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叙事:同质同构、精神旨归与小说张力
——《武汉之恋》论析

2021-11-11 23:25沈嘉达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沈嘉达

有学者将柳青的《创业史》认作是“政治叙事”“革命叙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创业史》同时是一部关乎“创业叙事”的长篇小说。这倒不是因为柳青的小说名曰“创业史”就望文生义地认定其为“创业叙事”,根本在于,“革命叙事”“政治叙事”中的“革命”“政治”形态都是建立在梁生宝等人坚持走合作化道路的“创业”基础之上。换句话说,没有合作化道路的“创业”历程,也就无从谈起附诸其上的革命、政治等形态。与解志熙高度肯定《创业史》“成就非同一般”不同,陈思和在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时,第二章“来自民间的土地之歌”就只选择了周立波的《山乡巨变》、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和李凖的《李双双》,而没有选择柳青的《创业史》。陈思和解释道:“中国近半个世纪来的社会发展经历了激烈的动荡与反复,以‘文革’前、‘文革’时期和‘文革’后三个时期的国家意志作比较,它们都是以否定前一时期的国家意志为特征的。以农村经济政策为例,从50年代的合作化运动到80年代的农村新经济政策,走过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这样的结果便是柳青的《创业史》因为“与现实政治尤其是时代主潮的关系过于密切”,而让陈思和等放弃了选择。

於可训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在论述“1949—1976年间的文学”时,将柳青的《创业史》和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并列为“以社会运动为主体叙事的长篇作品”代表作,敏锐地指出这两部作品的艺术特征:其一,“题材和主题与它们所反映的社会运动的过程和性质之间,存在着一种完全的同构和同质关系”,作品是“按照一种严格的编年史的方式,把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城乡所进行的社会主义运动完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其二,“它们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所确立的人物关系及其所述各阶级、各阶层的政治倾向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完全的同构和同质关系”;其三,“都企图从全景的角度全方位地展现50年代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整体面貌”。简言之,《创业史》等“正确揭示了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城乡进行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本质内容和这期间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性质与特点”,“在艺术上纵横展开的态势,具有一种‘史诗’的气魄和规模”。

从这个角度讲,《武汉之恋》(阎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可以看作是向柳青《创业史》致敬的一部小说。贺绍俊称赞“小说写了一群大学生的成长和创业的故事,他们的成长和创业与中国四十年来的改革开放严丝合缝地衔接起来,因此具有一种史诗的质地。”确然如此,阎志的《武汉之恋》纵横捭阖四十年中国改革开放史,将时代变革、人物兴衰、创新发展等结合起来,努力建构起社会风云画卷和时代创业人物谱系,为我们呈现出了新的与时代同质同构的“创业史”。

简单地划分一下,第一卷《梅花落樱花开》叙写的是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百废待兴,百废俱兴,更重要的是,改革开放带来了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思想解放和人的主体性自觉。体现在武汉大学这一批大学生身上,就是以经济系学生陈东明为代表,他们发起“跨学科沙龙”,倾听风声雨声读书声,探讨国事家事天下事;以哲学系学子田路为典型,漂流长江,为新时代青年发声正名……那是一个思想解放、万物生长的年代,作为珞珈学子,他们勇敢地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第二卷《江水浅湖水深》可以看作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时代写照。珞珈学子们在感受到火热时代的热情召唤之后,激发起了创业热情。田路研究生毕业后不满足于宜昌一家事业单位的刻板生活,下海创办现代生物化学技术研究所,并再次漂流长江以显示自己的坚定不移;雷华用两年时间修完大学毕业所需全部学分后,“越发明确自己的理想,要为中华之崛起而创业”,随之成立精益信息技术公司,开发杀毒软件。即便遭遇盗版,创业受挫,雷华也毫不气馁,立即转战北京,因为“一切都还有希望”……这是一个不确定的创业时代,更是一个勇敢者的创造时代,田路、雷华等人用行动诠释了这个时代的本质含义。

