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生命恋曲与中国故事
——读阎志的《武汉之恋》

2021-11-11 23:25刘宇欣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2期

◆叶 李 刘宇欣

中国当代文学经历了思想转折年代“方法论”的大洗礼,迈开大步向“人学”传统复归,遭遇先锋文学在形式与技巧层面的大胆突破带来的冲击并由此产生“自我更新”之后,文学以形而上的哲思为省察人生、观照世界的依据,用“出奇”的写作策略和“反常”的技法为技术支撑,在幽闭的个人世界里做极致的探寻,“深描”存在的荒诞、人性的暗域、理智与情感的种种匪夷所思的颠覆、反转似乎都不再具有“石破天惊”的意味以及为摆脱“工具化”地位进行艰难突围的革命意义,而是成为了一种常态性书写,形成了新的叙事惯性,提供“熟悉的配方”。相反,面对逐新而动、迷恋自我幻象的写作风潮流行,面对把个人置于历史的赛道之外的“脱历史化”的书写态度,面对在技巧上以炫博矜奇为要务,却将个人真实生命历程放逐到文学之外的写作“套路”,接续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高举现实主义的风旗,让个人向无边的现实敞开,让广阔的现实在个人的命运里现身,通过那些元气淋漓、活泼健旺的个体在富有历史意味的时间以及空间的变迁当中真实的生命经验、精神遭际来为时代与个人塑形留影、来为中国“发声”,则成为了有难度的书写。阎志的《武汉之恋》(阎志,中国青年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正是以充满诚意的文字、熔铸个人生命激情、高扬主体精神的写作姿态回应了这种有难度的书写,向我们时代的写作者提出的挑战。

在《武汉之恋》中,阎志以时间为轴,以武汉为舞台,以陈东升、雷军、艾路明等武大校友成长为商界“巨人”的创业故事为原型,描绘了近四十年间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发展紧密交织的创业者的奋斗史、创业史和心灵史。作者以带着生命热度的文字铺陈出由珞珈山走进大时代发展洪流的创业先锋的群像,既摹写他们闯荡商界、无惧风雨的行动,也沉潜到他们的情感世界与心灵世界之中摄取云霞与光影,刻录细微的颤动;既写出他们作为奋斗者、企业家共同的追求,又绝不千人一面,而是把握他们的同中之异,塑造出独具精神风采和性格魅力的“那一个”。《武汉之恋》是一首“恋曲”——走出珞珈山的实干家对于“精神的出发地”、精神原乡的依恋;在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中迎风挺立的时代精英难舍“生命中的蓝蓝天”的对于生命本身的眷恋;永远“在路上”的赤子对于恋人、友人和与自己生命血脉相连的那座城的“爱恋”。《武汉之恋》也是“颂歌”——对于青春激情、对于在大时代永不停歇的追梦者的颂歌;它还是一曲深沉又不乏昂扬意绪的、把个人的生命发展史与时代进程相呼应的奋斗者的生命史诗。

小说开始于“梅花落,樱花开”的武汉大学,一群朝气蓬勃的武大学子向读者展现了一段时而婉转青涩、时而奋起激昂的青春恋曲、理想之歌。这群改革时期的大学生,徜徉于珞珈山水之间,培养个人的精神园地,求知己明心,慕所爱而言情,把生命的能量投射于寻求情志上的谐和与共振。他们在内求诸己的同时,外察于事,将目光投向校园之外的广阔天地,密切关注社会改革大势与激荡的新的思想潮流,思考新的变动与个人生活之间的关系,以社会关怀和对时代思想议题的辩论来扩大个人的精神空间、拓开生活视野。

