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晗
周氏兄弟五四时期的文学实践承接着早年“新生”运动的轨迹而来,重燃“旧梦”却又生发出新的时代内涵与文化命题,他们之所以能够在五四大放异彩,固然有着主体内部思想理路的演进逻辑,与此同时也不能够忽视作为一种物质载体的现代文学传媒的支撑作用。自晚清以降,现代报刊业的发展对整个文学生产与流通的方式产生了显著影响,写作一旦进入新的媒介环境与传播渠道,便会敞开各种丰富的可能性。正如有论者指出:“现代日常的文学生活是以杂志为中心组建起来的。杂志越来越直接地引导和支配着现代文学的发展方向。甚至事实上刊物的聚合构成了所谓文坛。”1899年,梁启超借鉴日人犬养毅的说法将学校、报章与演说并称为传播文明的三大利器,即是充分肯定了现代报刊在引导新知与思想启蒙上的重要性。揆诸五四时期的周氏兄弟,以讨论思想文化为职志的《新青年》构成了二人与五四相遇的触媒,他们通过在《新青年》上发表作品宣示自己的“复出”,其重要的文学活动也多与之相关,《新青年》俨然成为周氏兄弟最为倚靠的言论阵地。周作人在《新青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来自4卷1号,是对于《北美评论》杂志里英国特莱特(W·Trites)论文的翻译,名为《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之后几乎每一期都会出现周作人的作品,体式上分为评论、杂感、诗歌、翻译等,类型不一,有时同一期当中甚至收录了好几篇。鲁迅自从4卷5号的《狂人日记》之后“一发不可收”,在《新青年》上一共发表了50余篇作品,其中不乏像《孔乙己》《药》《故乡》《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等名篇。周氏兄弟借助于《新青年》的出版发行而获得各自发声的途径,同时也被这一媒介牵引凝聚成为文化批判的掎角之势,形成了《新青年》知识分子群体当中一股重要且特殊的力量,与其他的杂志同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对话关系。系统地考察周氏兄弟与《新青年》杂志以及围绕它而聚集的新文化同人之间的关系,有助于理解带有个性化文学经验的鲁迅及周作人如何与既有的文学体制结合并互相成就对方,在若即若离间开创出五四新文学的历史格局。
周氏兄弟在《新青年》刊发文章是在1918年4卷出版之后。在此之前的1917年初,主编陈独秀受聘北大文科学长,同时也将《新青年》杂志迁移至北京出版,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著名的一校一刊实现了历史性的汇合,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传播中心。这一文化空间转换所带来的最为直接的影响就是《新青年》作者群从2卷1号“通告”中带有笼统性质的“当代名流”,转而过渡到以北京大学文科教员为主的知识分子群体。可以想象的是,当一份慷慨激昂的思想文化杂志与高等学院与教育体制存在交集,将会怎样激荡青年师生的心灵,钱玄同、陶履公、沈尹默等人都是先在北大任教,受到《新青年》思想观念的感召后加入其中。当然与此同时也不乏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作者先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获取文化象征资本,其后才成为北大的教员,如胡适、刘半农、高一涵等即是,他们中的有些人还是经过主编陈独秀的推荐而进入北大。《新青年》与北大的结合是互相成就的文化案例,《新青年》借助北大来扩大自身的作者与稿源,而北大则通过《新青年》来营造文化革新的舆论氛围。当周氏兄弟迟至第四卷才双双加入之时,《新青年》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内部拥有相对稳定建制的北大同人刊物。4卷3号上面刊登着这么一则引人注目的“本志编辑部启事”:
本志自第四卷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其前此寄稿尚未录载者,可否惠赠本志,尚希投稿诸君,赐函声明,恕不一一奉询。此后有以大作见赐者,概不酬赀。录载与否,原稿恕不奉还。谨布。
这则启事标志着自4卷开始《新青年》的编辑方针发生了重要的改变,由原来的陈独秀一人主编,接受外来投稿,转型为“编辑部同人”共同承担撰译任务,无偿供稿。“编辑部”的成立喻示着《新青年》作为一个同人杂志的最终确立,所谓《新青年》编辑会议以及设置轮值编辑制度的说法也是在这一事实的基础上才能够成立。作为4卷之后新加入《新青年》的最为重要的作者,鲁迅和周作人也会常常被指认为进入了新改版后《新青年》编辑部的核心层面,譬如沈尹默在新中国成立后关于鲁迅的回忆中就将二者纳入其中:“新青年杂志由独秀带到北京之后,有一时期,曾交由鲁迅弟兄、玄同、胡适和我分期担任编辑,我是长期病眼的人,不宜而且不善于做编校工作,因此,凡轮到我编辑的一期,总是交给玄同、半农去代办。”后来他又进一步明确了“编辑委员会”的人员构成,周氏兄弟赫然在列:“《新青年》搬到北京后,成立了新的编辑委员会,编委七人:陈独秀、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并规定由七个编委轮流编辑,每期一人,周而复始。”这一说法被后世的研究者广泛征用,颇为流行。之所以作为证据予以采信,与鲁迅本人关于这一问题的自述是分不开的。1930年代他在缅怀五四时期的故人时曾频频提及自己参与《新青年》编辑会议的情形。1933年的《〈守常全集〉题记》中有如是表述:“我最初看见守常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上,这样就算认识了。”而1934年的《忆刘半农君》则描述得更为具体:“《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叙述五四时代的人事之时总是会不自觉地与《新青年》联系起来,可见这一份杂志在其本人心中的地位正如同论者所提出的“思想故乡”一般,能够牵动着个人的思绪,时常引来回眸反顾。不过就事实情况而言,虽然鲁迅长期为《新青年》供稿,《新青年》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鲁迅在后世读者心目中的形象,但是从目前来看实际上缺乏直接的证据来说明周氏兄弟与《新青年》的编务有着紧密的联系,更毋庸说他们二人是编辑部内的主干力量。
