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孩子 短篇小说

2021-11-11 16:52李欣星
边疆文学 2021年1期

李欣星

尹凡又梦见了模糊的父亲,他沉默地站在自己这十几年的梦境里。

五年级3 班的语文老师怀孕,她被调来担任该班的任课老师。第一堂课是自我介绍,尹凡面带微笑回应着新同学的兴奋。直到他站了起来,“我的名字是黎平明,我喜欢看书。”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她平淡如水的表情下藏着波涛汹涌,她仿佛看到了十三四岁的自己站在教室,如同一只抖露刺的刺猬,告诉着别人自己的不可侵犯。

那晚尹凡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其他人,黎平明站在没有脸的父亲身旁,对她静静地笑着。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黎平明,他话少朋友不多,但成绩很好,似乎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第一名,永远保持着他的骄傲和自豪。

新班级的同学都很喜欢尹凡,尹凡还准备了小零食送给来办公室玩耍的小朋友,可是她唯独没有等到黎平明的到来。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成绩出来后,她终于等到了。

周五下午,空荡的办公室只有尹凡还在批改作业。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直觉告诉她是黎平明向她走来了。她转身就看见黎平明手里拿着新发的语文考卷,“尹老师,我有问题想要问您。”

“有什么问题你说。”尹凡点了点头。

“这次作文,为什么我只有这么点分?我没弄明白。”尹凡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作文标题旁大大的20 分。黎平明想要藏住,却又不能藏住,只能颤巍巍将手里的考卷递上去。尹凡接过考卷,满分30 分的作文,20 分说明是一般甚至偏下的水平,这篇作文肯定是不出彩甚至还有缺陷的。

这次作文很简单,标题是__的妈妈。

黎平明写的是,温柔的妈妈。作文里写着,妈妈只有他一个儿子。妈妈从不打人,每天都会跑来他的小床搂着他睡觉。要是自己出门几小时没回家,妈妈就会焦急地哭出来,回来后就会把自己反锁在家不准出门。妈妈不希望自己交朋友,那样他就不是妈妈一个人的了。妈妈只需要有黎平明,而黎平明只需要有妈妈。

尹凡按下考卷,抬头就看见黎平明探究的眼神,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得了这么低的分。两人眼神与眼神的交汇,就好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两人站在隧道的两端,一边是26岁的尹凡,另一边是10 岁的尹凡,26 岁的尹凡想要伸手触碰隧道对面的自己,却扑了个空。她定睛一看,她眼前只有这10 岁的黎平明。

她忽然笑了,指着作文说:“黎同学,你告诉老师,你妈妈真的是这么做的吗?”黎平明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空气变得粘稠起来,黎平明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站在岸上的尹凡就这么看着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黎平明的回答,似乎只要回答了,就能把他拉上岸来。

最后,黎平明点了点头。

“真的吗,黎同学?”尹凡的声音是一刀刀坚硬且锋利的温柔。黎平明就像被卡住一样,不断地张嘴闭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他的眼泪唰地一下掉了下来。尹凡感觉全身上下充斥着舒爽,她就像手拿着双向剑,将面前的人刺得千疮百孔,但同时她也遍体鳞伤。但就是这种肉连着骨的疼痛,让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平明,我能这么叫你吗?平明。”尹凡伸出手将黎平明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脯中。尹凡感受到了胸脯传来的温热,黎平明也感受到自己头发上传来的湿腻。

26 岁的尹凡抱着10 岁的黎平明,就像抱着自己残缺的童年。她给了自己童年一刀,而现在她肝肠寸断,万分痛苦却又舒爽无比。

记忆是会骗人的,人会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编织记忆,去伪造记忆,甚至是舍弃记忆。

那天明明是下午,但回忆里的办公室却是灰暗一片。她就像欲掉未掉的枯叶,在办公室里安身。黎平明就这样踏着满地的枯叶从记忆深处走了过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他踩在自己的童年上走了过来。她在黎平明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她在黎平明的身体中发现了自己的肉体,黎平明是尹凡,却又不是尹凡。

她的童年记忆,也许是清晰的。

她的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父亲,结婚两年后生下了她。通过母亲,尹凡渐渐了解到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爱打牌且经常夜不归宿的男人,输多了甚至会打人。一说到输钱打人,母亲就会扒开头发,把自己额头上的疤指给尹凡看。那一长条肉白色的疤就像一只蜈蚣,攀爬在尹凡的童年回忆里,尹凡被蜈蚣追逐着前行,无处退缩。他们纠缠了三年才成功离婚,据说离婚一年后父亲就找了新老婆,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了。

这些话都是从母亲嘴巴里听到的,尹凡只能存着疑惑相信了。她还记得办离婚证的那年,七岁的她站在门口等着母亲回来,邻居走到她面前,似乎无意识提了一句:“你爸呢?”

