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历史、审美、阶级与观念剩余物

2021-11-11 22:39

杨 毅

一、引 言

相对于中国悠久的农耕传统与农业文明,城市的出现成了一个差异化和不稳定的因素。尽管城市脱胎于乡村,但自从城市建立以来,它的魔力就远远超过了乡村。城市成为人类重新利用自然并创造文明的聚集地,体现人类谋求幸福生活的野心。城市社会学的研究表明,现代城市蕴含了人类社会活动的方方面面——从市民社会推动近代文明,到资本逐利孕育邪恶温床;从社会分工摧毁传统道德,到精于计算造就冷漠个体……城市无不显示出强大的共生能力和独特的情感体验。城市不仅拥有高耸的建筑、密集的人口,也携带着法度、规则、观念、习俗等一整套管理运行机制,还意味着新的生活方式及其对人的影响。因此,城市在空间层面上承担物质生产的同时,也隐藏着时间观念上的精神史的生产。这就意味着城市与同样聚焦于精神生产的文学有了彼此互动的可能,由此形成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的同论。

经由文学的书写,城市立刻进入一个广阔的文化体系,参与到各种对话讨论之中,成为日益清晰的文学地标。当然,文学处理城市的方式不同于建筑设计师或城市规划者,而是将城市的地理空间转化为文化空间、社会结构,乃至生活经验。即使在中国文学的内部,城市也被不同议题分割于不同组织结构之中,形成不同的城市形象,蕴含了各种各样乃至相互矛盾的城市精神。无论社会现实何以显现,这些城市精神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这就导致了城市精神的书写同样处于动态变化之中,并与之交织出多个维度上的复杂关系。

有趣的是,尽管城市客观上代表更高级别的文明形态,但文学却始终未能给予其应有的地位。相反,文学对于城市的书写始终隔膜、暧昧乃至浮光掠影,而远远没有面对乡村时的那份虔诚与笃定。太多的作家宁可将乡村想象为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也不愿正视城市带给他们的种种便利,而是极力批判城市人的工于心计和人情冷漠。于是,他们只好承担起身心/城乡分裂所引发的巨大痛苦:虽然身在城市,但依然把心灵交付并驻守于乡村,甚至不乏产生一种“想象的乡愁”。换言之,尽管城市早已成为现代文明的集中体现,但城市风貌与城市精神并未随之成为作家的审美对象。历史与审美之间的鸿沟常常是巨大的,更会分裂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迄今为止,大部分作家的审美经验还是在农耕文化中培育、形成、发展的,而城市则难以引发他们在美学上的认同,而不论他们身在何处。

这种对城市的巨大怀疑和不安最终演变为阶级的对立和冲突。由于乡村作为革命的发源地,城市则成了腐朽的帝国主义和万恶的资本主义统治的温床,直至“天然”地带有负面的含义。城市成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安于享乐的罪恶之地,唯有等待来自革命势力的解放和救赎才能获得新的城市精神。如此一来,乡村的简朴、自然甚至贫穷都成了先进思想的保障和革命的应有之义。与之相反,城市的商业气息、奢靡的生活作风甚至种种新奇之物,无不成了殖民者和剥削阶级的罪证。如果说“五四”时期的乡村尚可化作田园牧歌式的乡愁,或是知识分子眼中的愚昧落后的旧中国的象征,那么自从阶级观念逐渐取代启蒙话语之后,这种鲜明的阶级意识就长期支配于城市精神的想象之中。自1930年代出现以来,阶级话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得以延续并达到顶峰,成为文学处理城市问题的又一重要模式。

二、在历史与审美之间

按照斯宾格勒的说法,城市与乡村的区别不在于大小,而是一种“心灵的存在”,即一种全新的群众心灵从它的文化精神中产生出来。他尤其强调城市带给人心灵上的巨大震撼。斯宾格勒认为,中国由乡村发展而来的并不是城市而是市场,是乡村生活利益的一个汇合点。所以在他看来,中国古代的城市只能算作庞大的定居区,而非真正的城市:“它们是景色的中心;它们本身并不能内在地形成一个世界。它们没有心灵。一切原始的居民全都是作为农民和土地的儿子而生活的——城市这个存在物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这就不难理解他所说的“一个市场中的居民可能是一个工匠或商人,但他的生活和思考还是一个农民”。由于中国古代的城市依旧是乡村的延续,而不具备心灵的存在,自然无法产生具备这种心灵的城市。

