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锐的学术眼光,可喜的写作突破
——读刘川鄂的《张爱玲传》

2021-11-11 23:25唐小林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唐小林

在张爱玲研究早已成为显学的今天,有关张爱玲研究的著作和学术论文,可谓汗牛充栋,多如牛毛,但却很少能够有像刘川鄂的《张爱玲传》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爱不释手的。张爱玲的作品,一直是我非常喜欢,并且在写作中受益匪浅的书。遗憾的是,有关张爱玲的评论和学术研究从研究方法到写作手法,大都非常雷同,人云亦云,毫无个性,在阅读之后,往往如过眼烟云,很快就从大脑中消失殆尽,而阅读刘川鄂的《张爱玲传》,却总是给人一种“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一路惊喜、妙见迭出的阅读体验。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立体的张爱玲,穿越时空,从她的作品后面,生动地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张爱玲天才的一生,及其在此生中形形色色的各种境遇,都被刘川鄂的生花妙笔精彩纷呈、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许子东在其《许子东细读张爱玲》一书的前言中说:“有人说‘就是最豪华的人在张爱玲面前也会感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碜。’同样道理,在张爱玲的文字面前,再仔细的文本阅读,也会显得粗枝大叶。可我们还是要‘细读张爱玲’,为什么呢?”张爱玲是一个谜一样的,说不尽的文学天才,她不平凡的家世和身世,从来都仅仅是被当作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种谈资,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走进张爱玲的作品和她敏感孤清的内心世界,更不要说能够真正体味出张爱玲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复杂的人性和心灵世界。且不说那些有关张爱玲的五花八门的八卦书,就是许多受过文学专业训练的文学研究者,在张爱玲研究中所呈现出来的学术功底和研究方法,乃至对文学的感悟,就常常令人怀疑。而在众多的张爱玲研究专著中,为什么是刘川鄂的这部《张爱玲传》令人眼前一亮,并且过目难忘?而真正的答案,其实早已经写在了这部别具一格的学术专著中。

刘川鄂具有敏锐的文学眼光和卓具才情的文学天赋。他的《张爱玲传》不仅是当代学界有关张爱玲研究重要的开拓之作,而且是一部学术水准极高,颇具思想深度,纵深探索张爱玲的写作和人生的高水平的学术著作。《张爱玲传》将学术性与文学性熔于一炉,这样的作家传记和学术专著,在当下学界的作家研究中,是并不多见的。

在谈到《张爱玲传》的写作缘起和为写作此书所付出的艰辛时,刘川鄂在该书的后记中说:“1985年底,我在湖北大学攻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时,托同窗好友张鸿声的女友从郑州邮来上海书店的繁体竖排影印本《传奇》《流言》,习惯了读‘启蒙叙事’‘革命叙事’的我,惊异于中国现代文坛还有这样一个‘异数’,惊异于其人性探寻之深刻和审美创造之奇妙,被深深地吸引了,并毫不犹豫地决定以‘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张爱玲’为学位论文选题。我大概是中国最早以张爱玲为硕士论文者,为搜罗资料,穷学生奔波于上海、南京、苏州等地的窘境,和陌生老师的帮助,历历在目。当时记下的两大本关于张爱玲作品的读书笔记,至今珍藏着。90年代初,我妻子陈玲珍姐夫家的亲戚赵长明先生在台湾给我购大包的资料带到武汉,那是一个张爱玲的资料非常匮乏的时期,弥足珍贵。顺便说一下,我一家都是‘张迷’。1988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在同事家玩耍,客厅里正在放张爱玲的《金锁记》。我三岁的女儿刘潇头也不抬地对主人两岁的儿子说:‘张爱玲,我爸爸的朋友。鲁迅,也是我爸爸的朋友。’当时把我们几个大人都逗笑了。”刘川鄂全心投入张爱玲研究,不仅感动了他的妻子和亲朋,甚至连年仅三岁的女儿也耳濡目染,说出了一段有关张爱玲研究中天真有趣的话。

学术研究必须拥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如果说当年因故被雪藏多年,鲜为人知的张爱玲,因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被学界和文坛重新发现,刘川鄂的《张爱玲传》的意义就在于,它不仅在学术上充分有力地证明和肯定了张爱玲的文学天赋,并且进一步将张爱玲的写作艺术和学术研究,从高深莫测、干瘪枯燥的学术领域,引向了专业作家和普通寻常的小说读者,为无数的“张迷”阅读张爱玲,理解张爱玲小说的精彩,带来了一份意外的惊喜。事实上,张爱玲如今越来越受到人们关注和谈论,这样的现象并非仅仅只是一种文学现象。就像刘川鄂所说:“这些年来,张爱玲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界。她创造的‘名言’,比如‘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出名要趁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被各样的人,在各种情景里引用,几乎成了热门的公共语言,尤其是最后一句,公共得甚至有点油滑。”至于张爱玲何以会赢得如此之多读者的喜爱,当代学界另一位著名的张爱玲研究者余斌,在他的《张爱玲传》引言中开宗明义地写道:“与许多新文学作家相比,她在文学史上被给予的地位不算高,得到评价介绍的机会也不算多。此外,她的作品甚少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之类,即或有改作,也影响甚微。所以她的名声日高,靠的还是一种‘原始积累’——她的小说、散文渐渐俘虏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多半还是仗着三五人的谈论,口口相传的推荐、介绍。也许这样慢慢建立起来的名声比起传媒造成的轰动效应是更靠得住的。”在推动张爱玲的传播,使其名声“日高”的过程中,刘川鄂和余斌的《张爱玲传》,可说是有口皆碑,功莫大焉。