“真要离婚了啊,那你跟谁啊?你爸要你还是你妈要你?”她的嘴巴就像被针缝上,甚至最后还打了个满是血的死结。

“你这孩子怎么都不说话?不会是傻了吧?难怪要离婚,傻子孩子谁要!”邻居嗤笑一声,扭着身子回去了。待母亲回来时,就只看见满脸泪痕的尹凡。她如石头般站在门口,不可磨灭。

今天是周日,尹凡收到了之前相亲对象的消息,这人叫程家勇,今年已经36 岁了。“今中午有空吗?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他们之前在网上聊了一个月,但首次见面是一周前的晚上。当时饭后两人并排着走在马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路灯的昏暗下,程家勇的手忽然牵了上来。手心源源不断的热度,让尹凡的心一下就乱了。她试图从程家勇的手中挣脱出来,但程家勇的手握得更紧了。

尹凡放弃了,她轻轻回握住程家勇的手。他的手真大,就像记忆里父亲的手一样,掌心有点硬硬的,指尖也有些老茧。她抬头看向程家勇,程家勇的脸在灯光下,泛着丝丝油光,脸上的肉有些松弛了,眼角还有着细微的皱纹。可就是这样的脸,让尹凡笑了。

这条路有些偏僻,人不是很多。但就是这种环境,尹凡却特别安心。黑暗中有个穿着她任职小学校服的小孩坐在马路对面,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尹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敲下了回复:“好。”

尹凡又做梦了,这是个一如往常的梦,父亲又一次站在无边的脑海里。他像个被摆弄的火柴人,两手木讷地环抱住了她。她翻过身,双手触碰到温暖的肌肤,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程家勇伸手抱住了她。

好温暖,像父亲一样。

这次已经是第三次约会了。上次她答应程家勇去他市郊区的家里约会,可如同集装箱的房子让尹凡沉默了。那房子一室两厅,不是很大,布置也非常简陋,就连沙发都只是铺了层布的木长椅。饭后她谢绝了程家勇的留宿邀请,坚持叫程家勇送她回去了。

但现在她躺在程家勇的床上。

她伸出手把玩着程家勇疲软的器物,它比她想象中要小很多。可一想到几十年前她就栖息在父亲的这里,她就忍不住想要掉泪,就是它让妈妈怀孕生下了自己,就是它承载了自己生命的最初来源。手中的器物在把玩下渐渐苏醒过来,程家勇低下头咬住了她的嘴唇。

程家勇离过一次婚,没有儿女,只有个妈妈留在老家,他在这座城市买了这套房才得以安身立命。这些条件都不算好,但她就这么沉迷上了这个中年男人。尹凡在撞击中深吸了口气,她闻见了程家勇身上的烟草味,就像记忆里的父亲一样。

父母离婚后,她和母亲搬离了老家,来到了新的地方。她也跟着转到了新的学校。她带着谨慎,试图融入到新的集体。她拙劣地模仿着当地的口音,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竖着耳朵努力听清老师的方言。她在班上第一次回答问题时,当她的普通话一蹦出来,全班哄堂大笑,她流着冷汗红着脸继续回答完了问题,乘坐着笑声和议论声,一屁股坐在如同针毡的座位上。

那时母亲租来的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一间用来放杂物,一间用来睡觉。她和母亲睡在一铺床上的时候,她最喜欢母亲用手从背后环抱住自己,这样会让她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就像是回到了胎儿时期,她还在自己妈妈的肚子里无忧无虑。可一年后,她发现母亲把杂物间的床铺好,告诉她要自己一个人睡觉了。尹凡无端地开始心慌,她跪在地上哭着向母亲请求,但母亲没有退缩。

“你爸都能找新女人,我为什么不能找男人?我还这么年轻,我为什么因为离婚就再也不结婚了?”母亲也哭了,她哭得比尹凡还凶。眼泪就像倾倒的河流,哗哗地淌在两人的心尖。

一周后,家里多了个男人。

尹凡记不清后面母亲的男友们了,但是唯独记得这一个。他脸有些长,眼睛总闪着莫名的光,就是这个男人抢走了妈妈,就是这个男人破坏了妈妈心中的唯一。但她的怒视并不能改变任何问题,只能招来母亲的巴掌。