斯宾格勒对于城市精神的强调明显带有现代性的意味。这使得他关于城市精神的论述成为判定城市是否具备现代城市的重要尺度。相比于乡村不断强化并更新着人与土地的联系,城市脱离了土地的力量而更加自由和理性,并生发出带有觉醒意识的现代精神。并且,这种现代精神直接催生了宗教、艺术等门类的形式和内容:“叙述和歌唱血统的伟大史诗属于行宫和城堡,但觉醒了的生命借以省察自身的戏剧却是城市的诗歌。至于伟大的小说,则是以世界城市为前提,它通过解放了的才智来环视人类的所有事物。”与卢卡奇、本雅明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将小说的发生与资本主义相连不同,斯宾格勒将城市的现代精神看作推动艺术发展的根源。这一观点固有道理,却也在无意中将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视为因果式的同构发展。如果将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同构,则不仅会遮蔽掉城市精神的丰富性,更有可能冒着丧失文学精神独特性的风险。事实上,且不论作为心灵存在的城市精神的发展本身就是个缓慢的过程而非一蹴而就,更重要的是这种精神并不能成为直接推动文学精神的力量。通常情况下,处于转型过程中的城市就已经表露出不同以往的“心灵的存在”,更会通过影响人的方式体现于文学之中,形成变动期独有的文学精神。相比于城市外在空间的变化,文学精神对城市精神的征用常常是隐秘而内在的,但却无损于它对城市精神的记录。因此,与其怀疑文学中城市精神的存在与否,不如考察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在历史和审美上的关系。

尽管城市的出现从一开始就体现了人类自身的意志,但人类企图把城市打造为“理想国”的想法终究是一种奢望,实际只得在现实中降为“世俗之城”的建造,也就是尽可能地通过具体有效的方式发展自身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在中国古代体现得最为明显。和西方大多数学者将城市发展的动因归结为经济因素不同,中国早期城市的兴起受政治及军事因素的决定性作用更强,经济因素反倒是附加或追加上的。无论将其称之为早期城市还是前现代城市,城市精神无疑都具有浓厚的王权专制色彩,因此与庙堂文学的精神基本吻合。城市对文人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政治而非经济。当年轻的文人们立志兼济天下,他们必然要在城市特别是庙堂施展才能;而当他们的理想以失败告终,他们只得主动或被动地选择退隐乡间。尽管这种逃离并不是文人们积极的行动选择,却也反向证明了城市精神在特定时期与文学精神的同构性。比如,屈原深爱着楚国的郢都,在被流放后只得郁郁寡欢,沿途所见也都是荒蛮之地,完全没有后世归隐者从中发现的美感。《离骚》更是放逐后的“忧愤之作”。魏晋名士不愿与当局合作而主动退隐山林。这当然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与其说他们对乡村有着天然的眷恋,不如说厌恶时事政治而不得已为之,甚至就连这种厌恶也是值得怀疑的。正如鲁迅评价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唐宋时期的经济繁荣带动了城市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壮大。唐代小说和宋元话本所体现的城市精神与帝国首都的华贵气度密不可分。长安在士人的心目中俨然皇皇上国的首都,只得欣赏其巍峨富贵之气。即便是勾栏瓦肆中的市井说书人也大多选取帝王将相的趣闻轶事,将两宋首府描绘成皇家的繁华之地,如同《清明上河图》展示的熙熙攘攘的汴京。明清的世情小说发达,将表现对象进一步从朝廷庙堂下移到市井民间。同样是重写宣和遗事,《水浒传》《金瓶梅》自然少不了北宋的东京。虽然小说家采取了隐晦曲折的笔法,但东京依然是至高无上的政治中心——虽然始终出现在幕后,但总是在关键时刻对主要角色起到事关性命的重大影响。

