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舒
2020年12月23日,中华读书报编辑部从本年度“百佳”图书中遴选出十大好书,其中,由西北民族大学“黄河大合唱研究中心”主任黄炜主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永远的“黄河大合唱”》脱颖而出。这部书是为了纪念《黄河大合唱》诞生80周年而编辑出版,在“纵”“横”“深”三个方面,对1999年黄叶绿编著的《黄河大合唱纵横谈》进行了补充,收录了近20年来《黄河大合唱》的研究成果。从词曲的诞生、作品研究、作家追忆、演出记录和表演艺术五个部分进行探讨,填补了对作曲家冼星海相关历史研究的空白,对传播的广度和深度更为详尽,在艺术理论、版本研究以及表演处理等方面的研究更为深入。
1939年,《黄河大合唱》在硝烟弥漫的全民族抗战中奏响,从陕北的窑洞里传遍大江南北,“黄河”所象征的民族的精神,激励无数中华儿女艰苦卓绝、奋起反抗、抵御外侮。而如今,硝烟散尽,在《黄河大合唱》诞生的八十多年后的和平年代里,这首乐章依然在海内外不断咏唱,共忆峥嵘的抗战岁月,聚集流落海外的游子。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里认为:民族是“特殊文化的人为产物”,民族国家的本质是“想象的共同体”,而艺术作为文化的重要载体,必然能够参与建构本民族共同的文化想象。《黄河大合唱》的文化内涵不限于三四十年代的救亡图存、抵御强敌的时代主题,而承载着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象征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团结一心、英勇无畏的精神,参与了民族共同体的建构。
《黄河大合唱》从延安走向世界的80年里,不断超越时空,传唱不绝,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丰碑,与其词曲高超精湛的艺术成就不可分割。《黄河大合唱》的词中在“黄河”这一核心意象的塑造中,完成了对民族共同体的想象,个体尽管可能存在的贫富、阶级等差异被更为深刻而普遍的民族想象替代,驱动着无数人们甘愿为民族前仆后继、英勇献身。《黄河大合唱》的曲以本民族音乐为基本,适当汲取西洋音乐的技法,与词巧妙融合,配合自然,相得益彰。
首先,《黄河大合唱》以“黄河”为背景,意象主体“黄河”,不仅具有自然之美,更具有精神之美,象征着中华儿女的民族魂。《黄河颂》乐章里写道:“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的古国文化,从你这发源;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身边扮演!啊,黄河!你是伟大坚强,像一个巨人出现在亚洲平原之上,用你那英雄的体魄筑成我们民族的屏障。”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发源于中国西南的青藏高原,一路蜿蜒曲折,历经高山峡谷而奔腾不息、浩浩荡荡。她“一泻万丈,浩浩荡荡,向南北两岸伸出千万条铁的臂膀”,她从容不迫、势不可挡地向东南流去,沿途汇聚了白河、黑河、汾河、渭河等四十多条河流,养育了南北两岸人们,有着容纳百川的气度。她宽广、睿智、厚德载物,她孕育的华夏文明包容、博大。黄河的九曲连环、源远流长正如中华民族几千年悠久的历史延绵不绝。《黄河大合唱》开头诵到:“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渡过黄河吗?你还记得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如果你已经忘掉的话,那么你听吧!”激昂的吟诵声瞬间把听众带入到黄河两岸的生活场景中。黄河蜿蜒曲折地流经陕西宜川一带时,河水穿峡裂岸,形成壶口瀑布奇观,这正是最初激发《黄河大合唱》创作灵感的场景来源。波涛激荡的黄河水与黄河险滩上与惊涛骇浪搏斗的船夫,使人联想起日寇的摧残下,中华民族顽强抵抗、百折不屈的民族精神。这里,黄河精神与中华民族精神同构,每个遭受凌辱、妻离子散的个体,都是黄河哺育的中华儿女,每个同饮黄河水的个体,在民族想象的共同体中,都脱离具体,被抽象成无差别的黄河精神的载体,“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将要在你的哺育下发扬滋长!我们祖国的英雄儿女,将要学习你的榜样,像你一样的伟大坚强”。
