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河返清的时候

2021-11-11 17:36齐凤翔齐向真
火花 2021年1期

齐凤翔 齐向真

塞北的夏日,丰茂的庄禾铺满大地。大地被干涸了的顺义河河道划成两片。左岸上散落着一些村庄,右岸上也散落着一些村庄。

左岸上有一个村庄叫野狐滩,距河三公里左右。村舍有高有低,街道交错无序。

村边有条臭水沟,通往顺义河。

野狐滩右边的顺义河河道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这是多年来河道采砂造成的。稍平整些的河道上,种满了玉米、土豆等作物。

黎明,朝霞穿出云层,仿佛在等候即将升起的太阳。霞光映盖的大地,橘色糅合着翠绿,或浓或淡,十分俏丽。

由河道望去,那条通向顺义河的乡间土路上,一辆拉着满斗子红砖的小四轮拖拉机朝河道奔来。“突突”的声音由远而近,拖拉机的烟管里不时地冒出黑烟。

拖拉机行到河道里的一块玉米地里戛然而止。这片玉米地里草禾混长,玉米株稀稀拉拉,与周围别人地里禾壮苗旺的作物形成鲜明对照。除了他,别人都使用了地膜。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口里哼着《挂红灯》小曲,但歌词却驴唇不对马嘴:“五格月咳里唉咳五哈哈端阳,二姑娘呀哈咳咳咳那咳咳,呀哈呀哈咳唉……”这个男人名叫薛仁富,外号“懒断筋”。

薛仁富边哼着小曲,边懒洋洋地从车斗里往地上卸砖,边一摞一摞地码起来。

一条黑臭的小河流对面,归属大茹村地界,一个叫范桂桂的中年妇女正在河道里拔草,作物长势良好。范桂桂人称“大寡妇”。

范桂桂朝着小河流对面喊:“呀呀呀!我说的今儿太阳从西上呀!你懒断筋咋就这么勤快哩?”

薛仁富:“啊呀咦!黑夜里梦见你大寡妇要来哩,果不其然来咧!咱这老光棍能见着你,也不枉早起一回。”

范桂桂:“你这老不正经的懒断筋!小心你奶奶抽了你的筋!”

范桂桂拾起一块石子冲着对面猛地丢进小河里,溅起的黑水落在躲不及的薛仁富身上。

薛仁富:“啊咦,好毒短(方言:形容恶毒)的大寡妇!咋就动手哩?”

范桂桂:“谁叫你骚货不识砍刀快哩!嗨,说正经的,你把砖头拉到这里干啥?”

薛仁富得意地答:“盖个农家乐饭店!”

范桂桂:“这可就又不正经了!你就是真盖起个五星级大酒店来,谁还来这臭水沟旁吃饭?咦!臭死啦,看这一早起熏得我头也憋疼憋疼的!”

薛仁富:“你这就晓不得咧!现在八项规定,那享惯福的头脑们想吃喝一顿,不敢到那龙鑫呀、巨益呀的,净往那狼不吃的地方跑!你不见,越是那偏远的饭店越红旺。”

范桂桂:“算了吧你!不怕偏还不怕臭?”

薛仁富:“反正闹了钱为原则!”

范桂桂:“盖个饭店没人来,只能赔钱,还到哪赚钱去?你嘴里甚时候能喷出口正经粪来?隔壁去!”

薛仁富:“咋?我闹了钱,你跟我啊?”

范桂桂:“咦咦,看那流氓!看那名字叫的,人家薛仁贵是真贵,你爹给你起了个富,跟着人家叫,你家坟上就能长上肥草啊?就你那个德行,蒙上十八层被子梦富去吧!哼!缎被面!”

薛仁富:“我说你咋就这么不懂政治呢?你没看微信里治理顺义河的新闻吧?市里县里都开了会。咱这占的是河道,嗨!一治理河这地就要收为公有,再做成新河道。咱个人占公家的河道,谁霸气点谁占上就是谁的。可公家要占咱的地就不一样咧,嗨!要给补偿。补偿嘛,一亩烂玉米破土豆能补成几个钱?饭店的价格可就不一样喽!”

范桂桂:“真的?”

薛仁富:“驴养的才骗你!咱们齐心点啊!”

太阳缓缓地从东山头升起,鸡鸣狗吠,炊烟袅袅。随着由近而远的拖拉机声,飘扬着薛仁富的曲儿,调寄《挂红灯》,但唱的是《小城故事多》的歌词:“小城里呀哈故事你格多,二姑娘呀呼呀呼咳唉,拉里拉里格来,唉咳唉咳呀呼嗨唉……”

柳崖乡党委办公室。

墙壁上挂有“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撸起袖子加油干”等标语。

乡党委书记柳茂林在地上踱步凝思,乡长邹正坐在桌前抽闷烟。

柳茂林咳嗽几声,没好气地冲着邹正:“能不能不在办公室抽烟?”

邹正尴尬地点点头:“嗯!噢、啊?”顺势将烟头摁灭。

邹正:“书记,我大概估计了一下,咱这十六公里河段,没三五万拿不下来!”

柳茂林:“是啊,自昨天动员会结束到现在,我还没睡着觉哩!闭着眼就是没睡意,翻了一晚上烙饼,也没想出个有用的路数来。思来想去,又得办点儿矛盾事呀!你听过吧?过去有个卖矛和盾的人……”

邹正:“去去去!你以为我是小学二年级啊?”

柳茂林:“你看,治理顺义河是件大好事,早就该办了,可这不是吹口气能办到的,对!我要是个孙猴子就好了,拔一根毛,‘噗’地一吹,哈!一摞一摞的钱就……啊呀!”

邹正:“别说没用的啦!想个管用的办法吧!”

柳茂林把手一摊:“没办法!要钱没有,要小‘官’一个!”

邹正:“什么意思哩?”

柳茂林:“这么好的事情,咱们困难再大也肯定得办。这没商量!咱们向市县财政要钱,肯定要不上;向企业借,没门。要是没钱,就得让施工方垫。这样做,第一,很难找到揽工的,现在那些包工头贼精滑,不见金钱不出工;第二,即便有人愿意先垫付,对于咱们来说,也是件麻烦事。违规喽,肯定得受处分!我看这样吧!邹正,你比我小两岁,还年轻,从今天起,涉及到找工队和钱的事,你往后靠,我在前台张罗,你只管在工地督战就行了!要处分就让处分我一个人!”

邹正:“话说到这份儿上,书记大人,我看这样吧!”

柳茂林:“怎样?”

邹正:“咱们该干啥就干啥,要挨处分一起挨!等背处分那一天,咱俩跟柳崖乡的兄弟姐妹们告别后,挽着手、唱着歌一起走出这个乡党委、乡政府的院子!”

柳茂林:“想好了吗?咱唱哪首歌?我想,咱们就唱《咱老百姓》。”

邹正:“好啊!”

(柳崖乡党委政府院,市区景色,顺义河沿岸,蓝天白云下,城乡旷野间,一首高亢深情的《咱老百姓》飘扬着)

下午三点多,烈日制造的热气还没有褪去的意思。

柳崖乡野狐滩村,横七竖八的街道上,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走动着。一些勤快之家的人们头戴草帽,有的开着带斗车,有的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车斗内装着化肥袋、铁锹、喷雾器等,走向田野准备浇地、施肥、打农药……

一些临街的小商铺也开门迎客。

还有一些到县城打杂工的也做好各种准备,开小轿车、骑摩托、骑电动车的,纷纷出动,各种车辆开向县城方向。

也有一些闲人寻找到树荫下、房荫下,招呼人们前来打麻将、下象棋、打扑克。

七十多岁的老支书、村委会主任郗怀国依然身板硬朗,他步履坚定地来到村委会。

村委会显得有点破旧。

郗怀国掏钥匙打开办公室门,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长吁一口气,头靠着椅背,眯起眼自言自语:“可盼来了机会!我这把老骨头欠下乡亲们的,这辈子还不了了,嗨嗨,好命!这下可要把村里村外的臭气往地球外头扔呀!”

郗怀国摸了一把汗,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乡党委书记柳茂林的办公室电话。

郗怀国喜形于色地说:“柳书记啊?听出我是谁了吧?”

柳茂林画外音:“老郗吧?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郗怀国:“人一有喜事就不想离开办公室啦,怕人拉住了叼抢走便宜哩是吧?有好事情可别忘了咱野狐滩。市里县里开会了吧?咋就不叫俺们这一级参加哩?你知道,这几年俺野狐滩村里里外外臭烘烘的,光清理村外的不行,一下雨一发水,村里的臭水照样往顺义河流,就把俺村定成个重点治理对象吧!”

柳茂林:“你这老狐狸,精得快成仙呀!行了,麻烦事很多……”

郗怀国生怕惹恼对方:“好、好、好!书记忙、书记忙,打搅啦!挂咧。”

郗怀国十分懂事地挂了电话,他了解这位比他小三十岁的乡党委书记的性格。

在村委会办公室来回踱步的郗怀国心想:“他这小子就是这样,给你估的便宜只要提一下就行了,不给你估的你争死也不给你。”

郗怀国又抹了一把汗,打开办公室门正要出去,与前来报信的马医生正好撞了个满怀。

郗怀国很生气:“这灰猴!也不喊一声,看把我吓得心通通瞎跳。吓死我怕你家一半的光景也赔不起!”

马医生十分歉意地笑笑:“呀!老佛爷,用不用打个强心针?”

郗怀国:“去你狗的小灰猴!我正要去找你哩,你倒来了。说吧,有啥当紧事?”

马医生:“老支书,听说懒断筋要在河道上盖酒店。”

郗怀国:“有脑筋,有脑筋!可惜把些好脑筋用在了歪点子上。也难怪,当年高考,听说叫人家局长的侄子顶了。打这往后,他就做买卖,想当个大富豪,把没上成大学的遗憾寻找回来。刚开始搞外贸还赚了不少,有个几百万吧?后来想起个贷私款加上外贸所得倒煤,本钱大,挣钱也多,倒是又赚了不少。灵人就是这样,看到人家放账人不费力就能闹钱,他也想起个坐收渔利来。”

马医生:“那后来呢?”

郗怀国:“你来这个村时间短不了解。后来他的想法太大,舍得下大本钱,把一千万全部投到那家小额贷款公司。人家先给他点甜头,头一个月就给了他二十万利息。嗨!谁承想,那个贷款公司老板仗着自己是某个领导的外甥,鬼不走干路,到澳门赌博一输就是几个亿!人是逮住了,可钱没啦!”

马医生:“再后来呢?”

郗怀国:“再后来他就倒了十八辈子的霉啦!他先前好赶个时尚,找了个小侉子(外地人)做媳妇。他折了本,人家就跑回那个侉侉地面(老家)啦!好端端个人摔了个破罐子——挺碎!懒得啥也不干了。现在,人们忘记了他那挺脆气的名字,大人小娃都叫他懒断筋。”

马医生若有所思地说:“照这么说,他还挺值得同情呢!”

郗怀国:“没办法,别人害他有深浅,他自个儿害自个儿可没有深浅!”

马医生:“那他盖这饭店的事……”

郗怀国胸有成竹地说:“盖饭店要花钱,不过也花不多,再让他折一回本儿,他咋说也要有个教训呀哇!”

马医生:“嘿呀……”

郗怀国:“嘿呀个啥?说正事儿吧!市里县里要治理顺义河,你和薛仁富都是灵人(聪明),想必你也知晓啦。俺想做个争取,把咱村做成个整治对象,趁势把全村的环境改变一下。那得往宽扩街哩!你要给带个头,把你那占在街面上的诊所拆掉,这就有说服力啦!拆别人家的也好动员啦!”

马医生:“这……”

郗怀国:“这啥?肯定不叫亏了你,叫你明走暗来!便宜放着甚时也跑不了。”

马医生谦恭地点点头,再不说什么,退出村委会办公室。

柳崖乡党委书记办公室。

柳茂林光着膀子,细汗满头,不停地打电话。

突然,一只蚊子落在他右膀子上,咬得疼痒了,他的左手使劲往右膀子上一拍,发出“啪”的声响。电话那头画外音:“这是咋啦,响动这么大?”

柳茂林:“你欺负我,这蚊子也来帮你欺负我!”

某工程队队长电话:“好我的书记哩!在你的地盘上,我哪敢欺负你?在你跟前,我从来是跑步前进!”