在漫长的古代社会,中国虽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城市文学,但城市与文学的关系并不因此而疏离。总体而言,古代社会中的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呈现出同构的可能。尽管失意的文人墨客时常会流露出他们对朝廷官场的厌倦和城市道德的不满,但这种求而不得随后厌弃的心态反而证明了文学精神并非完全自觉,而是很大程度上依附于当时的政治气候,这就与同样以行政因素支配的城市精神发生了联系。从整个时代氛围上说,城市精神和文学精神的本质都是占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深刻影响下的古典气质——它要求人们“克己复礼”“修身养性”,特别是统治者强调的“忠君爱国”。不过,相比于城市精神,文学精神似乎可以表现出更多的可能。文学精神固然与时代环境、政治气候等现实因素密切相关,但也要经由作家个体的思考创作才能最终完成。这就使得文学精神与城市精神在历史之外产生了更加丰富的审美意蕴。

正如很多人指出的,中国传统文化还存在另一个源远流长的主题:虚静与超脱。尽管这个来自老庄的概念从来就不意味着真正地超脱于人世,但至少不同于儒家“当下即成就人生中某程度的道德价值”。徐复观认为:“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的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由此一思想系统所导出。”这种“纯艺术精神”正是古代文学精神的另一面。必须承认,大多数文人终究无法“兼济天下”,而只能选择“独善其身”。无论是陶潜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还是苏轼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古人的超然隐逸虽然夹杂着太多的无奈,却也意外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佳作。虚静的人生即便不是主动的选择,却也并非人人可以企及的生活,但在文人那里不啻为升华出艺术精神的可能。这种艺术精神最终成就了《红楼梦》里的审美世界。繁华的六朝古都庇荫于皇恩浩荡之下而巍峨不动,但文学家却窥见了盛世背后的冷寂和万物终归于尘的苍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只是繁华过后的衰败,更是艺术对世界和人生抱有的终极追问。正如王国维评价的,“《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可谓悲剧中之悲剧”。这种悲剧精神乃是中国人最早意识到生命轮回与朝代兴替的不可靠性,由此成为穿透历史的先声。这也印证了文学精神相对城市精神而具有的独立性。

三、城市现代性与现代文学精神

尽管城市的发展早在工业革命发生以前就开始了,但对城市的扩张起到革命性作用的还是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城市的大规模出现为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提供了大量廉价的劳动力、便捷的交通、广阔的消费市场等物质条件。资本主义将城市打造成工业技术的聚集地,以便满足自身不断扩张的需求。城市的发展由此纳入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相应的,城市的功能从自发的生活聚居转变为资产者的工业生产。事实上,在19世纪的西欧相继完成工业革命的时候,也是大都市最为繁荣的时期。但是,在城市日益扩张并汇集社会能量的同时,新兴工业城市也形成了新的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直至将它们推向极致。城市学家芒福德始终认为,相对于城市与公众精神的关系,城市规划及其经济功能都是相对次要的。芒福德这样评价现代工业城市的精神状况:“这是一个自夸机器征服一切,掌握科学预见的时代,而正是这个时代却对它的社会进程任其自然,好像这个有科学习惯的心灵已全部耗尽在机器上,以致无力对付人类的现实。”且不论工业城市的扩张所引发的一系列现实问题,单纯从城市精神的角度说,工业化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无疑是革命性的。如果我们从现代性的角度来考察这种影响,则可以清晰地勾勒出马克思、齐美尔、本雅明等人的研究所具有的现代性意味。伯曼将马克思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看作现代性的精妙阐释,认为《共产党宣言》“表达了现代主义文化中某些最深刻的洞见,同时也将现代主义文化中某些最深刻的内在矛盾戏剧化了”。在马克思那里,城市既是资本主义罪恶最生动的体现,又是社会进步力量发展最为充分的空间,甚至蕴藏了颠覆资本主义的历史主体。齐美尔虽然和马克思的关注点不同,他致力于探讨现代性对人精神生活的影响,但也仍然注意到现代性的那种动荡不居。齐美尔认为,“大城市人的个性特点所赖以建立的心理基础是表面和内心印象的接连不断地迅速变化而引起的精神生活的紧张”。这种精神生活的紧张,到了本雅明那里成了一种现代性的震惊体验:在19世纪的巴黎,游荡在拱廊街里的各色人等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无法抗拒它们对感觉的刺激,只得逡巡不前、不知所措。这方面的理论不在少数,以至于现代性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概念。但无论如何,城市精神总是寓于现代性的范畴之中,现代性也成为理解城市精神的重要维度。

