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走板 短篇小说

2021-11-11 16:52:04左小词
边疆文学 2021年1期

左小词

1

正午一点钟,庞三咡把乌鸦晾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绳子草木香,是用野地的一种野藤蔓浸湿后搓制而成。那块野地在动物园后门向北三公里外,但穿过市中心医院的老院区,走小道也就十来分钟而已。野地本金贵,只是开发商圈了它没多久就跑路了,三五起官司纠缠,一再搁置,竟至荒芜。庞三咡的绳子和乌鸦都来自那里。庞三咡的爱情也来自那里。

下午六点钟,庞三咡说他父亲从那个遥远的落满三角梅的厦门岛又打来电话,让他抽空过去看看。庞三咡说再等等吧,他舍不得这群小家伙和老家伙,那只美猴王也活不了太久,最近它常流眼泪,眼屎多得就快要糊住眼球了。孙偏头说,你还是早些做准备,一万块钱也不算少了,关键是一次性给你一万再补齐下半年工资。庞三咡低头咬手指甲,十个指头挨个咬一遍,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若有一处有被忽视的可能,那就着重盯着它咬。孙偏头就不再搭理他,因为陆续会有人跟孙偏头争吵,他们甚至毫不顾忌地质问凭什么庞三咡有补贴金,而他们没有。每次问都似庞三咡不在场。庞三咡于是就像真不在场了。他的脑袋从这连续召开了一周的会议中撤离,反正也讨论不出个什么结果,他不听他们,他只听见窗户外那些个家伙的呼喊。

晚上十点钟,动物园陷入巨大的静寂。狮子、老虎、灰狼、花豹、孔雀、羚羊,大群的鸽子、珍珠鸡……那些看起来健康的动物都已经陆续搬走了。它们的新家坐落在郸城新区一个背靠小山的人建风景区内,毗邻迪尼士乐园。是的,迪尼士,你没听错,跟那个著名的迪士尼挺像的。本来,庞三咡想着如若去新的工作场所,他得配一副新远视镜了,从市区到新动物园二十多公里,还需要购置一辆新的电瓶车。可是,孙园长宣布的人员名单上没有他,也就是说,他不能去新动物园工作了。好在那些被剩下的老伙计需要他,那只被他命名为小娥的老鸵鸟,还有狗熊围脖、野驴巴特,它们暮气沉沉,已经不具有讨人欢心的能力和外相。庞三咡提着昏黄的手灯去查看了一圈,三十多年来,巡夜成了庞三咡雷打不动的习惯。围脖的脖颈上那圈棕色纹理越来越浅淡,跟周身的黑皮毛逐渐混淆。巴特栏里的草料还是下午放进去那么多,清水倒是喝光了。夜色下,它的长耳朵不停地抖动。小娥的长脖颈拖在地上,软面条般不经折腾,他老是怕它突然间就折了。

凌晨一点钟,市中心医院的大门紧闭,庞三咡不能指望穿墙过去,他选择了绕行,曲里拐弯,没上正道,可这也用去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感觉夜雾就像美猴王的眼屎,遮蔽视线,他十分恼火被一只破钉板扎了左脚的大脚趾。他只能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前行。仿若前方有不可逆的指令,他得像个勇士。其实,他并不确定这像不像什么勇士,他怕等待他的女人着急。年轻时他的确是拥有过勇士称号的,城市晚报一整版都是对他的报道,那些记者甚至直呼他庞英雄。同时,电视台和广播电台也纷纷播报了那条当时的热门新闻。应该说,他霸据了各个媒体足有一周的时间。然后,那个香港女星就来了,于是女星的演唱会的消息就成功取代了他。

野地除了一大圈高围墙,就仅有三间简易板房。一间是独立的,在大门处,算是门卫值班室,被焦桂枝当作了厨房和煎药室。其实这也没什么分别,一个煤气灶外多添了一个蜂窝煤炉子而已。另外两间分内外间,为焦桂枝和棉棉的住处,位于门卫室后方右侧,倚墙而建。庞三咡敲了敲铁栅栏门,锈迹沾了一手。焦桂枝应声,打开大门,迎庞三咡进入门卫室。一股子怪异的草药味迅速灌满庞三咡的鼻腔,又直往喉管钻。

庞三咡小心地问,怎么样,棉棉肯吃药了吗?焦桂枝说,吃了。庞三咡说,那就好那就好。焦桂枝说,我把那黑东西的肉切碎了,先煮成汤,再混进她的饭里,结果一口下去她就吐了。庞三咡说,那几只我拿去用清水洗了,羽毛上的水得用太阳晒吧,晒一晌就自然干透了,再等我弄成粉,就没啥腥气了。你怎么知道没腥味?你吃过?焦桂枝问。庞三咡赶紧摆手,说,没有没有,我哪儿能吃那玩意儿,我也下不了嘴啊,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自从当了动物园管理员后我就开始下不了嘴吃肉了,总觉得咬一口就是咬的老伙计的同类,算了,我吃素。庞三咡急于向焦桂枝袒露更多的自己,他生怕她不愿意主动去了解他。他有意强调“动物园管理员”,以显得多么正规,其实他们内部从来不这么称呼他,他们大多时候都叫他“喂狗熊的”,因为在重点动物饲养划分类别里,他最早照顾的是那只名叫围脖的狗熊,还有另一只棕色的熊。当然也有人唤他的姓名,发音虽然相似,但他知道他们口中喊叫的是“庞三儿”,他确信他们根本不认识“咡”字。

