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美是相思
——徐志廉《素心若雪》漫谈

2021-11-11 17:36敬文彬
火花 2021年1期

敬文彬

说起相思,古诗人那些精美的诗句如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白居易的“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晏几道的“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辛弃疾的“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卢仝的“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李清照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白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李之仪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等等,或隽永、或深情、或痴心、或哀婉、或清幽、或恍惚、或痛悔、或缠绵,情态万千,纤细毕露,把相思写得出神入化,凸显着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美学和文化。

比起古诗词,写相思的新诗在数量上少了很多,从客观上分析,古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再加上战争频发,相思成为人类情感不可或缺的内容,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随着科技的发展,交通纵横南北、贯通东西,空间距离缩短,真有“天涯若比邻”的感觉。特别是信息化时代,表情达意更加便捷快速,再加上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相思这一主题逐渐被挤兑到墙角,被疏忽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新诗中仍然不乏经典之作,如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冰心的《相思》、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舒婷的《思念》、席慕蓉的《海边》等。

当我读到徐志廉的新诗集《素心若雪》时,有种久违的惊喜。一本诗集书名平淡,读者的阅读兴趣就会大打折扣。《素心若雪》让人充满想象,有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我们平时听得最多的是素面朝天,在物欲泛滥的市场经济时代,素面已经稀少,花红柳绿却夺人眼球。再说,素面也只是形式,说不定早就风吹草动。素心才是难能可贵的,彰显一种不为外力所动的精神定力。诗人用雪来比喻,不但在色彩上和谐一致,更体现在精神追求和人生志趣上的同心共振。从这点上我断定,志廉不是随波逐流之人,她不会向珠光宝气的世俗生活折腰投降。读了她的诗后,感觉确实如此。她的价值观还停留在风清月明的远古时代,与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生活有天壤之别。我不认为这是倒退,反而直逼市场经济时代的污泥浊水,散发出人性善美高洁的精神亮光。

《素心若雪》是一部写相思的诗集,在当代诗人中这么写相思的并不多见,直接写相思或含有相关字眼的就有二十多首,而且首首不同,情态各异。在《一场花事见证相遇》中写到“相守的时光远没有相思悠长/想想还是化作一朵花最好/接受你的凝眸”,一短一长、一实一虚把相思烘托了出来,最终聚焦到“接受你的凝眸”这一美丽的影像;在《冬至午后》中写到“即使相思注脚/也难掩饰心的落荒/无需言说/祈愿在塞北的风寒里与你相依”,触及到相思的实质,相思是苦涩的,只有相依才能取暖,驱逐人生的风寒,浪漫不失理智;在《2016,总有遇见》中写到“相思单等在月光下开镰/躬身俯向大地/连同陈年的故事收割”,相思如草在疯长,等待有情人在月光下收割,多么浪漫;《与君书》既写“怎能叫人不相思”难以控制的情感暗潮,又写“天地那么远,那么远/怎能牵住你的手”的无奈和焦急;《哥,让我优雅地去》以玉传情明志“珍存在你的思念里/成为诗篇”,思念本身就是一首美好的诗,具有冰清玉洁的特质;在《风过了心湖》中写到“多想回到青春年少/相守如初/把一湖秋水的相思收藏/凝成你的笑语”,秋水常被比作眼睛,相思生于心,流露于眼,见证于笑语。这些诗读后就印在脑子里,想抹也抹不掉。

《素心若雪》中更多的诗没有出现相思这一词语,但内容写的就是相思。如《春天的日子》。春天是个相思的季节,王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由红豆引发的相思。李白“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也是借春风写闺怨式的相思。志廉在春天写下“为何不给一个理由/让我们相见”,这是相思生出的反问。其实相见还需什么理由,只是诗人的一个曲笔,后面就开门见山地写到“亲爱的,跟我来吧/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看/阳光多灿烂”,展现了现代女性的大胆主动,思念之情与春天的美景融合在一起;在《那晚,我们看星星》中写到“那晚在草地上/在你的怀里看星星/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过”,今昔对比,怀念中有感慨,有遗憾;在《趁着未老》中写到“在你的体内布满青藤/写下纯真、率性、妩媚,写下/阳光的微笑/雨滴的缠绵”,这首诗让我想起洛夫写给太太陈琼芳的《因为风的缘故》中的诗句:“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发怒,或者发笑。/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然后以整生的爱,/点燃一盏灯。”这是风烛残年时对美和爱的留恋。志廉也有对时间的恐怖,趁着未老绽放生命的美丽,留下青藤般葱茏的思念;志廉既有现代女性追求独立和自由的一面,也有传统女性温婉敦厚的另一面,在《只因,那一世》中写到“今生愿为你的奴/放下繁华/听你晨钟暮鼓里的梵唱”,宗教般的虔诚令人动容;在《月亮穿过云空》中写到“亲密爱人/今晚,你的心是否离孤独近/离圆月更近”,月圆人不圆时,孤独就会袭来,离孤独近,按理说离圆月就远了,“更近”就是相思产生的心理距离;在《今夜无眠》中写到“在梧桐雨中等/与抱着你一夜的忧伤同眠”,与你的忧伤同眠,结果就是无眠,相思如梧桐雨一样淅淅沥沥,这就是情真情美情深的相思。《那一刻,为何不是你》,“为何不是你”连题目一共重复了三次,可见“你”的重要和分量,情感粘稠得无法化开。“是你,那该多好”,“是你,那该多美”,但站在面前的、送花的不是你,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人难以接受。这是一首激情澎湃的诗,也是一首精神压抑的诗,迸发出灵魂的声音,具有拜伦抒情诗的倔强和孤傲。而“你”却表现出“不是就不是”的超然和理解,一急一缓,一冷一热,把相思写得微妙至极。