柳茂林:“你也知道了吧?咱全市要治理顺义河,是件好事情。咱们这段也没多大工量,就把野狐滩村西南那个臭水沟抽出臭水,挖走污泥,再拉点好土垫上,顺便整理一下边沟,沟两面栽几棵树……”

电话那头既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爽快地答应,只是委婉地回复:“我这工队身量小、没钱、垫不起!”

柳茂林不得不佩服这位弟兄的表达能力,心里想着:奸……不,商人啊!大概在他娘肚子里就学会了说话,既不驳回情面又能探一下水深浅。假如资金到位,他肯定做!

柳茂林连劝带求似地说:“做吧!你放心。这个工程市里很重视,县里领导也重视。这是全市的大行动,不是咱县一家。钱无非是迟给几天!”

那边更加警觉。

邹正风风火火地闯进门,冲着柳茂林:“书记呀书记!你是大学生,说话太文,我这中学生,武杆子,我跟他说!武戏我来唱!”

柳茂林很疲惫的样子,把电话话筒递给邹正。

邹正接过电话:“喂喂!工程队长吧?你是个啥级别?我还以为你是个省部级,要么是哪路神仙哩?原来你是个私人工队,那你就没级别!实话给你说,以后还想在柳崖乡这块地界上走动,你不办个大事也要办个小事哩。这一回,你是想包也得包,不想包也得包!利民利国也利你的事,做不做你看着办吧!要是你全家人连你的亲朋好友都不喝柳崖的水,那你就不要包!”

那边又说:“我说领导,你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跟我的合伙弟兄们通个气,打个招呼还不行吗?”

邹正:“行!你这就算答应了啊,三天之内机械人马进工地!”

邹正随即放下电话。

柳茂林:“你看你这驴脾气又上来啦,现在是咱们求人家,不是人家求咱,话顺溜着说多好!”

邹正:“嗨!书呆子,这就是乡镇工作的特点。你适宜当大领导,不适宜在乡镇干。怎么样,一诈二唬三搞定!”

第二天上午,野狐滩村西南。

路过臭水沟时,人们都掩鼻而过。

沟畔生长着杂七杂八的臭黄蒿、青草、稀稀拉拉的芨芨草等,往上,有七八棵残枝败叶的秃顶老杨树老柳树。

一辆越野车驶过来,停在沟附近。

车上走下了来这里考察的某工程队队长。

他来到沟边,双手用毛巾捂着口鼻,在沟沿上来回走了几次,特别细致地看东看西,心里想着:这臭水沟二里多长,脏水又没地方排,六月份正好进入雨季,老臭水抽出去后,遇到下雨,新臭水又能灌满。就像豆腐渣擦玻璃,没个完了的时候。再说,施工还需要垫付资金。再再说,还得保质保量保进度,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市县领导这么重视,一旦做不好,揽了砣子还得挨骂!

某工程队队长自驾越野车,来到柳崖乡党委政府院门外。

院内传出男男女女的吵嚷声。

乡政府大门已被人们堵上,书记乡长被围在院中间听取诉求。

村民甲:“我那河道上种了十三亩玉茭,我今年上了好化肥好几千斤,噢,快一万斤了吧?还有好麻糁(麻渣)哩!就说亩产两千五百斤,一斤粜一块二毛钱,你算吧,这多少钱?”

村民乙:“我那一片茴子白也值点儿钱哩!”

村民丙:“我栽了些松树,总得给些补偿吧!”

薛仁富(慢悠悠地挤到前面来):“今儿个这书记乡长都在哩。我跟他们不一样,种的那些玉茭子铲就铲了吧,也不用补偿了,可我盖的那饭店总该有个说法吧?”

柳茂林和邹正见人们的诉求提得差不多了,才顾得上接待工程队队长。

工程队队长:“书记!乡长!”

柳茂林:“怎么样?工程队能入工地了吧?”

邹正:“放心,工程款最终也差不下你的!”

工程队队长不自在地搓搓手:“我说两位领导,不是我不愿接活,实在是没那能力!”

柳茂林十分沮丧地看着某工程队队长。

邹正气呼呼地说:“那你今后就不跟柳崖乡过注(打交道)啦?”

工程队队长:“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揽不下!”

柳茂林、邹正无奈地对视了一下。

柳茂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算了吧!”

邹正冲着工程队队长没好气地说:“行了,你走吧!不看这里马踩车啊?”

夏日的中午烈日当头,人们有的用草帽当扇子用,有的用手帕不停地擦着汗。

柳茂林转向村民们:“乡亲们刚才看到了,咱们的工程到现在还没有发包出去。补偿不补偿,要看上面有没有政策,要是有,我们一分也不截流,要是没,我们也没办法。治理顺义河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

邹正:“书记说得挺清楚了,大中午的,大家回吧,小心晒上火哩!”

人群里又吵开了,人们七嘴八舌的,还是要个扎心眼儿的说法。

邹正:“咋?你们还不回啊?那好,你们提吧,补多少?说清你们哪个村的!”

村民甲:“我那说啥也得补三万七千二百三吧?我野狐滩的。”

邹正用笔在本子上记着:“好!补你四万可以了吧?要那零头算起来多麻烦。”

村民乙:“我也是野狐滩的。要是他那能补四万,我那少说也得两万三。”

邹正又记在本子上:“好啦,给你两万五!”

村民丙:“我那还不给四万九啊?我也是野狐滩的。”

邹正边记边说:“好,给你五万怎样?”

薛仁富不可思议地说:“这……我……”

邹正:“说吧!你那饭店值多少?盖起来了没有?”

薛仁富:“乡长,你还没问我哪个村的。”

邹正:“谁还不知道你啊?名人嘛!”

院里轰地一声笑了起来。

薛仁富:“我完了再跟你个别说吧!”

邹正:“大伙该回家吃饭了吧?”

人们各怀着各人的满意,散了场,往回走。

村民甲跟薛仁富打着趣:“我说懒断筋啊,乡长叫你报个钱数,你咋不报?是想吃个偏饭啊?”

薛仁富神秘地说:“乡长那空头支票你们还真当个便宜啊?到头来,嗨!狼吃鬼——没影儿。”

村民乙:“他可是记在本本上啦!”

薛仁富:“记是记,给是给。”

村民丙:“他到时兑不了现,还不怕咱们剥了他的皮啊?”

薛仁富:“到时?那个人用不了多久就有了新招数啦!脑筋大着哩!他把你卖到后山里,你还得帮着他数钱哩。那可不是个一般的人。我今天报一千万他也敢答应。你不看他下棋分着步数来,今天这第一步是先用空头钱锤子把咱锤散。下一步棋该咋下,他心里早有了数。论心计咱们一个乡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倒是书记那人说下的话,多少还离谱不远。”

乡党委政府院里,望着散去的人群,柳茂林十分不安地招呼着邹正。

柳茂林:“我刚才怕引起大麻烦,没好意思阻拦你。刚才答应的补偿将来兑不了现,可是要惹大麻烦哩!”

邹正诡秘地笑笑:“将来?哪用将来,连后天也用不了,就叫它冰消云散。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还是考虑雇工队的事吧!你是一把手,该干啥干啥,把火引到我身上来,有啥麻烦我顶着!”

柳茂林十分欣赏地笑笑:“好你个鬼布袋!”

邹正紧接着给沿河村庄的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打电话。

邹正:“喂,郗怀国吗?好你个老狐狸,我告你,第一,是喜事,乡里决定把野狐滩作为治污再加美丽乡村建设的对象;第二可就得骂你了,我告你,再要是有人来乡里要补偿,那就是你煽动的!就取消你村的整治对象!”

邹正继续给各村打电话。

乡里食堂炊事员喊书记和乡长用餐。

柳茂林和邹正刚端起饭碗,柳茂林的手机响了。

“呀李总!喂,李总你好!咋的啊?你们那么有实力还不敢揽活儿啊!”

挂了电话,柳茂林有点垂头丧气,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

邹正却是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斜睨了一下柳茂林:“我说书记,人该干啥的时候就干啥,现在是吃饭时间,啊,吃饭时间!你说你七八岁的时候就得上学,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得工作,工作以后呢,就得娶老婆,娶过老婆呢,就得生孩子,啊?你看你,吃饭的时候偏要接电话!”

正说话间,邹正的手机也响了,他拿起一看手机屏:“呀,张工头的电话,肯定揽呀!”

邹正:“喂,张董呀!我就知道你要来电话给咱兄弟们……”

张工头在电话那头:“我老婆病了!”

邹正有点着急:“哎,我说张工头,你老婆病跟你公司包工程有啥关系?”

张工头手机画外音:“你们还是请别人吧!我们做不了……”

邹正:“我说……唉!”

对方按了电话,邹正的手机里发出了“嘟嘟”的忙音。

邹正生气地把筷子摔在饭桌上,气不打一处来:“牛啥?这种德行快破产!等他破了产找上门来,咱不理他!”

柳茂林笑笑,学着邹正的样子说:“哎,我说老弟,人该干啥时就干啥,现在是吃饭时间!哼!”

邹正:“你说咱俩咋就这么赖命啊?想背个处分还背不上!”

柳茂林:“是啊,市里县里布置任务已经一个星期了,咱们连个工队还没雇上!上头要求一百天完成,真正的时间紧任务重啊!怪不得说人穷了,连亲友也躲着走,你看这乡穷了也一样……唉!”

两个人谁也没心思吃饭。

野狐滩村党支部村委会办公室。

郗怀国满头大汗,通过高音喇叭,向全体村民讲话。

“咱今儿个就利用大家的午休时间说个事。我可告诉你们,咱野狐滩翻身的机会到了,全市治理顺义河,咱村争取上了治理对象。可我听说咧,有人到乡里要补偿,这可是给咱全村人脸上抹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懒断筋是主谋!啊,都给我听好了,谁要再跟上他起哄,我就搭上这老命追到你当街拿头撞你!谁要是再敢上访,惹恼上级领导,取消了这整治对象,我就跟你没完!我就领上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老汉住到你家里,拾翻你,作害你!”

全村各家各户的村民面面相觑,屏声静气地听高音喇叭。

“不要怪我在这里骂侃你!是你干出那事来不像人!你们都在脑子里捋一捋,想当年咱这儿是一片荒滩,为啥叫野狐滩哩,是狐子多,基本上没人。打从我带着郗家庄三户人家来这里盖房居住,给了搞养殖、免费批地基的优惠,你们摇门拨窗(走后门)、哭声挠痒追得我躲也躲不及,接收了你们。这倒好,你们光景过好了啊?跟上懒断筋学会上访了啊?看我搭上这条老命,哼!”

柳崖乡沿顺义河各村村干部都通过召开村民大会、高音喇叭广播、贴标语、送传单的方式宣传治理顺义河的意义,要求村民们积极支持。

柳崖乡通往县城的二级公路上,各种车辆如梭,路两边的白杨挺拔而生。从侧面看,树与树间被往来的车辆组成了流动的平行线,树与车交织的画面多姿多彩,十分迷人。

邹正驾驶着一辆现代牌小轿车,心事重重的柳茂林坐在副驾驶座上。

柳茂林:“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拽巴上你,就觉得有底气!”

邹正:“那是我会哄你!”

柳茂林:“你看今天吧,本来应该我一个人去。吕毛毛本来是我的小学同学,人家也就上了个小学,现在是亿万富翁。按道理今天他应该给我个面子。”

邹正:“不怕。只要你允许我放铜(莽撞),他给不给面子是他的事,我放开铜气他也难抵挡哩!”

柳茂林:“我这人脸嫩,为自己的事也从不求人,尤其是在财大气粗的同学跟前咱放不下那个脸面。没办法,为完成任务,得求人家。我还有个顾虑。”

邹正:“什么顾虑?”

柳茂林:“别看我这么不情愿地求人家,可一旦人家答应揽工,工程也做好了,咱按时付不了人家工程款,人家不高兴;一旦付了,就又有闲话,肯定会有人抓住我雇佣同学的工程队告状,说我吃回扣了咋地。说也无所谓,咱不得他的好处心理平衡。万一接住告状信,纪检委就要查,那个查呀,首先叫你抬不起头,传出去,有事没事老百姓就不拿好眼看,羞得咱!就说那年农村危房改造,我那时是乡副书记,人家一把手人滑(精明),不签字,咱还以为人家信任咱,该签不该签的都签,倒是权大,可害也大。咱一分回扣也没吃,可叫查了个灰。我当时啊,真还以为自己犯下了事,晚上睡不着,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嗨!第四天夜里还睡不着,就喝了一斤白酒催眠,那家伙,四十八度的,是睡着啦,可第二日早晨胃痛,又喝了两盒酸奶中和。嗨!”