在那次巴掌后,尹凡只能咬着牙喊出叔叔。但当这个男人在家的时候,尹凡总睡不着觉。在闷热的夏夜里,尹凡听见了他们房间里忽快忽慢的木板声。就这样混着蝉鸣,吱嘎作响的木板声以及她的眼泪,尹凡睡着了。

黑夜溜进了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父亲,对她笑着。

这学期结束了,今天是领成绩单和作业的日子。尹凡不是班主任,所以并不用来学校,可她依旧出门了。冬日的早晨异常安静,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她不用面对生活,不用面对未知的未来。她只有她,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她就像个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她拥有且仅仅拥有着生命。

她还记得妈妈交往了若干个男友后,对她说:“女儿,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没有什么东西是非黑即白的,就连性别都是如此。可父母是超越性别的,他们是孩子的神,这种别样的依赖不来自性别,而来自生物的本能。

尹凡来到了校门口对面的拐角处,她想在这学期的最后看看黎平明,就看那么一小眼。

她看见黎平明一个人孤零零地来了。期中考后,黎平明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甚至在课堂上开始睡觉。班主任对他有些失望,就连班上的同学也开始疏远他。这次的期末考,不出意外他倒退了好几名。没过半小时,黎平明走出了学校,她情不自禁一步步跟了上去。

“这不是黎平明吗?站住站住!”尹凡看见了自己班上的学生喊住黎平明,她侧身躲进身旁的店里。

喊住黎平明的是小胖墩孙磊,尹凡对他印象深刻。他是班上的小霸王,无论课上课下都爱捣乱,甚至还会去打架和骚扰女同学。家长不觉得孩子有什么问题,班主任也爱莫能助,只要事情不闹大,勉强也能应付过去。

小胖墩先是和周围的同学眼神示意,然后笑着开始喊,“黎平明,没有妈!有人生,没人养!有人养,没人教!黎平明,说你瓜,你就瓜,半夜起来扫院坝,别个婆娘你喊妈。”他们的讥笑声越来越响亮,黎平明的拳头捏得开始泛白,但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没妈的孩子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就在小胖墩嘴里还在嘲笑时,黎平明忽然狠狠推了小胖墩一把,撒腿就开始跑。小胖墩疼得站不起来,其他同学也没敢去追黎平明。尹凡顾不上被发现,快步跟了上去。

黎平明最后停在了无人的小巷里,他转过身来,“尹老师,你为什么跟着我?”

尹凡没想到他发现了自己的跟踪,过了半晌才回答道:“我在路上看见你了,觉得你情绪不对,就跟上来了。”黎平明愣愣地看着她,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然后消失在了衣服之中。尹凡走到了黎平明面前,就像抱住自己的孩子一样,伸手抱住了他。

黎平明在尹凡的怀抱里哭得撕心裂肺,他似乎不是为刚刚的事情和考差的成绩而哭,而是为一直试图维护的尊严而哭。这份尊严,是尹凡从一开始就从他眼里所看见的。正因为自卑,所以无比追求尊严,可此时这份尊严被瞬间击破了。

尹凡最后将黎平明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她打开了少儿频道,电视里传来猪猪侠的主题曲,“噜啦噜啦咧,噜啦噜啦咧。勇敢向前进,前进有奖品。我要跑第一。”

“平明,你不回家,你家人不会担心吗?”尹凡看见黎平明的眼睛晃动了下,随即就恢复了原样。电视还在播放猪猪侠的主题曲,欢快的旋律似乎在两人之间割下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也曾经跑第一,是因为第一才有雪批。我也思考人生意义,才发现自己真了不起。”

“平明,作文的事情是老师语言不当,老师向你道歉,但其实老师很能理解你的心情。”黎平明张了张嘴,却只说了一句话:“老师,你理解不了。”

“我要得第一,不能太费力。我们和你心有灵犀。”

“小时候老师的爸妈就离婚了,之后老师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了。”

“老师没有父亲,但老师妈妈有很多的男朋友。小时候我妈妈还会因为男朋友的事情打我。睡觉的时候,我不敢哭出声来。我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巴,找自己最能忍受的角度,睁着眼睛看着黑夜。”

主题曲已经放完了,猪猪侠特有的贱贱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电视里常常有投胎转世,所以每次我路过河流,总想着跳下去。可每次我都害怕了,我怕投胎转世是假的,我怕我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所以我活了下来。”

“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所以我忍不住想来抱抱你。没有什么坎过不去的,你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好的,就像老师一样。”

黎平明的眼泪在尹凡说自己父母离异后就再也没有停过,呜咽声和电视里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变成不伦不类的和奏乐在两人之间奏响。“老师,我不想回家。”黎平明死死抓住尹凡的衣袖,“我不想再看见我爸爸了,我想去找我妈妈。我想问妈妈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想妈妈接我走,我想离开,我想离开!”