查看鲁迅1918—1919年的日记,找不到他参与《新青年》编辑工作的任何文字记录。鲁迅日记上面最早出现的有关《新青年》的记载是在1917年1月19日:“晴。上午寄二弟《教育公报》二本,《青年杂志》十本,作一包[(七)]。”这时周作人尚在绍兴,文化信息相对阻滞,作为长兄的鲁迅常常为其寄送一些书籍报刊,这是二人惯常的沟通方式,表明这一时期的周氏兄弟已然对《新青年》有所接触。及至周氏兄弟已经如火如荼投入其中的1918年与1919年,鲁迅日记中依然没有出现参与《新青年》编稿会议的内容,更多的仍然是将《新青年》分派或寄送给许寿裳、许铭伯、齐寿山、周建人、张梓生等亲朋友人,除此以外则是向《新青年》编辑钱玄同、刘半农交稿,同时也有替周作人代为转交文章的记录。周作人的情况大体类似,有关《新青年》的记录亦多局限在收发杂志、交予稿件等事项上面。与鲁迅不同的是,周作人日记当中曾明确留下参与《新青年》内部讨论的记录,1919年10月5日项下有这样的文字:“晴,上午得尹默函,往厂甸,至公园。下午二时至适之寓议《新青年》事,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编辑,六时散,适之赠实验主义一册。”据日记记载,同一天的鲁迅“午后往徐吉轩寓招之同往八道湾,收房九间,交泉四百”,因而他没有去到胡适家中商议有关事宜,周氏兄弟当天只有二弟一人独自前往,但这仅仅只能说明周作人确实参加过《新青年》的集会讨论,断然不能认定他牵涉到了实际的编务事宜。事实上当天集会商讨的议题是《新青年》7卷以后的总体发展方向,此前因为陈独秀散发传单被捕入狱,杂志一度陷入停顿,此刻已然到了重新整顿的时刻,钱玄同当天的日记清楚地记录下了会议内容:“至胡适之处。因仲甫邀约《新青年》同人在适之家中商量七卷以后之办法,结果仍归仲甫一人编辑,即在适之家中吃晚饭。”很显然的是,这次会议并未涉及分配具体的编务工作,晚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也借此有所申述,《卯字号的名人二》一节在抄录了本人10月5日日记之后延伸开来:“在这以前,大约是第五六卷吧,曾决议由几个人轮流担任编辑,记得有独秀,适之,守常,半农,玄同,和陶孟和这六个人,此外有没有沈尹默那就记不得了……关于《新青年》的编辑会议,我一直没有参加过,《每周评论》的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只是客员,平常写点稿子,只是遇着兴废的重要关头,才会被邀列席罢了。”周氏用“客员”一词来形容包含鲁迅在内的“我们”,其本人前往《新青年》同人集会的行为也不过是被解读为在兴废攸关之际列席会议,周作人在字里话间有意无意地与《新青年》同人团体保持着某种相对疏离的态度,显然与沈尹默新中国成立后的回忆构成了悖反性。到了《坚冰至》一节中,周作人则干脆声称“平常《新青年》的编辑,向由陈独秀一人主持(有一年曾经分六个人,个人分编一期),不开什么编辑会议”,这样一来就不仅与沈尹默划清界限,而且还近乎执拗地解构了乃兄鲁迅笔下《新青年》同人编辑部留驻于世人心中的固有印象。
私以为,与《知堂回想录》这种公开面向读者的文字相比,周氏本人在私人信件中的相关表述或许更为接近事实原委。1958年1月20日,周作人致信曹聚仁,高度评价了后者写作的《鲁迅评传》,信中即以参与《新青年》会议为例谈到鲁迅写文“小说化”的特质:“鲁迅写文态度本是严肃,紧张,有时戏剧性的,所说不免有小说化之处,即是失实——多有歌德自传《诗与真实》中之诗的成分。例如《新青年》编辑会议好像是参加过的样子,其实只有某一年中由六个人分编。每人担任一期,我们均不在内。会议可能是有的,我们是‘客师’的地位,向不参加的。”相较于“不开什么编辑会议”,这里“会议可能是有的”的表述显然更为周密中正,但对于“我们”不在轮值编辑名单之内以及所谓“客师”地位的强调却是与《知堂回想录》如出一辙,倘若化用歌德自传体小说的概念来表达即是意图以“真实”逆“诗”。
纵观周作人不同场合的表述,他关于《新青年》轮值编辑制度执行时间与人员名单的记忆固然存在一定偏差,但其本人描述自己及鲁迅未曾参加轮值编辑的工作却是可以被他们二者的日记书信以及其他人的旁证回忆所印证的。就《新青年》而论,从4卷1号改组为同人刊物之后到7卷1号重归陈独秀一人编辑为止一共出版了3卷18号,其中6卷1号以“本志编辑部”名义公开“本杂志第六卷分期编辑表”,分别为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及沈尹默,这是没有疑问的。值得讨论的不过是第4卷与第5卷的编辑方针与人员名单,周作人在《卯字号的名人二》回忆说五六卷“曾决议由几个人轮流担任编辑”并不确切,其实《新青年》早在第四卷开始就已经实施轮值编辑制度,所以有人用“编辑集议”来描述第4卷的《新青年》同样也是不妥的。1918年1月2日的钱玄同日记有云:“午后至独秀处,检得《新青年》存稿。因四卷二期归我编辑,本月五日须编稿,十五日须寄出也。”这便留下了四卷改组后《新青年》旋即由同人轮流编辑的确凿记录。至于具体的编辑人员名单,1922年胡适在为申报馆成立50周年纪念所写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有所涉及:“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胡适六人轮流编辑。