焦桂枝瞪了他一眼,说,你意思是你下不了嘴,别人就能,对吗?他自知说错,赶忙纠正,说,不,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这个偏方肯定管用,你看那医生都八十多岁了吧,他还能骗人?不能。

焦桂枝从炉沿上拿了一块烤红薯,递给庞三咡。看样子煨了许久,金黄的薯油从烤裂的薯皮下滋滋往外冒。庞三咡吹着气,将红薯的外皮揭开一块,咬一口,真香。庞三咡说,园长说给一万,让我留下来处理老动物园的事儿,再发我半年工资,他说那些老弱病残活不过半年,半年之后这个地方得重新规划,他说他也不知道会规划出个什么样子,还说上级领导只告诉他这些。我才不同意,一万块,他是拿一万块打发我,半年之后,我就失业了,我那个宿舍和小院也会被收回,这三十多年来,是我一个人守在动物园住,他们的值班名单月月上墙,但实际情况是,只有我一个人守夜。

那你有什么打算?焦桂枝问。庞三咡咬了一口红薯说,还没有想,我也一下子想不起来,就是觉得这不太公平。焦桂枝将药罐子从煤火炉上端开,放到一个垫了毛巾的椅子上,再在药罐的盖子上搭了另一条干净毛巾。庞三咡说,你放心,棉棉一定会好的,棉棉的事儿我会管的。焦桂枝鼻孔哼了一声,说,谢谢你,不过你也不必帮什么,这都是人的命。庞三咡赶紧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看棉棉不是好起来了吗?她去动物园散心那一次,我给她拍了好多张照片,有跟孔雀的合影,跟天鹅的合影,跟红嘴鹦鹉的合影,可惜天快黑了,拍不清楚。可我能看出来,她很开心。她还在那个鸟儿坡打了一个滚。你看,你看,这件事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着急,我保证她没摔坏。

焦桂枝说,我打算带她回老家,收拾收拾,十来天后走吧。庞三咡着急了,说,为什么啊,你不是要看着这个院子等老板回来要工资的吗,你们不能白看守啊。我觉得那老板家大业大,也就是出去躲躲风头,办法想好了自然就回来了。焦桂枝说,你们动物园什么时候搬清?庞三咡想了想说,也就三五天的事儿。焦桂枝说,你明天晚上不要来了,这样不好。庞三咡一下蔫了,却也只能含混地应着。那,那我明天把磨好的粉末,给你送来放窗台上,行不行?庞三咡低声说。焦桂枝说,放吧。

庞三咡觉得今天真不该这么直接地告诉焦桂枝即将失业的事,他应该规划一下再讲出来的,可他不会规划。这样讲出来太扫兴了,虽然人家焦桂枝未必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也不能怪人家焦桂枝,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多么不容易,自己又丑又瘸,哪里够得着跟人家交往,干什么还痴心妄想。可爱情这个东西啊,怎么能管得了心,庞三咡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是焦桂枝的影子。尽管焦桂枝口口声声喊他大哥,尽管可能焦桂枝从来就没有往这另一层关系上想过。不过这也没关系,庞三咡想,他又没要跟她一起吃饭睡觉,他只希望每天能见到她就行。就像他的小娥,他可喜欢它了,他也觉得如果小娥能幻化成女人,他一定高兴死。这是他的古怪小心思,他不能对别人讲,讲出来就是天大的笑话,会让人恶心的。唉,不管是焦桂枝还是小娥,她们都宣布要走了。庞三咡有些丧气。他将口袋里的一叠照片掏出来,递给焦桂枝,他的眼睛又变得亮亮的了,好像这些照片刚好能证明他刚才跟焦桂枝讲的话,棉棉和小动物待在一起还是很开心的,虽然好多张照片上的棉棉都是红眼睛。这该死的破手机。

2

庞三咡站在铁栏外,盯着围脖看啊看,竟然热泪盈眶。他心说,老家伙,就看你的了,我没想到要你成全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啊。

庞三咡把一桶浓稠的蜂蜜水送至熊洞。围脖今天的晚饭有五条肥鱼,都是庞三咡从湖里捞的。天鹅群是昨天夜里运走的,天鹅一走,那个人工湖便空荡荡的。湖底的鱼则是前天中午被大网兜走的,一网下去整个湖的水都浑浊了。庞三咡分到的鱼,本想给棉棉送去补身体,可焦桂枝说她看见肉腥就恶心,真是作孽啊,那么瘦的孩子还有羊癫疯,不补充营养怎么行啊。庞三咡把鱼又撒回湖里了,结果那几条鱼就引来了另一群鱼,漏网之鱼啊,庞三咡高兴坏了。