邹正:“我也听说了,好像案情挺复杂。要说喝酒多了,烧得不行,喝一瓶沙棘汁,咕嘟咕嘟,挺凉爽吧!”

柳茂林:“复杂是复杂,是那家伙串通个别人想把视线转移到我这里,结果孟书记火眼金睛,他脾气不好,训人咧,但也保护好人咧!你说咋,往深层次一查,真相出来啦,那家伙进去啦,我当然没事而且还提拔成了那个乡的乡长。我是前年才调过这边来的。”

邹正:“当领导哪有不被人告状的?只要咱不贪,心里就应该坦然!”

柳茂林:“话是这么说,一听那纪检委三个字,骨头还酥咧!不过官不聊生比民不聊生强。有个一心为民的好领导说过:干坏事,好人骂;干好事,坏人骂;不干事,众人骂。咱就叫坏人骂吧!”

不知不觉来到了吕毛毛建工集团办公楼前。

一座装修考究的办公大楼。

邹正所驾车辆在保安人员引导下进入地下停车场。临下车时,柳茂林有点忐忑的样子。

柳茂林:“好家伙,这气派!老弟呀,你看我这臭毛病又来了,我在他跟前丢不下这个身价。这样吧,你去见他,他答应就干,不答应也不要过分求他。他再大也是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个体工头,咱再小,也是个党政官员。”

邹正:“好吧!理解。你跟我说,这家伙有什么特点?”

柳茂林:“要说特点,就是常去拜佛,常到寺院里捐款。”

邹正说了声:“好嘞!”从地下电梯上到第九层,在工作人员带领下来到董事长吕毛毛的办公室。

办公室宽敞雅致,一张锃亮的老板桌横在那里,吕毛毛西装革履,坐在高背椅上,背后是一幅大山水画。各种花卉、盆景摆在恰到好处的地方。靠右壁是紧密相依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左壁挂着一幅威风凛凛的老虎图。吕毛毛属马,按五行,马为火,而虎为木,按五行生克,木生火,背后的山取靠山之意。

邹正试探着说:“我是柳崖乡乡长邹正。是称呼你吕董好咧,还是亲切一点叫你毛毛呢?”

吕毛毛:“啊?哈!随便、随便。坐吧!”

邹正:“你说随便,我就称你吕董。吕董,经营可好?”

吕毛毛:“主要是要不下钱。工程做了,钱回不来。二十多年的赊账,有的还回不来。”

邹正:“那是个别的吧!像政府工程、国营企业工程,哪还能回不来款?”

吕毛毛:“这些地方倒是能给了,可咱揽的工程只是一小部分。”

邹正:“一家做一小部分就了不得,钱哪能叫你都挣了?我看出来啦,你是个直筒子,我是个不拐弯,咱有话就明说吧!全市治理顺义河你也知道,我们乡里有一部分工程,主要是清理十六公里河道,还有野狐滩治理一条臭水沟,全村实现街道整齐、旱厕变水厕。我知道你有这个实力!”

吕毛毛:“咱先小人后君子,工程款咋付?”

邹正:“俗气俗气,你咋也要问这么俗气的问题呢?治理污染是给老百姓办好事,顺义河受了污,不是咱本地人一家的害,还要害到北京、天津、河北,那是良心问题!我知道你常到寺院里施舍。你们要钱有啥用?做点善事表表善心吧!省得拜佛花钱,不如投入社会做点贡献,老百姓才是真菩萨哩!”

吕毛毛思虑好大一阵,说:“这样吧!既然你是柳崖乡的,那里我老同学是一把手,让他来找我吧!”

邹正:“我来还不是一样的?再说,他很忙!党务,新时代的党务工作担子重得很哩,知道吗?党务!”

吕毛毛:“哪怕他给我打个电话也行!”

邹正拨通柳茂林的手机,若有其事地说:“书记呀,还在市委开会吗?哦?市委领导要跟你们优秀乡镇书记座谈。是这样,我这会儿在你老同学吕董这里,他说只要你给他打个电话他就包!”

柳茂林电话那头:“没那个必要啊!你跟他谈妥就行了……”

邹正赶忙说了一句:“你等一下,接吕董的电话。”就把手机递给吕毛毛。

吕毛毛:“哦,在市委啊?”

柳茂林:“是啊!”

吕毛毛:“你看那个工程,老同学哪!”

柳茂林:“你跟邹乡长说好就行了,我马上就开会了啊,对不起!”

柳茂林挂了电话。

邹正不好意思地说:“吕董,你看这样行不?明天你们工程队就进入河道,还有野狐滩村。”

吕毛毛迟疑了一阵:“好吧,一个星期之内。”

邹正:“那就说定了啊,吕董!到了工地你们只管施工,有啥不太周全的地方由我们出面负责解决。你看,咱们这里是否立个字据?”

吕毛毛:“咱俩不用了,我跟你们一把手、我的老同学签合同吧!”

邹正:“那咱就算定了!”

吕毛毛:“定了。你们乡镇工作挺忙,今天就这样吧!”

邹正走出去后,吕毛毛调出地下室停车场监控画面。画面显示邹正走到车跟前,开车,柳茂林从蹲着的位置站起来,开车门,上车。

吕毛毛慢慢地来回摇头:“他弯不下腰,不肯求我,还是那个学习班长的样子!”

返回乡间的路上。

邹正:“书记呀!我觉得这个吕毛毛还挺有素质哩,反倒是你显得有点过分!”

柳茂林:“要想扭转我的看法,就看他这一次的表现吧!”

野狐滩村地界内的顺义河河道上。

薛仁富在自己的玉米地里指挥两个人垒砖墙。

地上放着薛仁富绘的施工图纸。

五间房的墙已经垒起半腿高。

房界的前沿插有两根钢柱,相距二十米左右,上方搭着横幅:“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房界的左前方立着一块牌子,上写“野狐滩农家乐饭店建设工地”。

黑臭水小河对面,范桂桂在作务着庄稼。

范桂桂:“我说他懒叔,那几个字是谁写的?”

薛仁富:“我!”

范桂桂:“有那一笔好字,卖字也不愁打闹几个钱,还用得着跌皮(无赖)讹人啊?”

薛仁富:“你这叫什么话?这是‘跌公家’‘讹公家’!讹个人那是羞耻,讹公家那是本事。这叫机遇,公家把机遇送上门来,你不抢抓,那是糊涂!你不看,东关四歪嘴过去穷脚跺得炕板‘乌愣乌愣’响,就因为公家占了他家地,一下补了六百万,现如今开着豪车。那派头,嘴也好像正了。”

范桂桂:“人活脸面树活皮,墙面活的些矸子皮。就你这调韵,呸!干哕死咧!”

薛仁富:“你这觉悟好像挺高哩嗳?”

范桂桂:“鞋烂不忘揪跟带,人穷不忘精神在!说不上觉悟,我这辈子就是看不起那种耍滑钻营闹大钱的人。”

薛仁富:“你不用刺激我!不听你这话,听上你这话肚肚疼哩!”

薛仁富又哼起了《挂红灯》,自己编词填往曲调中:“六月咳哩六月天,二姑娘那个嗨呀呀呼嗨嗳……”他边唱边邪睃着小河对面的范桂桂。

范桂桂:“哦呀,你快别唱啦,唱的比说的还难听哩。你给我估摸一下,我这地占了能给补多少?”

薛仁富:“唷?说了半天你也想跌点儿皮讹点公家啊?”

范桂桂:“我可不是!就这点庄禾值多少给多少就行,该给的一分不能少,不该得的一分不能多。你看,我孤儿寡母的,女儿刚十六岁,咋说也得供她念书吧?”

薛仁富:“要论实在的,咱这是抢占的河道,不是承包地也不是自留地,地皮补偿一分也没有,庄禾补偿,顶多是估多少产补多少钱,那没几个,不够一个大学生一年的学费。里边要是置上一些值钱的物件,那价格就不一样了。比如,盖上房,像饭店呀工厂呀!”

范桂桂:“去,俺丢不起那人。”

薛仁富:“那你就再不要跟我探讨了!六月里咧六月地六,二姑娘哪哈……”

范桂桂:“我倒要看看你咋跟人家公家张那口呀?不要脸!”

薛仁富:“好啊,等到工队进来时,我给你现场直播,你就来现场学学我是怎样讨补偿的啊!那你给我留个电话,到时我通知你过来。”

范桂桂:“留就留!18000008811。”

薛仁富急忙掏出手机保存:“嗨,电信的,好号!好号!嗨,说真的,要有个马高蹬短的,就给我打电话:13900086217。”

范桂桂在手机屏上存号码,边存边念:“懒断筋:13900086217。”

薛仁富羞涩地低下头,与两个垒墙的泥工招呼着,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时近中午,范桂桂站在半腿高的玉米地里,四下望了望。

范桂桂:“这才麻烦哩!男人们啊都调过脸去,我要在自家玉茭地里上厕所,谁往这边看就是流氓!”

小河两边的男人们都背过脸去,有的撇嘴笑笑。

薛仁富:“我不仅要背过脸,还要闭上眼,捂上耳朵。看把你吃香的,你还以为你三六十七八哩啊?一个绝对二老板啦,少寒碜点吧!”

河道里的臭热气渐渐蒸腾,人们有点疲倦。

过了一阵,范桂桂从玉米地里往起站时,“噗通”一声跌倒了。

薛仁富:“我说大寡妇,你这上厕所也上出了水平,这么久了,我们能往过调头了吧?”

没有回应,薛仁富又喊了几声,觉得不对劲,扭头看到倒在地上的范桂桂。他边招呼着周围的几个人边赶紧往范桂桂跟前跑。

薛仁富:“这臭气熏得,大概是发黑眼风哩!”

一些往跟前走的人,有的说:“这事还是少管好!有个三长两短,讹得你光景也不能过。”有的说:“黑眼风?要是脑出血咋办?”

人们纷纷走开,提前收工。有的骑摩托,有的骑自行车,往回家的路上走。

薛仁富扶起范桂桂,望着远去的人们,既无奈又气愤:“见死不救,不是人!不是人!”不论他怎样喊叫,人们也不理会。他只好背起范桂桂,来到河这边,把范桂桂放到自己的小四轮车上,向着公路边驶来。

薛仁富把小四轮停在公路边,他不停地向过往车辆招手作揖,但一辆一辆的大车小车都急驶而过。他拼命地喊叫着,在呼啸而过的车辆中,终于有一辆轿车停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按下驾驶位的玻璃窗问:“咋回事?”

薛仁富一脸哭相地说:“好领导哩,行行好!不怕,肯定不讹你,她是我老婆,常见的些小毛病,到医院看看就好了!”

干部模样的人:“好,上车吧!去哪个医院?”

薛仁富:“就到三医院吧,那里的医生态度好,也不爱钱。”

轿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薛仁富连声谢谢也没说,背起范桂桂就直奔急诊室。

薛仁富被医生安排在急诊室门外的长凳上坐下等候。

走廊里,医护人员、病人、家属等来来往往。

片刻,一位女医生走过来,对薛仁富说:“你是病人的家属吧?”薛仁富不知如何回应好,只是不停地说:“大夫,行行好,我们不会讹你们的。”女医生笑笑:“不碍事的,平躺一阵就会好的,她蹲着往起站时起得猛了,出现了低血压,民间叫发黑眼风。”

紧接着范桂桂从急诊室走出来,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眼神望望薛仁富:“你这没把门的嘴,谁是你的老婆哩?”薛仁富不自然地摸摸后脑勺,看看范桂桂,又看看医生:“我,我倒是不配,可不那样说,谁敢救你?现在的人都怕往身上揽事哩!你不见那微信上说……”“说啥呀!”范桂桂嗔怪地打断薛仁富的话又说,“咱俩一见了就灰说,从来也没加过个微信,今天就加上吧!”

女医生吃惊地瞪着眼睛:“啊?你俩不是两口子?”

薛仁富翻了一下白眼:“嘻嘻!咱哪有那福气?”

范桂桂左手拇指抵住鼻尖笑笑:“谁跟他两口子?还怕被他气死哩!”

女医生:“那这样吧!估计费用也不高,你们去补交一下再加微信。好吧?”