这一年的《新青年》(四卷五卷)完全用白话做文章。”作为《新青年》团体的核心人物之一,胡适的回忆具有一定的可信度。除此以外,20世纪30年代,罗家伦在一篇《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的口述资料中同样谈及了《新青年》4、5两卷的编辑,他给出的名单分别是陈独秀、胡适、钱玄同、沈尹默、陶孟和、刘半农,同样没有将周氏兄弟归纳在内,与胡适的不同点仅在于以陶孟和替代了李大钊。学者张耀杰近年来一直在从事《新青年》杂志考证方面的工作,他在运用大量第一手史料的基础上,通过比对各号刊登文章类型、风格与编辑人选之间的契合度,最终确定了《新青年》编辑部的人员构成以及各卷各号的轮值顺序。就前一个问题而言,张耀杰对李大钊生平经历进行了详细梳考,确定迟至1918年3月李氏接任北大图书馆主任之前,他没有机会加入此前已经确定的《新青年》四卷五卷轮值编辑的队伍,所以李大钊是在第6卷与高一涵一道顶替预备出国的刘半农与陶孟和而进入轮值编辑的队伍,以此来看罗家伦的回忆倒是相对准确的。这也是为什么钱玄同在1918年11月26日会有这样一封给《新青年》同人的书信:“独秀、半农、适之、尹默、孟和诸兄均鉴:上月独秀兄提出《新青年》从六卷起改用横行的话,我极端赞成。”这里讨论的是杂志具体排版规则方面的内容,与之直接相关的当然是各个卷号的轮值编辑,不出意外这其实就是一封流通在编辑部成员之间的公务信件,以此也不难见出《新青年》第4、5卷的6位轮值编辑所为何人了。
大体上说来,周氏兄弟无疑是《新青年》同人当中非常重要的成员,但却不是编辑部的核心力量。更确切地说,他们属于《新青年》的“二级同人”,这里的“二级”并不指向价值范畴上面的判断,而是代指一种职事分工上面的规定性。周氏兄弟并不是《新青年》杂志的实际操控者与掌舵者,他们并不负责制造、宣传与炒作各类思想文化议题,组织拉拢稿件,谋划杂志的发展路径与行文方向,而这恰恰是杂志的轮值编辑所要着力关心的,代表者即如钱玄同、刘半农在4卷3号上面自导自演之“双簧戏”,以之搅动社会舆论来为新文化造势,又如胡适策划的“易卜生”专号,能够汇合多篇论文译作集中介绍某一文艺专题。周氏兄弟在《新青年》的主要工作即在于用自身持之以恒的创作来支持杂志的发展,配合编辑部的要求,同时以自己个性化的理解来演绎思想革命的议题,从而生发出独立的价值,后来居上地为《新青年》树立起精神标杆。除了作为具体执行者的角色而存在,周氏兄弟也在《新青年》发生变动的关键时刻给予一些办刊方向上面的建议,比如在陈独秀赴沪后有关《新青年》8卷编辑办法的通信讨论中,以及因为陈独秀将编辑权转交陈望道从而激发胡适等人对“特别色彩”的不满,由此引起北京同人传阅信件,热议办刊“三个办法”之时,我们都能见到周氏兄弟活动的身影。这说明尽管鲁迅与周作人并非《新青年》的直接策动者,却也因为身处同一片文化场域中而保持着与杂志命运不可分割的关联。
鲁迅逝世以后,陈独秀曾在《宇宙风》上发表一篇题为《我对于鲁迅之认识》的纪念文章,该文内容短小却又十分中肯,最能抓住鲁迅的精神风韵,文中谈到五四时代周氏兄弟与《新青年》的关系:“鲁迅先生和他的弟弟启明先生,都是《新青年》作者之一人,虽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发表的文字也很不少,尤其是启明先生;然而他们两位,都有他们自己独立的思想,不是因为附和《新青年》作者中那一个人而参加,所以他们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别有价值,这是我个人的私见。”作为催促周氏兄弟作文“最着力”的《新青年》同人,同时又是对杂志文化定位与整体格局了如指掌的组织策划者,陈独秀的评价应是建立在他长期的观察之上,自有其独具慧眼之处,他将周氏兄弟单独从同人群体中拉将出来显然是因为注意到了二者不同于其他人等的价值独异性。前文已经谈及周作人在晚年的回忆当中将他本人与鲁迅在《新青年》的定位锚定为“客师”,这种关系描述一方面在兄弟二人缺席轮值编辑工作中可以得到实证维度的阐发,但同时也指向了通达言说者主体意识层面潜藏的思维路径之可能:一种从边缘展望、注视乃至渗入中心的文化站位。无独有偶的是,鲁迅虽然后来不断“诗化”地描写有关《新青年》编辑部的回忆,似乎紧密地置身其中,可当初一旦说及自己加入《新青年》的过程,却又如同周作人一般从边缘处着眼,他在《呐喊·自序》中把自我界定为“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因为“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在鲁迅笔调的渲染下,于此动机催生出的小说创作是不恤要用曲笔的所谓“听将令”的文学,“为他”的考虑压过了“为我”的动机。其后的《集外集·序言》又说自己做白话新诗不过是“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虽然只就诗歌一体立说,但表达的整体心境亦与前者相去不远。“听将令”也好,“打边鼓”也罢,鲁迅自居于边缘的姿态与周作人口中“客师”一词所要表达的含义正好若合符契,这种默契感来源于二者对于《新青年》中自我身份意识的一致认同。
