太甚的黄焕胜逼出来的:“昌队长帮我们家围的,要不你去找他问理。”作为父亲的黄定要在家庭多次变故以后,终于在绝望中变得更加懦弱和沉默。在傻儿子那里,他“只会唉声叹气,碾不出半个屁响”。大四岁姐姐的沉默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姐姐漂亮,当然不是天生的自闭,只是不知道起于什么时候,她“偏偏要躲在黑漆漆的家里”,遇到外人来访,“四处躲闪”“一动不动待在你眼皮底下发现不了的黑暗角落”。读到这里,我们大概能够猜到,姐姐沉默起于何时了。

或在漫长的黑夜疯长。黄定要的沉默发生在黄昏,在潮湿阴冷的黑屋子里。失去哭灵邀请的母亲,重回黑暗里,旁观者的儿子感受到的是“无数双夜晚分娩出来的眼睛和耳朵不断交配繁殖生长,从母体饱满的乳房里流淌出来的汁液,流到脐眼处催生脆绿脆绿的新芽。”勃勃生长的不是生命本身,而是无边的沉默与孤独。为彭余燕守灵的那个夜晚,同学之间、生者与亡人之间有更多的心灵沟通,在陈劭东看来,夜晚“过得格外缓慢,仿佛时间已经凝滞,连同火焰、呼吸与回忆”,实则是沉默已在这样的夜晚生长壮大。在问完彭余燕被害的有关情况后,王海平老师不再有负累和秘密,他在夜深人静时送“我”下楼,“我”却感到“身体像被黑暗一口吞噬了”。

或是一个底层农民无法改变命运悲剧之后对现实的无声抵抗和无奈的选择。小说里的贫困户无一例外地固执且沉默。他们死守着过去,也似乎看不到什么希望,绝望地活在乡村大地上。在村里人说养母不能生育是“遭报应”,子女的不幸应验了“袁瞎子的算命”,黄定要只能沉默了。《灯火夜驰》里的父亲去世以后,苦难的生活和村里关于她与盘上桂的各种流言沉沉地压在母亲身上,“沉默”就从母亲的生活中生长出来,即使在哭灵的那些日子里得到短暂的改善,依旧难逃被春云误会、排挤出哭灵队伍,继续回到群居的孤独和沉默中去的命运。在听说“春云死了,明天下葬”时,母亲有过“黯然神伤”,但她依然是“一言不发”,两手只顾着“擦着堆了半屋落的夏橙”,即使在抬起头“像是要打破沉默”的一瞬间,她仍旧只是“看着屋里墙上发呆”。

事实上,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真空地带,鲜有人踏足。“石喊坪少有的几个见过世面的之一”、平时热热闹闹的黄焕胜,也有他不希望为外人道的痛楚,儿子车祸,媳妇跑了,留下两个孙子给老两口抚养。昌队长守着儿子几年前白血病去世的秘密,带有某种逃避现实意义下乡扶贫。每个人都守着一个或一些秘密。彭老招在老排工失手以后,在引以为傲的女儿“自杀”以及唯一的儿子彭小亮失踪以后变得少言寡语。挂职的副乡长田自力曾经和彭余燕同台竞争保送师大名额,陈劭东背弃恋人彭余燕,后来终究还是遭遇婚姻的失败,王海平的父亲与彭老招、王海平与彭余燕两代人的恩怨……小说里的人物面对这些过往和秘密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所以,陈劭东才会喊出“罪如果能赎,就不叫罪了”。

沉默是可以治愈的病。在认识“像是一个外地来的农民”的昌队长时,从来不被人尊重,也从来不尊重人的黄光跃感觉到自己和昌队长“像是多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小说里用了两个“我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来凸显黄光跃和昌队长这种无声的默契。即使“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昌队长并不拒绝黄光跃的引路。黄光跃给很多人带过路,在昌队长这里,他才第一次听到“谢谢”二字。于是,他欣喜地感到“一个被欺负被嫌弃的男孩的孤独和挫败就奇迹般地消失了”。