范桂桂一摸口袋:“呀!我下地可是从来不带钱。”

薛仁富:“要么这样吧,医生,我身上的钱也没几个,就几十块。你先让她走,她女儿放学要吃饭,让她回家给女儿做饭去,你先把我挡住,该咋办就咋办!啊?”

女医生:“行了,要是够你就交了,要是不够,我借你,下午还过来就行。”

六七月间的柳崖乡沿村,各种花草树木早已出现无限生机。

这一天,带着顺义河沿岸老百姓的期盼,各种大大小小的装载机、挖掘机、翻斗车、大罐车等一应俱全,开赴各个工地。

人们个个都喜笑颜开。

野狐滩村内,即将拆除列入搬迁的五家养殖场,家家户户建到自家院外而摆在大街上的厕所,伸到街巷上的长短不齐、高低不等的台墩,违建小房等。

吕毛毛建工集团的各种机械车开进了野狐滩村和该村地界上的顺义河河段上。

按照老支书郗怀国的吩咐,一辆挖掘机首先开到了马医生的诊所前,随着大“铁爪”的运动,诊所很快被拆除了。

装满砖石的大斗车驶出村巷。

马医生诊所前尘土弥漫。

前来观阵的村民掩鼻而躲。他们主要是看涉及到的拆迁户如何要补偿。

村内高音喇叭传出刺耳的调试声,随着郗怀国“喂喂”几声试音,刺耳的声音消失。

郗怀国:“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你们看到啦,马医生的诊所已经拆掉啦,要说受损失,就数人家的损失大。我在这里也没啥沾亲带故的,肯定不会照顾任何一个人,我首先在这里表个态,我,还有我的三个儿子,凡是该拆我们的,无条件地拆,凡是有利的,旱厕改水厕等等好事,我们往后排。请大家不要阻拦,不要因为一家一户的利益影响了众人的利益!”

看到乡亲们没什么动静,郗怀国叮嘱吕毛毛:“吕董事长,你明天把全部挖车开过来,该咋拆就咋拆,有啥情况我来对付,用不着你们出头!”

村街头,有人凑到郗怀国跟前,悄声说:“老郗,河道那边有情况!”

郗怀国:“走,看看去!”

一个人骑着摩托车,郗怀国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地搂着驾驶人的腰:“那娃,给咱开得快些!不怕,大不过给我开个追悼会。”

摩托车行驶在泥泞的土路上。

野狐滩村地界上的顺义河畔。

各种机械被阻拦在河道边上。

薛仁富站在他的饭店“工程”前指手划脚地讲着什么。

本村的、沿河邻村的许多村民往这里集聚。

河道边一些群众的手机屏上显示:“懒断筋拦住了河道工程队,你们村里的也行动吧!”

村里的一些群众的手机屏上显示:“明白。好的!”

河道边,郗怀国风尘仆仆地下了摩托车,对施工方说:“这个地方拦住,你们就到别的地方动工。不要让机器误了工作。正常,这正常!”

郗怀国走到薛仁富跟前,两眼紧瞪着他:“好你个懒断筋,干起这种事来咋就这么勤快啊?”

薛仁富怯懦地往后退:“我说老支书,您也得理解点儿哩!要是您个人的工程,我肯定不拦,我还得帮您铲泥搬砖哩,这是公家的工程,跟咱爷俩毫无关系。我知道,您从心里也是向着咱野狐滩的乡亲们。不趁这一回打闹点,您看我这后半辈子多恓惶哩?”

郗怀国:“乍听还有点人味,可你这是驴话!口口声声是咱爷儿俩,这是全村的福利!多少年了,全村人盼干了眼,想叫除一除这遮天盖地的臭气,我说先得除掉人心里的臭气、脑筋里的臭气!你不见,每到夏天,尤其是正晌午这一会儿,正吃饭间,那大膀膀蛆就大摇大摆地爬进屋来,人们干哕地连饭都咽不下去,街上就更不用说了,地面上到处爬着蛆。这还叫人的生活吗?”

人们都静静地听着,交头接耳地悄声说:“真也是,脏得街上不能待,院里不能待,家里也不好待!”

郗怀国:“我讲不来个大道理,我就知道,整治咱村的臭水沟,就是搭救咱全村的人,也包括你——懒断筋!整治这条河,就是搭救沿河岸的人!我告诉你们,谁再敢拦,我代表全村人、代表全河岸的人,用这把老骨头跟你们开火,我先拿头撞你个懒断筋!”

薛仁富边往后退边说:“撞吧!我一个死狗壳郎还怕啥?”

郗怀国:“当初你软缠硬磨来这村下户,我今天把你开除出这个村子!”

薛仁富:“开除吧!把我开除出地球也行。你老骨头,可你儿孙满堂,我,我有啥?一个人穿暖了全家不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郗怀国:“你、你……”

郗怀国激愤地用颤抖的手指着薛仁富,村民们拉住冲向薛仁富的他:“老支书您消消气,这么大岁数了,莫要跟他这样!”

野狐滩村里。

一家临街垒起一米高、二十米长的台阶的户数,平时在台阶上摆商品做生意,自家的摩托车电动车放在上面。女主人挡住了拆除机械。

一家刚在房墙上贴好瓷砖的户主挡在了机械前。

一家只有两间房子的小户拒不拆除院外的厕所,挡在了机械前。

一家养殖户为了补偿款未能落实,将拆除机械挡在那里。

人们从手机上得到野狐滩村外河道里的信息,等待观望。

野狐滩村南的顺义河河道边,郗怀国还在与薛仁富理论着。他知道,拿不下这个人,别人也要学着他阻工。僵持之间,乡党委书记柳茂林和乡长邹正同车来到工地。他们已经得知了这里的情况。

柳茂林:“乡亲们,大家一定要有大局意识。治理顺义河关系到每家每户,说大了,是人类自己拯救自己,是建设生态环境的重要步骤!”

邹正:“柳书记说得太好啦!”

邹正了解到薛仁富是“头人”,便走到他跟前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邹正:“喏,抽上支烟吧!不怕,欠不下嘴债。再说烟火不分家嘛!这位大哥,看你这模样好像是个大老板,大老板哪还干这种事哩!”

薛仁富接过烟,邹正忙过去给点上。

薛仁富深吸一口烟,吐出了长长的烟雾,心想着,多少年了,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抬举的话。有水平,有水平!

邹正:“你看是不是这样,先让机器进河道动弹,其它事咱慢慢商谈!”

薛仁富:“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看能不能各自都往后退一步……”

郗怀国:“这还像句人话!”

柳茂林和邹正都劝郗怀国回村去解决村里的阻工问题,柳茂林招呼司机开车往回送他,邹正又转向薛仁富。

邹正:“你说吧,怎么个退法。”

人们都围过来细听。

薛仁富:“我也不是那没眉二眼(没足没够)的人,你要么先给我卡上打十万,剩下的以后再说。”

邹正:“依我的意思,还想给你往过打一百万哩,但我的意思不算数。办事得有个程序,有个依据,更何况不是你一个人。”

正说话间前面过来一辆轿车,柳茂林、邹正赶忙迎过去,他们齐声道:“呀!谷书记。”

柳茂林:“乡亲们,县委谷书记来看咱们工程进展的情况,大家欢迎!”

人们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见谷书记走过来,薛仁富惊呆了,前几天开车把他和范桂桂送往医院的那位干部模样的人,正是谷书记。他和范桂桂正商议着如何寻找见义勇为的义士,恰巧在这里遇上了。

谷书记也认出了薛仁富。

谷书记:“哟,病人好了吗?”

对岸的范桂桂早看到了这边的情景。她边往过跑边喊着:“好啦!当天就好啦,呀呀!谢谢您的好心帮办!”

薛仁富凑到谷书记跟前,难为情的样子。

薛仁富:“谷书记,您看您这么大的官儿,少给我补上点儿,这……”

范桂桂:“该补啥?这没脸面的事还能在谷书记跟前提啊!快叫挠挠车(挖掘机)进河挠抓吧!嘿呀,司机们,还看啥呀,动弹吧!”

人们吃惊地看着范桂桂。薛仁富又急又气,冲着范桂桂吼:“妇道人家,跟你有啥相干?半路上蹦出个你来,恶心啥哩!”

范桂桂:“你还嫌不丢脸的吧!”

薛仁富:“这又不羞,还不比那贪官污吏强啊?”

范桂桂:“那咋你就不看那好的?”

薛仁富:“好有啥用?能当烟抽、肉吃、酒喝?打闹不上点,你养活我呀?”

范桂桂:“我养活!有我那点承包地、自留地,别说养活个你,再加上三头驴、两头猪也吃不败!”

人们轰地笑起来。

村民丁:“咦呀!这一来懒断筋的事被大寡妇主了,红火,好红火。”

村民戊:“呀哈,不花戏票看了出好戏!”

野狐滩村里,郗怀国来到台阶上摆卖商品的户数跟前对女主人说:“公家投了许多钱,不光要给咱填臭沟,还要给咱建一流的美丽乡村。全村人欢心的事你拦着,就不怕人家笑话咱?”

女主人:“我倒是无所谓,是俺家里不同意!”

郗怀国:“那就和你家老汉,咱拉呱拉呱,反正这营生得做哩!”

女主人:“俺现在见不上他。等见了面听他啥意见再说吧!”

郗怀国又来到一家新贴了瓷砖的户数前,听村民甲说:“不能拆。”

郗怀国:“为啥?”

村民甲:“俺要给儿子娶媳妇哩!”

郗怀国:“啥时候?”

村民甲:“半个月以后。”

郗怀国:“咳!那你算赶上好时候了,半个月后肯定能建好,比你这阵子的面貌强,新媳妇越发高兴!”

村民甲:“那损坏东西咋办?”

郗怀国:“损坏东西要赔!磕了你瓷砖赔你瓷砖,最后肯定叫你满意又赞成。”

郗怀国再来到只有两间房的小户前,问:“咋不拆街上的厕所?”

村民乙:“有面子的不拆,为啥拆我的?”

郗怀国:“要拆都拆,这码事没有条件!要是看到啥坏风气,尽管找我老汉反映!”

最后,郗怀国又来到仅有一家没搬迁的养殖场,见他来,村民丙提出补偿事宜。

村民丙:“这个场子几年前买的时候花了二十五万,现如今土地增值了,说啥也得给多补点。”

郗怀国:“你说个实道价码!”

村民丙:“三十万!”

郗怀国:“也确实增值了,你这也不多,可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主。我现在就请示上级。”

郗怀国拨出手机号,接通后走出门去电话交谈,一会儿返进家来。

郗怀国:“我请示了上级,同意这个数码,可不能再抓手背(反悔)啊!不过乡里不能马上付款。领导说乡里可以盖上大红戳子担保,叫你放心。”

村民丙:“那可不行!公家担保,有推的地方;必须以有头有面的人物个人担保打下条子。”

郗怀国:“那我还得请示。”

出去打了一阵电话后,郗怀国返回来:“你看乡长书记哪个有权威?他们都愿意以个人担保。”

村民丙:“就让乡长吧!”

村内有三个地方开始机械拆除。

野狐滩村南的顺义河道边,范桂桂激动而羞怯地走到谷书记前。

范桂桂:“谷书记,您这么大身份,俺可不知道咋谢谢您哩!”

谷书记:“小事,小事!对啦,那天在急诊室接诊的是我家属。她回去跟我说,一看你们就不宽裕,她给垫了医疗费!”

范桂桂:“啊呀呀!看这记性,忘了还钱啦,您们可真是俺的恩人。一定还,欠了这么大的情,还哪能再欠钱哩?”

薛仁富不好意思地睃了一眼,对范桂桂说:“那天下午我就给送去啦!”

人群里指指划划,有人说:“这懒断筋小气的,自个儿吃汗毛还拿大锯破开吃,倒舍得给这大寡妇花医药费!”

谷书记:“吔!丈夫给老婆花点钱还有什么小气不小气的?”

人们又轰地一声笑起来。

范桂桂:“呀呀,不当花花哩!谷书记俺们可不是两口子,您闹错啦!俺那口子那一年得病走了,人家医生说长期吃污染食品造成的……”

瞅着人们取笑的样子,又见薛仁富脸红得像公鸡,范桂桂气不打一处来。

范桂桂:“笑啥笑?有个啥,我病了他送医院,遇上了恩人谷书记两口子。懒断筋只不过做了一回好人好事,有个啥?别说没个啥,就是有点啥,他光棍我寡妇,不比那有些个别人打伙计、窜房檐,尽耍些流氓事!有啥,有个啥?”