如果再往下细究,周氏兄弟边缘姿态背后的意涵所指应该潜在地归结到互相联结的两个层面:第一个是文学实然的层面,即周氏兄弟于1918年加入《新青年》团体,实际与在此之前已经大展身手的陈独秀、胡适、刘半农及钱玄同等人存在着一个“历史时差”的对比。这里所谓的“历史时差”主要倒不是指他们开始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字的时间较晚,而是说周氏兄弟早年间在日本曾经如此壮怀激烈地筹办《新生》杂志,写作文艺论文,翻译域外小说,而此时的《新青年》正像是十年前那场文学运动的重演,如同李怡认为“鲁迅自己的‘新青年’时代的确早在辛亥革命之前的日本就到来了”,重整待发的周氏兄弟想必也会有一种轮回沧桑之感。溃败的体验促使他们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心态看待五四文学启蒙,心理落差在所难免。而陈、胡等人虽然在五四之前也已经形成了某些文学革命的观点,但此时《新青年》恰恰为他们提供了趁热打铁、付诸实践的平台,二者的态度不可同日而语。也正因为此,相较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青年”们,“几乎损尽了天真”后愈发“老成”的周氏兄弟显然拥有着更为充足的文学积淀以及更为审慎的理性态度。第二个是现实站位的层面,主体自居于边缘的姿态具备了出入于“缺席”与“在场”之间的“跨界”流动性,需要在与中心对话的过程中拿捏好分寸感与距离感,这使得周氏兄弟既能够与《新青年》同人保持总体步调上的一致性,按照团体要求部署自己的工作,但是又不会完全依附于群体性的话语表述,而是可以根据一己之长开展文艺运动,发挥出自身的个性,与此同时也呼应了二者一贯以来“不随风波”的性格特质。依笔者看来,陈独秀之所以认为鲁迅与周作人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别有价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在维持思想文化革新、鼓吹科学与民主这一最大公约数的基础以外还能“别立新宗”,具体来说就是以二者各自不同的方式奠定了《新青年》中“立人”的文学传统。这里又可剥离出互为影响的两个层面:第一个即是将《新青年》历来所崇尚的思想宏论绎解为具体生动的人生探讨,在微观的生活层面上发抒见解;第二个则是在这一过程中特别注重将思想观念与实际的文学创作及文学理论的表达结合起来,将政论性的表达转化为文艺性质的写作。
在周氏兄弟尚未加盟以前,《新青年》杂志中随处可见的是从宏观上着眼的历史文化评论,比如陈独秀的《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现代文明史》《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高一涵的《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国家非人生之归宿论》《乐利主义与人生》,陶履公的《人类文化之起源》,吴虞的《礼论》等等,这些作品立意高迈,侧重的是整体的对于时代文明进程的把握与剖析,目的是为了输入新知,启发民智,虽然也涉及人生观的讨论,但大多是一种抽象高蹈的理论演绎,而缺乏一种具体的生命的实感。事实上,早在周氏兄弟之前,《新青年》当中的部分作者已经在明确提倡人之思想革命对于社会改造的重要性,最有代表性的是陈独秀在1卷6号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当中提出:“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陈氏之所以极端看重“伦理道德革命”,关键在于认定“若多数国民伦理不觉悟,共和立宪之大业绝难实现”,其背后包含着强烈的政治关怀,即“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这代表了新文化人普遍凝聚的一种共识:在思想文化的视野中从事政治参与。如此“主题先行”,难免更为讲求提倡过程中的策略与后续的效果,而相对忽视了对人生问题本身作细致入微的艺术呈现与学理辨析。这种状况在周氏兄弟加盟之后得到了显著的改善,这是因为自留日时代提出“第二维新之声”起,周氏兄弟就有别于在20世纪初中国文化语境中盛行的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思路,将人的精神文明建设作为第一要义,在他们的观念中,“立人”作为一种革新生存的方式固然可以通往“立国”之路,但个体与国家富强等群体目标之间的关系绝对不能化约为手段与目的的线性关联,“个”的价值并不能让渡于民族、阶级与国家等外在社会性因素,而是本身即构成了一个自足的命题。尽管周氏兄弟对具体的人的理解有所区别,但在“根柢在人”这一点上则是表现出了共通性,除了现实的启蒙诉求以外,他们也致力于探讨一种“致人性于全”的“成人之学”,前后二者之间是辩证统一的关系,而并非一方隶属于另外一方。这种对人生的根本性重视体现在二者五四时代的言说中,使得周氏兄弟的文字摆脱了一种唯政治是趋的功利性,建立起幽深广漠的精神内蕴。
鲁迅在《新青年》上的写作以小说创作与杂感评论为盛,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几乎成为《新青年》的一面旗帜,如《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风波》《故乡》等都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篇目。这些作品风格各异,用茅盾《读〈呐喊〉》的话来说就是“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但在思想主题上却具有一种共通的特质,那便是都与“实人生”的命题紧密关联,其中关涉到现代知识分子、农民、革命者、妇女、儿童等等形形色色人物的生存境遇。而作为另一端的《随感录》则是通过“寸铁杀人”的笔墨对诸如扶乩、静坐、打拳、“保存国粹”等等“人生怪现象”进行猛烈的抨击,是与现实生活贴身肉搏式的文学写作,执着于世俗生活的“小”。五四时期的鲁迅延续了在《摩罗诗力说》中所提出的“直示以冰”的艺术原则,以高超的艺术手法生动演绎着改造国民性的思想议题,很多五四新文化人在高头讲章中连篇累牍渲染的“大道理”,如科学的观念、进化论、个性解放的思想、反礼教等等,都能以一种文学化的方式在鲁迅的小说中得到具体而微的人生层面的解读,并且往往有超出于同时代人的意外而深刻的见解。