《张爱玲传》堪称其数十年学术研究的心血之作,同时也充分体现出其毕生致力于张爱玲研究,精益求精的不懈追求。刘川鄂解释说:“本书作者1990年代初在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评传体的小书《乱世才女张爱玲》。20世纪末又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之邀,写作了一本较为完备的《张爱玲传》,2008年出版了修订本,出版社改题为‘传奇未完:张爱玲1920—1995’,其间还与李建军先生合作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大师丛书’《张爱玲卷》。还有一个改写本《张爱玲之谜》。可以说我是张爱玲传最早的痴迷的作者之一。我广泛汲取了前任辛勤劳动成果的几本书为人们了解、认识张爱玲,起到了一点帮助作用。在张爱玲诞辰100年之际,再推出的这本40余万字的张爱玲全传,是我在近10年来断断续续收集资料的基础上的一个修订版。……我试图把它写成最新最全的《张爱玲传》,我希望它对得起我这么多年对张爱玲的痴迷,对得起所有热爱张爱玲的读者。”

刘川鄂有良好的文学天赋和对文学作品深刻的感悟能力。在写作《张爱玲传》时,并不像某些平庸的作家传记那样,仅仅满足于讲述一个作家的人生故事,彼此互拾牙慧,甚至共同走向一片移花接木的学术灰色地带。在写作这本最新的《张爱玲传》时,刘川鄂为自己确立了一个更高的目标:写出张爱玲的绚烂,而又何以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作家;写出她作为一个传奇女性的孤寂,而又如何顽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何以是一个清坚决绝的现代人。张爱玲作品非比寻常的艺术魅力,时刻激励着刘川鄂,让他在写作中能勇于不断超越自己。刘川鄂说:“相较于我以前的《张爱玲传》,本书每一节都有更改变动,所有的材料都注明了出处(全书以脚注方式,所引论著第一次出现时候是全注,第二次及以后是简注)。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探讨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文艺家,喜欢琢磨中外传记文学的写法,一直有一个从容地写一部较完备的《张爱玲传》的心愿,我希望这是一部详传,更是一部真传。”基于这种对“中外传记文学的写法”的反复琢磨和不断探索,刘川鄂的《张爱玲传》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鲜明风格和独特的写作体例,在文本的表现形式上,尤其别具一格。

就像马尔克斯当年在写作《百年孤独》时,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下午”这样石破天惊的开头,为马尔克斯这部举世闻名的经典小说奠定了讲述故事的基调,赢得了广泛的世界声誉一样,刘川鄂在其《张爱玲传》每个章节开头的别出心裁,堪称当代作家传记在写作手法上的创新和突破。《张爱玲传》的每一个章节,都是以张爱玲的作品来命名的。比如“第一章华丽缘(贵族血统)”,就是以张爱玲的小说《华丽缘》开篇,以此结构和讲述张爱玲的“父母和祖母”“父亲和母亲”“诞生”及其“童年忧欢”的。再比如“第二章心经(成长之路)”,通过张爱玲“无法维持的家”“上小学”“中学生活”和“逃离父亲”,揭示了张爱玲不幸的童年、青年和因何要拼命逃离家庭,因何形成孤僻的性格。又比如“第十章倾城之恋(“才女初恋”和“第十五章半生缘(再婚赖雅)”,分别叙述了张爱玲与胡兰成,以及赖雅的两段恋情和婚姻。这样的结构,新颖、别致,既提纲挈领地贯穿起了张爱玲的一生,又将她的作品非常巧妙地融入到了整个传记的讲述过程,这种水乳交融的写作艺术,尤其让人在阅读的时候,产生一种特别的现场感和亲近感。

在《张爱玲传》中,刘川鄂通过严密的考据,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拂去历史的尘埃,深刻地揭示出了心气高傲的张爱玲何以会心甘情愿地坚持要和早已结婚、大节有亏的胡兰成走到一起:

别人读她的小说是读故事,而他读出了人性的思考。别人对她说《封锁》是写高等调情的空虚无聊,而他读出的是对文明与人性的关照。胡兰成微笑着说:“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两人从爱玲的作品谈到时下流行的创作,谈到稿费。胡兰成的话多,爱玲话少,她更像一个认真的听众。胡兰成的话中带着关切的询问,爱玲的答话中也有着对他的探索和思忖。一个成熟的男人,额前清晰光净,几无皱纹,刮得干干净净的方正的脸,不太有变化的脸色,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她又看他一眼。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上的软骨。他搁在报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很不诚实,也很不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