庞三咡打算,在这帮老家伙里,他会侧重给围脖增添美食。其一,相比之下只有围脖的胃口还算好,给其他几个即便送了好吃好喝的,也未必能消受得了;其二,算是对围脖的补偿吧,围脖也的确有必要增强营养了。庞三咡清楚,取熊的胆汁是一门技术活,他不见得能操作好,但完全可以试试。八年前,郸城东南边的元城开了一家黑熊养殖基地,想聘请庞三咡去做技术师傅。庞三咡去是去了,就是好奇,怎么就那么多熊呢,据说要运来五十多头啊,那么兴许能从中给丧偶的围脖找个相好的。从南方某养熊协会来的培训老师给大家讲解如何活熊取胆,他分步骤挂出图片,于重点处还拿出一个逼真的黑熊玩具示范操作要领。庞三咡说那熊不疼才怪,老师说这是最新的无痛引流技术,且取熊胆汁并不影响熊的健康和繁殖,这也算变相保护了野生熊,总是有供求市场的嘛。庞三咡说,你身上插个管试试,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师说,这位同学很有爱心,但是不懂科学,不相信科学。畜牧局的那个跟他联系的科长也说他是真文盲,还说这很可悲,是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庞三咡就被送回来了。后来,那个熊场没多久也解散了,说是股权纠纷。凭着记忆,再加上摸索,他相信仍然能再演练一番如何给黑熊取胆汁,他自制了辅助工具,准备了银针,还去买了大瓶酒精和棉球,本来每月能从物资科领到一瓶消毒水和一瓶酒精,因为搬家,他们也不再上班。他怕围脖会疼,他还准备了充足的麻醉剂。

怀着愧疚之心,庞三咡就开始想另一件事:围脖这一辈子就快到终了了,不知道它记不记得自己年轻那会儿闯下的弥天大祸。儿童节刚过,动物园悬挂的庆祝六一的条幅还未取下,票价优惠活动还将持续两周,通常六月中旬结束。庞三咡之所以能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些天一直下雨,周末也不停,园子紧邻的马戏团的那个教小狗算术的女人就常来鸟坡逛,有一次庞三咡遇上她的目光,吓了一跳,这是个老女人的瞳孔啊,怎么体态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并且她上台表演时发出的那个清脆活泼的声音分明又是十多岁的小姑娘?那时候庞三咡可不愿意费脑筋多想,他也并不是要回忆这个女人,而是经由这个女人的尖叫带来的悲惨事故。他循声冲到熊坑,只见围脖撕扯着一团红,那是个穿红球衣的男孩。庞三咡大叫,举起石块朝围脖扔去,又转身朝熊洞的铁门处跑,他必须冲进去。这时,狮子李提枪赶到, 精准地给了围脖一枪。围脖倒地之际,庞三咡抢出了孩子。所幸,那个孩子没死,而围脖也没死。当时在郸城这样的小城市是不允许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动物园动物吃人事件的,更何况正在搞文明新城创建,申报旅游古城的热火劲也正盛,老园长审时度势,觉得私了对各方都有好处。既然私了,那么围脖也不用被处罚从而执行安乐死了,庞三咡也仅被扣了俩月工资。庞三咡不敢打听那个小男孩的伤势,只知道他一辈子只能拥有一只耳朵了,当时他看到了那只被狗熊咬掉的耳朵,挂在围脖的牙齿上。再后来,园长说那个小男孩举家搬迁去了别的城市。对于小男孩是怎么掉进熊坑的,没有一个真正的目击证人,教小狗算术的女人也说不清楚。有很长一段时间,庞三咡厌恶围脖,给围脖的食物也是偷工减料,甚至有一阵子还故意饿着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慢慢原谅。

前几天听焦桂枝说,偏方能治棉棉的羊癫疯。他在野地里诱捕了好几只乌鸦,那些乌鸦太精明,他没少费劲。焦桂枝说得用粗盐和泥巴把褪毛的乌鸦封起来,用火烧,凉后取出,研成粉,再加朱砂末,和匀,以热酒送服,一日三次,一次一钱,十天一个疗程。他给她送去了乌鸦粉末,不知道棉棉能喝下去吗?效果肯定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显现的,这得时间。焦桂枝还说,要是再能配上熊胆,会更好。药房有卖相关产品,但是那些成分值得怀疑。庞三咡的心脏怦怦乱跳。

庞三咡决定跟园长谈谈。

3

孙园长的头如果退化一下,会不会跟比目鱼结亲?庞三咡盯着他的扁脑袋,突然就笑了。

你同意留下来工作,这很好,我给你的条件是一再向上边争取来的,你想啊,我信任谁?还不是你这个老实人,那些人我信不过,我真担心我要是让他们善后,别的不说,就说那头蒙古野驴,还不让他们卖肉锅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这点事儿我不能冒风险,一头驴不值得。孙偏头说。

庞三咡说,我同意,你给我三万块。

你穷疯了?孙偏头噌地站起来。而庞三咡还坐在凳子上,这样的角度看孙偏头,居然又跟一只水蛭相仿。

水蛭是有口无肛门的动物。庞三咡小声嘟囔了一句。庞三咡床头的生物书上是这样写的,他每天都翻它们入睡。

三万?三万啊,你觉得我有那个能耐?孙偏头来回踱步。

庞三咡说,我住的这个院子,是外挂盖起来的,虽在园子里,可当初是圈的园外的一处草坡。你以前不是还说能卖个好价钱吗?