当然,将现代性与城市精神相连,并非要将城市精神归结于现代性的发展演变,而是充分考虑到城市精神如何在现代性的范畴内呈现出内部的张力。事实上,人们对现代性的想象从来就是矛盾的,更呈现出历史与审美的分裂。自文艺复兴特别是启蒙运动以来,社会的基本单位不再是群体、部落和城邦,而逐渐让位于家庭乃至个人,直至后者被看作最理想的独立个体。但是,现代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将极端个人主义引入经济领域,甚至不惜打碎所有与传统的联系;另一方面却担忧文化领域中现代主义的激进实验型个人主义。这也就解释了丹尼尔·贝尔所说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之间的断裂——前者受制于生产组织奉行的效率、理性和经济的原则;后者将自我作为文化评价和衡量经验的尺度,体现为反理性主义影响下的暧昧含混。类似的,卡林内斯库将两者的矛盾概括为“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无法弥合的分裂。很显然,现代主义文学充分印证了这个命题的有效性。无论是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还是先锋派,它们都秉承了审美现代性的理念,而批判作为西方文明史的现代性观念,直至将这种批判推演到极致,而不惜将审美上升到救赎的高度,用来抵抗现代性的极端历史。换言之,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恰恰通过“反现代”的特征来体现它的现代性。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却也再次证明了历史与审美之间的巨大鸿沟。

现代性造就的这种历史与审美的分裂,同样出现在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的互动之中。一方面,尽管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自晚清以来不断发展,但这种发展是极其缓慢而不平衡的。近代城市的发展与工业水平息息相关,但在被西方列强不同程度侵占的前提下,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极其艰难,不仅受到殖民侵略者的抢占,还遭到国内战争持续不断的破坏。另一方面,尽管中国被迫卷入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之中,却也在客观上开启了中国社会各层面现代化的转型。文学精神潜在地寓于这个现代化的转型之中,却比其他层面的现代性表现出更为复杂的症候。王德威认为晚清小说作为“被压抑的现代性”,是基于历史中的现代性不断迂回曲折的进程——“(一)现代性的生成不能化约为单一进化论,也无从预示其终极结果;(二)即使我们可以追本溯源,重新排列组合某一现代性的生成因素,也不能想象完满的实现。”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写的是19世纪末上海花街柳巷的生活点滴,凸显了上海这一特定地理空间的意义:首先,作为中国第一座现代城市,19世纪末上海的都会气息不同于传统城市:“它造就了新的社会群体、经济关系与消费习惯。外国与本土的各种势力、实践和机构间的竞争与互动,促成了上海的繁荣;而妓院更是最能显现此一竞争与互动的场所之一。各色人等来到上海,他们形成种种行业、派系、团体、阶级,熙来攘往,相与为用。”其次,上海这座城市在欲望与现实的戏剧中发挥着核心的作用,以至于形成某种吊诡的悖论:“书写‘真实的’的上海,意味着颂赞这座城市在权力、金钱、土地与身体方面对欲望予取予求的能力,但也意味着搁置对这座城市任何的道德判断。”由此看来,新的城市的崛起很可能潜在地影响文学的书写形态和价值取向。这里不仅有通常所说的城市文学,也包括传统小说受到城市精神浸染所引起的新的文学精神的出现。

如果说19世纪中后期的上海还处于传统城市与现代城市的杂陈交替之中,那么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则毫无疑问地成为世界级别的繁华大都市。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前的人口仅只有30万余,而在1946年,上海人口已达600万人。外滩建筑、百货大楼、电影院、咖啡馆、舞厅、公园等各类设施一应俱全,构成十里洋场里的繁华景象。不仅是物质上的现代化,就城市精神而言,人的思维方式、观念意识乃至心理结构都悄然发生着改变。正如安德森所说,印刷资本主义“使得迅速增加的越来越多的人得以用深刻的新方式对他们自身进行思考,并将他们自身与他人关联起来”。这也正是城市文学乃至整个现代文学得以兴起繁荣的重要物质前提。但是,现代文学中的城市精神仍然有其特殊性,而区别于“五四”开创的知识分子借助报章而致力于启蒙事业的文学理想。尽管此时中国绝大部分地区仍处于相对落后的农村,但城市的急速发展在促进市民阶层壮大的同时,也客观上推动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现代派作家几乎都与上海这座城市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这也再次印证了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的交织。