其次,《黄河大合唱》的词,用母亲河“黄河”作为纽带,连接起中华大地,消除了地域、个体之间的差别,黄河两岸的中华儿女无不是身处侵略者铁蹄之下,中华大地无不是已经沦陷或即将遭受践踏。每个个体命运的悲剧都在整体的民族悲剧的笼罩下,变得相似。《河边对口曲》用黄河边上两个老乡的对唱道出:“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相似的命运:“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在东北,做生意,家乡八年无消息。”“这么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无论是最早沦陷的东北三省,还是黄河岸边的山西,都沦陷于日寇的铁蹄,民族生存的土地被日本侵略者蚕食鲸吞,覆巢之下无完卵,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不得不面对“有家不能回”的命运。《黄河怨》中一个妇人悲惨唱道:“命啊,这样苦!生活啊,这样难!鬼子啊,你这样没心肝!宝贝啊,你死得这样惨!”在对民族灾难的哭诉中,日寇奸淫烧杀的罪恶和同胞妻离子散的凄惨相呼应,人民被践踏、被奴役,除了奋起反抗“打回去”,别无选择。个体间的差异在共同的灾难面前暂时被忽略,反抗侵略“打回去”成为了每个中国人最后的选择。《黄河大合唱》在对民族精神的建构中完成听众对民族国家的深层认同,最终在政治上发出“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号召,呼唤民族政治共同体的形成———即民族国家的建立。
最后,《黄河大合唱》的8个乐章,西洋技法的形式下是民族音乐的内核。结构完整又富于变化,每个乐章都与词里的“黄河”紧密结合,而每个乐章又都有着自己独自的特征和表现形式,既有男女独唱、男声互唱、男女齐唱、混声、轮唱的交错,在伴奏、和声、配器方面也展示出极高的丰富性,此外乐章和乐章之间,还有“说白”自然衔接,既有诗的意境还有曲的优美。冼星海曾说:“民歌不一定是伟大的音乐,却一定是人情的音乐。”他在创作中注重融入民歌朴实无华、朗朗上口的精髓,避免简单地图解民歌。《河边对口唱》脱胎于山西民歌,却富于曲调变化。《黄河大合唱》套曲整体虽然在体裁上属于欧洲音乐的康塔塔样式,但在冼星海对于民族音乐的独特理解与词作家光未然的激情满怀、富于民族气派的歌词碰撞的过程中,谱写出了《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整章的“朗诵歌曲”,这种咏唱方式完全是中国风的,充满了民族独特的生活气息。苗向阳在《如何解读和指挥〈黄河大合唱〉》里说道:“他在这部大合唱运用了许多在国外学来的技巧和形式,但作品却是完全中国的风格、中国的气派。”正如合唱指挥大师严良堃所说:“似乎暂时还没有哪部作品可以和它相提并论。”《黄河大合唱》曲与词自然巧妙,相辅相成,突破了救亡歌曲在“质”和“量”上的不平衡,成为民族永恒的经典。
《黄河大合唱》诞生于抗日战争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它的产生、流传和接受无不有着挽救民族危亡的印记。
首先,《黄河大合唱》是战争年代两位富于爱国情操、勤于思考的热血青年——光未然和冼星海灵感碰撞的结果。关于《黄河大合唱》的创作过程,在《永远的“黄河大合唱”》一书中有着详尽的研究。1938年,随着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武汉相继陷落,国民政府西迁到山城重庆,中国抗战进入最艰苦的时期。1938年9月,光未然奉周恩来的命令,同30名战友从武昌出发,途径西安,开赴第二战区晋陕大峡谷,鼓动黄河东岸的前线将士抗战。10月31日,一行人经过12小时翻山越岭的徒步行军后,到达陕西东部宜川县的古渡口圪针滩,这是诗人第一次站在高山之巅俯瞰壮美的黄河,听到壶口瀑布震耳欲聋的雷鸣,看到船夫们与惊涛骇浪殊死搏斗的情景,正是这次难忘的体验激发了诗人创作《黄河》的冲动。