他浑身的戒备放了下来,“为什么妈妈要背叛我,为什么妈妈走的时候不带上我,为什么妈妈不来找我,难道她有了其他男的了吗?难道她有其他小孩了吗?不然为什么不回来?”

尹凡也死死回抱住黎平明,她想起了梦里从来没有脸的父亲。冬日的寒冷从窗口蔓延过来,不知为何,程家勇的脸在尹凡面前一闪而过。

尹凡在黎平明的只言片语中构建了他的世界。他母亲在他一岁时跑掉了,而照顾他的奶奶在几年后也去世了,在外地打工的父亲被迫将他带在了身边。但他父亲每日酗酒,心情好就给钱,心情不好就是辱骂和殴打。

黎平明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跑掉,但是尹凡很清楚。在穷山僻岭里等待一个爱打人且不寄钱回来的丈夫,还不如自己偷偷溜掉。舍弃孩子成全自己,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终究孩子是无辜的。

临走前尹凡拿了五百块钱给他,不为什么,尹凡只是想对他好点,似乎这样就能弥补自己童年未曾有过的东西。黎平明捏着钱转身离去,如冰扎的寒风里飘来了四个字“谢谢老师。”

这便是所有关于黎平明的记忆,随后寒假开始,一切都了无声息了。

还差两周就是除夕,程家勇打来电话说想再见她一次面。对于程家勇这个人,尹凡的感情很微妙。两人在第三次约会后,就保持着一周见一次面的频率。她给程家勇织毛衣,给他洗脏衣服,她甚至还专门学了程家勇最爱吃的炒菜。可程家勇这个人,他普普通通甚至还有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油腻,他手里没有什么钱,也不怎么会过日子,但就是这种真实的生活感,让她觉得她和程家勇似乎已经组成了家庭,所以面对着程家勇的抠门,不浪漫和邋遢,她都能欣然接受。她是不完美的,她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必须是完美的,她接受并感恩对方,感恩对方来到了自己的生活,为她缺失的部分添上一角。

两人这次约在了刚开的商业城,在一家打八折的火锅店解决午饭。吃了些菜后,程家勇在火锅的沸腾声中开口了:“这几天前妻来找我了,她说觉得当年事情做错了,对不起我,想要和我复婚。”

尹凡抿着嘴,伸手握住程家勇的手,“那你决定怎么办?”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离了婚就是两家人了。”程家勇缓缓开口:“可是她好像知道我的住处了,我只要能住在我前妻找不到的地方,待到二十六我能坐车回老家就行。”

“那住我这里吧,我家多个人也能住得下。”尹凡盯着他的眼睛不假思索回答道,程家勇不知为何撇过头去,“好。”

吃完午饭后,尹凡的脑海里总回想起刚刚他心虚的眼神。为什么他会心虚?难道他有什么事情骗我吗?可是问题一抛出来就被否认了。他不会骗我的,他绝对不会背叛我的,况且自己有什么东西可骗呢?可能是中年男子的自尊心吧,为了逃避前妻居然要像蟑螂一样四处躲避,最后居然逃到了女朋友的家里。

尹凡在饰品店旁停下了脚步,“家勇,你给我买个玩偶吧,就当是我收你的房租了。”

两人就这么同居了。程家勇买来的大白熊被尹凡放在了沙发上,尹凡很喜欢抱着它,似乎只要抱着它就能拥有整个世界。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了,快要过年了。可刚买完菜走到楼下,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坚硬的鞋底踩着楼梯吧嗒作响,还没走到四楼,尹凡就看见了蹲在家门口的黎平明,他似乎瘦了。两人隔着楼梯看了几分钟,黎平明才站起身子开口说:“老师。”尹凡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家里现在有程家勇,让他进去合适吗?

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家里现在有个叔叔,你喊程叔叔就可以了,进屋吧。”说罢打开了门,屋里还是临走前的样子,看来程家勇还没有起床。

尹凡将手里的菜放进厨房,走出来就看见黎平明正抚摸着沙发上的大白熊,她不知为何有种背叛黎平明的错觉,“这是叔叔送给我的礼物,是不是很可爱?”黎平明没有回应她,只是抚摸的手收了回来。

程家勇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目光与黎平明的目光撞上了,明明穿着暖和的家居服,程家勇却无端打了个冷颤,眼睛瞬间清醒了,“尹凡,家里有早饭吗?”他小声开口道。