譬如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就别具匠心地运用了被迫害妄想狂这一艺术设置来击穿固化了的中国传统伦理秩序体系,狂人作为一个具体的觉醒了的“人”,他在日常生活里内心意识的流动对应着“人”的自我觉醒的过程,癫狂的话语逻辑与严密的理性精神相互夹杂,不可分离,“吃人”二字正是对封建礼教本质最为精炼传神的概括。以此来看,当狂人作为一种文学修辞策略出现以后,就如同破空而出的时代强音,将许多人长篇大论讲解不透的反抗礼教的意旨寄托为一种逼真的人生景象,散发出超绝的艺术感染力,无疑能够对五四时期众多的反传统理论起到截断众流的效果,而狂人身上独有的那种富有自我批判精神的罪感意识,又能够体现出鲁迅的思考要远远比同时代这些讨论相近主题的启蒙知识分子走得更远。结合前后语境来看,《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4卷5号,在这之前的4卷4号上面有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经过《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不”主义之后长达一年多时间的酝酿,此刻的胡适更希望从正面谈论新文学问题:“所以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随后他又把文学革命的宗旨概括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十个大字。沿着这种思路,紧接着的《新青年》4卷5号便出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恰到好处地呼应了杂志核心人物“建设一方面”的吁求,同时也是对“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有力诠释。概而言之,鲁迅的创作始终是在与《新青年》协同作战体系下的产物,“听将令”亦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正如他自己所言:“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的‘革命文学’。”但仅从作为开端的《狂人日记》就已经可以看出鲁迅并不是亦步亦趋地配合文学革命前驱者的指令,全新的小说形式与观念,高度纯熟的欧化白话,深入骨髓的文化批判意识等都已经溢出了颇为笼统的“新中国的活文学”之概念,生成了自身独特的品格,不仅与传统文学发生了裂变,对同一营垒中的人来说也是极端异质性的存在。虽然鲁迅以“遵命文学”自称,但实际上他的作品却是在不同的价值维度上有所开拓,对五四新文学施加了重要影响。
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同样是两面开弓,翻译与理论文章并行,从一开始进入公众的视线,他便是以一名杰出的外国文学介绍者的身份出现,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认为《新青年》改组后的1918年,文学革命于建设一方面有两件事可记取,其一是白话诗的试验,其二是欧洲新文学的提倡,而在第二方面,“周作人的成绩最好”。结合实际来看,胡适的评价是切中肯綮的。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翻译的《童子Lin之奇迹》《皇帝之公园》《酋长》《可爱的人》《沙漠间的三个梦》等作品虽然内容倾向各异,但都带有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这与19世纪后期以来欧洲兴起的新理想主义思潮有关。这一思潮表现出真诚看取人生的态度,并且有积极参与社会改造实践的意愿,周作人在不同作家作品的译记中反复提到的“理想主义”即是内置于这一思想理路之中,《点滴》序言中有非常充分的诠释:“但这些并非同派的小说中间,却仍有一种共通的精神——这便是人道主义的思想。无论乐观,或是悲观,他们对于人生总取一种真挚的态度,希求完全的解决。”从这一翻译外国文学的价值取向中,我们可以看到周氏本人高度重视具体的人性问题以及围绕人而构建的理想生活形态。至于他的理论文章则是更为充分地体现这一点,五四时期的周作人以对人的存在及本质的思考见长,但这种思考并不导向形而上层次的哲学思辨,而是与对文学的真切体悟相结合。作为五四新文学重要理论宣言书的《人的文学》直接将“人的发现”与“文学的发现”统一起来,把人与文学的内在关联作为核心命题提出,从而在“辟人荒”的意义上作出文学理论式的总结,其背后乃是让文学与人生混融统一的价值追求。其后诸如《平民的文学》《儿童的文学》等一系列文章则是在具体的层次上进行发覆扩展,逐渐完善了周氏本人有意识建构的“人的文学”的理论框架。这一概念直接影响到了其后文学研究会“文学为人生”宗旨的提出以及一系列问题小说的创作。虽然不同的作家对“人的文学”的理解角度不尽一致,甚至存在着“误读”的成分,但周作人以“人”为中心的文学思想成为继胡适“白话文学观”之后驱动文学革命继续向纵深发展的最为重要的理论杠杆,既有承接前人的因素,又发展出了一整套全新的主题关怀、艺术趣味与审美准则,具有强烈的号召性,可以说是从思想根基上形塑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品格。