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新感觉派小说”代表了当时都市文学的典型和成就。无论如何评价这些作品,我们必须承认它们传递了这样一种文学观念,即现代都市要用现代情绪来感知,还要用现代方式来书写。比如,穆时英的《上海狐步舞》以令人眩晕的摄影机转换式的镜头语言,制造了一出如同好莱坞歌舞剧般的亦真亦幻的世界——这个世界表面光怪陆离,内里一片虚空。小说将上海称为“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由此可看出作家本人看待都市的双重性。不过,这种带有实验性的小说固然表现出城市精神的一面,但很快就被张爱玲的那些着力描写日常私人生活的小说取代。正如《封锁》这样一部带有都市寓言性质的小说所揭示的,城市生活的流动性和陌生化如同电车里偶遇的男女:他们在无意中匆匆相遇,又不带留恋地匆匆别离,直到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无迹可寻。这其实已经触及都市现代性中最为核心的因素。

四、阶级话语与当代中国的另类实践

尽管现代城市带给人们前所未有的心理感觉和精神状况,但那些摩登气息十足的商品还是带来了某种不安和恐慌。城市似乎在不断地怂恿人们去享乐,让人们的肉身耽于声色,而城市人的精神则日益堕落萎缩。城市如同一张欲望的大网,吸引人们坠入无底深渊。对于从农耕文明发展而来的民族而言,城市越发成为与乡村对立的属地,甚至成为危险的代名词。这种危险最终被提炼为一种阶级意识:由于乡村成为中国革命事业的发源地,城市则“天然”地带有负面的含义。更重要的是,城市与乡村各自孕育了截然不同的革命主体:如果说乡村孕育的是以广大工农兵为主体的革命力量,那么城市不仅是帝国主义进行殖民统治的万恶之地,还成了安于享乐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温床。如果说帝国主义毫无疑问地作为革命的对象而亟待消灭,那么小资产阶级就成了游走于双方的骑墙派——当革命需要尽可能动员一切力量时,他们就成了团结的对象;当他们转而成为革命的对象时,立刻会遭受毫不留情地打击。

这种将城乡关系上升为阶级意识的观念显然要追溯到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但是,尽管有《子夜》这种对上海都市做全景式俯瞰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但左翼文学对城市的想象始终是他者化的。由于城市先后成为国统区和敌占区的领地,还勉强延续着都市文学的余脉,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远离城市,扎根广大农村的腹地。这就不得不使得左翼文学转为更适于战时需要的解放区文学即后来的延安文艺。如果说左翼文学乃是城市精神孕育出的典型的“现代文学”(尽管它并不致力于表现现代城市),那么解放区文学和延安文艺则是充分建立在广大农村基础上的“当代文学”,也就是旨在团结教育更多力量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因此,毛泽东一改左联时期的争论,斩钉截铁地认为大众化“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周扬在五十年代初对此阐释道:“现在提出文艺第一要为工农兵,这就不能不引起中国新文艺的一个根本的历史性的变化,同时也就不能不准备对大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进行长期的思想改造和思想批判的工作。”周扬的阐释无疑代表了官方的诉求,在强调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同时,也提出了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批判的重要问题。原因在于,“进城”后的政权必然要在各个方面应对新的时代和地域特征的要求。源自农村建立起的革命文艺尽管还是要依靠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却也不得不考虑来自城市文化和市民阶层趣味的挑战。正如毛泽东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报告中所说:“党和军队的工作重心必须放在城市,必须用极大的努力去学会管理城市和建设城市。”当然,历史早已证明,此种转型并不十分顺利。