“程叔叔好。”黎平明冷不丁地开口了,程家勇嘴里塞着包子模糊地应了声。“平明你吃早饭了吗?”黎平明点了点头,却再也没有说任何话了。

房子内的空气变得有些粘稠起来,程家勇的脸变得越来越白,黎平明的嘴抿得越来越紧。午饭更是焦灼,三人之间像是根绷紧的线,似乎马上就要崩断开来。饭后黎平明就走了,他除了最开始的打招呼,其余什么话都没有说。尹凡知道他在生气,但是自己什么安慰都说不出来。

送走了黎平明,程家勇拉着尹凡坐在沙发上,“我今早上接到电话,我妈最近身体出问题了。”原来今天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所以他的脸色才如此不对吗?“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隔壁邻居打电话告诉我,”程家勇将头低得更深了,“我妈很久前就开始咳血了,但她一直没说。直到昨天邻居串门,看见我妈硬生生咳出血来,这才瞒不住了。”

“可是我现在身上只有一万多!我怕我去了医院,只能看着我妈在病床上病死!”面前的男人哭了,在空荡的房子里哭出了声来。

“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应急。”尹凡心都快碎了,可是无比的快感又从心中升起。面前的男人将他最不堪入目的景象展露在她面前,她可以跟他平起平坐。不!她甚至可以高他一等,他需要她的救赎。“我虽然工作没几年,但我手里也存了五万,你拿着这钱回去先治阿姨的病。阿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尹凡,你是个好人。”尹凡细细擦拭着程家勇脸上的泪痕,待眼泪擦尽,他重重地吻住了尹凡的唇。

屋外依旧寒风瑟瑟,而屋内却大汗淋漓。“家勇,你会回来的对吗?”尹凡在一起一伏中忽然哭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一无所有。而唯一的他,也要离自己而去了,“家勇,你会回来的吧?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娶我,因为我只有你了!”

“我会的,我答应你。等我母亲的事情解决了,我一定会回来和你结婚的。”她泪眼婆娑看向程家勇,他因为爽快而狰狞的脸让他面目可憎。他变得更老了,老得就像父亲一样。

第二天程家勇就带着行李箱和她的五万块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尹凡只送到了进站口就进不去了,她只能看着程家勇在她面前消失不见。她抬头看向天空,今天依旧没有太阳。她想起了一个成语“白云孤飞”,而在这座城市,太多的云让天空似乎本就是由无边的云组成,她无处可归。

尹凡重新收拾了屋子,她想要找寻到程家勇曾经存在的痕迹。可除了大白熊和联络方式,程家勇像从没有来过自己的生活一样。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但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程家勇,而是黎平明。他的左脸颊有着明显的红印子,尹凡赶紧将他拉进屋,端了杯热水给他,“你爸爸又打你了吗?”

黎平明沉默地环顾四周,最后才说道:“昨天的叔叔呢?”

“昨天的叔叔已经走了,回老家照顾病重的母亲了。”

“老师,你说我妈妈还会回来吗?”热水已经变凉了,黎平明才愣愣地开口说了这一句话。

尹凡沉默了,什么都没能从喉咙里说出来,她只是伸手将黎平明再次抱住。她紧紧将黎平明压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上,黎平明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老师,你说我妈妈还会回来吗?”黎平明的下唇被咬出了红印,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从牙缝里蹦出了这句话。

尹凡只是将黎平明抱得更紧了。

“老师,你说我妈妈还会回来吗?”黎平明的下唇已经开始有些出血了,可他依旧没有停歇。

尹凡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推开了黎平明,将自己的衣服一层、一层、又一层地脱掉。羽绒服、加绒卫衣、毛衣、保暖衣,最后出现在黎平明面前的是被包裹在内衣里的乳房。她最后伸手脱掉了内衣,尹凡再一次、又一次紧紧抱住了黎平明。

黎平明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也死死回抱住尹凡。他感觉自己环抱住了梦里没有脸的母亲,但此时母亲的脸就是尹老师的脸。他不再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他的妈妈就是尹老师,而尹老师就是他的妈妈。虽然他们血脉不相连,虽然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但是此刻,两人的不完美拼凑在一起,凑成了完美。

尹凡感受着乳房上黎平明的眼泪,也掉下泪来。男人的器物诞生了生命,而女人的乳房哺育了生命。她似乎变成了母亲,紧紧环抱住了童年的自己。在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了沙发上的大白熊。父亲、母亲和孩子,家庭的美好似乎在这一刻实现了。26 岁的今天,她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

“你妈妈已经回来了,她现在正在紧紧地抱着你。”