结束雨季和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天总会亮》写道,“石喊坪的春天是跟着瓞绵阴雨来的。雨停日出,野花全开了。”生活在乡村角落里的黄光跃,成了扶贫的重点对象,每次新来的扶贫队长都会走访黄光跃的家。跟雨停日出一样象征着希望的还有村子里的“灯”。小说里写“村部有了灯,像一样物件有了生命,重新活了过来”来表达昌队长给村部带希望。黄光跃在送别昌队长时最想说的话是“你来了后,村里的路灯都亮得很”。《长鼓王》里有一段跟雨夜的灯有关的颇有意味的话,“不知何时下过一场小雨,墨黑的夜中,车灯推倒一堵堵黑墙,山野间游动着黏湿却清新的气味。”这里的车灯仿佛具有了某种神力,推倒黑墙后的清新气味更像是一种新生。《走山》在昌队长和村支书的长谈后,外面雨停了,司机带有某种仪式感地“从瞌睡中醒来”,所有的人都从那挥之不去的过往中清醒过来了。《灯火夜驰》开篇“天光暝暗,冗长雨季终在夜间的一场流潦大雨中戛然而止”,因为春云死了。曾经的春云就像是母亲生命里漫长的雨季。母亲重新就业后,不仅“许多灯火次第亮起”,最为神奇的是“后山那片果林也发着光,树上的夏橙像变成了一盏盏微细的灯火”。《空山》的田自力在挂职结束前夜的一场小雨后去了彭余燕的坟葬,“泥土翻松湿漉,弯弯山道格外幽邃,脚底发出的每一点响动,都能在空旷山野溅起涟漪般的回声”。“我”把长明灯插进坟顶,烟火形的光亮,让“整片竹林立时变得暖和起来”。

走进乡村的沉默,是沈念选择的一种理解式的、尊重式的叙事策略。他借挂职的田自力之口,表达了要以“掘进”乡村的方式扎根乡村建设。那些走进乡村的外来者,如昌队长、小姚、陈劭东、田自力等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我想,作者在选定这些人物时,就把他们作为了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代表。学者保罗·鲍威认为,知识分子应有“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严格的历史观和学术观”,能够“使文明成为可能的政治道德”。知识分子掘进乡村的姿态,体现了一个作家在时代面前的超越性认识和主体性作用。

五篇小说都有一个知识分子的参与主体,但并不作为小说的叙述主体。作者选择了非我的第三人称的方式叙述,设置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叙述者入手构思故事。作者充分利用不同叙述者观察和出入的便利,让意识在叙述者和小说的人物中自由发力,扩大了叙述的张力,增加了表达的广度和文学意义上的不确定性。《天总会亮》《灯火夜驰》选取的是乡村儿童的视角,两个乡村贫困家庭的儿童,少与人交流或干脆沉默不言,都被看作是乡村人眼中的问题孩子。问题孩子这样一种非常态的儿童叙述视角能够独辟蹊径,打开进入文本所描绘世界的通道。儿童世界从来都是被成人世界所忽略的地带,尤其是在偏远落后的乡村。“缝纫机”这个与小儿麻痹症、与女人身份相关的外号无疑形象生动诠释了这种忽略。读来让人费解的是这两个儿童,竟然都是男孩,且一个是准单亲父亲(母亲痴傻如同不存在)家庭,一个是单身母亲家庭。物质的贫困和父爱母爱的缺失,似乎将这些孩子置身在了宿命般的沉默之中。为什么是两个男孩,而不是女孩。我想这绝不是偶然所为。男孩从出生开始就扎根在山村里,在过去的广大乡村几乎是祖祖辈辈,无法逃离。男性在乡村社会更具有代表性,也许作者是对乡村社会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之后才做出这样的人物选择。《走山》由小说人物之外并未参与小说故事的全知全能的第三人讲述。这样的讲述使得昌队长、村支书、村主任这个三角关系不容置疑,作者的主观意识就此移植进来,形成一种叙述姿态,悄然间强加给了读者。《长鼓王》《空山》分别选取了两位乡村的外来者,也是知识分子代表作为叙述者。他们只是在短暂的下乡过程中参与和见证了故事的发生。下乡的摄影专干小姚始终在自己的角色范围内承担故事的发展,省报来挂职的田自力副乡长也只能是帮着解决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寻找彭小亮,重启彭余燕自杀案的调查等等。但是,很显然,他们身上都烙上了作者的影子,或者说是作者化身小姚、田乡长进入小说,进入小说即成小说人物。同样令人好奇的是,这两位担任叙述者的下乡城里人不仅都是男性,他们或如陈劭东生于乡村,或如小姚多年前见过瑶乡的长鼓,或如田自力与乡村里的人和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内心都有一份共同的乡村情结。