或许,没有比《我们夫妇之间》更能表明阶级话语如何交织在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的关系之中。小说的主人公李克是一个知识分子,充分享受着进城后的生活。然而,来自农村的妻子张同志不仅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还对丈夫的生活趣味十分反感,两人甚至一度决裂。小说的结局是,李克最终意识到了妻子的正直品性,主动向妻子坦诚道歉,两人和好如初。这篇小说中的城/乡带有明显的阶级属性:知识分子代表的城市充满了邪恶的诱惑,而工农阶级的张同志象征一种刚正不阿的乡村精神。小说的结尾意味着乡村精神最终击溃了城市精神。《我们夫妇之间》的发表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激烈的争论随之而来。争论的焦点不在于小说的政治倾向或者文学写作的方式,而是小说透露出的某种气息——按照批评家陈涌的说法,这是“包含着小资产阶级思想情绪的作品”,“它在创作上的表现是脱离生活,或者依据小资产阶级的观点、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随即而来的是,这种对于作品思想情绪的批判迅速上升为对作者萧也牧本人的定性:“假如作者萧也牧同志也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分子,那么,他还是一个最坏的小资产阶级分子!”陈涌、冯雪峰、丁玲等人无一例外地将小说定性为小资产阶级趣味,甚至上升到人格批判的高度。在他们看来,注重个人享乐和蔑视劳动人民的李克作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不仅是作者思想倾向的体现,更是他暗中认同的对象。更为严重的是,作为工农干部的张同志本应成为作品歌颂的形象,竟然被作者丑化和歪曲。有趣的是,早在这些批判文章发表之前,萧也牧就曾主动地对小说进行修改。除去结构上所做的技术性处理,萧也牧主要删掉了对张同志不良形象的描写,加深了李克认识到自身错误的严重性,还删掉了“李克一进北京城那段城市景色以及‘爵士乐’等等”。由此看来,无论是作者本人的主动修改,还是批评家的有意指责,“进城叙事”与小资产阶级和工农干部的阶级属性形成了某种交织。面对来自城市的诱惑,小资产阶级立刻被“打回原形”,暴露出其安于享乐的一面,而工农干部则要继续在城市开展革命工作。更重要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城市正面临被彻底改造的状况:一方面要实现资本主义城市向社会主义城市的转型,另一方面还要将一个近代消费城市转化成现代工业城市。城市改造的主体当然是革命队伍里的广大工农干部,而小资产阶级的改造与城市改造形成了某种有趣的互文对照。在这里,城市固然不仅是帝国主义的藏污纳垢之所,却也仍然是亟待改造的对象。

《我们夫妇之间》的争论迅速上升为一场火力全开的政治批判运动。事实上,批评者的观点并非空穴来风。1950年代以后,批评界对于城市精神的文学表现达成了越来越清晰的共识,即否定的口吻越来越强烈。《上海的早晨》《霓虹灯下的哨兵》《年青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等作品都将“进城叙事”表现为资本主义残余势力及其不良趣味对工农阶级革命者或年轻人的腐蚀。当然,不论革命者是否有所动摇,他们最终都能幡然醒悟,彻底抵抗住来自敌人的糖衣炮弹。在沈西蒙等人创作的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中,霓虹灯闪烁的上海南京路是繁华的商业区,更是腐朽意识形态的温床。暗藏的特务早已蠢蠢欲动,试图颠覆新生政权,但最终被解放军粉碎。我方不仅战胜了邪恶阴险的敌人,更经受住了来自城市的考验。田汉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本质:“长期野战的部队开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来,活动在有名的南京路上。面对的敌情不是连天炮火,而是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这是一场尖锐的战斗,也是一场严肃的考验。敌人曾经估量我们管不了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但我们不止管得了,还管得好。不止能打败顽敌,而且能改造一切可以改造的人。”这些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作品在反映特殊时期“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同时,也折射出城市精神的变迁。具体地说,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对于源自农村的新生政权而言,意味着相互矛盾的复杂心态:一方面,城市文化首先就被看作资产阶级文化的典型代表,因此沦为腐朽堕落乃至社会罪恶的象征;另一方面,城市作为现代文明的成果,特别是工业文化的集散地,同样要纳入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建设之中而亟待改造。在电影《上海姑娘》的片头,波光粼粼的湖面浮印出“上海姑娘”的片名,画面的背景则是湖面上倒置的高楼大厦——它既是旧社会挥之不去的倒影,却也象征了现代文明和都市文化的繁荣。而当电影进入主体部分,这种隐约透露出的矛盾心态就立刻被生产型的建筑工地所取代。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其实暗示出社会主义文化对于城市精神的想象处于某种纠结的状态:既要利用城市来追求现代化和工业化,又要竭尽全力地摆脱资产阶级的阴影。事实上,这成为1950—1970年代处理城市问题的基本方式。