从那之后,黎平明每天下午都会过来,在夜黑前又回家去。他似乎变得开朗起来了,甚至某天黎平明还碰见了小胖墩孙磊。两人打了一架,孙磊打输道歉了,还认了黎平明为大哥,说要和他去闯荡江湖。说起这件事,黎平明就满脸自豪,他仰起头对尹凡说:“老师,我跟孙磊说我不再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我妈妈回来找我了。”尹凡蹲下身子,在黎平明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们黎平明最乖了。”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马上就要过年了。她还记得大年初二上山烧纸,满山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母亲的辱骂,亲戚的劝说,以及掉不尽的眼泪和新衣上擦不掉的泥痕拼凑成了她新年的记忆。

今夜是除夕夜,尹凡在沙发上放上了棉被,切好了水果,准备好瓜子花生放在了桌子上。屋外的夜色如水流淌,色彩斑斓的小灯缠绕在树上忽明忽暗。

电视里的小品并不好笑,尹凡蜷缩在被子里暗自评判着。过年看春晚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因为那行为已经变成了习惯,似乎不看春晚,过年的气氛就消失殆尽了。尤其是当一人独住时,新的一年和旧的一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借助外力,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又是新的一年了。

可就在这时,尹凡听到了屋外微弱的敲门声。她心下一惊,打开却发现了瑟瑟发抖的黎平明。他的脸被打肿了,身上的新衣服甚至都被扯烂了。尹凡忽然产生了一丝嫉妒,面前的黎平明被打后还能来找自己,而当年的自己去找谁呢?

月色越来越浓了,电视里的歌声和屋外温暖的灯光合为一体,像是悠扬的春天即将走来。尹凡在浴室里脱掉了黎平明的衣服。纵横交错的棍棒痕迹在浴室的暖灯下狰狞无比,黎平明背对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当暖和的毛巾轻轻擦过青紫,黎平明的身子一抖,就如秋风中的枯叶,巍巍颤颤地从树上飘落下来。电视里已经放完了歌,似乎在表演杂技了。黎平明的肩膀开始颤抖,微弱的哭声藏在了气势磅礴的鼓声下。尹凡放下了毛巾,她想要伸手去抱抱他。

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尹凡快步离开了浴室,她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炽热而又专注的目光。那一刹那,尹凡觉得自己愧对他,愧对那10 岁的自己。她和自己母亲一样,她将黎平明丢在了身后,她抛弃了自己。

电话是程家勇打来的。电话里很嘈杂,程家勇说自己的母亲情况有些危急,最近可能联络会变少,随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回过头,尹凡就看见黎平明举着颇有重量的吹风机站在了自己的身后,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对准尹凡扔了过来。她连忙夺走他手里的吹风机,将他裹在厚重的棉被之中。

“老师,那通电话是之前的叔叔吗?”黎平明忽然开口了。

“对,”刚刚的吹风机是不是对准的是自己的脑袋?如果再晚一秒,是不是就要扔过来了?“那叔叔说他妈妈病情变得更严重了。”他也许只是想让我给他吹吹头发,他不可能害我的。因为黎平明有我,他就不会再次无家可归;黎平明有我,他就有了妈妈;正是因为黎平明只有我,所以他不可能害我。

“老师,爸爸说是因为我,妈妈才跑掉的。”黎平明寒冷的手停在了尹凡的乳房处,“爸爸的话是真的吗?”尹凡按紧了他的手,将他轻轻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是的,孩子。妈妈不是因为你才跑掉的,绝对不是。”黎平明在她怀里开始颤抖,“你的妈妈就在这里,她哪里都不会去。老师永远是你的妈妈,你永远是老师的孩子。”

“妈妈你不要走,你只需要我就够了,你只需要陪伴我就够了,其他人你都不需要,你不需要叔叔,你只需要我。你要爱我,我也会爱你。我们是让人羡慕的母子,我们永远陪伴着对方。”

尹凡将他抱得更紧了。她成为了自己的母亲,她创造了自己的父亲,在这份创造的爱下,她觉得自己无比满足。

除夕那晚的记忆似乎被封存在过去了。就算再次被父亲打骂了,黎平明也只是摸着尹凡的乳房讨要亲亲,“妈妈,你亲我一下,我就不会哭了。”

他和孙磊成为了好朋友,孙磊还请了黎平明到他家里玩玩具。孙磊妈妈是家庭主妇,她很喜欢这个有礼貌的小孩,还给他塞了不少的零食。“阿姨说,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才能教出这么乖的小孩啊!”黎平明在她面前复述着孙磊母亲的话,眼睛笑成了月牙,“我说多亏了我妈妈的教导。”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所有人的不期待中,学校开学了。