挖掘机等机械相继进入河道。

野狐滩村最后一个难缠户允许挖掘机拆除他家屋外台阶。

机声轰鸣的野狐滩段顺义河河道里,河道拓宽工程正在进行,挖掘机把一爪一爪的污泥抓到岸上,这些污泥成为新岸堤的一部分材料。

岸上一个简易的工棚里,柳茂林和吕毛毛亲密地交谈着。

吕毛毛:“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但我十分羡慕你们。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对不起自己——没有好好念书,别说是研究生、本科生,哪怕上个初中、高中,见识也不一样了。不过,我一直没间断看书。”

柳茂林:“说真的,我原以为你也是那种投机钻营起家、吃喝嫖赌生活的人。我尤其接受不了那种财大气粗的孤傲!”

吕毛毛:“我有吗?”

柳茂林:“还真没有!”

吕毛毛:“我知道你的性格,不到万般无奈是不会求我的,而且,你绝对不会欠我工程款的。你不想让我小看你。真的拖欠了,这个工程我也必须做。为啥嘞?我起家就是靠的咱们这一方土地。糖从哪里甜,醋从哪里酸,我胸中有数。”

柳茂林激动地一把拉住吕毛毛的手:“这就是良心!”

吕毛毛腼腆地笑笑。

工地上突然有人喊:“呀呀!挠挠(挖掘机)焊(陷)进泥里啦!”

施工人员都靠近挖掘机作业现场,各说各的施救办法。

柳茂林:“这可咋办?”

吕毛毛:“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在工地上常见,你没经见过。没事,想办法就是了。”

工程人员甲:“拿吊车把它吊出来!”

当一台吊车开进作业点时,还没开始作业,也陷进泥浆中。从表面看,污泥是干的,可沉重的机器开进去时,随着机身震动,污泥渐渐显稀,而且越“逗”越稀。

工程人员甲:“没有别的办法,再往进开一台!”

当再一台开进去后,跟前面的一样,又陷进去了。

工程人员乙:“这样恐怕不行吧?”

工程人员甲:“我以前也经历过,没别的办法,再往进开一台!”

又开进一台,与前面的结果一样。

河岸上下,着急、互怨、泄气,各种状态都有。

人们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由远而近,有节奏的“突突”声随着一圈圈黑烟,渐显清晰,直至刺耳。

人们注意到,开拖拉机的正是令人头疼的薛仁富。大家顿时紧张起来。

柳茂林与吕毛毛耳语:“这是个赖皮!你千万不要接他的茬,有什么情况,我来对付。”

吕毛毛满不在乎地说:“不怕,多少年做工程冲冲杀杀,各种人等见得多了。无非是想讹点钱,要说茬子硬,他还能硬过专政机关?”

柳茂林:“什么意思?”

吕毛毛:“必要时必须报警!在中国最权威、最能解决问题的机关,支别的招没用!”

等薛仁富放好拖拉机走进作业现场时,人们都装作没看见,不搭话。

不久,范桂桂骑着电动摩托车过来,脸上洋溢着喜气,和人们招呼示意,她随车带着暖壶、纸杯。她放好车后,摆好纸杯,提着暖壶挨个儿倒出绿豆汤,又一一递给工地上的施工人员。

范桂桂:“热成这样,怕上火哩!看那嘴唇干的。”

人们纷纷感谢。

被冷落的薛仁富蹲在地上点着一支烟,狠劲地抽了一口。

薛仁富:“我说你们这是干啥,啊?吃铁屙斧子——长了个灰肚子,谁想的这主意,啊?”

人们一阵紧张。柳茂林沉不住气的样子准备说什么,吕毛毛暗暗地用指头抠了抠他的手心,意思要镇定。吕毛毛眉头紧锁,看薛仁富要唱哪出戏。

薛仁富:“你们没学过个别的,还没学过个物理?物理上咋讲,水有浮力,但铁器物件就不行了。泥水泥水,稀泥和水道理一样,也有浮力。你们不了解情况,这里的稀泥全‘圪逗’起来有七八米深。那吊车挖掘机是啥?铁疙蛋!往进开四十辆也不够往里焊(陷)。叫我说,用那比重小的木头吧,浮力大。这地方离铁路近,前些年替换下来的木棒榔(枕木)肯定不少,把那些废物弄些来,正好垫在泥面上往起飘机器!”

人们的紧张情绪瞬而消去。柳茂林、吕毛毛乐从心起。

柳茂林:“早听说你有点学问,看来学问还挺大!”

吕毛毛:“念书人就是灵泛,脑筋全是书给的。”

吕毛毛对工程人员说:“就依着这位大哥讲的来!”

施工人员调运废枕木。

施工人员将废枕木铺在车轮前,挖掘机获“救”。

第一台、第二台、第三台吊车相继获“救”。

薛仁富得意地抽着烟,斜瞅着欣喜的范桂桂。

吕毛毛:“我念书不多,可我敬佩念书多的人。”

吕毛毛来到薛仁富跟前,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吕毛毛:“有知识,呵!有知识。”

薛仁富:“瞎耍哩!”

范桂桂:“咦呀呀!大红公鸡鹐棉花——谦虚哩哇?啥时候学会的,啊?”

薛仁富:“大红公鸡夸光巴妞雀儿——你这挺会讽刺人哩啊!”

范桂桂:“咦咦咦!看那灰嘴!一句也不饶人,谁要是找逢上你,算是败了那兴咧!”

众人戏逗着,柳茂林走过来。

柳茂林:“大嫂,你俩咋还不坐一趟车啊?”

范桂桂:“谁坐他那烂片片车哩,突突突,忽颠颠,忽颠颠,还把肠肠肚肚颠出来哩!”

柳茂林:“这一前一后的还挺有次序的啊!”

范桂桂:“是那懒断筋勤快了一下,给我发了个微信,说要来‘视察’工地,问我来不,我咋能不来哩?你看这娃们,为咱能闻口好空气,清清亮亮地活几天,汗泊流水真受痛啦!咱给送碗下火的,该、该!”

柳茂林:“那你俩这……”

范桂桂:“没那因素,没那因素!我俩呀,就是逗个笑头,过过嘴瘾!叫他嘴上‘入法’(舒服)些。哈哈,嘿嘿!”

薛富仁:“看把你兴陶得?哼!”

范桂桂:“嘿?这老叫驴吊嗓子——没完没了哩啊!一刀上一刀下的。”

薛仁富再不做声,委屈、愿打愿挨式的幸福样子。

工地上的人们都笑了起来。

薛仁富弹了弹衣袖上的尘土,要驾拖拉机返回去,准备走时,扭过头来瞅了范桂桂一眼,问:“还不坐啊?连那电驴儿一起放进车斗里。”

范桂桂:“各走各的吧!还怕你拉到黑豆地里哪!”

薛仁富:“嘿,大寡妇!”

范桂桂:“咋?又骂人哩哇!”

薛仁富:“哪敢!”

薛仁富再不理会,兴奋地怪声怪气地唱着《挂红灯》:“七月里嗨七月七,二姑娘拉哈里哈……”他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消失在通往野狐滩村的乡间小路上。

野狐滩村西面臭水沟整治工地上,抽水机抽出的臭水被灌入大罐车里,一车接一车地拉走。紧接着,挖掘机把黑臭污泥掏到大敞车后面的车厢里。

“吕毛毛建工集团”部门经理:“这还真是个难题,进度太慢。”

郗怀国:“不怕慢,只怕站。只要匀匀称称地做营生,每天就都离成功近一天。”

邹正:“你们过去遇上这种情况咋处理?”

部门经理:“以前还没遇过这么复杂的情况。”

正说话间,薛仁富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

郗怀国一看到他就来气:“你个懒断筋,不好好在炕头上歇缓,又来捣啥乱呀?”

薛仁富:“这老汉老是这么不信人!我是来看我能帮点啥忙哩。”

郗怀国:“起开吧你!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把你还觉悟得!”

邹正:“能想出歪点子的人想正点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好吧,你就和咱共同想想,挖稀泥进度慢该咋解决?”

薛仁富:“这好办哇!”

众人:“咋办?”

薛仁富:“你们没看见?那挖掘机的爪齿间距宽,稀糊糊肯定抓不住,把那稀糊糊变成稠圪蛋不就行了?拉上些绵绵土倒进去一搅拌,然后再挖,肯定……”

众人:“好主意。”

按薛仁富的主意,两辆大敞车将拉回的干土倒进沟里,搅拌机来回搅拌了一阵,挖掘机一挖,进度成倍增加。

邹正、郗怀国和其他施工人员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进入七月下旬,野狐滩村西南臭水沟治理工程、污水处理工程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臭水沟污水已抽完,污臭黑泥也挖掘处理完毕。河壁都用石头、水泥等包砌。地埋式化粪罐(100吨,长10米,高3.5米)、调节罐(50吨)、消毒罐(50吨)、污水一体化处理箱等置放在那里。按这些物体的体积挖下了坑,单等铺好底子(混凝土、石子)后,就可以安装填埋了。

野狐滩顺义河河道拓宽浚河、固堤工地上。河道已经由原来的三米多拓宽为五十米,堤壁用石头砌至半腰。

傍晚,柳崖乡党委会议室,刚刚布置完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柳茂林、邹正望着陆续走出会议室的各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

柳茂林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

邹正把头枕在椅子顶上,两只胳膊分靠在背后的桌子上。

柳茂林:“咱们放松放松,回归一下自然人吧。”

邹正倦意难除的样子:“还真有点累,但一当着别人的面还必须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咱们这些人呀,真像个演员。”

柳茂林:“而且必须是演好戏的演员,时刻提心吊胆不能出一点错。”

正说话间,发现郗怀国立在门口。

柳茂林、邹正立即恢复了“领导模样”,几乎是同时问:“你没走?”

郗怀国十分理解他们刚才的状态:“我是觉得天很热,也热了好多天了,怕下雨哩!我活了这么多年,有个经验:这热着热着就要下雨,这阴着阴着就要放晴。下得小还不咋妨事,要是下大了,咱那工程呀……”

柳茂林锁起眉头,邹正意乱心烦。

柳茂林:“你就不能说句喜气话?麻烦得黑夜又睡不着了!”

邹正:“过哪道河脱哪道河的袜子吧!注意天气预报,做好防范,把危害降到最低。”

郗怀国:“要么这样吧,两位领导也乏困啦,你们先吃饭早点歇缓,我到工地上巡一巡,有啥猫耗耗(情况)了随时手机报告。”

柳茂林:“我看倒是你休息去吧,我们两个去看看。”

邹正:“正是!”

郗怀国:“你们当我就放心吗?走吧,你们开车拉上我,转一转,就当旅游哩!”

邹正说了声“那好”,一起来到轿车前。

邹正驾车,柳茂林坐到副驾驶位上,郗怀国坐在后面。

三人先来到臭水沟整治工地。

一辆翻斗车拉着砂子、混凝土等,倒进大坑里。等翻斗车走后,挖掘机用大铁齿刮开砂土堆,再往平刮一刮。

挖掘机作业完毕,四个民工跳下去,用铁锹扒拉着,要使砂土更平整。

连通的另一个坑已经铺好了底子,三个民工在铲和好的水泥,砌石头壁。

柳茂林来到坑沿前,邹正、郗怀国也跟过来,他们观望着初见端倪的工程,脸上现出快意。

柳茂林:“你们说如果下雨,该怎么防范就不会受损失?”

“那要看下多大!如果像1998年南方那大雨,没得防;如果是小雨也不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薛仁富来到柳茂林他们身后。

郗怀国:“又想来发啥灰呀?”

薛仁富:“你老汉就戴上那黑圪巴眼镜(墨镜)看我,出点主意就不行吗?”

柳茂林:“你别说,关键时刻,他还有点高见。”

邹正:“你说,如何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薛仁富:“我这不是从手机上看到了嘛,今天夜里,就可能下小到中雨。依我说,石头墙就不要垒了,黑夜下雨,勾缝的水泥着了水,再从边上灌下水去一下就塌了。把那大泵子准备好,一旦水憋起来,就抽出去。中雨憋起那点水,也抽得及。”柳茂林、邹正、郗怀国相视一笑,柳茂林:“这样行不?让工程人员考虑一下!”邹正、郗怀国会意地点点头,柳茂林说,“咱们再到河那边看看!”