从左翼文学将城市单一化的命名,到新中国成立后看待城市的矛盾心态,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寓于阶级话语之中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但是,新中国对于城市的想象依然潜在地交织于历史与审美之中。1949年以来的城市改造建立在对资本主义文化克服的基础上,同时也是对西方现代性的内在反思。按照汪晖的说法,“不仅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以实现现代化为基本目标,而且它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性的主要特征”。因此,包括城市改造在内的社会主义实践就成了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另类道路的选择。这种另类现代性的道路始终主导着文学对历史的叙述。很大程度上,文学所要处理的正是这种独特的现代性经验在中国的展开。无论是新中国初期的社会主义实践,还是积极纳入世界文明后的激进现代性的发生,中国文化自身所带有的民族特性,始终交织于历史进程中的诸多问题。文学既要通过审美的方式处理这些问题,又内在地镶嵌于其中构成文学本身的社会历史性。就城市问题而言,如果说在阶级话语主导的背后,还隐藏着现代化这一既定的历史叙事,那么城市精神始终寓于总体性的历史想象与审美化的中国经验之中。

五、作为观念剩余物的城市精神

由于城市精神始终交织于历史、审美和阶级话语之中,因此城市现代性的发展就呈现出异常曲折的状况。这固然和晚近思想家对技术、理性乃至科学主义的反思密切相关,却也引发了对城市精神的重新思考。精神史的研究表明,精神史不仅包含着观念的流动,也包含观念的梗阻。城市精神并非线性发展,不仅交织于多重话语之中,还会在流动中显示出时间观念在空间形态中的交错嬗变。芒福德就强调城市在历史上的继承性和延续性。他并不认同学者所说的“城市革命”,因为革命蕴含了将整个事物颠倒过来的含义,以及从陈旧落伍的社会体制中摆脱出来的意义,更是把重点放到经济活动而忽视了观念上的渐进。然而事实上,城市的兴起非但没有消灭古代文化遗产,而且将其集中起来并增加了它们的功效和规模。芒福德认为城市的出现与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革命密不可分。新石器文化为城市的诞生创造了物质、制度和观念上的基础和条件。就城市精神而言,人类最早的礼仪性汇聚地点,就是城市发展最初的胚胎——“这类地点除具备各种优良的自然条件外,还具有一些‘精神的’或超自然的威力,一种比普通生活过程更高超、更持久、更有普遍意义的威力,因此它们能把许多家族或氏族团体的人群在不同季节里吸引回来”。这实际上已经表明城市精神的起源与新石器时代人们逐渐摆脱原始状态密切相关。更重要的是,“人类精神一旦从其迫切的动物性需求中分离出来,便开始在自身存在的广阔天地中自由活动,并给各种自然构造和以自然构造为原型而精心建造的人工环境都留下自己的印迹”。也就是说,早在城市出现之前,人们就在物质和精神等层面上产生了培育城市文化的基础。很多城市学家将它们的出现归结为某种“剩余”。比如,芒福德认为,“没有农业和畜牧的这种长期发展过程,就不可能有剩余食粮和剩余人力,而这两个因素正是城市生活的先决条件”。