志廉写的是小景致、小感触、小情调、小情怀,呈现出细腻、温婉、清纯、浪漫的情感特色,她思念的也许是一个柏拉图式的精神恋人,用以对抗庸俗的碎片化生活,其真诚不亚于《上邪》,有水草般的缠绵,有丝绸般的光泽,有探戈般的优雅。她身上有李清照的某些柔弱凄婉的精神气质,但主色调是明媚的,也笼罩着淡淡的愁云,除了《那一刻,为何不是你》外,《风抽空昨天槐树下的誓言》是写得比较沉重的一首:

昨晚的诵经声卷走了西窗的风/入鞘的剑悬在上空/鸟儿收笼梦想不再飞出岸的困囿/流水熄灭了一川烟火//云朵卷来暮雨/雨滴敲碎愈深的黑/疾风鞭挞灵魂/失语的饮醉撕碎玫瑰//蟋蟀们不再歌唱/坠进河里的灯火想点燃行者的梦想/思想泊在暗里/找不到来时的路

一改单纯明朗的写作风格,借助密集型的意象抒写思念的疼痛和内心的忧虑,诗中出现了李清照经常出现的醉酒。

读懂了志廉的语言,就掌握了她诗歌的艺术特色。她除了对语言的敏感外,做到口语和书面语、传统修辞与现代手法有机融合,灌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依恋,有些诗是独一无二的,辨识度很高。在《暮雨》中写到“几只鸟儿扯出一片蔚蓝”,写得特别传神,静中有了动感,这蔚蓝一下生动了许多;在《梦影》中写到“时光被削成一声轻叹”,一个“削”字有了疼痛感,“叹”也就水到渠成,表面上写时光,实际上是在写人生;在《调侃》中写到“群蜂在花丛中飞舞/我看见一朵花儿的孤独/垂下了眼帘”,看见花儿的孤独,是通感,花儿垂下眼帘是拟人,没有感觉和想象很难写出如此灵妙的诗句;在《叶的痛》中写到“高于命运的蓝多么辽远/唤回风烟轻叹”,蓝本身无高低,因写的是天空的蓝具有了高的属性,联想巧妙,灵而不空;写落叶“秋水成就与你的别离”(《叶寒》),心思绵密,别具一格;写爱情与友情“鱼和熊掌都能够得到”。诗歌最忌咬文嚼字,但诗人反其意用之使古老的语言获得崭新的生命。“众人皆醉/我为什么要独自醒着”,质朴之语,一个反问问出了诗意,醒着不是不好,醒着有醒着的难处,直指社会生态的弊端;“幽暗与灵魂分裂/月光被虚度”,月光驱逐了幽暗,灵魂陷入虚幻,并非“月光被虚度”,这种表达技巧值得肯定;在《心思》中写到“一朵花想要怒放的时候/试图突破自己”,与其说是赋予花以人的情感,不如说是托物抒情;在《你说听雨很美》中写到“隔窗的雨滴/在新植的白丁香上弹唱/难道这是一场初约”,与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的愁绪截然不同,“弹唱”“初约”是诗人心灵的感悟,一样的景产生不一样的情,与诗人的生活境遇有关,这是对雨的个性化感悟。志廉一些诗有禅意,如“一缕阳光在心头打坐/为草木流水诵经”,一些诗化入古诗的意境,如《相思扣》,语言呈现出典雅端庄。一些诗还呈现哲理,如“若念,拾起放下亦然/若无,放下拾起空叹”。她的语言节奏总体上是缓慢的,不像“大珠小珠落玉盘”那般急切纷乱,而像山涧溪流清澈悠悠。她的语言是湿润的,有温度的,质朴不失优雅,唯美藏有真情。她也在学习运用各种技巧,也不乏枝繁叶茂的想象,但最终是以真挚的情感取胜。在情感上没有放任自流,有分寸的把控体现出一个诗人的稳健成熟。志廉以抒情见长,善于借助意象抒情,意象来自生活,但又新颖独特,平中见奇,由浅入深,避免了空洞和浮泛。

志廉是小说与诗歌双手开弓,至今已经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可以说硕果累累。诗人写小说多了些诗意,如韩东、何立伟、吕新等。小说家写诗,可能不够凝练,但多了些叙事的厚实。志廉的诗总体看受小说写作影响不大,是一位具有浪漫情怀的抒情诗人,有诗人的气质,有诗人的敏锐,有诗人的天赋,有诗人的想象,有诗人的情怀,有诗人的高洁,有了这些精神因子,才能写出一些好诗。志廉的写作是随心所欲、有感而发,不像一些学院派诗人板着严肃的面孔那样写,这样写出的诗自然本色,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重复带来的芜杂,自由带来的松散,抒情带来的空洞,个别诗单薄得弱不禁风,这些都是应该严肃对待的问题。

总体来看,志廉的诗可读性强,能把相思写到这个程度,与追求人性的善与灵魂的美分不开,与情感的积淀与语言的打磨分不开。她细雨般绵密的相思与古代那些妙不可言的相思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人类旖旎的情感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