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

2021-11-11 17:36葛东兴
火花 2021年1期

葛东兴

旧院,故人,离开得久了,就想起从前。想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明知回不去,还是止不住地想,几次三番,怀念那段旧时光。

旧时光有什么好?像一片昏黄的灯光,又像一堵斑驳的老墙。可是,总觉得好啊,像一潭老井水,清纯而甘冽,绵长又恒久,总是挥霍不尽。风里跑,雨里笑,仿佛时光永不会老。

等到有一天,挣脱家的怀抱,只是向前,无暇四顾。却忽然,就跑得累了,在暗夜里静下来,惊回首,已是关山万里。从前,都成了云烟。

可是,云烟里,小院却一天天清晰起来,好像一只亲切的手,总牵起人的念想。

小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北屋是正房,九间,端正而气派;东屋是两间老屋,像两个老伙计,苍老庄重,又透着和蔼;西房是后盖的,像年轻的小伙,精神却有些轻浮。西边,还有马厩、草舍、鸡窝。南边,原是空旷的一块,依墙堆满柴草,两边隔出地窖和水井。又空出一块,是马场。后来,堆柴草处盖了棚舍,安顿车辕、农具。东南角,门楼下,是厨房。门楼高大,厨房矮小,却都是老门、老砖、老墙。看着旧,却觉出一份来自岁月里的安稳。每日里,看炊烟升起,就觉着日子有了着落。

两扇院门,木色木质,在孩子的眼里,异常高大。样子简朴,是庄稼人的朴实与忠厚。它隔开外界的纷繁,呵守出一份家的安宁。

小院有些凌乱。屋檐下垂几根铁丝,吊起几串玉米,窗棂上挂几把镰刀。窗沿上,是随手摆着的一颗钉子,熄灭了的半截香,或者一只缺了沿的碗。墙角,靠着一张矮桌,站着一个胖大的水缸,歪着几只水桶,又斜着一根扁担。院子里,东一堆柴草,西一堆砖石。杂乱,却各有安处,又有一份干净。

小院在鸡鸣声中慢慢醒来,又在母亲的风箱声里,在爷爷打扫落叶的扫帚声里,渐渐有了精神。鸡们出了窝,咯咯地在小院里四处踱步,又咕咕地在泥土里找虫子吃。猪圈里的猪们不耐烦起来,哼哧着,招人去喂。炊烟升到了天空,朝晖染红屋顶。

孩子们上了学,那匹骡子被父兄赶着下了田。小院安静下来,只有悠闲的风轻轻地,跑过来,跑过去,在满院的树间徘徊,逗留。

小院不缺的就是树。榆树、杏树、苹果树、枣树、桐树、椿树、石榴树,还有一株让人骄傲的桑树。它们挺着,歪着,袅娜着,迎风吐绿,闻蜂绽蕊。春来,点染几朵粉红;盛夏,怒放几朵红艳;秋来,捧出硕果,洒下落叶;冬临,挑起寒星,挂住明月。

我们曾在树下捉蚂蚁,玩虫子,曾攀上树枝摘桑葚,吃榆钱,啃枣子,也曾穿过树梢数星星,跟着月亮,走走停停。

除了树,还有花。月季、凤仙、蔷薇、牵牛花、美人蕉,挤在小小的一方花池里。它们自在地开,攒足了劲地长,浅浅几朵就美丽了时光。风调皮地招惹它们,便惹起了满院的色彩,满院的芳香。这些花,年年开着,却在那年,同姐姐一同嫁了出去。它们,原来是姐姐的嫁妆。

小院,最热闹时,该是秋天。玉米一串串挂起来,红薯一筐筐堆起来,花生簇拥着等人摘。柿子削了皮,在院子里红通通地晒着,晒着的还有白扑扑的棉花。丰收的庄稼,挤满了小院,连屋顶上都铺满红薯的蔓子。谁看到,脸上都会挂起两朵笑,眼里都会眯出一丝甜蜜。

夏天也热闹,陡然来一场急雨,夹着惊雷闪电,雨珠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在屋瓦上如撒豆,在叶子上如击掌,在覆着的水桶、遮雨的塑料上如擂鼓,小院如战场,枪鸣炮吼,世界似乎已混乱不堪。那时,檐雨如注,院内,惊水奔流,在密布的阴云之下,仿如末日来临。那时,我们好奇地挤在窗前看落雨,忽为奔雷所惊,爷爷却点起一袋烟,在炕沿上静静地吧咂。

终于雨住风停,蝉声却聒噪起来,吱哇吱哇,单调乏味又不知疲倦,却让听的人听出了倦意,一个恍惚,便已划入了长梦。

春天会安静一些,花们安静地积蓄力量,一攒劲,就绽开朵朵芬芳的美丽。但是蜂声嗡嗡,鸟鸣啾啾,一声声拨弄人的心弦。

最静的该是冬天。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猪回圈,鸡入窝,麻雀也躲了起来,天地一色,四下无声,北风也嘶吼得倦了,只有雪花,如飞絮,如扯棉,静静地落。屋里,我们早入了梦,睁一下眼,是母亲,在灯下,纳着鞋底,又一扬手,在发间磨那枚闪亮的针。

晨早,被那雪勾出去,雪上已有麻雀和鸡的爪痕。世界如此清亮,好像变换了人间。美滋滋地看,美滋滋地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踩,团一把在手里,甚或禁不住,去尝一口那盈盈的白。却要把那雪不舍地一把把推到一处,堆起来,又用车推到村口去,再扫出一片空地,扫出一条四通八达的路,免得积雪被热情的太阳融化,泥泞了庭院。

庭院是我们的乐园,打闹,玩耍,捕鸟,捉迷藏。夏夜,玩得累了,便铺一张席子,席地而睡,天上的星星闪亮,头顶的叶子安静。风,却始终不肯来。醒来,人是缩着的,身上的被单有些潮。

天气热了又凉,树叶绿了又黄。有一天,我们忽然长大,却发现,小院的墙忽然矮了,屋檐忽然低了,小院的人也忽然少了。那些风却还像从前一样,在树间徘徊,逗留。

去的去,来的来,小院里又添了新的生命。他们也像从前的我一样,在小院里打闹,玩耍,捉迷藏。墙上,新的粉笔字覆盖了从前的毛笔字。门口,谁的小脚印踩进了老脚印。

日子像纷纷的叶子,一天天长大,又一叶叶落去。风雨中,小院变得越来越亲昵。以为它会永远地固守,像滚滚红尘中,永不退缩的岸。谁曾想,有一天,它也像一片瑟瑟的叶子倏然落去了。他们欢喜地拆毁那些老屋,搬倒那些老墙,砍掉那些老树,卖掉那些老家具。小院成了一片废墟,转瞬之间,就变得如此陌生而冷酷。心,如鸟惊飞,不知该落向何处。

再不能在屋檐下看那火红的石榴花,也再不能触摸那温暖的墙,再不能于庭院中眠夏夜的凉,也不能于树梢间看那皎洁的月亮,再不能畅饮一口老井水,也不能于窗前听淅淅的雨声。小院是一个被打碎了的杯子,那些奔流而散的时光,再不能一一收回。

旧址上起了新房。新的院子里没有树,没有花,没有鸡啼,没有蝉唱,没有一扇明亮的小窗让人惦记,也没有一个娇憨的筐让人想念。没有一砖一瓦镌刻曾经,也没有一草一木收藏过往。这里又将继续新的苦乐与悲欣,而记忆里再无我的从前。

我怀着对旧院的眷恋,不知该对这新居充满敌意,还是试着去喜欢。只觉在新居落宿的每一晚,都是对旧院的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