1939年1月,光未然在山西行军途中不幸坠马,左臂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前往延安治疗。正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让两位故友在延安医院重逢,合作出这套惊天动地的《黄河大合唱》。1939年,悲愤于家国沦陷的冼星海在日记里写下:“心里更觉难过!这样更增强我的抗战决心!”两个志趣相投的热血青年,在这次医院的会晤中一拍即合,光未然决心把逐渐构思成熟的长篇朗诵诗《黄河吟》写成大合唱歌词。随后他用五天的时间在病床上口述了这四百行的大合唱歌词《黄河吟》。当在西北窑洞的朗诵会上,诗人激昂深沉地吟诵完这首词后,凝神静听的冼星海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这部歌词的手稿说:“我有把握把它谱好!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呀!”经过六天六夜的连续创作,《黄河的大合唱》终于在鲁迅艺术学院的一间窑洞里诞生了。《黄河大合唱》在主题上契合了特殊年代宣传抗战、鼓舞人心、救亡图存的时代主题,同时又不同于之前的救亡歌曲。两位创作者意识到,以往的抗战歌曲虽然产生了较大的宣传效果,受到群众广泛的喜爱,却往往因艺术的缺失而显得短命。而《黄河大合唱》所展现的伟大气魄、娴熟技巧、热情真实,既能满足民族救亡的需求,又极具悲壮的美感,堪称音乐史上无与伦比的艺术瑰宝。
《黄河大合唱》从黄河西岸的陕北窑洞中诞生后,迅速流传到黄河东岸的晋东南,最终传唱全国,成为凝聚全民族力量的精神纽带。1939年4月13日,太行山上陕北公学的大礼堂上,这首由光未然作词、冼星海谱曲的《黄河大合唱》由光未然率领“抗演三队”共三十余人首次公演,第一次公演就引起了热烈反响。之后,5月11日,延安“五一”节纪念大会的演出后,得到毛泽东主席连连称赞:“好!好!好!”6月29日,在欢迎博古、周恩来回延安的演出中,周恩来激动地为作曲家冼星海题词“为抗战发出怒吼,为大众谱出呼声!”“《黄河大合唱》超越了时空,超越了民族与国家。当年不论在前方后方、城市乡村、根据地还是沦陷区,都在传唱。”每个黄河儿女都在《黄河大合唱》的演唱中,汲取到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的滋养,“抱定了必死的信念”。
抗战结束后,《黄河大合唱》在官方和民间活动中依然频频演出,这当然主要得益于其无与伦比的艺术成就,但也与其作为抗战歌曲保留着民族集体记忆的特殊价值不无关联。一方面,尽管战争已渐远,但每当“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歌曲响起,几代人对于艰苦卓绝的民族革命的记忆便会重现。听众在对抗战这一历史事件的反复的回顾中,时刻提醒着每个个体不忘国耻,珍惜和平,铭记英雄,传承民族精神。另一方面,合唱《黄河大合唱》的行动中蕴含了一种同时性的经验,彼此素不相识的同胞们伴随相同的旋律唱出了相同的诗篇,他们就这样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唤发出深沉的爱国情感。
《永远的“黄河大合唱”》的附录部分对近80年来重要的舞台演唱演奏以及部分广播、电影、唱片、电视、卫星等使用信息做了详尽的整理。值得注意的是,《黄河大合唱》作为中国民族音乐传统和西洋音乐技法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在中国大陆传唱不绝的同时,在海外的演出也越来越频繁,苏联、缅甸、新加坡、美国、加拿大、台湾、香港等国家地区均有《黄河大合唱》不断唱响。