开学依旧是备课上课,但事情却开始与往常不同了。她出现的地方,总有两个老师盯着她窃窃私语,似乎尹凡有什么隐私事被她们给发现了。尹凡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眼神,可外面的眼神如针扎在她的身上,她渐渐消瘦了下去。

一个月后,教务处主任来找她了。

她静静地审视着尹凡,“你知道外面都在传什么吗?说你一个26 岁的年轻女大学生老师,去和个中年男子睡觉约会。”她推了推眼镜,恨铁不成钢地接着说:“尹老师,你是好大学毕业出来的学生。你年轻貌美有正规工作,你知道外面在怎么传这些事情吗?”

还能怎么传?要不说我身体有缺陷没人要,只能去找中年离异的男人,要不就是说我贪图钱,跑去给有钱的男人做小三,一群嚼舌根的女人能说出什么新花样吗?尹凡在心里暗暗发笑。

“尹老师,这样的话已经被一些家长给知道了,甚至有些家长已经开始有意见了,我都帮你顶了下来。”教务处主任痛心疾首,“你自己要好好把握自己,有时候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尹凡忘了最后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她只记得那天太阳有些大,树也开始抽春天的新芽了。而自己,仿佛永远留在了那个阴沉的冬天。

就在这外界的压力下,尹凡发现自己联系不上程家勇了。程家勇的电话变成了空号,微信也被拉黑了,而程家勇口中买来的房子是租来的,早在除夕前就退租了。甚至他口中的老家,也没人认识程家勇这个人。程家勇人间蒸发了,带着自己的五万块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尹凡丢不下脸去报警,她以为是自己利用了程家勇,而没想到是程家勇利用了自己。她利用程家勇塑造了父亲,让她在无数个夜晚里能够安然入睡,但程家勇也如父亲一样,在某天悄然消失了。

他终究永远都没有回来,永远地抛弃了自己。

尹凡越来越消瘦了,但黎平明每周还是会来尹凡家。面对着尹凡的变化,他只是固执地抱着她,在她的脸上啄下轻吻。妈妈,这次我又考第一了,你是不是很开心?班主任现在总是夸我,说我一定能考上重点初中,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妈妈你啊。你有我,我有你,我们就是最幸福的一家人。所以不要哭了,妈妈。

而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尹凡微信里孙磊爸爸开始给她发些暧昧不清的消息。

最开始只是问候自己的孩子怎么样,聊聊孩子的成绩,渐渐他开始放肆。他开始问尹凡要不要一起吃饭。不仅如此,他还在深夜开始给她倾述家庭的不如意,痛斥老婆的粗暴,说如果自己没有结婚一定会和尹老师在一起。

尹凡在礼貌性回复后,就再也没有理他了。而那位父亲仍在继续发骚扰信息,甚至在尹凡的再三警告下,还拍自己的下半身裸照发给尹凡。她最后被迫将这位家长拉黑了,事情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期中考后的家长会很快就到了,尹凡作为语文老师按理需要出席,可她刚一登台,台下的一位女家长就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尹凡你有什么脸当老师?你勾引我老公还敢出来教学生?要不是我看了我老公的聊天记录,我居然不知道日夜教我孩子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老师。你自己愿意去当40 岁男人的小三也就罢了,这么不满足来找我的老公?”那个女家长气得满脸通红,“你妈是怎么教你的?难道是教你去当小三吗?我们有孩子有老人,过得很幸福,难不成你就这么缺男人吗?”

这就是愿意原谅自己老公的妻子吗?尹凡侧着头想着,明明是她老公自己给外人发暧昧消息,怎么就变成了我去勾引她老公了?

孙磊妈妈又伸手扇了一巴掌,看热闹的其他家长终于缓过神来,将两个人拉开。沉默的尹凡和疯狂的女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没有给你老公发过消息,是你老公自己给我发的,我基本上都没回复。到了最后,你老公给我发色情照片,我直接把他拉黑了。”尹凡一字一句,坚定而又缓慢地说了出来。

“尹老师,你不要再说了,你看看孩子他妈都要疯了,你破坏了一个家庭啊!”

“尹老师这事情的确是你做得不对,你是当老师的,就应该是道德表率。她老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也不能就这么顺水推舟。”

“尹老师,你是读了那么多书,你应该明白家庭是多么重要的……”

她们似乎都没有听见尹凡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情。尹凡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大年初二,周围的亲戚虽然都在帮她说话,但是眼神中却赤裸裸地透露着不耐烦,她从泥坑里爬起来,被自己的母亲狠狠扇了一巴掌。

教导主任终于来了,尹凡被她那一眼死死钉住了。她想起了母亲向男朋友介绍自己时的眼神,那巴不得她不存在的眼神。

尹凡被辞退了。

即使是孩子父亲主动来骚扰她,但所有人都认为是尹凡主动勾引孩子父亲,不然怎么会有男人愿意舍弃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去睡自己孩子的老师呢?

