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德
安徽作家刘先平是我国当代大自然文学的开拓者,更是当之无愧的生态文化的践行者。
刘先平四十年如一日,栉风沐雨、不辞辛劳,先后两次横穿中国,从南北两线走进帕米尔高原,三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四次探险怒江大峡谷,六上青藏高原,年逾七旬仍四下海南、两赴西沙……他半生一直辛勤耕耘着大自然文学创作这块领地,一条主线贯穿始终,从未因环境的变迁和名利的诱惑而改变初衷。即便是进入耄耋之年,到了可以养尊处优、颐养天年的时光,却依然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坚持笔耕不辍、常有新作出笼。他先后创作出版了《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大熊猫传奇》《黑叶猴王国探险记》《山野寻趣》《麝啸大漠》《续梦大树杜鹃王》《走进帕米尔高原》《美丽的西沙群岛》《南海变色龙》《追梦珊瑚》《爱在山野》《追踪雪豹》《在大熊猫故乡探险丛书》《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刘先平野生动物探险系列》等优秀的大自然文学作品,硬是把大自然文学创作变成当下中国颇具声名的生态文化现象。他的执着、勤奋与坚守令人感动,也得到社会各方面的充分肯定,从他先后多次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儿童文学奖和比安基国际文学奖等各种奖励,就足以佐证。正可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概括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观,我们可以用三句话来表述:一是以敬畏之心对待自然,二是以工匠之心对待创作,三是以赤诚之心对待读者。
所谓以敬畏之心对待自然,是指刘先平文学创作的基本功。文学是虚构的,但刘先平的创作从来都不向壁虚构、凭空杜撰,而是亲历亲为,有坚实的生活积累作支撑,大多是写实与虚构的结合体。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几乎成了他特有的生活方式。40年来,他出没于崇山峻岭、长川大漠和江河湖海,不单是为了饱览名山大川、荒漠戈壁和海洋世界的自然风光,更是为了探寻大千世界诸多生命的生存衍变奥秘,积累更加丰富的感性资料,做足创作素材的功课;他的大自然考察不是灯红酒绿下的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而是阴晴寒暑、饥寒交迫中的风餐露宿,是荒山野岭里的徒步奔走,目的是让笔下的自然生态更加真实可感;他怀着敬畏之心、历尽千辛万苦展开实地田野调查,比对大自然历经天灾人祸的侵蚀所发生的奇异变化,不是为了赢得野外生存能力竞赛的嘉奖,而是为了验证他的大自然文学创作理念,为生态道德的倡导提供一份可资佐证的、真实可信的第一手鲜活资料。
所谓以工匠之心对待创作,是指刘先平的文学创作态度。近些年,受商品化大潮侵蚀,文艺界浮躁之风盛行,为了金钱和流量不惜生编滥造、胡涂乱抹,以博取人们的眼球。刘先平不为名利所动,甘于寂寞、耐得清贫,板凳坐得十年冷,永远那么从容自若地坚守着他的阵地。他总能把广博的知识贮备、扎实的生活积淀和严谨的艺术作风有机结合起来,精心推敲每一个细节,精心打磨每一个场景,精心塑造每一个艺术形象,一丝不苟地描绘着那卷独属自己的自然王国的蓝图。作品中从来没有荒诞怪异的情节,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没有追求感官刺激的噱头。因为实地观察体验过的各类场景烂熟于心,所以他笔下有关动植物生长生活的情态和大自然的种种变迁,总能栩栩如生得到呈现,作品中随处可见是一幅幅鲜活生动的野外生活景观、各种光怪陆离的山野趣闻以及不为常人所知的诸多自然生存奥秘。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既可视为一种通俗易懂的科普读物,又是可以静心咀嚼的文学佳构,从中总能倾听到人和大自然的亲切对话,把人带入某种身临其境的完全陌生而又神奇的天地,体验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审美惊喜。