孙偏头站住,猛一扭头,盯着庞三咡的眼睛说,原来你还打房子的主意啊,实话告诉你,我是这么寻思过,可上头规划书上要求园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能流失。如今,那房子不也在咱园子里?没凭没证,你怎么说它曾经不属于动物园?更何况,退一步讲那房子还算违法违章建筑呢,谁知道会怎么样?

庞三咡不吭声了。孙偏头说,你也别丧气,我看情况争取争取,不过我可不能提前答应你什么。

孙偏头又说,这样吧,给你一万五,那添加的五千块是园内的自营收入,就这,大家还不眼红死你。

庞三咡说,好。

孙偏头一愣,他可没想到一向磨叽的庞三咡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于是赶紧趁热打铁,部署工作细节。

孙偏头说,既然你答应了,我们就签合同,你就得按规章制度办事。那些老家伙,你要提前想办法让它们死掉,有些能申报安乐死,有些不能,有些只能让它自然死亡。你知道,这是有指标限制的。再说了,新上任的于副市长是一名热衷流浪动物救助的爱心人士,曾上过晚报,你看过没有?用市长的话讲,干什么都不能懒政,咱们也不能对老动物麻木不仁搞一刀切。这批老弱病残有点多,你就上上心。也没办法,我们又不是救世主,对不对?

庞三咡说,我觉得有一些可以带到新园区,说不定换个环境,它们就能颐养天年。

屁,颐养天年?我自己都不敢讲这话。孙偏头说。

庞三咡说,我知道它们中的有些也活得不耐烦了,没意思的。

孙偏头说,这就对了。孙偏头重又坐下,在庞三咡对面。他想了想说,我们打交道十来年了吧,我清楚你为人,所以,我交给你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不过,我想你听了,怕是会发火,我提前对你讲,你考虑考虑再答复我。

什么事?庞三咡问。

孙偏头压低声音说,你——可能得杀死你自己。

……

4

棉棉把牙齿咬碎了一颗,还有牙花子,满嘴都是血,都是血。焦桂枝在电话里低吼。

庞三咡刚给美猴王送完午饭,如今他把一日两餐改成了三餐制,跟人一模一样。焦桂枝的声音让他心慌。他想起来她前天晚上说过的话,让他不要再去看望她们,那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能进大门吗?

能去,一定得去,否则焦桂枝就不会打电话给自己了,她们也没有别的熟人。庞三咡想找人替班,却又忽然记起如今园子里就剩他一个了,那些同事,除了每天晚上八点过来转运剩余不多的动物,他们就再也不用来此上班了。

庞三咡锁了园门,急匆匆赶往野地大院。这一路跑起来,那只矮脚像点在棉花地里,使不上劲,偏偏还有伤口,又蛰得慌。

到了焦桂枝处,他没有马上叩门,而是让自己的气息先平顺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等手脚都不发颤了,才一遍遍轻声呼喊,然而焦桂枝并未应声而来,他又加重了气力敲打铁门,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他头一缩,双肩上拱,使劲撞向铁门,再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小心翼翼。

大门并未上锁,所以他的撞击直接导致了下一个滑稽场面的出现——他,像一只狗一样滚进了院子里。这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他急于想知道她们现在的状况。

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吓了他一跳,他快步向她们“走”去。“走”了两步,才发觉自己还趴在地上。一瞬间,他似乎忘了还可以站立行走,这爬的动作跟谁学的呢?那只被养在人工水泥池里的鳄鱼吗?对,一定是它。它是嫌生前所栖的水泥池子臭吗,还是另有不甘?难道是它阴魂不散,附体到了自己身上?庞三咡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亲眼见过邻居老太太死后鬼魂附体到她外甥女身上,那外甥女如花似玉的年纪双目紧闭,摇头晃脑发出暮气沉沉的老人腔调,关键跟老太太的神态一模一样,所诉之事也尽是老人生前经历,不由得让人心惊。

庞三咡的肚皮也贴到了地面上。他竟然使不上力气。屋里又传出一声尖叫。庞三咡慌忙往前挪动。

他喊,桂枝,棉棉……

似乎是在争吵,他听见她们的动静大起来。

焦桂枝喊,真可笑,真可笑啊,爱过?现在还说这话?真是猪油蒙了心了……那后来呢,后来呢?