第三卷《春风起秋风逝》叙写的是来到北京的雷华加盟东岭软件公司,初获成功;陈东明、郑华和吴爱军创办了国内第一家拍卖公司———正和拍卖公司,立志要“秉承公正公道,坚持和气生财”;在武汉的田路也成立了爱邦公司,将避孕套广告做到了龟山电视塔上。然而,由于吴爱军的违规造假,导致创业团队分道扬镳;田路也面临着世界最大的避孕套品牌ABAND的侵权诉讼,被索赔1000万美元。遭受挫折之后,陈东明决心创办中国大陆第一家民营人寿保险公司——国民人寿保险公司。出狱后的吴爱军在陈东明的帮助下,搞起了房地产开发。总之,所有人都在20世纪90年代的商海中起起伏伏,得失参半。而这,正是那个市场经济体制还不够完善的世纪末的真实写照。

第四卷名曰《北方晴南方雪》。时光已经来到了21世纪的头十年,吴爱军力排众难坚持建设武汉顺势欢乐城,大获成功。而此时的田路辞去公司董事长一职,只身来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留学,明白了“爱心、信念、希望、慈善”的含义,“在这一刻坚定了投身公益的决心”。汶川大地震爆发后,他立即回国,“在汶川整整做了一个月的志愿者,平均每天休息时间不足六小时”。与此同时,身在美国的张中羽来到深圳创业。国际视野,商海人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新世纪表征表现得酣畅淋漓。

第五卷《白云引黄鹤归》叙写的是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张中羽投身段总的欧派手机事业,与雷华的一诺手机为了市场份额,短兵相接,反目相向。这些从珞珈山出发闯入商海的学子们,在经历了事业、爱情、人生的多种磨砺之后,体味到了“自强、弘毅、求是、创新”这八个大字(武大校训)的真实含义。他们在武汉市委陈书记“资智武汉”倡议的激发下,抛弃一切恩怨,重新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见证了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坚韧,感受到了历史的召唤和生命的价值。他们或慷慨解囊,投资武汉;或成立相应的公益基金会,投身公益事业(田路发起了“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等候书店”老板王慈发起了“惠济贫困儿童医疗救济基金”)。与时代同在的,是他们坚守的“善良、执着、激情、勇往直前”的本性。

阎志的《武汉之恋》所叙写的创业故事,所预设的情节冲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是在“时代”这个主轴上生发、展开,与时代同向同行。创业叙事其实就是“时代叙事”。恩格斯当年说过,当一个时代需要英雄的时候,它就会造就出英雄来,田路、陈东明、雷华等人都是时代英雄,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王鹏程在对柳青的《创业史》进行版本考证时,深有感触:“‘创业’叙事作为典型的国家叙事,首先要求其在精神指向上和意识形态保持一致,其文学修辞也必须合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美学规范。”王鹏程论说的是柳青1977年在没有任何外力的约束下,在修改《创业史》第一卷过程中,将政治意识与作家主体意识自觉结合起来,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质。作为向《创业史》“致敬”的作品,我们可以从《武汉之恋》中梳理出作者在刻画人物形象、预设故事情节和作品整体倾向上所表现出来的某种“精神旨归”。

这种“精神旨归”首先体现在《武汉之恋》极其注重对人物昂扬精神的弘扬上。於可训在论及《武汉之恋》时曾经用“青春颂”“创业史”“英雄谱”和“教育诗”十二个字来进行概括。所谓“青春颂”指的是小说写的是珞珈学子进入社会创业之时,正值青春年华;也可以理解为他们在创业过程中,始终保持着青春无畏、不负韶华、敢闯敢干这种精气神;所谓“创业史”,指的当然是田路、陈东明等人的创业历程;所谓“英雄谱”,指的是小说写的是成功者群像,而并不拘泥于某个人物刻画;所谓“教育诗”,指的是《武汉之恋》具有社会教育意义。