这种物质性的剩余的确是城市产生的重要基础,这对于中国古代而言尤其如此。由于中国的粮食生产完全依靠自给自足,城市人口全靠本国农业生产来供应,那么余粮率就决定了城市人口的数量,以及这些非农业人口能够集中起来的程度。但是,仅仅有人口数量的增加显然无法将村庄变为城市,而是需要“一种外来挑战将村庄生活急骤扭转,使之脱离以饮食和生育为宗旨的轨道,去追求一种比生存更高的目的”。农业革命在生产出大量物质性剩余的同时,又催生出新的精神上的剩余。那种过去依靠口口相传的经验积累和民间智慧的做法,不得不让位于那些充满自信又敢于冒险的人们将新的力量应用于未曾出现过的目标。换句话说,物质上的剩余带来的并非人们需求的满足,而是产生了新的匮乏,或者说满足了失去的需求。比如,人们通过赠予礼物的方式处理掉那些物质上的剩余,例如食物、衣着等日常用品。如果这个礼物是真正的“剩余”,那么这种物质上的剩余很快就被观念化了。由于赠予行为本身通常会获得超出自身的意义,因此赠予就变成了道德优势甚至权力的体现。巴塔耶对于“炫财冬宴”的研究表明,“礼物的馈赠行为具有超越赠予者的效能,但通过礼物的交换,赠予者占有了这种超越。他看重自己的声名,现在他能够把财产变成权力。他通过蔑视财产美化自己,事实上证明自己的慷慨”。和通常认为农业生产的匮乏性不同,社会在某些时刻不断处理的过剩资源,虽然不能被完整占有,但是“对过剩资源的浪费本身可以成为占有的对象”。这种“过剩资源的浪费”作为非生产性消费被他称为“耗费”,即不是为了占有行为而产生的消费。这就使得财富的获得并非通过贪婪攫取的方式实现,而是转向了毁坏和缺失,从而避免了财富的自我增殖。显然,巴塔耶的结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商品价值论完全不同。过剩资源的耗费看似背离了等价交换的法则,却在非生产性消费中获得了新的价值,更在道德、观念和精神层面上产生了新的意义。巴塔耶把这种剩余推演到奢侈甚至浪费的程度,无疑表明剩余催生了新的观念,即从物质上的剩余到精神上的剩余。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说,城市综合了人类多方面的欲望,也施展了人类多方面的才能,更成为人类文明的象征。但从个人生存的角度说,城市似乎并没有成为人类生存的家园:城市限制了人的才能,特别是人的自由、情感、精神等。这一点经由文学而不断放大。文学在表现城市精神时总是充满忧虑和敌意,以至于城市人的情感常常是作家批判的对象,因此城市题材的小说总是乐此不疲地写乡下人进城所要付出的身体和精神上的代价。但是,即便如此,大多数人(包括众多作家)还是愿意寄居在城市而非乡村,不论他们的心灵是否得到安顿。换言之,尽管乡村寄托了他们的美好愿景和审美文化,但城市还是有着无比强大的魔力和魅力。或许,作家的乡愁本质上还是一种文学梦幻而非真实体验。当城市带给人们巨大的不安全感甚至玷污人心时,文学便及时出现予以清理。这使得城市精神不至于完全沦为经济尺度下的唯利是图,而尚存人的主体价值。换言之,文学充当了城市理性规则之外的观念剩余物。这里尊重的是自由、天性、审美,而不是利益、交换和金钱。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对于乡村的浪漫想象也吊诡地成为城市精神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城市精神的剩余。人们在精神层面上征用了乡村的经验,使之成为朴素的、田园的、未经污染的乐土,却同时忽略了乡村在物质层面上的极不均衡。当然,这似乎把问题再度引向了“想象的乡愁”或者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对乡村田园的解构。但是,在指出文学作为表达城市精神的观念剩余物的同时,也必须指出正是观念剩余物的存在才带来了文学精神的嬗变。从这个角度说,交织于多重话语的城市精神与文学精神只有在观念的剩余物中才能释放出巨大的精神能量。

六、结 语

城市通常被认为是现代性特别是工业革命以来的产物,但通过历时性地考察不难发现,城市的出现是农业革命不断发展的结果,城市精神并非随着城市实体的出现而发生,而是有其自身的发展脉络,更交织在历史、审美、阶级等多种话语之中。文学固然是审美的表达,但在处理城市问题时也要考虑到多种话语的交织、缠绕。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话语的存在使得城市精神摆脱了现代性的单一线索,而呈现出无法被时代发展逻辑所容纳的剩余物。不妨说,城市精神的发生源于城市发展过程中的某种剩余。这种剩余虽然源于过剩资源的耗费,但却是以往经验所无法解释和涵盖的观念剩余物。文学精神与城市精神的关系正是这种观念剩余物的体现——它既依附于时代,又与时代保持距离,甚至成为时代所无法容纳的存在。但恰恰是这个剩余物的存在,才使得那些无法纳入现代性话语的城市精神得以显现。

迄今为止,城市精神仍然是个变动不居的概念,因此需要新的赋形,即要在全新的经验和视角下看待城市问题。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城市本身是流动的,更在人口、资源、科技等一系列因素下呈现出异常复杂的状态。这里既遵循着时代主导的现代性话语的支配,还有人的心灵所构成的精神史的维度,也不排除由于技术的缘故而呈现出过去、此刻与未来感并存的状态。无论如何,文学处理城市的方式不应只是城市文学,更要蕴含此刻正在发展变化的城市精神。当然,如何在日益复杂的经验中打开文学处理城市的多重维度,乃是城市精神得以彰显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