作为一个从小缺乏父爱,缺乏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关怀的张爱玲,不但遇到了理解自己作品的人,而且遇到了懂得自己内心的人。正是因为这样难得的一遇,张爱玲才不断从内心里情不自禁地感叹胡兰成是“一个真的人!很不诚实,也很不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面对胡兰成猝不及防的爱情攻势,张爱玲最终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犹如接头暗号一样精准的语言,臣服于胡兰成,并且在见到胡兰成时,“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从此,张爱玲和胡兰成亲密无间地谈起了她喜爱的现代英国作家,在他们一起相处的日子里,充满了这种富有情趣的对谈。刘川鄂说,此时的爱玲,创作上突飞猛进,情感生活也充实饱满。这是她难得的快乐时光。

张爱玲研究学者邵迎春在《张爱玲的传奇文学与流言人生》一书的导言中说:“半个世纪以来,张爱玲文学的命运与中国的命运息息相关,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历尽沧桑。张爱玲文学诞生于20世纪40年代沦陷时期的上海,长期以来,如同她诞生场的那个特殊时空,存在于中国正统话语的体制之外,在香港、台湾地区及海外华人中延续着生命。20世纪80年代中期,张爱玲文学像不死鸟一样飞回故乡上海,在大陆复活,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1995年中秋,张爱玲在远离中国的太平洋彼岸悄然辞世。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两岸三地,顿掀巨浪,将张爱玲文学推至巅峰。”

值得注意的是,在刘川鄂研究张爱玲,决定以其作为学位论文选题的年代,张爱玲在国内,甚至在许多从事文学写作者的心中,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许多作家即便听说过张爱玲,但却未必阅读过她的作品,阅读过她的作品的,也未必就能懂得张爱玲的作品究竟好在何处。因为我们与真正的文学实在是相隔得太久了!以我们当时判断文学的方法和标准,远远不能解释和理解张爱玲。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川鄂对于张爱玲作品所做出的判断,完全得益于其文学的天赋和真正的审美判断能力。在这样一个文学经过长期荒芜的时期,在许多学者的文学审美远远跟不上张爱玲文学的情况下,刘川鄂毅然决然地要以张爱玲为其学术研究的起点和重点,这无疑需要极大的艺术勇气。

真正的作家传记,并非仅仅满足于流水账似地讲述一个作家和关于作家作品的故事。古今中外,无数大作家都曾被许多庸常的读者错误地理解。美国学者斯科特·唐纳森是美国最著名的传记作者之一,他曾经出版过众多著名的文学传记。包括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著名美国作家的传记。在《意志力:海明威传》中,斯科特·唐纳森说:“人们在对海明威以及对他作品的理解上,经常犯的一个错误,是只看到两者的表面意义。在海明威旅居巴黎的那段岁月里,认识了玛格丽特·安德森,安德森用一个形容词将他描述为‘简单的’。相反,马尔科姆·考利则选择了‘复杂的’这个词作为对海明威的最好的概括,而且与海明威相熟多年的考利,进一步解释了这个评价,他指出,这是因为海明威曾经是一个拥有难以理解、古怪奇特,而且常常有相互矛盾想法的人。”在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同样既是一个天才,又是一个常常被人误解的神秘古怪的人物。张爱玲从不轻易接受采访,很少与外界接触,其写作的范围比较狭窄,人生的交集也仅仅是几个值得信赖的知心朋友。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有关张爱玲的写作和人生,简直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样,让人真假难辨,总是难以知道事情的真相。对此,刘川鄂在数十年的张爱玲研究中,对海内外的张爱玲研究跟踪几十年,广泛收集、阅读了几乎所有的张爱玲研究资料,并总是能够在书中表达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和令人信服的判断。刘川鄂在《张爱玲传》的语言上形成了鲜明的写作风格,具有极高的学术性和文学性,从而与我们习见的“学院写作”远远地拉开了距离。

著名的张爱玲研究学者,另一本《张爱玲传》的作者余斌深有体会地说:“傅斯年认定做研究的人,首要的功夫在于‘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当然不适于所有类型的研究,然对于传记而言,材料确乎性命攸关,有时一条新发现的材料,可让煞有介事的皇皇大论统统报废。”由此看来,作家传记的写作,不但需要进行严格仔细的挑选,而且具有极大的风险。刘川鄂说:“我这些年一直提倡做纯学问,做真学问,做实学问。”在数十年的张爱玲研究中,刘川鄂以严谨的治学态度,不断向纵深开拓和掘进。就像著名张爱玲研究专家陈子善高度评价说:“这是他近四十年张爱玲研究的新的总结。资料之详实、理解之深刻,是川鄂这部张爱玲传记的最大特色,也堪称现代作家传记写作的成功之作。此外,书中对张爱玲同时代人群像的描摹,对张爱玲所处时代的认识,也足见川鄂的研究之深,洞察之微。”

注释:

[1]许子东:《许子东细读张爱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5月版,第1页。

[2][3][5][6][7][10]刘川鄂:《张爱玲传》,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11月版,第566页,1页,4页,570页,210—211 页,封底。

[4]余斌:《张爱玲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8]邵迎春:《张爱玲的传奇文学与流言人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0月版,第5页。

[9]【美】斯科特·唐纳森:《意志力:海明威传》,董璐译,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