这十二个字的概括全都离不开精神张扬。青春无悔,创造不止,英雄气概,播撒四方。《武汉之恋》本可以在五十万言的长篇叙写中,精雕细刻某一位英雄人物在商海风浪之中的筚路蓝缕、艰辛曲折,更何况作者本人就是一位事业有成的民营企业家。这样的故事,这种“揭秘”式的描写,辅以爱情、政坛秘闻等佐料,完全可以将《武汉之恋》变成一本商海秘籍之类的畅销书,甚至可以成为成功者的自传。然而,在《武汉之恋》中,我们感受最多的是一股精气神,一股天地间荡漾的英雄气概。在田路那里,是两次漂流长江,成为“长江第一漂”;在陈东明那儿,是珞珈山路边石头上的“始”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创业从珞珈山开始,再次创业依然不忘珞珈山精神;而雷华则是在东岭软件公司总经理位置上急流勇退之后,创立一诺手机品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其次,这种“精神旨归”体现在《武汉之恋》对现代社会的未来指向上。作者选取武汉大学珞珈学子作为主要对象,同时兼及水院、华中理工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学子,一方面源于作者本就是珞珈学子,因而天然地对武汉大学抱有真挚情怀;另一方面,作者立足于高等教育,揭示了一个“事实”:拥有现代社会高等教育履历的人,更具有创业眼光和社会情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於可训认为小说是“教育诗”(可以教育其他珞珈学子及社会青年)。而就这些成功的企业家最后纷纷投身公益事业来看,其人生归宿也有明确昭示,那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源于社会最终还是要回馈社会。这代表的正是现代社会文明理念,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和普通民众对成功企业家的普遍诉求。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武汉之恋》还是自得于草莽英雄的刻画,或者一如曾经的现代先锋文学重在张扬人的个性以至于将社会责任、道德伦理视为现代性的桎梏,《武汉之恋》将会呈现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显然,这不是作者阎志的内在追求,也不可能用於可训的“英雄谱”和“教育诗”来予以界定。

再次,这种“精神旨归”体现在对“公权力”的角色定位上。一般意义上说,作为民营企业者的创业传奇故事,往往是以创业者的个人能力作为情节驱动力的。很多时候,公权及其掌握者常常被设置成个人能力发展的“障碍”。正是在这个体与“集体”(公权)的对决中,显现出个体的坚韧不拔、力挽狂澜云云。用这样的思维去检验《武汉之恋》,结论显然相反。在《武汉之恋》中,无论是田路、陈东明,还是雷华、郑华等,无一不是时代红利的既得者和政府(公权)政策的受益者。当初,在珞珈山下,田路等人要举办高端经济论坛,罗副校长首先肯定田路陈东明等人“深具眼光”,其次强调了在党的“十二大”召开的次年举办此次会议的“积极意义”,最后表态“武汉大学将对这次讨论会予以全力支持”——具体说,就是报销所有费用,无偿提供所需场地等。虽然这更多地看起来是一次道义支持,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有了学校的金字招牌和学校领导的帮助,田路等人才能请得动北京的李小刚这样的顶级经济学专家,圆满召开了这次会议。田路其后创办“现代生物化学技术研究所”虽然遭遇了一些挫折,但最终还是在唐科长(后来成为了武汉市的唐市长)的大力帮助下,顺利挂牌。陈东明在北京开办中国第一家拍卖公司,虽然因为是首吃螃蟹而遭遇挫折(这种冷遇主要是人们思想解放不够),但还是在政府梁处长的指点和帮助下顺利“申领了营业执照”。更有意思的是,经历了商海搏击年近半百之后,又是武汉市委书记(还有招商局长、组织部长等)的热情召唤,国家政策的激励感召,“资智武汉”方案的报效情怀,让田路、陈东明、雷华、郑华、张中羽、于真、吴爱军等人又齐集武汉,回到了起点,在重新检视自己的梦想之后发现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这就是回馈社会投身公益;或者投资武汉,激发下一个梦想,再次寻找到“始”(出发)的不竭动能。由此可见,政府、公权力等从来都不是个人发展的阻碍,相反却是民营企业家的外在动力。这种外在动力和这些企业家的内生动力凝聚在一起,就汇成了汹涌的时代洪流,滚滚向前,蔚为大观。

於可训称《武汉之恋》为“大河小说”,显然,这其中充满了先生对于弟子文有所成的喜悦之情和鞭策之意。刘琼称该小说“完全不是青春小说,而是思想小说或者哲学小说。它们涵括了一个长时段的历史空间,通过书写一代人的成长际遇记录了一代人的思想和观念的发生、发展,写出了一代人的精神涅槃。”张柠称赞“《武汉之恋》是一首武汉的赞歌,也是一首时代的赞歌”;同样毕业于武汉大学的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邱华栋称赞道:“《武汉之恋》……它是一种历经冷暖后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段致敬时代和理想的心灵史。”这都可以看作是文学评论界对作者的嘉许和赞誉;从另一个角度讲,阎志作为成功的企业家,能够潜下心来创作这样一部“煌煌巨著”,也配得上这样的肯定。