顺义河野狐滩河段。

天渐渐暗下来,一台挖掘机停止了作业,驾驶室里亮起了灯。灯光照在司机黑瘦的脸庞上,显现出了他的劳累。他正在跟工地领工人吵架。柳茂林三人过来劝架皆无效。

领工人:“雨季前把堤做好皆大欢喜,你就迟收上一个钟头。完工了哪怕你白天睡黑夜睡,睡上他三个月。”

司机:“你也别在这里卖片儿汤,一个月了,连个镚皮儿(小钱)也没有,要是你,积极性也高不到哪里!和你说吧,我今天就是早收工呀!”

领工人:“就不能收!”

司机:“收不收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

领工人:“你这主意还挺硬啊?”

司机:“那要看工钱到不到位。到了,这阵子就发动机器;到不了,你骂也不行,打也不行。银钱养精神,这阵子没看到钱,也就没精神。收工!”

领工人十分无奈,眼巴巴地望着乡村领导。

乡村领导互视了一下。目光的交流,仿佛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柳茂林身上,他拨通了吕毛毛的电话,并以免提与其对话:“我说老同学,工人们挺辛苦的,咱们共同想办法。你能不能先给他们开上一个月资,给点时间,我也到县里争取。”

吕毛毛在电话那边:“我正好把款打在了几个外地施工的工程队,前几个月就中标的,没别的意思,请你理解。这样,再给我半个月时间,资金调转过来就好办了。半个月,就半个月!”

柳茂林:“你们都听到了吗?董事长答应半个月就给你们开资,所以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司机:“这些人的话还能信?反正我今天见不了真子儿(钱)就不加这班!”

三位乡村领导合计了一下,从自己身上凑了两千七百多元钱交给司机,“你先对付着。”司机颤抖着手接过来,“剩下的咋办?”

柳茂林:“半个月以后,吕董不给,大家都来找我要。”

司机开始作业,其他人也按部就班地赶工期。几位施工人员嘟囔着:“半个月见不到钱,以后再停工也不晚!”

西边的天空被一片黑云笼罩着,望不见山根。随着一阵闷热,黑云渐渐地往南移。北边的野狐滩灯光星星点点,西边的小城里却是万家灯火,在黑色夜幕的映衬下,别样一番景致。

郗怀国朝西南边望了望,念叨着民谚:“云往南,水推船。一会儿刮起风就下雨呀!”他对两位乡领导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先回去垫巴垫巴肚子,该干啥再干啥!”

柳茂林:“您岁数大了,夜里有什么情况我们看吧,您就早点休息!”

邹正:“就是。”

郗怀国:“那要个睡着哩!帮不了多还能帮个少,要苦就一起苦吧!我好歹还能给你们做个伴儿。”

柳茂林:“他一辈子的性格了,依着他吧!”

黑云由西北到西南再扩散到整个天空,风起雨来,由小到大。

令人焦心的雨越下越大,大地上到处是沙沙的雨声。

柳崖乡食堂里,简陋,但干净。

柳茂林、邹正、郗怀国心事重重地吃着面。一碗过后,炊事员再往他们碗里添饭时,他们都摆摆手表示不吃了。

柳茂林:“唉!好不容易砌起了一点坑壁,偏偏又下起了雨。你说咱咋就这么矛盾呢?论农业咱们盼雨;论到治理工程,咱又怕雨。这可咋办呀?”

邹正:“雨水将要带来什么后果,我们现在也无法估计。从目前两个工地的情况看,也没法预防,兴师动众也没用。河那边,刚刚砌了些石头包堤。即便全冲毁,损失也不会大到哪里;村西南,即便把挖好的坑塌乎了,也妨不了大事。大不过从头再来。依我看,咱们提醒施工方严密注意就是了;咱们都在这里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干事情,只是不要关手机,得到情况后,咱再到阵前也不晚。”

柳茂林:“那可不行,出点麻烦怕追责哩!你这个人心傻,大炮打过来也不误睡觉;我可不行,遇上这情况一秒钟也睡不着。”

郗怀国:“你们都年轻,我老骨头了,我去巡一巡、转一转,有情况就报告你们。这些天也熬巴灰啦,你们都睡吧!”

柳茂林、邹正坚决不同意,最后三人达成一致意见,分成两组巡视,直到雨停为止。柳茂林、郗怀国负责村边工地,邹正负责河道工地。

雨哗哗地下着,野狐滩村西南工地上,施工人员早已躲回驻地。雨天正是他们放松的时机。他们围在一起喝酒,说着洋相话:“你别说,那大寡妇年轻时候肯定像小仙女。能搂上一下,死了也不屈咧!”“看那圪羝,把你骚的!”“啊哈哈……”

见柳茂林和郗怀国都穿着雨衣过来,人们停止了说笑,互相碰着啤酒瓶,香甜地吃喝着。

郗怀国:“后生们,我给你们说个事,从今儿个的下雨情况看,是‘铺盖雨’,虽不大,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种雨,丝丝入地,咱们挖开的大圪巴(坑子),说不定要稀泥和回来哩!麻烦后生们醒睡点,聚了水就抽出去。”

施工人员甲:“给点加班费不?”

其他人互递眼色,有的还做着鬼脸,众人期待答复。

柳茂林:“那应该是吕董考虑的事吧?”

施工人员乙:“开工一个多月了,我们还没见到工钱哩!这不,喝瓶啤酒还得到小卖部赊账。将心比心……”

郗怀国:“没说错,后生们没说错!这样吧,咱们一码归一码,工钱的事,我听说吕老板迟缓点肯定要给,今儿黑夜这酒钱,我付!”

柳茂林:“我付!”

柳茂林拿出手机来:“谁加我个微信,我现在就给你们打过去!除了要出去看泵子、抽水的,只要别喝醉喝坏,你们今天敞开肚皮喝!”

郗怀国早已掏出两百元现金扔到酒摊上,“后生们甭嫌少!等到工程完成后,我们野狐滩全村人请你们捣(喝)烧酒。”

施工人员丙伸了伸舌头:“嗨!有啥不好意思,领导犒劳咱,咱就喝个满意!”他边拾起钱边说,“我给买酒去!”他还没迈出门槛,有人说:“拿上两袋子榨菜!看这口淡的!”人们好像忘记了疲劳,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柳茂林:“我看这雨量也不算小,恐怕工程坑里灌进的水够一抽了,先去一个开水泵的,再去一个看泵子的,倒班来。”

柳茂林、郗怀国领着两位穿了雨衣的施工人员往村西南的工地上走来。还在半路上,就听到工地那边传来“突突”的抽水机声响。远远望去,呈三角状的用椽木搭起的架子中央,上面盖有帆布,帆布下面有一盏电灯。昏黄的灯光照射着连起来的雨线,织成一面流动的光帘,格外美观。在靠近地面的光帘中,有一个人影穿来穿去,好像裁割着好看的光帘,但身影过去,光帘又恢复成了原样。看到这一幕,柳茂林等四人都觉得十分蹊跷。

柳茂林、郗怀国面面相觑:“这是谁?在干啥哩?”

走近一看,才见薛仁富开了水泵,把积到坑里的水往外抽。听着哗哗的水声,郗怀国不由地嘀咕,他与柳茂林耳语着:“这懒断筋也来学雷锋,谁知又要下啥套套,难说。反正我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能浪子回头哩!”

柳茂林:“人都是在变化着,也说不定哪根筋抽对了,就把懒变成勤了。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来,说不来!”

郗怀国冲着薛仁富喊:“我说懒断筋,你这勤快得叫你大爷我眼花缭乱哩!说吧,做好事有啥条件哩?”

薛仁富:“这老汉心眼咋比我还小哩?大道理我就不说啦,你看人家大寡妇,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是咱村的,每天给工地上送绿豆汤。咱本村的人该咋做还用你老汉推敲吗?”

柳茂林:“啊!有动力呢!”

郗怀国:“不管是啥根由,他能变好我心上痛快!”

借着灯光,郗怀国沿着新挖好的坑沿察看着,看哪里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一不小心,脚底一滑,他打了几个趔趄,滑倒在地。他下意识地往安全的地方爬,但在光滑的泥水里头,他手抓不住可以利用的物品,哎呦一声大叫,一骨碌滑下坑内。

见状,柳茂林等在场人尖叫着跑了过来。

野狐滩顺义河段工地上,穿着雨衣的邹正巡察了整个柳崖乡的施工点。他眼巴巴地看着白天刚砌好的石头堤护由于根基浅被洪水冲垮,心情虽沉重,但状态稳当,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天要下雨嘛!轮下干啥就干啥吧!”他又到工程队值班处看了看,嘱咐值班人员:“有什么情况就及时报告!”值班人员回应:“好的领导,放心吧!”稍倾,邹正驾车离开工地,冒雨直奔野狐滩村西南工地,本要接柳茂林回办公室休息。

野狐滩村西南工地,一群人正围在臭水沟周围,屏声静气地望着吊车长臂,长臂顶头吊着两个人。他们用麻绳捆绑在一起,随着机械的缓缓移动,往岸上安全的地方靠近。安全地带长满了黄蒿、青草、老牛草等,有双人床大的一片地方铺着麻袋片、塑料布,提着药箱、戴着听诊器的马医生站在跟前,等待急救。柳茂林来回踱着,一会儿搔搔蓬乱的头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地说:“不让他来,他定要来,你看看这事弄得!”

此时,邹正把车停在工地的平坦处,大步流星地走过人群这边来。一见他,柳茂林扑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像打碎了心中“五味瓶”似地大叫着:“哎呀,邹正!你说我咋就这么赖命呢?老郗掉进水圪巴(水坑)啦!要不是懒断……不,薛仁富想起用吊车救人,可就闹下天大的麻烦啦!”

邹正:“别慌!事已出了,咱尽全力做到最好。”

吊车终于把吊斗安全地移到救护点上方,随着钢丝绳“哧叭哧叭”的响动声,吊斗降到救护点上,人们随着围过来,一道道手电光集中在郗怀国和薛仁富这边。人们解开捆绑在他们腰间的绳索,脱下郗怀国被污水浸透的衣服,换上干的,并用毯子把他裹起来。薛仁富打着牙颤说:“我没咋地,快救老支书,他被臭水泡到半腰子好一阵!”马医生边喊着“闪开些,闪开些”边蹲下身来,把听诊器的胸体伸进郗怀国的胸部,用耳体认真地听着:“这老革命命真大,心跳挺有劲儿!”人群里叽叽喳喳地吵着:“还是叫救护车,送医院吧!”当马医生用手扒郗怀国的眼睛时,郗怀国现出笑容,嘴唇颤抖着,声音弱小:“玄乎啥?我哪里也不去,送我回家,喝口热姜汤就好啦!想见毛主席还早着哩!”见郗怀国无大碍,薛仁富不服气了:“啊?你们就不管我啦啊?拿些干衣裳来!”人们这才觉得慢待了他,帮他换上干衣服。

应郗怀国的要求,众人把他搀上车,准备回家。见薛仁富失落的样子,他就招呼着:“走吧!你也到我家喝碗姜汤去。”柳茂林心神不定地对邹正说:“把一个大老汉弄成这样,咋向人家家人交代哩?”邹正安慰说:“事已至此,说啥也没用,老郗不是咱们推下去的;再说,他作为支部书记,关键时刻也应该到一线了解情况。这样吧,你回乡里放心放意地休息去,我送老郗回家,有什么情况我来应对!”

柳茂林:“你这样,我倒是有了底气。要去咱俩一齐去!”

郗怀国的家,简陋而整洁。三间正房,两间南房,院里种着西红柿、豆角、白菜等。一棵苹果树长在院墙的边角旁,高出了豆角架和其它蔬菜。这些,都在这个农家小院显得井井有条,生机无限。郗怀国老伴和家人早把院里和家里的灯打开,把这里照得温馨柔和,蚊虻们借灯光在院子的上空一团一团地打着旋儿。当人们搀着郗怀国走进院里,老伴迎出来不停地责怪着:“你个灰老汉!还当你青头嫩面哩啊?叫你再能耐!叫你再能耐!俺可是叫你往死里气呀!”柳茂林的右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邹正的左手,随着郗怀国家人进入东厢房,一摸炕头,热乎乎的。

柳茂林:“大婶你看,老郗是个要强人,定要去。我们本来叫他回来休息,可他……”

邹正:“跟书记没关系,是我没有想到这种后果,全怪我没有坚决反对,有什么不好是我没考虑周全。怪我吧!”