所谓以赤诚之心对待读者,是指刘先平的写作理念。他忠实于生活,忠诚于文学,总是满腔热情地投入大自然,敬心诚意地结构故事,从不计较积累素材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他尊重自然、敬畏文学,当然也知道如何尊重读者,面对潜在的特别是青少年阅读群体,他总是充满爱心,秉持良好的职业操守,从不会在创作中跳出来对读者指手画脚、强制性地把个人意愿灌输给别人。尽管在创作中,他始终寻求把自己理想的生态观念、深切的人生体验和对祖国山河的大爱融合起来,但其表达方式却总会一如既往心平气和、情趣盎然地让形象说话;即便是对那些十分令人憎恨的自然掠夺、动物残暴以及环境破坏的行为,他的表达也依然从容淡定、入情入理、循循善诱,从不气急败坏、充斥戾气,总能在不动声色之中透过残酷的事实描述,最大可能地把思考的空间留给读者,让他们从阅读鉴赏中感受生态危机的可怕,给人以心灵的威慑与思想的启悟。
积40年之功,刘先平把一个悄无声息的大自然文学理念演绎成一个世人瞩目的文化现象,尤其在安徽省政府专门为之设立大自然文学创作工作室之后,他对大自然文学展开了更加深入的创作研究、品牌塑造和衍生品推广等方面的工作,进一步把大自然文学品牌创树为一面声名远播的生态文化旗帜,这是一个作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贡献,进而也是当代文学对当代社会的一大贡献,让世人见证了真正的文学力量。
前后40年,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走过了一个从热爱自然、尊重生命到呼唤生态道德的过程,他的创作思想也经历了一个从感性到理性、从量变到质变、从自为到自觉的艰辛探索历程。应该说,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最初源于他天性中对于自然的挚爱,源于他长期沉浸于自然而获取的强烈感受,源于他“道法自然”的人生理念,慢慢地这种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习惯,变成了他从事文学创作的行为方式,化为他带有某种宿命式的文学观念,用他自己的表达就是:“大自然赋予我生命,我爱大自然如生命”。这种类似于庄周梦蝶式的纠扯不清的关系,成就了他终生选择以大自然作为唯一主题的写作动机。然而,当他亲眼目睹了由于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带来的各种灾难后果,渐渐觉察到问题的严峻与残酷之后,他开始以文学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去思考人类的未来,于是,他找到了“生态道德”这个概念。从大自然文学到生态道德,刘先平走过了从感性直观到理性判断的思维突变,也实现了他凤凰涅槃式的理性飞跃和思想升华。2018年,他在《续梦大树杜鹃王》卷首语中这样写道:我在大自然中跋涉四十多年,写了几十部作品,其实只是在做一件事:呼唤生态道德——在面临生态危机的世界,展现大自然和生命的壮美,用生态道德来维系人与自然血脉相连的纽带,以期实现人与自然共存共荣的生态平衡。
人类进入21世纪,中国步入新时代,现在谈生态平衡已属平常甚至还是某种时髦,但刘先平作为一位生态文明的先觉者、先行者,面对当时大多不以为然的生态环境恶化的现实,大半生不遗余力地呼唤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其善良的、空谷足音式的生态文明呼唤,是何等地富有先见之明!其超前的真知卓见显得多么难能可贵!今天看来,给予怎样的高度评价都不为过。
从大自然文学到生态道德,刘先平走在了时代的前头,成为最早发现问题、最早觉醒的一批人。我想,这种清醒与自觉的真理发现不是什么先验论,也没有什么先知先觉,而是来自实践的启悟,来自他继承传统和瞭望世界的理论自觉。
一方面,中国传统的道家哲学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一贯主张道法自然,尊重天地万物,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通天下一气耳”就是这个道理。人与万物都是一气所化生,彼此紧密联系,一体共生。人不应自视为万物的主宰,不能“以人灭天”;人要节制欲望,不能让膨胀的贪欲致人背离天道、迷失本性。中国的禅宗也主张顺世,祈求在现世生活中参悟人生真谛,获得自由和解脱。过去人们一味忽略其合理成分,严厉批判他们消极避世的悲观哲学,岂不知顺应也是主体的自觉,“无用之用”也可成为变被动为主动所“用”的源泉。大自然文学的生态文化观,承继先贤天人合一的智慧去看世界,有利于突破人类狭隘的实用思维,可以帮助人们从眼前的功利欲求中超脱出来,用合乎天道自然的整体性眼光理解世界,在人与自然的一体共生、和谐共处中求得动态平衡。