继而是棉棉的尖叫。焦桂枝又喊,醒醒吧,别疯了……

庞三咡将身体的重心移至双手,用力支撑起前半身,双膝向前挪动,撅起屁股,呈跪姿,然后顺势爬起,站定。庞三咡箭步冲进屋里,只见焦桂枝正使劲搂抱着被棉被紧紧包裹着头和胸部的棉棉。

焦桂枝狠狠地瞪着这突然的闯入者,手上的劲儿也松下来,棉被散开。再看棉棉,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安静地蜷缩起身体,转向床的内侧去了。

庞三咡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来看看……哦……棉棉的牙……上药了吗?

焦桂枝舒了口气,说,撒了一把云南白药。庞三咡问,用不用去医院?他指指刚刚穿越而过的中心医院的方向。焦桂枝说,不去。庞三咡知道棉棉怕见生人,也没再说什么。

焦桂枝将散落在床下的衣物快速卷起,扔到床头柜子上。

庞三咡跟随焦桂枝出了屋门。焦桂枝指着他身上的泥土,问,你干什么了?

庞三咡慌忙说,刚才绊了一下。

焦桂枝也未在意,继续问,你觉得会出事吗?庞三咡一愣,不知道她具体所指,只能含混地答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焦桂枝面露倦态,像刚跑了很远的路,不,应该说像刚爬行了很长时间。庞三咡觉得爬行太艰难了,到现在他都没缓过劲来,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焦桂枝叹了一口气。庞三咡真想告诉焦桂枝,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给她们送熊胆汁了,那么棉棉就能很快好转了。转念又想还是过几天再讲吧,到时候如果能成功,也正好借此说服焦桂枝留下,为了棉棉她应该不会不愿意。

庞三咡说,以后我就不忙了,如果你不想我晚上过来看你们,我就白天来,但是你们晚上一定要锁好门,别轻易给别人开门,如果有人喊最好都不要答话。

焦桂枝看一眼庞三咡,说,白天棉棉都在睡觉,我也很困。是啊,庞三咡当然知道这些,之前他之所以晚间过来,就是因为棉棉颠倒的作息习惯。通常她只在傍晚才醒过来,夜里有时候闹,有时候又死一般的安静。

焦桂枝让庞三咡跟她去门房。那里的木桌上居然摆了两罐啤酒。焦桂枝说,喝吧。庞三咡就有些悲伤,想想,这多像离别酒啊。

焦桂枝从木桌的抽屉里掏出一只丝绒钱包,油腻的绛紫色,边缘磨损得露出稀薄的怯感。庞三咡盯着看,焦桂枝的手指可真细啊,真像一截折断了的筷子。然后,其中的两根筷子从钱包里轻轻夹出一张纸片。

好看吧?焦桂枝将纸片递到庞三咡眼前,晃了晃,又迅速抽回。

相片?谁的?庞三咡一边问一边朝焦桂枝的上身伸出脑袋。因为这时候,焦桂枝又将那纸片端端正正地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庞三咡这才看清,那是一张泛旧的二寸证件照,底色是白的,相片上的女孩穿了一件比白色暗一些的娃娃领衬衫,好像是灰色吧。于是这灰就跟那背景的白融合在了一起,于是女孩就像隐身了一般,只留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待在相纸上望着庞三咡。

你不认识,其实我也不认识。焦桂枝说完,将那相片放回到丝绒钱包里。庞三咡不解。

焦桂枝指着啤酒罐说,喝吧。

庞三咡拧着眉头,仍在琢磨相片上的那双眼睛。

焦桂枝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挑,竟笑了一下。这让庞三咡松弛。庞三咡伸手抓起一罐啤酒,将易拉环掀开,一股啤酒溢出来。

她死了。焦桂枝说。庞三咡正在舔流到手掌上的液体,舌头伸出还没缩回。

焦桂枝瞪了他一眼,鼻孔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哼”。庞三咡赶紧将啤酒罐放回到桌上。焦桂枝不紧不慢地说,喝啊,你怎么放那儿了,打开了就不能要了。庞三咡咽了一口混合着啤酒泡沫的吐沫,小声说,知道了,知道了。

焦桂枝先从桌子一旁的纸箱上拿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又从桌底下掏出两只马扎,一只递给庞三咡,另一只放在门旁。她倚着门框坐下。

快绣完了。焦桂枝掏出塑料袋里的针线包说。庞三咡看过去,只见焦桂枝展开的绣花图足足有半个门扇那么大。庞三咡指着图说,这,有点像小娥。

谁?焦桂枝问。庞三咡尴尬地笑笑,小声说,有一点像。焦桂枝低头,抚着绣图说,大白鹭图,大白鹭,大白鹭有什么寓意啊?买家说了要虔敬的绣工,还说这是孝敬老人用的。管他呢,价钱好,比我以前卖出的能高两倍还多。

庞三咡伸着脖子看那一群大白鹭,领头的一只抖着翅膀,像是要随时飞起来的样子。庞三咡就觉得焦桂枝很厉害。庞三咡不由得想,要是能给小娥绣个像就好了,可是庞三咡不敢说,他只能再一次伸出脖子怀着羡慕去观赏那只为首的大白鹭。可是它为什么没有眼睛呢?难道是焦桂枝忘记了?还是要留到最后去绣?