这批意气风发、怀着对时代和自我的强烈信心的追求者一踏出诗与思“交响”的校园,就开启了逐梦之旅。他们带着珞珈山赠予的精神行箧,奔走在追梦的路上,创业图谱中的每一笔都印着青葱岁月里的生命底色。立志要实现“商业宏图”的田路在公司经营似乎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想起了青年时代漂流长江的生死关头那条拯救他的“大鱼”。正是“大鱼”的出现帮助田路渡过难关并最终完成“征服长江”的梦想。重温纯真时代、青春岁月里重要的“生命时刻”,召回青春之我的激情与勇气,深切地鼓舞了处在事业发展的“山重水复”之中的田路。冷静思考下他放手一搏——将公司计生用品的广告投在城市地标龟山电视台的巨幕广告屏上,借此极具冲击力的宣传策略将公司的产品“广而告之”,终于打开了销售市场,令公司强势崛起。不光田路,就小说中的雷华、陈东明、熊志一、张中羽、郑华、林静等在不同的经济领域和产业领域发挥所长的奋斗者、成功者观之,青年时代形成的人格特征、思想气质一直是他们稳定的精神底色。“没有岁月可回头”对于混世者而言夹杂着自伤与自哀,但对于创业者而言,这是一份鞭策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将生命向无限的宽广去投入的清醒,他们也因此走向了“青春无悔”“生命无悔”。

在中国自上而下大规模重启现代化进程的社会环境中接受了完整高等教育的这群知识青年,同把先赋的“群体本位”认同置于个人意识、个人价值抉择之前、将青春的意义、个人的存在论基础附着于“红色乌托邦”理想之上的前一“世代”的青年不同,后者经历“乌托邦”想象的褪色和消散,感受到“价值剥夺的危机”,往往通过将苦难和痛苦表述为普遍的共同的命运,强调苦难对于提炼“精神要素”的意义,来为接受命运提供心理依据,形成为青春和自我辩护的价值基点,完成“青春无悔”的证词——或者说运用特定的叙事框架在“青春”“苦难”“精神”“时代”之间建立意义关联来论证“青春无悔”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于“精神危机”的克服和试图在变动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里建立新的自我认同的第一步。然而,前者大不一样,“青春无悔”无需靠后见之明的策略化叙事来诠释,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精神的发育囿限于象牙塔内的自我沉浸,总有走向“十字街头”的勇气和热情,热切地关注时代的变动,主动置身于时代思想激流碰撞、观念博弈、理论争鸣的现场——无论组织跨学科读书会还是举办全国经济论坛皆是如此。急于向变动着的一切伸出触角的年轻人、时时在开阔的社会构思里寓目人生远景的活跃分子,乐意参与到“探索与争鸣”当中,汲取不同的思想资源,审时度势,独立地思考中国往何处去,以及伴随中国的发展选择个人应往何处去。田路不甘于充满重复性的平淡生活,自己砸掉党校的铁饭碗;陈东明等人高居中央机关单位的处级、局级干部职位,却为了预见的拍卖行业的新机遇,毅然放下获得的一切,从零开始;林静离婚以后继续赴国外读博,随后又进入新能源汽车开发领域,这些选择无一服从于某种集体话语的训导,不过是个人在对自我的兴趣、才能、优势和社会发展趋势进行充分审度之后清醒而自觉的行动。在前一世代的青年那里,“无悔”常常以心理补偿的言说方式为青春作注,而这批坚定的创业者的“无悔”在于个体在一个开放而进取的大时代,保持了与时代精神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进取姿态,充分发挥个人意志,自我决断、自我行动,将全部的力量对象化而成就个人的生命价值与社会进步。他们的“无悔”还在于当整个社会在充满光明、希望的航道上航行的时候,他们善于顺势而为,以时代之势为个人的事业发展注入动力。当改革开放四十年道路选择的势所必然、理所当然与个人的人生发展、事业推进形成“同构性”,历史发展的必然逻辑承诺了“无悔”的结局,毕竟“时代”始终在为个体生命赋能。