另一方面,放眼世界,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在创造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加速了对自然资源的攫取,打破了地球生态原有的系统循环,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日趋紧张,日益引起全世界有识之士的警觉,重建美丽家园成为大家共同的梦想。20世纪70年代,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把原属于自然科学的概念引入人文社科领域,首次创立了深层生态学理论,他以系统的整体性替代主客二元对立的机械论,以人—自然—社会的协调统一替代人类中心主义,从自然的独立价值观出发,提出社会的环境权问题和可持续生存的道德原则。与此相关,20世纪末中外学者也创设生态美学论题,集中研究包括人与自然、社会及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逐渐形成一种崭新的美学形态。生态美学认为,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在处理人同自然界关系时,人成了“无所不能”“无所不可”“无所不做”的绝对主体,这种“疯狂主体”消灭了人的理性、价值追求和实践行为的根本界限,成为生态环境恶化的重要根源。生态美学主张用“有限主体”的伦理观,让人类在依赖自然的整体存在中受到约束与限制。它超越了审美主体对自身生命的确认与关爱,也超越了过度役使自然的极端实用主义的狭隘,进而追求审美主体将自身生命与客体生命世界的和谐与交融。
这些崭新的理论见解表达了关于生命共感的重新发现与认识,反映出人与自然与社会之间相互依存的共同命运,也是关于绿色的可持续发展的一次再启蒙,开启了人类社会进步的新征程。2007年,党的十七大报告首次提出生态文明建设的概念,十八大则把生态文明进一步提升到了崭新高度,认为生态文明是人类为保护和建设美好生态环境而取得的物质成果、精神成果和制度成果的总和,是贯穿于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全过程和各方面的系统工程。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生态是统一的自然系统,是相互依存、紧密联系的有机链条,这个生命共同体是人类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进而强调,生态文明建设既关乎我国发展理念和发展方式的深刻转变,又关乎全球生态文明、关乎人类美好家园的建设、关乎人类的未来。
面对全球性的生态危机,人类开始觉醒并逐渐形成共识,任何局部的个人、民族和国家都不可能单独解决这一全局性的问题,解决困境的唯一出路只能是全人类的统一行动。作为最早觉醒的智者,刘先平把朦胧的写作爱好逐渐变成清晰的审美追求,发展为自觉的审美理想,这种生态审美意识不仅是对自身生命价值的关爱,也不仅是对外在自然审美价值的体认,而且是对人与自然生命和弦的重新发现与再造,它切合人类生存发展的实际,符合生态文明进步的规律,因而,特别具有前瞻价值和实践意义。仅此而言,他的大自然文学创作不仅是儿童文学佳构,也是成年人的寓言童话;不仅属于当下,而且属于未来,堪称普及生态文明的启蒙教材。可以说,大自然文学从萌芽、成长到壮大的过程,既显示了一个有情怀的作家独到的视野、襟怀和眼光,更彰显出一个有胆识、负责任的知识分子深切的忧患意识和自觉的历史担当。
我们在对大自然文学予以充分肯定的同时,理应更好地宣传和推广大自然文学创作的优秀成果,以普及生态文明理念,让热爱自然、倡行生态公德的意识在全社会蔚然成风。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要求的那样:要倡导尊重自然、爱护自然的绿色价值观念,让天蓝地绿水清深入人心,形成深刻的人文情怀,让生态环保思想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主流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