外面的光线好,焦桂枝扭了个身子,循光而座,给了庞三咡一个后背。

你是不是忘了……庞三咡问。

她死了。焦桂枝打断庞三咡,重又说这句。

庞三咡一下子没理清焦桂枝的话,竟不知接下来说什么。

焦桂枝的肩膀耸动了一下,像是终于将绣花线穿进最细的绣花针孔后的释然动作。

那个女孩比棉棉大两岁,她们长得像不像?眼珠都像黑豆,对不对?焦桂枝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

她们……庞三咡说。

黑豆没光亮,她们有,你瞧见了没有?就是有点苦相。焦桂枝像是手握一把剪刀,快速而利落地剪断了庞三咡的答话。

那个孩子傻不傻?从桥上跳进水库,没有一滴水,都是水泥地面啊……她该找个河,对不对?也不对,找个河也不对,还是缺心眼,傻死了,都不怕死还怕活?焦桂枝鼻孔又“哼”了一声。

庞三咡眼前晃动着娃娃领女孩趴在水库的模糊极了的背影。如果从高处跳下来,多高才不会将脸摔烂?

我去过她家,挺远的。她家大人说她是不小心从那桥上跌下去的,她姐姐说就是跳下去的。我拿了这张照片,应该算是偷的,没人看见。反正他们也快将她嫁出去了,跟邻村的一个已经死了三四年的男人,听说还要出一笔嫁妆费,因为没有人家愿意娶一个生前被玷污了名声的女孩,哪怕是阴婚。他们慢慢就忘了她了吧?他们说不告了。不告了就算完了?焦桂枝停了讲述,仰起脖子,又朝天空看了看,一大团灰秃秃的云彩飘过来飘过去。

无聊了就给你讲了个故事,有意思吗?焦桂枝头也不回,向背后的庞三咡抛出一句。

庞三咡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打哈哈,嘟嘟囔囔道,这啤酒还不错。

焦桂枝扭头扫一眼庞三咡,庞三咡慌忙将手里抓着的啤酒罐放下。焦桂枝说,给我。庞三咡没反应过来。焦桂枝转身,伸手,将啤酒罐抢过,又迅速回到原位,依旧将头靠在门框上。庞三咡从背后看到她的肩膀使劲耸动了一下,又一下,那罐啤酒在她手上发出扭曲的咔嚓咔嚓的声响。然后,那只被捏扁的易拉罐,在半空划了一条水线,坠落到不远处的草地上。

焦桂枝再讲话,喉咙里就似塞了一把碎草屑。

按说棉棉今年该毕业了,我本来还打算她能到县城那家双语幼儿园当老师,应该能应聘上。要不是一年前,她……闭合性脑外伤啊……磕了一下就成闭合性脑外伤了,这脑袋怎么能跟大理石茶几比?脑袋撞石头,可真狠……

庞三咡曾听焦桂枝说过棉棉所患癫痫病就是一次重力脑外伤所致,也因此棉棉越来越消沉,于是赶紧安慰焦桂枝,说,会慢慢好起来的,别着急。

慢慢好起来?这都一年多了,大医院的医生也看了,中西药也都吃过,没见什么好转啊。这几天,白天黑夜都不消停,就一个人在那儿发呆,也不搭理我,我问多了,她就发火。唉……一抽抽起来简直就是个疯子,疯子。今天,又犯病了,我真想不管她了,真烦啊,可我哪能不管?她就那么摔倒在地上,抽成一团,咬紧牙关,我都没来得及往她嘴里塞毛巾……真是一场噩梦啊。

庞三咡说,真不能着急……

你知道郸城幼儿师范学校吗?南四环外,算郊区了,从这儿骑车过去得用多长时间?焦桂枝问。

我不太清楚,要去吗?要不坐公交车吧?庞三咡答。

不去,我就问问。棉棉就是那个学校的。初中时成绩不太好,勉强考上了这个中等师范。其实也不要多少分数,面试很关键,要会唱歌能跳舞,模样周正就差不多了。棉棉那年的面试成绩拿了第二,说是输在了身高上。

年龄还小,长得晚吧。庞三咡说。

你说,那个死了的女孩到底跟棉棉像不像?焦桂枝突然又转了话题。

这……庞三咡回答不上来。

你想知道她跟棉棉什么关系吗?焦桂枝问。

都是被一个恶鬼给祸害的!你说他怎么能拿她的脑袋去磕石头?她才十六岁啊。她那么瘦,还没长成……唉,说这些干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一瓶啤酒就能烂醉如泥?要不是下药,她能让他们拍视频威胁?能三番五次再主动去往他家?她把自己的胳膊都割花了,十几道疤啊。