1917年10月16日,刘半农在一封给钱玄同的回信中谈及自身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观感,彼时周氏兄弟尚未现身于《新青年》,但其将来的人设于此处已可窥得一二:“文学改良的话,我们已锣鼓喧天的闹了一闹;若从此阴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说我们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问问自己,也有些说不过去罢!……比如做戏,你,我,独秀,适之,四人,当自认为‘台柱’,另外再多请名角帮忙,方能‘压得住座’;‘当仁不让’,是毁是誉,也不管他,你说对不对呢?”刘半农以“做戏”来比喻文学改良的过程,所谓“锣鼓喧天的闹了一闹”,意在突出《新青年》以“发起运动的方式来促进文学革新”,切入口即在于文学形式的变革,“台柱”一词颇为精要地出了陈、胡、钱、刘四人在发起“运动”过程中“急先锋”的身份,他们重在从语言这一便于实际操作而又具备一定热度的话题入手引爆文学革命,从而将其转化为大众性的公共议题,进而兼及思想启蒙,引发社会关注。至于“名角”一词,尽管具体指向不明,但鉴于此时钱玄同已是绍兴会馆的常客,劝说行为已经发生,钱、刘讨论的言下之意应是包含周氏兄弟在内的。就当时而言,《新青年》上的文学革命以团体“运动”的形式发起,必然依赖于组织策划的过程,不同于正襟危坐的学人著述,“运动”的优点在于广泛的宣传集聚效应,问题即像刘氏所说的“程咬金的三大斧”,勇猛有余却相对缺乏精工细活,在抛出议题之后较少后续实质性内容的跟进建设,如同汪卫东所言:“无论是陈独秀的思想借由文学,还是胡适由思想到语言再到文学,五四那代人,都不约而同抓住了思想与文学这两个变革契机。同是径由思想到文学的路径,然对文学内涵的具体考量,其实未必相同。确切地说,陈、胡虽垂青于文学的路径,但对这‘新文学’是什么,可能尚未遐思。”事实上,《新青年》杂志一直以来都在尝试联通思想革命与文学形式,但若要说将这两者融会贯通并付诸文字实践的,仍然当属后来居上的周氏兄弟,二者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显出他们加入其中的价值。细细思来,周氏兄弟扮演的正是刘半农所说的“名角”的角色,之所以如此评价正是因为鲁迅与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奠定的“立人”的文学传统,分别在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两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从两条不同的支路汇合成为一个集中的文学主题,为《新青年》诸位“台柱”所搭建的文学革命之框架注入实质性的内容,也使得思想革命的时代议题有了现实的文学依托。由此可见,他们确实承担了“压得住座”“当仁不让”的职能,试图从本质上回答何为五四新文学这一具有原点意义的问题。概言之,周氏兄弟从“客师”到“名角”的转换统一,也是“边缘”与“中心”之间发生对话的过程,他们与作为权威的时代话语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 在追随的同时有所反思其实并不影响自身价值的凸显,恰恰相反,由“客师”身份所致的“缺席”在一定程度上导向了“名角”效应的“在场”,兄弟二人介入《新青年》时若即若离的独特站位早已使自身成了“金字招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上文所述,周氏兄弟通过文学创作的实践与文学理论的提倡一举奠定了《新青年》文人群体当中“立人”的文学传统,他们虽居于“客师”之位,却也是当之无愧的“名角”,在杂志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从4卷开始,鲁迅与周作人就成为《新青年》编辑者最为信赖的作者之一,陈独秀南下上海后曾不止一次在给周作人的信件中表达对鲁迅小说的仰慕之情,1920年3月11日,陈独秀致信周作人:“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为《新青年》创作小说,请先生告诉他。”1920年8月22日,陈氏又称:“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甚至在《新青年》同人因为办刊意见不合而出现分化以后,主事者仍然需要依靠周氏兄弟的写作来维持高质量的稿源,1921年2月13日,接替编务的陈望道致信周作人:“‘周氏兄弟’是我们上海、广东同人与一般读者所共同感谢的。多如先生们病中也替《新青年》做文章,《新青年》也许看起来,像是‘非个人主义’,‘历史主义’,却不是纯粹赤色主义或‘汉译本的Soviet Russia’了!”两日之后,陈独秀致信鲁迅周作人:“《新青年》风波想必先生已经知道了,此时除移粤出版无他法,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了,惟有求助于你两位,如何,乞赐复。”此时的风波指的是《新青年》8卷6号付排时被租界巡捕房搜去稿件一事,陈独秀会向周氏兄弟请援可见二人不仅在《新青年》顺风顺水时鼎力支持,也是危急时刻给予实际帮助的柱石。与此同时,我们虽然极力强调周氏兄弟对于《新青年》的重要影响,但也不应忽略二者之间是一种双向选择的关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新青年》也反过来成就了五四时期作为文学共同体的周氏兄弟,为他们个人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平台,以此获得文化象征资本,同时也因为自身的传播媒介属性而潜在地形塑了二者的文体意识以及文学审美特质的表现。
《新青年》之于周氏兄弟而言,首要的便是创造了一个可以自由言说以及与受众、同人群体进行互动交流的文化空间,充当了二者介入五四场域的物质载体与传播渠道。就鲁迅与周作人而论,二者在《新青年》发表文章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比较沉默的时期,这固然是因为留日“新生”运动受挫之后所感到的寂寞体验,但同时也由于缺乏如同《新青年》这般注重思想革新的现代出版媒介来作为文化事业的支撑,前后实际是一体之两面,这是因为中国现代文学自发端之时起,便与以报刊杂志为主体的现代传播出版体制紧密结合,相辅相成,不可分割。因而我们既可以说周氏兄弟的著述为《新青年》杂志填充了具体实在的内容框架,反之也可以说是《新青年》杂志从文化层面上“生产”出了作为现代作家的周氏兄弟。具体来说又可以从几个方面展开:
第一,《新青年》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建立了有机的联系,形成了一个双向作用的读写结构。五四时期的鲁迅与周作人都有强烈的干预现实的意识,他们强调文学要有益于人生,而不是将其视作艺术之宫里面的玩物,仅仅供人消遣亦或藏之名山。但周氏兄弟看重的文学社会作用是有具体的生存条件的,它必定有赖于大范围的阅读行为,只有将启蒙理念传输到阅读者,才有可能引发后续的文化效应,《新青年》作为一种固定的连续出版物使得稳定的读者接受成为可能,其所主导建立的写作、印刷出版、阅读接受的现代媒介网络结构相较于古典的书籍传抄、口述记录等方式具有更强大的流通性。此外,读者并不只是居于被动接受的地位,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读者实际上也参与到了作者的写作行为当中,他们的思想动向与阅读偏好潜在地引导了杂志的办刊理念以及创作者的价值取向。所以对于一贯以来强调对症下药、读者意识十分强烈的鲁迅兄弟来说,《新青年》的存在就并不仅仅是在自身与读者之间建立一种事实层面的中介关系,而更是一种隐含的精神反馈机制,能够使其与读者一起创造“想象的共同体”。这里不得不提的是《新青年》设立的“通信”栏目,此栏目设置并非是《新青年》的首创,但是却是杂志中颇受关注之点,轮值“记者”与读者来信进行往返讨论,建立起双向沟通的渠道,通过多个回合的交流将思想交锋的语境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从通信栏中可以看出当时新文化界讨论的热点及其变化,与之对应的则是读者群的变化。毫不夸张地说,《新青年》“通信”栏就是彼时思想界的晴雨表,无怪乎有学者将其定位为“在许多方面成了中国杂志上第一个真正自由的公众论坛”。周氏兄弟就曾充当过“记者”一角答复来信,对文学改良与世界语等问题都有独到见解,如果没有建立与读者之间的精神沟通机制,很难想象他们能够如此敏锐地洞悉到这些思想症候。
第二,通过《新青年》,周氏兄弟与新文化同人结合成紧密的文化纽带,他们借报刊为媒介,紧密配合,共同发声。前文已经提及周氏兄弟在《新青年》中奠定了“立人”的文学传统,但这一点也是在新文化同道思想革命的旗帜之下才有可能实现。鲁迅兄弟与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等人都在文化革新的大方向上有着一致的思想启蒙的诉求,相互之间也有文字上的唱和互动,相得益彰,这就使得周氏兄弟的探索并不显得形单影只,而是具备来自同道的坚实的支持,比如说在对于黑幕小说、旧戏的批评、易卜生的引介、妇女贞操问题的讨论中都可以见到周氏兄弟的身影,但这些事件又是《新青年》同人共同策划炮制的文化改进方案,前后之间存在着贯通的逻辑,无异于为团体形象的自我塑造提供集体表演的舞台。就中国近代文化领域而言,知识分子缺乏参与公共文化活动的途径,尽管也有沙龙聚会等形式,但远不如西方发达,而新式报刊媒体的崛起能够发挥中介功能,将文人们联结起来,形成以刊物为中心的知识分子群体,所以中国现代文学社团与流派无不是以具体报刊为基础而会集的。鲁迅所谓的“听将令”也是着眼于自身对于大团体的呼应配合作用而言,只有依托于《新青年》的整体舆论氛围,周氏兄弟在规定动作以外的那些别具匠心的观点与论述才能脱颖而出,熠熠生辉。
第三,《新青年》提供了许多直接与周氏兄弟写作相关的背景材料,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既然鲁迅与周作人为《新青年》写稿,阅读杂志也便是题中应有之义,在此过程中引用他人,呼应其他作者,以及针对某个杂志的具体现象或观点有感而发都是十分常见的。比如周作人于五四落潮期写作的《与友人论性道德书》仍将陈独秀1921年发表于《新青年》的《随感录·一一七》大段抄录在文章中,用来解释自己对青年的态度,可见影响之深。此种事实非常普遍,在此不赘。按照哈贝马斯的观点,以期刊杂志为中心的现代传媒的发展为社会提供了开放的体制,不同的人可以通过公共媒体交换意见,表达观点。更进一步地说,“阅读群体”的壮大与资本主义社会“公共领域”的形成密切相关:“一般的阅读公众主要由学者群以及城市居民和市民阶级构成,他们的阅读范围已超出了为数不多的经典著作,他们的阅读兴趣主要集中在当时的最新出版物上。随着这样一个阅读公众的产生,一个相对密切的公共交往网络从私人领域内部形成了。”按诸实际,近现代中国显然并不具备西方式“市民社会”的基础,将“公共领域”套用至中国的舆论环境之中是很难立得住脚的,但如果说《新青年》为周氏兄弟提供了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的阵地,使其个体性的写作以及连带的文化上的私人关系走向“公共性”领域当是没有疑问的,在此过程中,作者、编辑、读者、文本等要素共同营造了具有一定话语权力的内部相互勾连的文化空间,成为关联五四启蒙的语境。
除了开辟文化空间,周氏兄弟还在各自的专长上不断探索与寻求匹配《新青年》杂志规制特点的文体形式,以此标识出自己鲜明的创作特征与写作个性。鲁迅为何在从事新文学运动之初主要选取了短篇小说这一形式,当然部分如他本人自述的那样,“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但这仅仅只是从作者本位出发的解释,如果我们将目光扩大,鲁迅这样的现代小说家能够出现还与中国近代以来以报刊为中心的新型传播媒介崛起以后对于小说文体的影响不无关联。在中国传统文学的文类体系中,诗文为正宗,从“说话”演化而来的小说不过是稗官野史、道听途说之流,被看作是以贩夫走卒、市井妇孺为接受对象的艺术体裁,难登大雅之堂。但是随着近代中国社会工业与商业资本的发展,以市民为主体的大众文化逐渐成为引导社会价值观的主潮,小说一体“俚俗”、受众广泛的优势便借此显现出来,可以说其自身的文类特征契合了社会现代化的转型过程。