唱响“青春无悔”“生命无悔”曲调的《武汉之恋》具有明显的青春气质,青春的精神就是反叛的姿态、敢为人先、敢为天下先的“强烈的先锋性力量”、与稳定保守的生活姿态划清界限的大胆追求,是旺盛的生命力和不断创造的冲动。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经商创业的大潮便滚涌翻腾,时代风雷引发渴望成为“巨人”的每一个有志者内心的山呼海啸——到那舞台的中心去牵动风云,到那未开垦的处女地踏下最深的足印,在那空白之处去打造一片胜景。计算机专业出身的雷华大学时代提早修完学分,以《硅谷之火》点亮理想之光,成立公司,研发杀毒软件。他成为软件公司的掌舵人之后,又扩大行业优势,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带领公司上市。功成身退的雷华没有止步于已有的成就,而是再次涉足“中国制造”,打造面向大众的国产手机品牌,迎来新的事业高峰,把民族企业做大做强的梦想在一代人的探索和实践之中成为现实。不止雷华,《武汉之恋》中的奋斗者可以说每个人都是不同领域的拓荒者、先行者和开路先锋,充分展现了“先锋性的力量”。如果没有,那么就去创造;如果陈旧,那么就去更新;如果微小,那么就去壮大,人生应该是生命在时间所允许的延续之中的“永动”,创造是活着的使命。这不需要复杂的哲学论证,这是他们自青春岁月里与时代大走向相契合的精神建构中获得的信念。因此,这群追梦人的人生似乎不断面临转折、经历转变、推动转型,没有一个身份能够完全定义他们的名字。“转”即“变”,唯有“变”才能“创世纪”,才能从无到有,才能破旧立新、推陈出新。生物科技、保险、房地产、企业咨询、计算机软件、手机制造、通讯软件、视频网站、新能源汽车,这群人“转”与“变”的历程,差不多浓缩了一部“改革史”,具体地呈现了今天我们所熟悉的一切如何自当初那张过于简单、显示着匮乏的图纸上被一步步描画成现实的繁盛之景。

因为“变”,我们可以看到旺盛的生命活力和创造力——属于民营企业家群体、属于创业者个人、属于奋进的中国。因为“求变”,所以时代的创业先锋没有重复的生活,唯一重复的就是“新的背叛”。不过,他们的反叛并非怀着精神上的“弑父”冲动刻意制造代际之间的冲突,反对权威与传统,成为时代的逆子贰臣。他们是受着时代氛围的鼓励,敏锐地抓住变动的思想格局中新的价值观念作为人生的根据和行动指南,从缺乏充分的现代意识的旧的生活模式里挣脱,在开放的时代寻找实现个人最大可能的机会,确定个人的社会位置,明确个人可以为时代所提供的“力”与“热”。独自挑战整条长江漂流的田路,经过神女峰时,想起诗人舒婷的诗句:“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武汉之恋》)。如果我们理解“新的背叛”对于拒绝平庸、黯淡、陈规,在生命的每个时刻都憧憬把个人的生活与更广远的前景和阔大的境界关联起来从而获得不竭之力量的个体的意义,我们就会明白田路的感受。“‘新的背叛’让他格外激动,也许只有置身于洪流中,不管是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长江水的洪流,抑或别的什么洪流,才能让人永葆青春和激情。”

《武汉之恋》详写民营企业家的发展之路,多少有成长小说的意味,然而作家笔下的“成长故事”并不重在书写个人不成熟的生命阶段的性格特质、人格因素与外界冲突的部分如何在“成长”中被克服,弃旧而塑新,倒是没有一丝犹疑地去说明了“成长”并不必然以失落“青春”为代价,将“青春”的生命态度和纯真年代的“初心”保持到最后,乃是“成长”中更为可贵的部分。从小说开头校园青年走出珞珈山铺开人生的探求之路,到最后一卷,他们响应武汉市“资智回汉”的号召,重聚武汉,助力武汉发展,在我看来,小说的叙事形成了一个逐渐上升的开放式的大循环。这个大循环的“物质外壳”是走出与回归,是个人从武汉这座城得到滋养到个人回馈他们最初安顿身心的地方和追梦之旅的出发地,而在“精神内核”上则是青春的精神气质与生命姿态上升式的回旋。在第五卷的最后,作者这样作结:“光阴终究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回过头来再看,他们仿佛还是曾经那个少年,善良、执着、激情、勇往直前。”(《武汉之恋》)这个最后的认定其实也再次说明了《武汉之恋》为何是一曲从始至终洋溢着青春精神的青春颂。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提到人们如何去叙述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的故事:“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于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阎志自己就是他塑造的改革开放现代征程上出类拔萃的人物中的一员,作为“同道”与“校友”,他对写作对象与作品中那些人物太熟悉,也就自然地祛除了成功者身上的“神秘性”,疏离了有意的传奇化叙述。这些风云人物的成就无论从他们的原型来看还是就小说的设定来说,无疑都是极为惊人的。令人震撼的“非凡”很容易诱使一般的写作者把人物从普遍、常态的情境中抽离出来,制造成功者的神话,让他们的生命逻辑落在可理解的因果联系之外,满足普通人对于“非常之人”的无边想象,为普通读者提供机会———借由强调“特异”的浪漫叙述滋生的浪漫主义想象来对日复一日平凡生活的生命消耗进行代偿,通过艺术窥视那些自己不可能置身其中的杰出人物的神秘生活,缓解自身基于这种“不可能”产生的失落或者同生活之间紧张。《武汉之恋》尽管有田路对于林静的一见钟情、魂牵梦萦,也有雷华对张红的念念不忘、情之所系的浪漫情怀,但绝无前述的那种浪漫主义。作家采取了一种朴素的叙述,由于他是用自身发展道路上的生活逻辑和生命态度去理解他的朋友们和他笔下的人物,他从一开始就让小说中主人公们在符合历史真实、时代特征、生命真实的思想氛围、生活情境中行动,人物的生命逻辑都可以在时代的思想线索、发展逻辑里找到合理性。作家一直在时代机遇、社会趋势、个人意志与才能、整体精神氛围构成的因果关系里安置人物的命运——了不起的创业者只是跟普通人分享了同一个时代的荣光的先行者,毫无被神化的必要。