焦桂枝垂下了头,使劲将白鹭图攥成一团。

庞三咡站起来,越过焦桂枝的肩膀看到为首的白鹭被挤成了肉饼状,又变成一团裹挟着杂色的白雾。

你知道他是谁吗?焦桂枝缓缓地问,声音阴沉得似能拧出水来。

5

晚上,睡不着,庞三咡翻来覆去地想焦桂枝讲的事,脑袋里就像灌满了浆糊,棉棉抽搐的样子又反反复复出现。庞三咡把头伸进枕头下面,这样子有点像小娥。庞三咡就不那么焦躁了,他平躺下来,努力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又突然想及孙偏头的话——杀死自己。

孙偏头居然让他亲自动手。这个孙偏头,真是狡猾,说话大喘气。有什么必要呢,直接告诉自己不得了。也多亏孙偏头狡猾,那天要不是他缓缓道来,一步一铺垫,一句一将军,他可能真接受不了。孙偏头说,围脖跟他年月最久,应该最有感情,所以如果有一把刀要动围脖,可不是等同于杀死他庞三咡吗?孙偏头假设了有刀子要动围脖这件事。孙偏头骂,那些人真是作孽,居然想吃熊胆,还要新鲜的野生的长寿黑熊的熊胆。孙偏头说,胆汁怕是喝够了吧。听到胆汁二字,可把庞三咡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也要取胆汁的,不会给孙偏头看出来了吧?再仔细一听,才明白,人家是要一整个完好无损的黑熊的胆囊,而非胆汁这么简单。因为心虚,所以庞三咡也没敢发火,这才得以让孙偏头继续说了下去。

孙偏头语重心长又满怀期待地告诉庞三咡,假如真能拿到鲜活的熊胆,庞三咡那个违法的小院就可以置换一套廉租房,以最快的速度拿到手,三十五平米,位于市西郊,靠山,有风水,适合养老。孙偏头强调了熊胆的鲜活程度,又强调廉租房跟那个违法小院也没必然关系,总之就是一个新住所,他可以拎包入住。孙偏头又说反正你不干也有人愿意干,只不过,你干比较合适,让那熊少受点罪,也算你送他一程不是?孙偏头让庞三咡一定好好想想。

庞三咡本来是不想答应的,也下定决心要拼命守住围脖,可怜的长寿的围脖。可现在,庞三咡犹豫了。孙偏头让他考虑两天,想好了再给他回复,如果可行,那接下来孙偏头就会全力配合他工作,制造一切条件。

唉,长寿到底好不好啊?庞三咡叹了口气,穿鞋下床来。

庞三咡从床底拉出一只鞋盒。打开盖子,厚厚的尘土荡漾开来,庞三咡连打了一串喷嚏。里面零零散散,都是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来的一些无用小物件,也有螺丝帽和几个生锈的铁锁。他扒开它们,翻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展开,是一张旧报纸。庞三咡掸去灰尘,将报纸铺到桌上。头版头条,写的都是他奋不顾身冲进熊熊大火将一个七岁男孩救出的事迹。配文的图片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只是他那时候稍微有点胖。他记得记者给他照相时,他很紧张,记者让他微笑一点,他的脸部肌肉一直跳,就只能变成了咧嘴假笑的样子了。他很不喜欢这张照片,总觉得看了不舒服,他就在报纸拿回来的当天拿手指肚使劲擦它。他没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但那种感觉很好,就像刚刚从澡堂子里钻出来,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连吸进嘴巴里的空气都是软绵绵的。他也没有要男孩父母送上的感谢金,那么多眼睛看着他,还有摄像机,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怎么办呢,头脑发懵,空气继续软绵绵的,他只能摆手,在他们的鼓掌声中,一再地摆手推辞。

庞三咡一遍一遍地回想:大火,煤气罐爆炸,男孩,砸下的门窗,窒息,受伤,人群的呼喊,尖叫,汽笛声……这些零星片段,竟然组装得不怎么流畅。他卡在识别男孩脸孔的环节,那分明是一张惊恐得像白纸一样的脸,可就是想不起来他的眉眼嘴巴鼻子,五官模糊。他将他递交给赶到的救护人员后,就跪倒在了地上。他挪移不动,浑身发抖。只是没人能看见他的颤抖吧,那时刻大家的注意力还不在他身上。

一晃二十一年过去了,那些模糊的部分更加模糊。仅凭一个人的记忆力,他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更多的细节显形。他将报纸收好,他打算也拿给焦桂枝看。