自1939年诞生以来,《黄河大合唱》最早便随着两位创作者——光未然、冼星海的足迹走出延安,走向世界。1940年,冼星海出访苏联并“交往了很多苏联作曲家朋友,屡次参加作曲家协会的作品讨论的活动。在这种讨论会上和在同苏联作曲家亲密交往中,他都会把《黄河大合唱》介绍给他们”。次年春天,他在莫斯科又将这首曲子重新改写加工成宏大的交响合唱版。此后,根据《〈黄河大合唱〉80年演出记录汇编》所记录,1942年2月3至5日,词作家光未然担任总领队的“缅甸华侨战工队”在缅甸的重镇——曼德勒举行了《黄河大合唱》演出,光未然担任朗诵,演出持续三天之久,这是目前所知道的最早的海外演出记录。除了在苏联、缅甸进行演出外,在抗战时期同为反法西斯同盟国的美国,《黄河大合唱》也是频频演出:1943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合唱团首次用英文演出,又在1946年,刘良模第一次把乐谱带到美国,翻译出版并在美国组织演唱。战争的岁月里,《黄河大合唱》多次在海外演出,不仅传达出中国英勇反抗、保卫家国的决心,也展现出中华民族顽强拼搏、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这个时期,无数华侨志愿者在《黄河大合唱》的感召下,告别家人,离开祖辈几代人奋斗的产业,毅然决然回国参战,为抗战胜利提供至关重要的支援。
20世纪70年代后,战争的硝烟散尽,《黄河大合唱》依然在遥远的海外传唱不绝,在时代更迭中历久弥新。大陆以外不少华人聚居的地方都常能看到《黄河大合唱》的演出,现场热烈而富有感召力,使得不少人热泪盈眶。这里粗略摘录《〈黄河大合唱〉80年演出记录汇编》一文中所提到的海外演出:1983年青年作曲家黄安伦和香港的陈永华组织旅居加拿大的华人160余人在玛茜音乐厅演唱《黄河大合唱》。1985年,抗战胜利40周年,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举办了“黄河音乐节”,闭幕式上1200名演员,“他们来自北京、香港、澳门和台湾,还有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他们同在严良堃的指挥棒下同呼吸,共音韵……”1988年2月27日,加拿大多伦多市仙力加学院明克勒大礼堂举办“黄河颂”音乐会,135名当地及大陆、台湾、香港、东南亚的华人一起演出。1989年新加坡爱乐音乐会“呈现伟大的歌声”晚会上再次演出《黄河大合唱》。其实,类似的大小演出难以计数,或许参与者彼此并不能认识在场的大多数同胞,却能在彼此精神上相互联结沟通,脑海中召唤出一个想象的民族共同体,凝结出强大的民族凝聚力。
随着中国大陆国门开放,走出国门,融入世界,对无数中国人来说无疑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这些海外的新移民们如何在异国文化的差异与歧视中落地生根,逐渐向异国主流社会靠拢,一直是一个令他们迷茫又挣扎的问题。这些分散于母体之外精神失根的个体或许在参与《黄河大合唱》的过程中,能够化解文化认同上的危机,消除无可归依的失根感,在对民族国家共同体的追寻中,感受精神慰藉,舒缓思乡之情。
《黄河大合唱》诞生于1939年抗日战争最为艰苦卓绝的年代,它的出现打破了以往救亡歌曲“量”与“质”的不平衡,达到了宣传效果和艺术审美的完美结合。词曲以“黄河”背景,展现了黄河的自然之美与精神之美,赞美了中华民族伟大而坚强,共同反抗压迫的民族精神,并以这种民族精神完成对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作为抗战时期诞生的救亡歌曲,《黄河大合唱》的产生、流传和接受无不有着挽救民族危亡的时代印记,却远远超越了时代的限制,在诞生80年后的今天依然经久不衰。总之,《黄河大合唱》具有超越时空的魅力,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无论是中国大陆还是海外他乡,它所凝聚的民族情感和力量是持久而巨大的。
注释:
[1]【美】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2]冼星海:《民歌研究》,载《冼星海全集》第一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53页。
[3]严良堃:《黄河入海途——〈黄河大合唱〉的指挥与处理》,载《永远的“黄河大合唱”——〈黄河大合唱纵横谈〉续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04页。
[4]左贞观:《〈黄河大合唱〉在苏联》,载《永远的“黄河大合唱”——〈黄河大合唱纵横谈〉续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