《武汉之恋》不乏浪漫的情思,全本五卷中出现的于真、林静、冯遥、张红等女性角色除了本身即为奋斗者之外,她们与男性主人公的相知相遇、情之所依、情归何处还串起了整部小说叙事上的情感线索,基本上,《武汉之恋》就是将时代变革之势、新知识青年创业之路、个人情感世界的深致曲婉三线交织,完成兼容理智与情感、时代与个人、事业与家庭的叙述。但其中最大的浪漫主义并不着落在男女情爱追逐、爱情恋曲所酿就的情韵上,而是作品中的人物贯彻始终的强烈的生命之恋——对于生命本身的巨大肯定和为时代精神催化、又在个人自我精神演进过程中不断壮大的对于人生、自我的充分自信与乐观。精神荒原上失去依恃的羔羊、为狂热的“乌托邦”梦想驱策的猛士乐于向远远超于他们自身的最高的存在或宏大的理念献上生命作为祭品,偏执的经济理性人又吹胀片面的工具理性,把生命作为交换筹码,价值溃散的意义废墟上无望的挣扎者自认为看穿了生命的真相——存在即是虚无,生命就是最大的荒诞。凡此种种,固然存在即合理,然而,无论是把生命工具化的态度还是把生命交付给“虚无”的茫然,都缺少了以自我承担为基础的对于生命本身的肯定。受大时代明朗的社会情绪影响的时代之子则不然,他们追求成功,但不以物的价值为生命的标的,也不凭一双冷眼看透生命虚妄的本质,而是肯定生命本身即是富有创造力的“活火”,永恒的燃烧照亮自我和世界。他们的生活姿态是“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高奏属于自我的生命恋曲。无论是王慈对迟到的恋人的等候,还是田路对林静、冯遥的牵肠挂肚,一颗心浮浮沉沉,都是难舍“生命中蓝蓝的白云天”的生命眷恋的表现。这些人物身上强烈的“逐求”渴念,不可从人甘为欲望所役的角度去看待,而应从最大地实现自我价值而确认生命意义的层面多做理解。生命和时代永远对奋斗者发出召唤,激发他们强烈的实现自我的冲动,“只是不断地新的冲动将我召唤/我急忙追去/吸他永恒的光辉/我的前面是白昼/背后是夜晚/头上是天空/脚下是一片海波。”(歌德《浮士德》)“我的受苦和我的同情算什么呢/然则我贪求幸福么/我贪求我的工作罢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有的哲学家看来,“我们所说的‘人生’不过是一种必要的虚构。如果不掺入大量的幻想的润滑剂,现实就会慢慢地停顿下来”。但对于《武汉之恋》中的实干家,人生就是确定的“实在”,“意义”不可能是自造的安慰性幻象,不是“意义”推动现实运动,而是现实如大浪巨流奔涌,只要人始终随之运动,则意义就有诞生的可能。大时代总体性的精神内质为个体的生命搭建了意义的框架,虽然“意义”不是至上而下地被“决定”,仍然要依靠个人的行动去寻得,但寻找的行动可以在“大时代”着陆。如果说“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悲剧最彻底、最坚定地直面人生的意义问题,大胆思考那些最恐怖的答案。”那么《武汉之恋》中的行动者则是以勇决的行动来直面人生意义、生命价值的问题,然后把它们从问题变成有力的答案。青春的激情、时代的辉光、基调高昂的社会精神氛围和个人对世界与自我的乐观情绪相化合,赋予了作品一种较为壮阔的“生命史诗”的格调。有些以“一个人的史诗”为主题的作品,偏爱在个人之史与时代之势之间制造“差势”,把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作为巨幅背景,推到个人生命舞台的远处,成为影影绰绰的参照,而极力凸显个人如何在时代风雨之外营构自我的一方天地,由着情感上的本能和生命中难以遏抑的冲动、欲望喧嚣鼓噪,放纵自己演出“小世界”里的急管繁弦、荡气回肠,从而挥就重音在“一个人”的那种史诗。《武汉之恋》大不相同。个人的道路、选择与时代的发展方向,个人的精神气质与时代的精神结构之间相互映射。正因为书中任何一个成功的时代之子,都不是凭借偶然性横空出世,必须纳入到时代的发展脉络、思想结构、精神气质当中去理解其“诞生”,因此他们生命发展的史诗格调就不是作者恣意地行使虚构的权力去机械地拔高,而是时代所赋予。