而以报刊杂志为中心的现代传播媒介的应运而生正好为小说的广泛传播提供了物质载体,“朝甫脱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内,遍天下矣”,敏锐的启蒙者从传播媒介与小说文体结盟的可能性中看到了巨大的生产性,于是梁启超等人便开始提倡“小说界革命”,强调“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将小说的社会功能愈加放大,同时传统文类观念中的价值判断也有了某种程度的“颠倒”,正如《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所说:“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正是因为在对于现实的作用力上高下立判,“说部”与“经史”的地位已经于悄然之间发生了转换。前面已经提到鲁迅从事文学活动是自觉秉持“立人”的思想关怀,意在“改良这人生”,所以他此时选择小说作为文学利器,既有如自身所言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同时也是注意到新式传播媒介对于小说文体的解放作用,希望为原本较少刊载小说的《新青年》引入易于为广大受众接受的文学形态,最大程度地实践“直示以冰”的文学原则,将其内部蕴含的社会潜能发挥出来。至于其小说篇幅多为短制,同样与《新青年》有关,由于其采用月刊的形式,出版时间相对较长,不适合如同报纸那般连载长篇,娓娓道来,这就意味着需要改变传统的叙述方式、叙述视角与叙述时间、空间等来适应这种变化,鲁迅采用前后情节相对完整自洽的闭环式的短篇形式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他的小说讲究删繁就简,善用白描,用胡适定义短篇小说的话来说就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此种形式在鲁迅手里运斤成风,固然有其本人艺术天才的作用,但也不能无视《新青年》对于写作文体的规定性。相较于鲁迅天马行空般的艺术创造力,周作人的智性气质更为浓厚,所以他在五四时期以写作理论类的文章见长,成为新文化阵营中具有示范意义的理论家,其发表在《新青年》上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大多是学理严谨、论述周详的文化评论。1918年底,陈独秀与李大钊在北京创办《每周评论》周刊,周作人写作了《人的文学》一文予以支持,陈独秀阅后如此回复:“大作《人的文学》做得极好;惟此种材料,以载月刊为宜,拟登入《新青年》,先生以为如何?”果不其然,《人的文学》最终是发表在《新青年》5卷6号之上。这说明不同杂志自身的定位在陈氏审读稿件的过程中发挥重要导向,所谓“做的极好”当是一种笼统的价值判断,此处大致表达的是对于《人的文学》能够表现重要文化议题的欣赏。就《新青年》的实际用稿标准而言,不仅需要在思想内容上面符合杂志的倾向,同时也有对于文体风格方面的特殊要求,二者是一体两面,不可偏废。这份杂志最初脱胎于《甲寅》而来,自然会受到风靡一时的政论文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注重行文的“逻辑”,《新青年》杂志的评论文章普遍借鉴了章士钊一派的政论文讲究谋篇布局的优长,这是其立论之本,但同时《新青年》注重的是青年的思想文化革新而非纯粹的政论,二者立意相去甚远,接受对象也有差别,所以比起后者之正襟危坐,严丝合缝,前者自然要清新活泼得多。根据李宪瑜的考察,《新青年》的文章实际上是“将政论杂志的报章文体和‘报馆文’的‘副刊文字’加以改造并融合,形成了有自己特征的文体,这里不妨称其为‘杂志文体’”。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杂志文体”因为要满足青年一代的阅读需求,合乎出版要求,所以需要在雅俗之间不断调适,使各种文类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杂志化”的特征。具体来讲就是以“报馆文”的“通俗浅近”来撞击“报章政论文体”的“雅洁雕琢”,增加一些平等交流的话语,免除居高临下的说教气味,与此同时摒弃“报馆文”万花筒式的戏谑杂糅,吸收“政论文”严谨的叙述条理,造就一种平易亲近的说理风格。我们看周作人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如《安德森的〈十之九〉》《爱的成年》《论中国旧戏之应废》《人的文学》等,无不是用平实朴素的字句来表达深切的思想,条理明晰而又自然清新,显然是与《新青年》出版定位相配套的“杂志体”风格。所以从这种角度来看,《新青年》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到了周氏个人文体意识及文章风格的塑造中去。
总结说来,《新青年》不仅为周氏兄弟的写作提供了物质载体与传播渠道,为他们创造了置身五四启蒙事业的文化空间,与此同时还培养了二人各自不同却又符合杂志规制需求的文体意识,日后中国新文学的两大支流——小说与散文已经在此埋下了伏笔。这一典型的文学案例显示出现代报刊对于具体作家乃至整个文学格局的深远影响,“同人”刊物的崛起一方面构成了现代知识分子启蒙话语扩展的显著标志,另一方面则是从外部制度层面改变了文学生产的方式,使得媒介因素进入到文学自身规范的建设中去。此外,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鲁迅与周作人在《新青年》不同文体的创作过程中形成了隐秘的互文参照,比如小说《狂人日记》与论文《人的文学》之间就存在着彼此映射的关系,这种围绕“立人”目标的双向写作实现了跨文体的对话,更是二者作为一个文学共同体运作的明证,对此具体的分析只能留待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