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诗选

2021-11-11 17:36李峰
火花 2021年1期

假寐

在彻夜无眠和熟睡之间,生出

一条似睡非睡的缓冲带,我把它

谓之假寐。深秋之夜,我就睡在

这似醒非醒的尴尬年龄上,挣扎

比梦真实的是,曾与我有关的一个名利场

正发生坍塌。飞石翻滚之下,比我

睿智的是眼前出现了一条醒着的下山小路

这时,窗外已是秋雨绵绵,每一滴都是那么清醒

有多少的是是非非,被一场一场的秋雨覆盖

又在一个又一个假寐的秋夜醒来。辗转反侧

之后,我看到,秋风中摇曳的,都是一把一把的

衰草,正眨着惺松的眼睛,迎接一场大雪的到来

遇见,都将成为一座老房子

院子里的鸢尾花,只在三月盛开,那是

父亲为我种下的。每年鸢尾花开时

那些紫蝴蝶一样的花瓣,都像是

父亲在呼唤我的乳名。这之前和之后,我

还会一个人翻看那些黑白老照片、尚有墨香

的信件,还有每一次道别的疼痛。这些

宛若用旧的时光里,飞来飞去的黑蝴蝶、白蝴蝶

父亲已走远了。我们一起住过的老房子

天阴时,房顶会在我眼里漏雨;雪天

中,我把老房子烫成一壶老酒。这些年

我再也没有拍过黑白照片,收信

的邮筒已烂成一把衰草,更不敢

迈进那老房子,生怕揭起一块一块的伤疤

一叶有千裂的春羽,有一枝

发黄。恍然间,季节已进入秋天

那些苍翠欲滴和繁华怒放,仿佛

一瞬间,已开始褪色,或者泛黄

我盯着那枝发黄的春羽,眼睛里

朦胧着流逝的时光。在这秋日

那黄色依旧神彩奕奕,我不忍

摘下它的理由,怕往事也生出千裂

连绵的秋雨后,遍地是青苔。秋阳

之下,更多的绿色更加饱满,而每一片

黄叶,都在讲述一个华彩转身的

故事。余生中,我在收纳着日子里的春羽

对一扇小窗,我有多么的依赖

一声鸟鸣,黑夜被拒绝,黎明开始

一天的心动。在几片茶叶的沉浮中

渐渐隐去日子的锋芒。一壶老酒仅仅

是一间遮风避雨的茅屋。夜色中,我用

比黑更黑的眼睛,埋葬那些晃眼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生命里的窗户,注定必须

每天推开。现在我才明白:痛苦是关起

窗户的黑暗。对一扇小窗,我有多么的

依赖。如果俗到毕生只能做一件小事

我宁愿每天推开几扇小窗,直到关起墓门

雷雨

炉火中,一把锤炼已久的刀,瞬间

开刃,寒光咄咄逼人。一个预谋的

披露,证词掷地有声。酝酿的结果

都有意想不到的杀伤力。比如雷雨

我把它比作是雨中的汉子,瓢泼间

大声捍卫着不死的爱情。相对于那些

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我更乐意

在一场雷雨中交出灵魂,哪怕遍体鳞伤

从由远及近的雷声里,我为每一次的

软弱都撑起一把伞,那是一些需要

避雷的伤疤。电闪雷鸣之后,我与这尘世

已做了一次了断,达成了一轮新的和解

买刀

新买的一口厨师切片刀,用指头

掠过刀刃,有钢水哗啦的脆响

我想在游刃中,让每片里脊都长成

蝴蝶的双翼,腰子在失血后也能开花

就在我操刀大显身手的时候,那利刃

伤及了我的指头。隐隐作痛中

我看到有人在暗处幸灾乐祸,那么多的

流言蜚语都长着刀一样的翅膀,飞跑

事实上,我总是在一杯酒里装做醒着

用一帘雨梦模糊着褪色的

往事,用一个错误覆盖另一个错误

渐渐失血的路上,我在数点着买过的那些刀

夏日

最好是一个人在一条林荫小道上行走,合抱

头顶以上的树冠,那是一扇会呼吸的

天窗。或有一丝光亮穿透,仿佛我为小道

佩戴的一枚钻戒。与我平行的那些

锦带花、绣线菊、金丝桃,开花时

犹如我的几个知心朋友,如果是绽绿

那就是递在手中的清茶。蛰伏的草丛里

几只麻雀蹦来跳去,多像几个幽居的隐者

雨后,清凉的气息把往事串成晶莹透亮的

水滴。瞬间碰落在地上的,只是一次会心的

微笑。而我的视线里,刚好路过几枚安静的

枯叶

以草的名义

踮起脚尖朝着天空的,是麦子

在短暂的一段流金岁月里,暴毙于

一把镰刀,苍茫间,空留下无数

断头的尸体。更多的辉煌是被草菅