郗怀国瞪了老伴一眼:“快熬点姜汤,有啥事理可分剖哩?你要是叫俺迟喝了姜汤闹出麻烦来,俺可跟你没完!”

老伴气咻咻地回道:“就能在我跟前耍权威,有本事你就把那懒断筋骂上一顿,看人家不揭了你房顶!”

郗怀国瞟瞟还在院里的薛仁富,又使劲地对老伴儿使眼色:“咦咦咦!闲不下你那张嘴啊?”老伴顺着他的眼路往院里一看,差点惊得喊起来。郗怀国谨慎地朝院里的薛仁富喊了一声:“大侄子啊,也进来喝碗姜汤吧,今儿黑夜你可真救我来!”薛仁富边往屋里蹭边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年俺的名誉坏啦,就是吐出真红血来,也叫人当苏打水哩!扭转个看法难哩!”

过了一阵,郗怀国老伴把多半盆子姜汤端进东厢房,放在炕上,用勺子分舀到大碗里:“受了寒自个儿取着喝吧!这可是祛风寒除湿气的好东西。”

当郗怀国端起一碗刚喝了两口,薛仁富毫不客气地端起一碗喝起来:“嗨,好东西!上下通气,入法入法(舒服)!”

喝下一碗热姜汤,郗怀国的气色渐渐地缓过来,他招呼着大家:“没事啦,谢过大伙儿!时辰不早啦,你们都回去歇息吧!”马医生说:“看样儿就是没事啦,那我也回呀,有啥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夜里不关手机。”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家里只剩下郗怀国和老伴、柳茂林、邹正、薛仁富。

郗怀国:“我说仁富大侄子,你这好行为叫俺怕哩!你说哇,有啥要求就直说,俺看达到达不到?”

薛仁富:“俺不拐弯儿,要说图个啥要求,就图展展豁豁地做个人!”

郗怀国:“真话?”

薛仁富:“没假!”

在场人都用十分欣慰的眼光看着薛仁富,他笑笑又端起一碗姜汤:“再喝一碗行吧?”

郗怀国:“两碗也行!”

一家人会心地笑起来。

郗怀国:“不早了,你们都回吧,天明了我还是个圪铮铮的老汉。”

柳茂林:“真是不好意思,大婶您……”

邹正:“跟书记没关系,有什么就朝着我来吧!”

郗怀国老伴:“你们这是哪里话?遭逢上他俺啥都认啦。就是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沾不着,他早就写下遗书。今儿个这事情怕死个人咧,俺就把他的遗书叫你们看看吧!”

她从堂屋的梳头匣里取出一个未封口的信封,老泪纵横地递给柳茂林。柳茂林用颤抖的手取出来,泪眼模糊地看着,邹正、薛仁富也情绪激动地凑过来。

郗怀国遗书,俺本来是个瞎汉,还是上过几年夜校,认得几个字,现今写下遗书:俺已经七十大几古来稀了,今后凡在工作中不管出现什么生命上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俺是共产党员,整个人给了党命给了人民。有什么生命危险,都不许麻烦任何组织任何人,按照简单的礼序打发埋葬算了。郗怀国,2017年3月立。

七月中旬,某市各县(区)的治理顺义河工程全面推进。沿县(区)的顺义河河道被拓宽,河堤得到整修,堤上沿河筑路,路边都植了树。

野狐滩村西南工地上。

时近中午,柳茂林、邹正正合计着到其它村里检查脱贫攻坚工作,一辆越野车来到工地。他们寻车望去,市委书记、市长、县委谷书记相继下车,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到这个全市基础差、工程量大的工地现场推进。他们踩着污黑的泥土,几次用手捏起臭不可闻的取样瓶观来查去。施工的人们窃窃私语:“咦!好几回咧,这大书记拿起取样瓶看,那东西臭的哟,连咱们都躲得远远的。”“现在的领导都是装出来的!”“你说得也不对。就说是装,能装一辈子也不赖,也是个好领导!”

县乡村领导都跟过来,市委书记又捏起取样瓶观来察去。

柳茂林悄悄捅了一下邹正:“这老汉来了好几回了,来前没跟咱打过一次招呼,对咱们也太不信任了!”

邹正:“嗨!炕上往地下圪擦(挪动)——自个儿是自个儿的做法。人家就是这样的工作作风,没啥不好的!”

市委书记在听取了县乡村三级领导的汇报后,指着立在施工现场的进度牌问柳茂林:“你能保证七月底完工?”

柳茂林:“这……”

邹正:“是这样,我们那只是预估,未知的因素太多,有些设备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到位。牌子上写的只是个计划,叫我们保证不敢。”

显然,市委书记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当着同来的市县(区)的主要领导、村民们、施工人员的面,他一字一板地说:“既然是不敢保证的事,就不要写到进度牌上!写上去就是对老百姓的承诺。我们不能欺骗老百姓!”

柳茂林不自然地摸摸沾满汗渍的脖颈,邹正则是睃着他笑。县委谷书记靠过他们来安慰说:“你俩不要有压力。你们先说上个能完成,再努力不就行了?非得当着众人挨批评?”

邹正:“哪能那样?一旦遇个特殊情况完不成,岂不是欺上哄下之‘罪’?”

谷书记:“行啦行啦!真是些较真不拐弯儿的主儿。”

邹正:“不能确定就是不能确定,只能力争。咱们只能好好做吧!”

之后,又下了两天雨,好在没有连着下。

七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市委书记又利用星期日来暗访,见乡村领导都在工地上,他问:“进度怎么样?设备什么时候到?”

柳茂林:“进、进度还……”

邹正:“以往的进度都能按计划达到。设备明天到,进度问题主要是看下不下雨。雨季我们不敢挖坑,怕出水,设备一回来就挖!前几天挖得早了,逢上雨大,差点戳下大拐(闯祸)。”

市委书记:“那天的事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很感人的!”

柳茂林肩膀靠了一下邹正悄声说:“老汉对咱这里的进度还不放心!”

邹正:“是啊!咱们争取早日完工,那一天他总该放心啦!”

望着市委书记离开时疲惫的样子,柳茂林嘟哝着:“不能再让老汉操心啦!”

又下了两天雨,停工两天,设备仅仅比计划晚一天到。

七月二十八日清晨,野狐滩村西南工地。

施工人员又在塌陷了的老地方为设备“量体挖坑”。坑虽挖好,但很快溢满了水。施工人员议论着:“本来就地表水浅,再加上这三天两头的下雨,这地方成了泡在泔水锅里的烂搌布,一摁就是水!”“用水泵抽也赶不上趟,刚抽得见了底想把这大罐子放下去,嗨!水又渗出来啦,这不,空罐漂浮起来啦。啊呀!真也奇怪。”“两天过去了,就叫这症候误了工期。他妈的脚后跟!”“这好比外国人吃高粱面哩——干着急没办法。”“唉!这技术人员也没啥技术,这种时候跟咱这受笨苦的人差不离。”

柳茂林、邹正在工地上急得团团转。

柳茂林:“邹正,这可咋办呢?”

邹正:“别急,办法总是有的。”

柳茂林:“等有了办法,早就误了四月八,工期啥时候才能完成呢?还不得挨领导的骂?”

邹正:“领导骂是小事,还能把你头上骂起个泡?关键是拖延一天就有一天的费用,怕吕毛毛加大成本受不了咧。不过这人还是挺好共事的,你看那价值三十多万的污水排水管子,埋到地下后没几天,看到回填土遇雨有塌陷,没用咱们督促,人家二话不说,就叫工队在短时间内把管子挖出来扔掉,又花了三十多万元从山东进了管子。这一次埋好,又下了多少场雨了,也没出现啥情况。人家一下就亏了三十万。越是这样,咱越觉得不好意思。”

柳茂林:“你就不说靠上咱顺义河岸的肥土土,他得了多少利啊?”

邹正:“话也不能这么说……”

薛仁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跟前,紧接住邹正的话茬,为吕毛毛鸣不平:“乡长说得对,咱们乡、咱们县有多少靠肥土土养胖了的人,又有多少人愿意揽咱们的工程?”

邹正:“咦呀!一到关键时候就来个关键人,你这鬼点点多咧!你说这大罐埋不下去该咋办?”

薛仁富:“办法倒是有,就看准说不准说!”

邹正:“准说。说吧!”

薛仁富:“先让人家技术员拿方法,人家没有或方法使不上,咱再说!”

邹正:“不妨事,谁也灭不了谁,咱只说能办了事。不怕,我这就给吕董打电话!”

邹正拨通了吕毛毛的电话:“呀,吕董吗?咱这罐子下不去你也知道,我这里有个人能给解决了,你的技术员不会在意吧?啊啊?好!就这样办。”他又转向薛仁富,“有啥能耐你就施展吧!吕董说了,成功了还要给你点待遇哩!”

不知不觉间,送绿豆汤的范桂桂来到工地,她接住邹正的话说:“呀呀呀!一丁点点小技巧,还要个啥待遇呀?”

薛仁富:“哟哟,屎巴牛跳墙头——还不显你那条黑腿腿哩,好像你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啊?”

范桂桂边往施工人员手里递装有绿豆汤的纸杯,边调侃薛仁富:“我比别人差点,比起你来我就好像圪僦在那恒山圪蛋上,你哪,大不过就在那圪巴巴里。”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

薛仁富:“不跟你这女片子瞎撩逗啦!办正经事呀。”

薛仁富转向柳茂林和邹正:“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就给布置呀,要是……”邹正打断他的话:“咋就信不过?你该咋办随你,我们配合!”柳茂林附到邹正跟前悄悄说:“我还真信不过他!”邹正用肘子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闲言。

薛仁富:“怎么样?你们看我说得对不对。要是不对,我也就不显这个奇能咧!咱没经见过别的,可用酒壶子热过酒吧?你看那空壶子往热水里放,一下就漂得跌倒了,灌上一截酒,高不过热水不倒了,但沉不下去,要是灌满了酒一下子就沉到底啦。这实际上是个物理上的力学、浮力问题……”

邹正:“你就别讲经说法了,该咋办就咋办吧!”

范桂桂:“还不怕他混散班了啊!”

薛仁富:“抱着夜壶品茶哩——全是些尿骚味!”

范桂桂:“你个爬肠(倒霉)猴,又骂人哩啊!再说一遍。”

薛仁富:“我说你抱着酒壶品茶哩——全是些烧酒味!”

人们都笑起来。

范桂桂:“你那玉茭叶舌头软油糕嘴,谁也说不过你。快办你那正事吧!”

薛仁富:“要是相信我,就把那大罐灌满水,再拿吊车往下放,保准漂不起来。”

工地上,薛仁富指指划划,施工人员按他的要求,一百吨的化粪空罐里注满了水,再用机械吊起来,随着起吊机械、钢丝绳等刺耳的声响,化粪罐被放进挖掘好的大坑里。罐体沉下去的同时,坑内的臭水“呼”地溢出来,流进清理中的沟内。

成功使工地上群情激奋。

七月三十日,这项被市委书记牵挂的工程终于竣工,比计划提前一天。

八月二日设备调试到位,污水直通县城管网;雨水通过另一条管道也能直接排放到渠里,可浇田,也可进入顺义河。

八月三日下午,市委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来到工地,原来全村最脏最臭的地方整饬一新:下面埋有各种玻璃钢罐和管道的地表上建成了野狐滩村“党建广场”,广场前铺着方砖,正北面新垒起的一面墙上画有一面鲜红的党旗,上面书写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八个大字。墙东面是新落成的党支部、村委会办公室,院里栽上油松、扁榆等各种树木。东面建起一个卫生院。郗怀国介绍说:“拆迁时马医生带了个好头,咱不能叫这种人吃亏,拆他一间,现在还他三间,不过产权是咱村集体的,这也正好给本村和邻村人看病提供了方便。”

组织部副部长感慨地说:“我这是受书记委托来看进度的,他今天出席重要会议不能来。在他心目中,你们十号完工就行,提前了十天。是这样,书记每天都要看全市的工程进度表,从八月一日起,他就看不到你们这里的情况,以为停了工。”

邹正喃喃地说:“我们还以为完工了也就万事大吉了,还报啊?”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你们这些人真是实诚到家了,怪不得书记在大会上表扬你们,说你们挨批评也没怨言,不解释。我今天给大家带来个好消息,全市的总结大会会址就选在你们新建成的党建广场上!”

众人一阵欢呼。薛仁富:“铁棍杵钢板——打硬了哇!”