这种史诗格调一是在于个体生命发展史、事业发展史与时代发展史同向同构、互相成就,内在精神具有一致性。二是个人无论经历怎样的生命顿挫与生活打击,绝少陷入颓废的怀疑,在低矮的个人屋檐下、稀薄的精神空气里黯然低吟,而是不断地发起进击,扩大生活和事业的版图,成就大格局。三是在这群创业者的生命发展史当中,金钱没有成为成功的唯一标准、财富没有成为人生最终的追求,没有财商“用进”则精神“废退”。伴随商业成就的节节攀升,人物的精神境界相应以同向上升轨迹显示其如何走向高远和开阔。由于作品力图将“物质运动”与“精神运动”双脉交融,这就使生命之诗、生命之史具有了较为宏大的气质。财富的增加固然是发展的应有之义,但没有精神境界的提升为发展导航,没有恰当的伦理导向与道德原则来保证获取财富的正当性以及保证财富被用于“合理的方向和目的”,那么发展难免“走样”,成功也会“变味”。《武汉之恋》当中那些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比如经历商海浮沉、事业大获成功却转而投身公益的田路,其实是以超越金钱和物质占有的方式诠释了“成功”的精神维度和其社会层面的道德意义。作家在小说里满怀热情地赞美通过现代经营方式追求“财富和商业王国的缔造”,但他似乎同时也意识到把财富作为成功的绝对尺度带来的社会风险,有意地引入“人性、慈善、公益、社会责任”来扩充“成功”的内涵,建立评估奋斗者人生价值的更全面的标准。追求经济效益和财富的那种事业不应该是“为了自得其乐、争强好胜、高人一等、争夺权位,或其他任何类似的卑微目的,而应该是为了改善生活”,改善自己和无数的“他人”的生活。小说最后,社会中最成功的企业家、最富有的那一部分人为响应“资智回汉”而重聚,为成立公益基金而举杯,这无疑是作者富有深意的安排。可以肯定的是,把这群改革时期意气风发、在社会成就与个人发展两个方面走向高峰的人仅仅指认为“改革红利最成功的获得者”会让作者失望,或者说没有充分理解“作者意图”,他想写出的以及实际写出的比这个简单的命名要多。写出“改革开放最成功的获利者”意味着在改革开放的大浪之中,个体凭着强烈的个人意志和有效的行动能够获得以往的人难以想象的成功,这当然是以肯定的姿态向“改革”致敬。但改革的伟绩岂止于以“器变”推动物质生活的“进化”,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不断向深水区探进,“符号、知识和价值系统”亦随之而变,改革开放史是物质进化史,也是思想开放史、精神进化史、价值观念的演绎史、现代心灵的重塑史,改革开放的进程之中物质进化与精神演进互倚、互促。当作者把笔下的人物从成功走向成功的经历推进到面对灾难勇于担当、从一个人明确地投身公益到更多的人加入公益并思考公益与个人、社会发展之关系、从获利者开始向“分享者”自觉转变——尽管这样的内容还没有完全展开,但他的作品就在向“改革”的致敬之外显示了对“改革”更深的理解。