细读文本,我们还会发现,沈念在小说创作之初就已确定了书写沉默的姿态,他从感觉、经验出发,并通过感性感知和把握世界的方法。擅长散文写作的沈念,选取了一种安静、客观的方式去描摹那些没有经过人为的过滤和提纯,弥漫在农村中的哀愁荒凉、朦胧神秘的氛围。他写母亲的沉默和无奈,“各种说法连同疾病的气息像屋里那顶旧蚊帐,在卧室里安顿下来就不再离开。灰头扑脸的蚊帐被父亲的烟头烧出几个破洞,像几双狡黠的眼睛,看着透光的窗外。”他甚至还继续冷峻地写道:“也有人说,那些洞是被另一个男人的烟头烧的。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笑得唾沫横飞。”作者并未直接点评母亲的生活现状,而是笔墨十分克制地写实,客观冷峻地把母亲的生存环境和精神境况通过一个简单的画面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这个讲述者还是一个孩子。通过一个孩子云淡风轻间道出来,像是说别人家的事,使人读来无比沉重。这样的细节,在黄定要、彭老招、陈劭东和王海平等人物的刻画上都有使用。比如,小说写黄定要陷入长久的沉默,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儿子对屋子的感受:“房间里回潮,墙壁像刚伤心地大哭过,听得到眼泪滴落的声音”。相信读者一定会被这冰冷刺痛。

几个小说的开篇写得精致和意味深长。《长鼓王》以“这次下乡,进大瑶山,老馆长托我找一只鼓,新馆长让我找一个人”开篇,一句话,新老馆长,鼓和人,下乡,大瑶山,直截了当地交代了人物、故事及其发生。读者一定会惊讶于作者高度凝练的语言表达。简单、直白,往往涵括着极为丰富的内蕴和曲折。《天总会亮》以“石喊坪的春天是跟着迭绵阴雨来的”开篇,《灯火夜驰》以“天光暝暗,冗长雨季终在夜间的一场流潦大雨中戛然而止”开篇,无不暗示着人们对雨过天晴的向往。

当许多的文学作品沉浸在回忆性的乡愁中时,深入乡村田野走访的沈念已经把书写投向正在发生变迁的乡村生活和乡村更边缘的角落。过去的几十年,城市和乡村的差距进一步加大,随着越来越多的乡村人走进城市,那些驻守在乡村的贫困家庭几十年的生活却并无多大改观,走向更加贫困的边缘。精准扶贫是针对这种现状适时提出来的,实际过程中,精准扶贫却面临很多困难和阻挠,这种阻挠有时候不是资金的问题,也不是工作队的问题,它来自贫困户本身。

走进沉默,同样也源自沈念在下乡过程中认识的一些人。他说“走村串户遇见的人,我都当生命中要经历的人那样对待”。这样一种开掘的态度,使得他们一个个原汁原味、活生生地进入了小说,比如昌队长、陈劭东两位扶贫工作者,彭老招、盘修年等乡村人物,以及讲述者黄光跃等。对人物命运的理解和深刻领悟,甚至一种虔诚的尊重,使得作者能够捕捉到每个人日常背后的沉默,走进沉默的深处对话。

写到女人的一些片段令人印象深刻。黄焕胜喝了酒以后,对他的妻子是大声呵斥,“你个女人家懂什么”。彭老招也曾抓着妻子的头发,拖着往几米远外的山路上甩去,嘴里还骂着“死婆娘”之类的难听的字眼。但女人们并未抵抗,这似乎成了某种默契,沉默着、存在着、延续着。《灯火夜驰》里的单身母亲显然更不容易。即使如此,女人又是那么必不可少。所以,小说写到长鼓王盘修年妻子过世后,“屋里摆设有点凌乱,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地上还有嗑吃的瓜子壳未清扫”,是因为“没有女主人的家庭总要乱一点”。在哭灵中获得新生的母亲重返正常生活轨道的那段日子,家中一切都有了巨大改观,所以,小说里由衷地感慨,“石喊坪家家如此,会因一个能干贤惠的女人,这个家就显山露水”。