十一

改造后的野狐滩村街道整齐,人们自发修建了统一形状的门楼,安了红油漆大门。许多家的门楣上写着“紫气东来”“日新月异”“万象更新”等吉语。

清晨,喜笑颜开的人们围着老支书郗怀国说着开心话,老年人跟他戏逗着。

“老灰猴,等你死了,我就出钱在这党建广场上给你塑个像!”

“这好事办得呀,嗨!你啥时候走了,给你烧纸的人要排队哩!”

“你这个村支书当得是在全县立了牌啦!”

郗怀国:“将来人们咋对我,我无所谓,主要良心里没害上疮,心里就平衡啦!实际上,人这一辈子也就是找寻个平衡,乡亲们过好了,党员们就该是这么个求盼。”

人们都三三两两地来到郗怀国跟前。

郗怀国:“要说这次把咱村闹腾好了的功劳,远处咱不说,近处,这薛仁富的功劳就比我大!人家办了啥好事大伙儿都知道!咱乡领导还给他申报见义勇为人士哩。”

薛仁富:“不敢当,不敢当!你老汉不拿赖眼光看我,就烧高香咧。”

人群中哄哄吵吵,有人正要跟薛仁富搭话,他的手机响了,是范桂桂的视频电话,他赶快跑到没人的地方,与范桂桂视频连线。

薛仁富:“你这神神叨叨的,咋了?”

范桂桂:“你不要走远,我想到你家里坐一会儿。打交道这么长时日啦,我还没登过你家门哩。给我微信里发个位置啊!”说完,不等薛仁富再应答,她就把视频关了。

薛仁富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灰老板,想跟咱要好哩!唉,可惜咱……”离开新落成的党旗广场,直奔自己家里来。

野狐滩村东面,整修一新的街道,坐北朝南的一处院落,大门新换了,门楣镶着瓷砖写有漂亮的欧楷字“绿水送吉”,落款是取法二王的行书体“戊戌秋薛仁富书”。

院子里刚长的菜有芫荽、小白菜、菠菜等。三街正房除了东边的一间有火炕饭桌等,其余两间都摆了旧课桌凳,桌子上有毛笔架、砚台、米字格习字毛边纸。窗玻璃上贴着“书法培训”的字样。

按着微信上的位置标识,骑着电动车的范桂桂找到了这处院子,薛仁富早已迎候在家门口。她新奇地东瞭瞭西望望,吃惊地说:“呀咦!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懒断筋哩,看这收拾的,比那宾馆还整齐哩!人不可貌相,顺义河不可斗量。呀呀呀!俺早就看出来咧,你这人是个做大事的!”

薛仁富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看把我夸得往南天门上飘呀!进家吧,咋不咋先喝上点水。”

范桂桂大大咧咧地走进屋来:“呀呀!早看出你是个喝墨水的,有一肚子文化比有一万个金元宝也强。你这是教写字呀哇?俺今儿来主要是想给你洗涮洗涮,拾掇拾掇家。嘿呀,可比我整饬得好哩!”

薛仁富不自然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是咋啦,一想到你,我就忍耐不住勤快点,这拾掇得还将就吧?自从跟你交往上,啊,咱可是微信联系得多,要说单独接触,咱这才是第二遭,头一遭是你昏倒去医院那天。不知咋的,自打跟你……啊……呀……”

范桂桂脸上倏地飞上了一抹红晕:“咋?牙疼哩啊!往下说。”

薛仁富:“我一直在想,看人家大寡妇……”

范桂桂生气地狠狠举起了拳头,轻轻地落在了薛仁富的胸上:“把你个狗嚼烂搌布的,咋还叫俺这个,寡妇咋了?一没偷,二没抢,三没要男人,咋了?”

薛仁富:“我是说论生活你比我难得多,但你从来都是乐哈哈的从来也不懒信(失信心)!跟你相比,我还算个男人吗?”

范桂桂:“咋?不是个男人莫非是个二厶子、宦官,蹲下来尿的吗?”

薛仁富:“难听死啦!可你这话生动。你要是念上几年书,就会写小说,语言生动。”

范桂桂:“别跟我咬文嚼字,我这个人说话不好藏着掖着,你懒断筋因为我脱换了个人,想和我那啥那啥了!你也有话明说,咱们都是过来人,就不放那个扭丝儿屁啦!想那啥,咱就明展大亮地,登上个记,合理合法地睡到他一搭来。你要是瞧不起俺,俺也就了了那般心事咧!”

薛仁富:“啊呀我的妈呀,幸福来得太叫我措手不及了!”

范桂桂:“呻疼吟患的,叫唤啥?我可不是你妈,至多能给你做老婆!”

薛仁富:“唉!不是……”

范桂桂:“不是啥?”

薛仁富:“实话说吧,对你没那个意思的时候我才能说些个没尸首的洋相话,对你有了那种想法后,倒是啥也不敢说啦。能有个你陪伴我,那咋要个好哩。”

范桂桂:“那你不嫌我文化不高?”

薛仁富:“一颗善心比啥也值钱,你给工地送绿豆汤,扛苦的谁不夸你好?”

范桂桂:“你看我这黑的,你就……”

薛仁富:“嗨!你年轻的时候是咱这一带有名的美人,现如今也不寒碜。黑,那是你野地里劳作,风吹日晒成了这样。在家里荫上三个月,嗨,保准还是那白生生、水灵灵,身条条勾住那大后生。你白,是那白莲花;黑,也是那黑牡丹。”

范桂桂甜蜜地瞟了对方一眼,略带娇气地说:“俺就爱见你这文化人,骂人也是文化,夸人也是文化,跟那瞎汉不一样!唉,俺哪有那在家里荫三个月的命哩?天生的苦难人,好不容易过得好一点,可那死鬼,每天就喜欢捞着吃那臭河湾里的鱼,就上点高度酒,硬是吃出了毛病,得了个癌症,后悔咧,也没治咧。丢下俺母女俩,受的那苦就没法说啦!市里这工程,俺拥护,河湾里生出的再不是毒鱼啦!”

薛仁富:“你要是嫁过来,我给在外面受,你在家里荫着。啥时候你荫白啦,我每天看你一阵阵就能醉了呀!”

范桂桂:“你真会说话,这一场文化雨,算是把我这心窗纸潲塌啦,心毛霍乱(不安)得还挺没情由哩!你就不意思意思吗?”

薛仁富不自然地搓搓手,咕噜咕噜地咽着唾沫:“你看是这样,好不容易这治河工程给了我个表现的机会,转变了人们对我的偏见。再说,我这人只是嘴灰,实质上一点儿也不流氓,那天背着你到医院急诊室,说实在的,脊背上是有点感觉,可立马一转念,硬是强迫自己消停了那感觉。等到咱正儿八经地登记了,嗨!咱红火上那狗的三天三夜。今儿个,咱就拉拉手吧!一步一步地来,啊?一步一步地来。”

范桂桂羞涩地伸过手来,薛仁富颇为不好意思地握住。

薛仁富:“咦呀!这还挺有点湿土土气哩。”

范桂桂:“看那灰相!那咱就择个日子吧!”

薛仁富:“择啥日子哩?十月二号全市治理顺义河总结表彰会在咱野狐滩召开,全市来说,还有比这个日子更好的吗?咱就选在这一天让你过门,全市给咱贺喜哩!”

十月二日上午,整修一新的野狐滩村。

新建的党建广场上,摆放着一排桌椅,党旗上方挂着红底黄字的横幅“全市治理顺义河总结表彰大会”。

村民们一早就往广场上积聚。上午十时整,市四大班子领导、各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全市沿顺义河的各乡(镇)村的主要领导一应到齐。

秋风轻拂,花草树梢微微摆动。

长天白云,阳光灿烂。

随着主席台上的一声“全市治理顺义河总结表彰大会现在开始”,鞭炮齐鸣,锣鼓声响起,会场上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邹正捏了一下柳茂林的手,“听说薛仁富和范桂桂也举办婚礼呢,估计这个会散后正好是婚礼开始的时候,你看咱俩还有老郗是不是去祝贺一下?这两口子都是咱这次会的表彰对象,男的还将被授予‘见义勇为’先进人物哪!”

柳茂林:“你们俩去吧,我就不用了!”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两百元钱,“你代我去上点礼钱,表示祝贺。”

邹正:“也好!”

中午十二时,薛仁富院里,一通旺火点燃,发旺火的人又在上面浇了胡油,一条火蛇“哧嚓”一声窜到了空中,加上炮仗声、欢笑声,一片祥和而热闹的景象。参加完总结表彰大会的本村人几乎都来了。邹正和郗怀国随着人流来到大门前,被贴在门框和门楣上的对联吸引住了,只见上联是“治理河道污水返清流”,下联是“诚心为人花发结良缘”,横批是“花好月圆”。

邹正:“有意思,别人编不成这样,肯定出自薛仁富之手,才人啊!”

郗怀国:“歪风邪气把个人毁啦!当年要是上了大学,说不定干啥体面事哩!”

屋里,薛仁富穿着蓝西服,打着领带,盘腿坐在炕的正中间,向前来瞧热闹的人打着招呼。范桂桂坐在小炕桌旁边,头发显然焗过油,忽闪着一双大眼,满脸喜色。墙上挂着《牛郎织女》的画儿,更增添了相亲相爱的气氛,不知是谁的安排,村里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薛仁富喜爱的《挂红灯》小戏曲,把婚礼的气氛推向高潮。

小小的院子仿佛变成了戏场,哄哄嚷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邹乡长和老支书贺喜来啦!”薛仁富夫妇赶忙迎出门来,握着乡村领导的手。“你们这样看得起我们,真是烧了高香!烧了高香!”邹正高声说:“我们不会忘记每一个为治理顺义河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今天我代表柳书记和老郗一起来祝贺他们的婚礼,同时也是感谢他们的辛勤付出!怎么样,大伙谁能给出个节目?”猛然间调皮滑舌的村民甲拨开人群,打开一个圆场子,抬起两只细长胳膊,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叭叭”地拨着,有板有眼地说起快板来:

八月十五九月九

河清岸绿有劲头

别的事情咱不说

就说桂桂和仁富

惠民工程牵了线

光棍寡妇变成老两口,老……两……口!

他的快板还没表演完,人们便海潮般地大笑起来。笑声未落,站在小屋地中央的村民乙双手一挥,高喉咙大嗓门地说了一句:“让新郎新娘说说恋爱经过!”年轻男女齐声附和:“好……”

薛仁富和范桂桂被这一军将得脸红脖子粗,你看我,我瞅你,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村妇把手一摆,说:“根底根由俺全知道,日后要给你们讲得不想听了才算哩!我看今儿个就这样吧!新郎新娘和亲朋们都入席吧,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应付咱晚上来耍笑、闹洞房!”

人们这才陆续散去。

邹正与郗怀国边往停车处走,边津津有味地交谈着。

郗怀国:“刚才咱俩都尝了人家的喜糕,暂时也不怎么饿,我家本来也要吃糕,今天是个有意义的喜日子呀!我给我老伴打个电话,叫她等咱们回去再开饭。不知咋的,我这阵子兴胜(兴奋)地就想到咱们整戳(整治)过的地方看一看。你开车拉上我,到那河湾里看看咋地,了了俺的心事!”

邹正:“你别说,我也挺激动的!”

邹正开车驶向村南的顺义河段,车窗外的丰收景色呼啸而过。

车在河边停下来,先跳下车的邹正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将郗怀国扶下来,郗怀国的胳膊从他搀着的手中抽出来:“不碍事,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哩!”

他们沿着河岸上刚修好的路边走边感慨万分地交谈着。

郗怀国:“闹好啦,真正是闹好啦!等到三两年后路边这树长高了,地上配上花花草草,河里流上清水,妈呀,那可是比画儿也好看!”

邹正:“咱们这里是大河的源头,治理好了再带动沿河的其它省市一齐治理,这条河就污水返清喽!到那时,我搬上你,带上水壶,带上干粮,就沿着这条路边走边看,那才叫享受!”

郗怀国:“我要是赶不上那一天,死后就埋在这河边,坟头前立个碑,就刻上‘护河鬼郗怀国之墓’。背面碑文刻上:‘谁敢污这条河,我就给你托梦,叫你做噩梦,吓得你不得好睡!每夜就这么整戳(欺负)你,看你还敢不敢发灰?’人们糟践这条河,那是糟践自个儿啊!”

邹正和郗怀国的背影渐渐地融进五光十色的秋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