如果提炼“现代”“经济发展”“改革”这样的关键词,向前回溯与之有关的书写,可以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形成了关于中国现代转型以及随着这一转型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展开形式经济发展形态和发展主题变迁的写作谱系。在这个谱系当中,茅盾笔下以“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形象出现的吴荪甫、走社会主义公有制道路的创业者、改革小说中的魄力十足的改革先锋都是其中重要的叙述节点。从宏观的文学史脉络来看,《武汉之恋》中的民营企业家其实是在关于中国经济发展、现代转型的叙事延长线上的历史形成物。这倒不是说作者出于“影响的焦虑”,把经典序列当作超越与突破的对象,刻意追求、放大自身书写的特殊性或者造成“突转”乃至“断裂”,来以这种“变形”扩展书写谱系,将自身纳入其中。而是当作者依靠自身的生活积淀去为熟悉的人、事立传——《武汉之恋》带有为一群人和他们的生活写下传记的意味,他就在客观上触及到了现代经济逻辑如何在中国落地生根的事实——这个事实并非不言自明,乃是中国在谋求现代化、扩张现代性、不断自我更新、调整的历史道路上经历种种曲折、开启不同的探索而得到的结果。今天成为社会经济发展中流砥柱的民营企业家在更早的历史时间里并不作为中国社会天然合理的一部分存在。当“现代”于经济领域大张其道、“现代性冲动”引起制度领域的调整时,他们的存在才获得了合法依据,他们的发展才得到时代与社会的允诺。所谓的“时代的本质特征”、历史的发展逻辑决定了每一阶段经济探路者所能去往之处,以及相关叙述的内在限度。因此,茅盾所倾心的工业时代的骑士与英雄,固然雄心万丈,幻想中国大地上的“现代化蓝图”,然而已经被作家以社会科学家的头脑把握的“历史决定论”注定了这个期望在民族工业、资本运作上驰骋一番的个人英雄、冒险家只能走向失败。这种经济上面对外来势力的失败隐喻了中国的政治命运,昭示道路的选择。《武汉之恋》中的民营企业家们也不乏“骑士与英雄”的风采,然而不同的是,时代真正为他们提供了机遇。作家不走“观念先行”的老路,但小说主人公的原型所取得的成就能够让人信任当这群人的故事搬演到文学舞台上,其中的生活发展逻辑依然具有可靠性、真实性。正是从个人奋斗故事的可靠性出发,作家用作品中这群人的成功证明了中国道路的正确性。同时,在两个时代的故事里,我们也能体会到自强的民族诉求与“世界化”的演进逻辑之间的内在张力,以及书写者的意识结构如何与社会的意识结构之间保持“同源性”。

新中国成立以后创业者故事以及改革者系列里个人发家致富是否具有历史合法性、系统内部的局部失灵、保守力量对于改革造成的阻力等等,时至今日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历史地克服”,既不在社会存在的层面具备剧烈的冲突性,也无以在文学叙述的层面造成矛盾。《武汉之恋》很少在制度、政策、观念、反对力量的牵掣怎样困缚了奋斗者的手脚这一方面泼洒笔墨,毕竟当国策一旦确定,目标已经明确,哪怕是摸着石头过河,系统自身的调整方向仍是回应改革道路上创业者的需求去改善制度环境,并进而通过有效的叙述与宣传使得相关的观念深入人心,求得对全社会进行动员的效果。历史的发展本来就表现为问题的解决,当然还有新问题的出现。作家本人回避了把自己放在经济学家的位置,在作品中完成经济观察,对经济发展背后的逻辑进行深度剖析,也不自充为社会科学家、政治经济学家,高屋建瓴,指点江山,直指改革开放的“阵痛”和“疑难杂症”,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书写对于“改革史”的涉及多少有点删繁就简的意味。但同时,他凭个人生活经验推动的写作,又从企业经营者的切身经验出发触碰到了当代经济发展中另外一些“现代”的命题。比如现代经营制度、依法经营原则与中国式人情伦理之间的冲突。陈东明因合伙人、好兄弟吴爱军伪造文物鉴定书,坚决将其送进监狱,依法处理,拒绝私了,引发争议。田路主导的现代公司,林静致力于公司规范化的制度设计,而他们共同的朋友、公司高层管理人员陈宝林任用表哥担任销售代理致使公司出现售假现象影响声誉,在如何处理陈宝林的问题上,夫妇二人产生巨大分歧。从这些情节当中都能见到“冲突”的端倪。而膨胀的资本成为一股强大的异化力量,提前收割创业者的成果,它在市场竞争中展现的垄断性的权威常常使力量单薄的创业者难以抵抗,不得不提前让渡自己在一个领域深入、持续创造的权利,早早变现。资本的吞噬性力量过早剥夺了创业者的发展空间,这实际上也暗示了竞争与发展的公平成为不容忽视的问题。小说中张中羽的“友讯”项目在“瓜熟蒂落之际”无奈地被收购,为他人做了嫁衣,多少体现了资本对于创业者形成的新的压制。作家虽对这些有所触及,但其书写大体而言不是“思考性”的,更多地在“展示性”上流连。