从沉默处生发故事,是沈念走进广袤乡村的起点,又是尝试破解沉默的终极追求。这是一种边缘化的处理方式。走向边缘看似是对主流社会的“回避”和“逃离”,实则是身心都“在”沉默中,在乡村的边缘处。小说里驼背寡言的黄定要,不愿意搬迁的彭老招,不愿意回来表演长鼓的盘修年、许茂山,若要说他们没有风光过,自然是不对的。黄定要是妇女主任的养子,彭老招曾是排古佬中的佼佼者……但那些终究是过往,也正是这些曾经风光一时的过往和后来的种种变故,他们变得寡言少语,走向沉默,走向边缘,甚至他们和他们的孩子都被整个社会所遗弃。走进这些边缘的沉默,尊重他们的智慧,理解他们的人生,才能真正掘进乡村。

沈念曾谈到自己的下乡,“从三年北京的学习生活直接‘跳挡’到偏僻贫困山区,这种差序、差异带给我一次次心灵地震。”在下乡期间,发现山上的房子屋门紧锁,得知主人不是到山上种地,就是到镇上或外地打工,留下少数的老人孩子,特别感慨。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拗口孤零零的一幢矮旧房子里,“一个长相奇特的老人坐在屋檐下,冷漠地看着突然跑到他面前的我们。无论我们问什么,他都不语”。大概在这一刻,沈念真正掘进了乡村,理解了乡村的沉默,他才说“仿佛沉默就是他的语言”。生活在他的小说中不再是一副有主题的平面画卷,而是一个闪耀着不同色彩的多面体。

沉默者总是背对着世界,如山般挺立,如山般坚硬。学者苏珊·桑塔格说:“沉默从未停止暗示它的对立面,也从未停止依赖它的对立面。”走进乡村的沉默,是沈念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独特体验和重要收获。作品的书写气质和散文笔调表达,给评论阐释留下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沉默同样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智慧受到尊重。面对村长和村支书微妙的关系,昌队长前期已经做了许多铺垫,但他不能挑明了说,所以,他借用了沉默的方式。“昌向明抽着烟,不吭声,等着黄旺生说话”,短暂的沉默之中,人物之间达成默契。这样的方式在这些外来的知识分子走进乡村开始就发生着作用。它们是人物自己的方式,也是沈念选择的叙述方式。

小说的所有故事都贴着生活写,贴着人物写,呈现正在发生着的时代现实最本质的形态。小说里的人物,不论是作为讲述者的儿童,作为贫困户的黄定要、彭老招,还是作为村主任的蒋保成,亦或者是扶贫的昌队长、陈劭东、田自力,他们身上都有着鲜为人知的故事。在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庸常生活的另一面,他们或者如那两个问题孩子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世界,不知道怎么和世界交流,也几乎没有尝试过做这样的交流,或者像黄定要、彭老招一样的男人,因为背负太多的过往陷入长久的沉默,又或者如昌队长、陈劭东,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沉默”。作者尝试着走进他们,理解他们,尊重他们,站在他们的视角去审视时代的变化。

沉默者之间的沟通是生硬的,生硬背后却情义饱满。年幼的黄光跃用“造业”刺激黄定要,又是在与昌队长的默契与交流中实现某种成长。黄定要过去收到扶贫干部的红包时,会在干部走后绝望地念叨“我们全家死光了,才叫脱贫”,但昌队长走的时候,他还是交代儿子送去鸡蛋辞行,虽然语言依旧是硬邦邦的。盘上桂赶去给母亲报信的时候,复杂的喜怒哀乐呈现的却是十分冷峻的形态,他只是“朝坐在屋里的母亲说,春云死了,明天下葬”。彭老招既是坐在门口抽烟一言不发的“性格刚硬的老排工”,也是最后要给挂职的田乡长讲古的老人。陈劭东是既沉浸在对彭余燕的愧疚与怀念中,又能够反思自己婚姻人生且誓要在乡村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有志男儿。