宿根而生的草,以卑微孕育不死的

灵魂。土地是它的胸腔,装有百万雄狮

在那些被忽略的青草味中,每一片草叶

都似一只张开的弓。活着又何尝不是

一株草能把一个花季邀请,一块草坪

是一个生命的道场,而一片草原就是

蓝天白云的地毯。在麦穗飘香的时候

以我草木之人的身份,余生能否落为一粒草

有太多的柔软需要废旧

那些年里,用一把锉刀反复打磨

尘世中的高声喧哗。散落的碎屑

铺成一条路,行走时,锉刀钝锈,却

高高地悬着戒尺。一边废旧一边庄严

闲置了多年的一架空鸟笼,曾经居住过的

鸟儿早已失声,而我总是不忘在它用过的

水罐里续水,生怕干枯了那份情缘

还有剩下的几颗米粒,那就是一段乡愁

有太多的柔软需要废旧。精疲力尽的

时候,杂念掏空的粉身碎骨。事实上

我只是一个废墟上的守护者,一边坚守

一边废旧。任凭那锉刀和鸟笼越来越生锈

戏说体检

摊在我面前的一堆体检报告,个个

都青面獠牙,如黑暗中的磷火,寒光逼人

腔隙性脑梗死,把那几根思想的

管子,腐蚀的锈迹斑斑;双侧甲状腺

节结,在我的免疫领地中,野生出两颗

凶恶的虎牙;脊椎、颈椎一刻不停地飘着

大雪,意志坍塌,悲壮痛苦的像一把泥泞

此刻的我,多么像一架服役多年的机器

拆开的零件里:血压还在为一句誓言鼓劲

血脂在锅碗瓢盆里搅着稠稀,血糖

饱满着时光的甜蜜。至少,我还是个有情有

义的汉子

念草民日日眷恋饭钵中的每一粒黍米,用

千疮百孔撑着日子的大伞。余生,我必须要

在每次体检里,叩谢苍天仁心,给了我一颗

最好的心脏

固定

紫兰色的鸢尾花刚开,瞬间,那花朵

就衰老成倦缩在一起的黄昏。曾经居住

过的老巷,门牌褪色,虚掩的门比松动

的牙齿,更漏风。从前,总是虚弱得没有耐力

行走中的骨骼,如一架用旧的风箱,再

使劲也吹不出一膛旺火。黑暗中,散落的

是一地鸡毛的日子。不经意间的推推搡搡

拥挤总是那么麻木,一转身,时光已人走茶

能固定的东西太少了。这些年里,我总是喜

种养那些四季常青的树木,生怕坠落的一片

花瓣,伤害的我披头散发。更多的时候

我会用座机打母亲的固定电话,报一声母子

平安

我想有一尾鱼的名字

嘴偏在左边或右侧的,在鱼市称

多宝鱼,听起来就让人上心。头宽大

而扁平的,浑身无小刺,只因肉质细腻

被尊为笋壳鱼。穿金或戴银的,那是

金鲳鱼和银鲳鱼。我们说耷拉着一副驴脸

样的,也能叫马面鱼。至于那身染雀斑的

有强悍的老虎斑、东星斑,娇媚的是

瓜子斑。即使是平头百姓餐桌上的鲤鱼

也活在一个鲤鱼跃龙门的传说中。如鱼得水

总是不停地矫正着我的脊梁。走近一泄千里

大江大海,我的名字深刻得像一块礁石、一

孤岛。以我这岸边苇草的年龄,双臂划

不起一丝涟漪的桨橹,和桅杆上即将

老眼昏花的信号灯,能赐我一个秋刀鱼的名

字吗

轮回

是阳光和雨水,不停地向充沛和

充足催化。各色的花都在怒放,庄稼

疯长。河流的上游昼夜蓄水,如使劲

吹着气球,酝酿着一次漂流。蓄势是魔鬼

夏日逼近。一群一群的人行色匆匆,灵魂

炙烤,甩去的冬衣如祖屋的废墟,老人

留下的遗言,沾满灰尘。这样的季节,没人

会在意秋天飘落的枯叶,每一片都在喘息

小雪是个节气

儿时,跑很远很远的路,去看

原野上的一列火车飞速驶过,而且

会目送很远很远,之后,很多很多的

快乐都住在梦里。现在,我楼前的

楼前,就躺着两根铁轨,空中

还有那提速的电缆,那是高铁或动车

每一次听到列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我就

感觉这楼房也在飞奔,日历也在不停

地翻页。其实,我一直就相当于住在一趟列

车里

我睡在中铺,楼上楼下的邻居住在上下铺

我吃饭,是列车在做补给;我吃药,是

列车在修理;我喝茶,是列车驶入经停站

我睡觉了,列车就穿梭于隧道;我搬家

那一定是换乘。与儿时不同的是,这些年

那两根铁轨已磨出一缕缕的白发,而我的

目光里也住满生锈的站牌。幸好

那列车在我楼前的楼前。我并不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