一些论者也对《武汉之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譬如,何平先是肯定了《武汉之恋》中王慈这个人物形象,认为小说写到他“从怀揣‘青春梦’的青年到‘油腻’的中年大叔,这其实是近些年国内小说创作里一类理应得到重视的现象与人物”,另一方面又不满足于此,指出“大多数作者更为强调的是‘油腻大叔’的‘油腻感’,而忽视了‘油腻大叔’在‘油腻’之前频频被遮蔽或曲解的精神历程。尤其是结合改革开放时代的演变轨迹,有关‘王慈们’的思考显然不能仅仅局限于市场经济、消费主义、大众文化,亦或是九十年代引发国内知识界热议的‘人文精神的缺失’等因素。”显然,王慈在小说一开始就被“预设”为“等候”对象(其书屋名曰“等候书屋”),王慈的“油腻”不只是时间和市场的产物,更是那个时代全民经商、万物疯长唯独人文精神缺失所致,何平所遗憾的就在于没有更深层次地揭示王慈们的“被动又主动”的精神世界,作者只是将之简化为“等候”的象征。

这种“简约化”倾向其实在《武汉之恋》中有着显性的存在。一方面,可能源于小说横跨四十年的中国改革史,作者力图从“群像”的角度写出时代的必然性,因之难以对个体的精神世界精雕细刻、别出机杼;另一方面,也可能囿于作者写作一气呵成的快感。这种快感就在于如前所述,所有人物语言、行动、心理等都是与时代过于紧密相关,在某种程度上说,时代的多种可能性、人物的复杂性等没有被很好地展示出来。这既造就了小说的明快艳丽,也呈现出了某种性格气度的单纯简约。即便是吴爱军作为陈东明、田路等人形象的“比照”对象,也不足以改变小说的整体布局和主体流向。

这就是小说的张力问题。四十年的中国改革开放史,是中国民营经济崛起史,是中国人在世纪之交“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创造史,《武汉之恋》以其宏大构架逼近了时代主体精神,把握住了这个时代的鲜活脉搏,留下了无限的创造空间。然而,一个伟大的时代肯定是一个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甚至是万物疯长的年代,更何况,在这个世纪之交发生了如此多的重大事件,产生了如此深刻的观念变革:市场经济、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国加入WTO、科学发展观、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高质量发展等等,所有这些,都给作为这个市场“辅体”的民营经济提供了多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当然包括像陈东明那样的理性主义者、田路那样的激情主义者、吴爱军那样的务实主义者,还应包括《武汉之恋》所没有来得及展开的“恶之花”者。市场经济大潮中的民营经济从来都是鱼龙混杂,作为力图“全景式”展现这个社会风貌的长篇巨制,完全可以做到不只是时间轴上梯次展开历时发展经验,更可以从纵深度、从“生物多样性”上写出这个时代的生机、动机抑或危机。当年,恩格斯就特别强调“恶也是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个判断在今天这个社会依然有效。这种恶,不只是“小恶”,也可能是“大恶”;有可能是无心之恶,更可以是“有意之恶”;可以是即时之恶,也可能是历史之恶。总之,作者可能还是囿于小说的“仿真”色彩(纪实性),更因了对珞珈山的拳拳之情和作为企业家在历经狂风暴雨之后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定,有意无意之间淡化了对于发展所必须承受一定代价的深刻反思,因此小说有将社会问题个人品质优化、复杂事件政治催化、人物深层动机直接泛化的嫌疑,从而也就减弱了《武汉之恋》本应加持的张力。

注释:

[1]解志熙:《一卷难忘唯此书——〈创业史〉第一部叙事的真善美问题》,《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第9页。

[3]於可训:《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第3版,第75页。

[4]贺绍俊:《〈武汉之恋〉:书写改革开放中勇敢的“漂流者”》,《文学报》,2020年12月24日第10版。

[5]王鹏程:《“创业”叙事的修辞与政治——农业合作化小说修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

[6]刘琼:《〈武汉之恋〉:一代知识分子的成长涅槃》,《文学报》,2020年12月24日第11版。

[7]张柠:《普通人和他们的黄金时代》,《文学报》,2020年12月24日第10版。

[8]《致意激情澎湃的时代,告白梦想生长的江城——阎志长篇小说〈武汉之恋〉在汉首发》,http://www.china.com.cn/zhibo/content_77062017.htm。

[9]何平:《〈武汉之恋〉:那些光阴,那些生命的折痕》,《文学报》,2020年12月24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