尹凡的房东也不愿将房子租给她了,虽然嘴上说准备卖套房子给孩子凑彩礼,但尹凡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名声已经在这个地方传遍了。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除了受到伤害的当事人,谁又会追究呢?程家勇彻底找不到了。临走前她把大白熊拿去抽了真空,她看着大白熊逐渐变小变塌变得面目全非,自己的心也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她觉得自己该离开这个城市了,就像当年离开自己的家乡一样,可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黎平明。黎平明还那么小,她如果走了,黎平明又靠什么坚持活下去呢?可她又深深地嫉妒着黎平明,10 岁的尹凡没有自己的光。她拼命地读书,拼命地融入其他人的生活,她变成了看别人脸色行事的可怜虫。但她最终考上了大学和编制,当上了老师,走上了世人眼中的光明大道。可她母亲一直被男人口中的爱所欺骗,终身未婚。

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走上母亲的老路,可为什么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母亲的路上?

黎平明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黎平明遇见了她,不幸的是黎平明遇见了她。她想要离开黎平明,却又不能离开黎平明。她就在这反反复复中,买好了汽车票,可就算是出发的前一天,尹凡都没能真正地下定决心。

临走的那天晚上,尹凡的梦里什么都没有,就连模糊的父亲都消失不见了。她的创造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她依靠程家勇给自己创造的父亲已经破碎了,她依靠黎平明给自己创造的母亲也要离开了,她此刻才真正感受到,她是世间的孤儿。

童年的心理创伤,她也许要用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去修复。记忆只会模糊,却永远无法更改。

对她而言,父亲是梦里永远触碰不到的真实,母亲是真实里永远靠近不了的虚幻,而她在这中间负重前行。她不是个好女儿,也不是个好老师,更不是个好母亲。那夜的黎平明是真的想要将吹风机砸过来吗?也许是的吧。

毕竟她也曾无数次站在母亲和男人的床头,母亲背叛了她,母亲为了其他男人背叛了她,她就是手举着吹风机的黎平明,企图给这个背叛者痛苦。她就是黎平明,黎平明就是她。可她终究没有做什么,因为床上熟睡的终究是自己的母亲,是与自己血肉相融的母亲,是给自己生命的母亲。

天亮了,尹凡收拾好后来到了车站。在拥挤的人流中,她看见了待在检票口的黎平明,两人就这么隔着人流相望,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永恒。

10 岁的尹凡来送26 岁的尹凡了。

距离发车还有十分钟,尹凡拖着行李箱向他跑去。她哭着亲他的额头。黎平明也抱着她哭了,但他的哭很压抑,像是有许多事情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离发车还有五分钟了,已经有人在催唯一没有上车的乘客了。

黎平明放开了尹凡,“老师你走吧,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找我了,就像我妈妈一样,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老师,其实那个叔叔我早就见过。在期中考试前,我就见过你和他一起约会,我还见过他和很多其他女人约会,也是像你们一样手牵着手,走在那条几乎无人的小路上。”

尹凡浑身如被闪电打中,她突然觉得面前的小男孩和之前完全是两个模样,面前的男孩眼里有着疯狂有着嫉妒有着愤怒。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早就知道程家勇不对劲吗?意思是他一直看着自己和程家勇这个骗子约会吗?

“去往A 城的是你吗?别磨蹭了,全车都在等你一个人。”工作人员找到了尹凡。可是尹凡愣住了,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他不像自己,他不是10 岁的自己。

“你和叔叔约会,是我说给孙磊听的。”

黎平明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拿来哭泣了。全车站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哭得蹲下了身子,“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有你了……”

尹凡被工作人员拉上了车,汽车就在她坐下的瞬间出发了。她瘫坐在软椅上,想起母亲下葬的时候,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就这么看着母亲的棺材被土淹没,她没有感受到解脱,反而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束缚,她不断地反问自己,母亲是爱自己的吗?

所有的答案都被埋葬在了黄土之下,也许爱吧,也许恨吧。

窗外阴雨绵绵,乌云似乎马上就要垂到马路中。她产生种错觉,这摇摇欲坠的乌云下将会诞下一个天空的孩子,它将发出新生儿的啼哭。它是天空的孩子,却被天空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