沉默和生硬并不可怕,让读者感到无比沉重的是那些对待沉默的方式。父亲“也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喉咙里像卡着一口痰,哧哧哼哼”,儿子的态度是“讨人烦”,且十分冷峻地评价父亲,“他性格就这样,一辈子忍气吞声”,丝毫看不出对生活重压下父亲的理解和应有的尊重。与单身父亲家的孩子没有对父亲的尊重相对应的是单身母亲家的孩子对母亲也没有应有的同情。《灯火夜驰》里多年生活在阴郁中的“我”在母亲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有些无从适应”,为“不能自由自在的我心生烦躁”,甚至“希望母亲变回去,那样的生活才会更踏实”。那些话语权的掌控者对沉默似乎也缺乏必要的尊重。村支书黄旺生眼中的彭老招找儿子是因为儿子收入超过贫困户标准。他认为彭老招“头疼是活该”,坚定地认为陈劭东乡长对彭老招的关心基于他和彭余燕的同学关系。在这里,我们读到的是,村支书眼中的扶贫工作也不过是一场人情关系。公安局的赵登海对于一些人的失踪情况,比如“打工出去不回了”“把孩子甩给老人女人,自己玩消失”,说得云淡风轻,想要就此打消田自力帮助彭老招寻找儿子的念头。

“钱”作为解决乡村问题的一种重要力量,在多篇小说中被提及。“过去上面的干部走了,他掏出口袋里干部塞的信封,信封里是钱”,昌队长“也经常这样给人家钱,也是说改善生活同样的话”。贫困都是缺钱。乡村对扶贫的主要期待,就是扶贫队长利用各种便利给乡村争取资金、争取资源。“开会”“走访”作为下乡扶贫工作的日常存在,也在多篇小说中被提到。“开会”“走访”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扶贫队长要通过开会的方式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要通过开会的方式落实那些设想,安排好带来的资金和资源。然而,那些沉默的边缘人物是不能进入会场,没有资格在会上发表意见的。所以,开会时,他们属于集体沉默。走访作为一种补充,具有重要意义。昌队长走访了黄定要家,不止一次走访。昌队长当然也走访了《灯火夜驰》里的“我”母亲家。田自力副乡长在走访的过程中发现了住在山上的彭老招家,后来不止一次地去那个家。黄定要家添置了许多东西,生活敞亮多了,黄光跃也有了发声的底气。黄焕胜有了稳定的收入,过上了更好的日子。石喊坪不再走山。母亲和盘上桂重新就业,过上新的生活。几位长鼓的传承人加入了长鼓表演队,在家乡就业。彭老招一家也从山上搬到了易地搬迁的新房子里。

在小说里,沈念不遗余力地书写那些沉默的个体、沉默的集体,以及那些沉默的老宅子、大山和即将没落的乡土文化。在沈念看来,“‘他们’就是‘我们’,谁都不是独立的存在”。尊重沉默某种意义上是对这种沉默的致敬。此时,我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想到了《黑骏马》里的索米娅妈妈。在命运面前她是沉默的,她接受一切命运的安排,但她从未消极等待,而是依靠她的善良和坚毅的品质,摆脱了底层的艰难生活。索米娅妈妈在听说学校要给她解决正式编制,从此,学生们也叫她索米娅老师的时候,她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弄错啦……我怎么能,怎么能喊我老师呢!”小说里写道,她的脸上有“一种复活的美丽神采”。我不知道,这些贫困户在得到扶助后是否会保有淳朴的品质,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是否会懂得感恩,坚守住勤劳质朴的品质。

沈念曾叩问自己和广袤的乡村大地:“是不是不说话,世界就安静了。”显然,他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乡土大地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注释:

[1]沈念:《灯火夜驰》,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263—265页。

[2]沈念:《往上多走了三五步——〈空山〉创作谈》,载十月杂志微信公号,2020年7月 28日,https://mp.weixin.qq.com/s/wa2B-UlEI6M1HNOpNiut5A。

[3]【美】保罗·鲍威编:《向权利说真话——赛义德和批评家的工作》,王丽亚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版,第1页。

[4]沈念:《看不见的“灵魂”何以迁移》,《中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

[5]【美]苏珊·桑塔格著:《沉默的美学》,黄梅译,南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58—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