批评家孟繁华曾经指出当下文学写作中的“情义危机”,批评有些作品戾气过重,呼唤有情有义的文学。《武汉之恋》倒是显示了与“情义危机”相逆的写作姿态。商道诡谲、商场尔虞我诈、人心似海,欺骗与背叛乃是商海沉浮必经的修炼,智斗与攻心,伤害与辜负,作家用他的书写打破了这些关于企业家、经济精英最恶俗的想象。他把时代的乐观情绪、明朗的精神氛围、光明颂的情感基调化作作品的底色,承续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叙述、青春书写当中刚健的抒情意绪,繁中提纯,调配出单纯而明亮的色彩。他甚至散发理想主义的气息,寻求人情与商道之间的平衡,来取得更为稳健的调和,用情义为现代企业经营制度提供人性化的补充方案。比如吴爱军出狱以后重新出发之际,陈东明主动提供业务,暗助其发展。珞珈山走出的这群青年,是朋友,是兄弟,各自寻到各自的道路,有良性竞争,无恶性倾轧,相反则是同气连枝,彼此呼应。他们的人生态度与生活选择固然有别,却能和而不同,于是每个人独特的面影、改革开放使人性向更为丰富的层次回归就摆脱了模式化集体叙述浮现出来。这里,我们能看到作者如何带着中国式的伦理理想去弥合“现代价值”“现代发展”与人所期望的良好生活、良好情感之间可能的裂隙。从这个层面来说,《武汉之恋》的故事是阎志式的,也是“中国的”。

进入新世纪,一些只愿在个人逼仄的精神空间里低空掠过的作品也把奋斗、理想、时代等语词视作空洞的“概念”,弃置一旁,放弃挖掘这些所谓的“大词”之中振奋人心的力量。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某些创作在逐渐摆脱政治性写作窠臼的同时,又闭锁于个人世界潮湿阴冷的精神甬道,从高度的自我迷恋滑向了精神虚无主义的泥淖。个人与历史和时代“脱嵌”以及沉溺于“脱嵌”的叙事,使得一部分写作者丧失了讲述中国的能力,也使得“故事”堕落为失去意义深度、生活广度和个体“切身性”的“游魂”。阎志的写作对上述写作形成反拨。《武汉之恋》遵循现实主义的写作范式,把握现实主义的精神内核,以时代发展为经线,以个人的奋求之路为纬线,经纬交错,时代的恢宏与个人生命的幽微细腻、波澜起伏交相辉映、“深度融合”,切中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的发展脉搏,又力求潜入个体生命的细部,努力使个人经验与时代意识相契合。作品通过具有个人精神印记的文字奉献“大时代的青春之歌,奋斗者的精神礼赞”,从个体的生活经验入手讲述一个中国人、一群中国人的故事,而这些人和故事正是最好的中国故事。阎志的小说是一部创作启示录,向未来同样有志于“以我之名”书写中国故事的写作者提供了可供参照的经验,对有意于对中国的改革史、中国人的创业史进行总结和艺术加工的书写者提供了素材。《武汉之恋》意味着一种鼓励——每个改革开放的亲历者都可以拿起笔,从个人生活出发,构建更加丰富、更具生命色彩的中国故事。

注释:

[1]陈映芳:《在角色和非角色之间——中国的青年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8页。

[2]陈思和:《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5期。

[3][4]【英】特里·伊格尔顿:《人生的意义》,朱新伟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11页。

[5]转引自【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第七版修订本)上册,吴象婴,梁赤民,董书慧,王昶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