黑夜太漫长了。

6

阴雨连续两天,整个园子变得腥臭无比。转运动物的车队新增调了两辆小卡车,连夜赶工,终将工作扫尾。接下来,这个园子将交给庞三咡一人。临走,孙偏头语重心长地拍着庞三咡肩膀,说,责任重大,责任重大啊,一定要好好干,说不定还有争取返聘的机会。孙偏头把仓库的钥匙也交给庞三咡,说,当家做主了,自己把握吧,里面的家伙什儿都归你了,不过你可要把园子清扫干净啊,你看这满地的垃圾臭粪,不是我说他们,真自私,只搬窝不善后,看来这脏屁股只能留给你擦了。庞三咡低声说,没人再过来了吧?孙偏头似没听懂,答非所问,别挑肥拣瘦嘛,打扫个卫生怕什么。自从庞三咡明确答复了孙偏头,孙偏头就净说些神神叨叨的话。

庞三咡关了园子正门,用一把大铁锁从里面锁结实,拿封条纸写了“闭园”二字贴到铁栅栏门里侧,再用宽透明胶带把纸条覆上。

回到屋里,庞三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甚至还仔细刮了脸,拿香皂泡泡刮的脸。那香皂是给小娥清洗羽毛用的,用在消毒水之后。小娥也老了,吃不下东西,他就给它收拾得干干净净,香香喷喷。他给每一个不久就要死去的老伙伴,都准备了孙偏头口中的“临终关怀”。

他拿了一块干面包,从园子后面小门出来,蹲门口,喊一只灰猫,那只流浪猫最近几天不常来了,没有游客也就失去了丰富的食物来源,它大概觅到了新去处。他将干面包放在守门的活蹦乱跳的孩童的塑像下面。孩童的手指早不知何时被掰断了,去向不明。他随手将面包的塑料包装袋子罩在了那断指处。

上到大马路上,乘公交车到市行政服务中心门口,再换乘另一路公交到南石子终点站,下车,步行三百米,在一片蓝屋顶的房子前,他停下来。

迎面走过三五个年轻人,他将鸭舌帽往下拽了拽,根本没人侧目。

旁边,花池中央的小型喷水设备突然间有水滋出,丈把高,又急速落下。他下意识地向后躲。

又来回转了几分钟后,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最边上的一家画廊。

墙上贴满了西方抽象油画样海报,庞三咡不懂这些,只觉得那一团团的色块似能糊住人的心口。展区有多幅新装裱的书法作品,看上去还算亲切一些,庞三咡盯着其中一个横幅“高山流水”,并没有人上前来招呼。庞三咡来到休憩区,那儿有几只实木沙发,配有现代派钢构茶几,上面放了几瓶矿泉水。他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宣传画册翻看。

穿着一身黑西装的挺拔女孩正给两位看起来像是客人的中年男女讲价钱。另一个同款黑西装女孩跟在她们后面说,我们老板已经快到了,在车库停车呢。

大概四五分钟后,方格西装男进门来。女孩清脆地喊,老板好。

店里的清洁工拿抹布擦茶几,客气地帮庞三咡拧开矿泉水瓶盖。庞三咡看到方格西装男朝他走过来,面带微笑。庞三咡不自觉间上半身探出,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只觉得心脏里像钻了一群跳蚤,不停地蹦,刚好从玻璃窗缝拥进来的光束又晃了他的眼睛,他抬起胳膊,手臂有些轻微的震颤,没来由地紧张感使得他还是迅速低下了头。他需要调整一下,然而调整好之后呢?他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方格男伸出右手,挥了挥,清洁工快步迎上前。他将车钥匙递给清洁工,让她马上去擦车子。

庞三咡这才发觉方格男并未注意到他,他却得以近距离看到了他的脸。然而,这张脸并没有因为他的端详,而更清晰一些。其实,这都是徒劳,庞三咡早就不记得这张脸了,当年不记得,如今更不能清楚。

方格男跟中年男女分别握了握手,又在中年男的肩膀上用力地捶了一把,说,恭喜啊,我最近要出远门,就不能喝你们喜酒了。对方说合作愉快最重要,喜酒可以再补。方格男笑着说,下次一起补吧。中年女也是笑着说,还是您有魄力,缝缝补补一年又一年。中年男赶紧拽女人,方格男哈哈大笑。

送走客人,方格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挺拔西装女,说,再有人找我就让他们打这个电话,我的私人助理,哦,不,是私人律师。挺拔西装女赶紧问,您要出去了吗?去哪儿?方格男不耐烦地说,保密。挺拔女撇了撇嘴,扭身走开。

方格男手推一副巨型壁画,那居然是一个暗门,他闪身进去,消失得干脆利落,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庞三咡站起来,轻轻咳嗽了几声,另一个黑西装女孩像才发现他一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庞三咡说,你过来一下。

庞三咡将一个信封掏出,交给女孩。女孩惊异地看着他,他假装低下头整理纽扣。女孩问,这是什么?庞三咡说,重要的东西,转交给你老板。女孩瞅了瞅信封封口处的皱皱巴巴的塑料胶带。庞三咡说,告诉他,半张旧报纸。

从蓝色屋顶区走出来,庞三咡觉得那只跛脚有些生力,热辣辣的。令人懊恼的是,他还是没能认出他,一张模糊的脸,一场大火过去,尽是灰烬。

7

庞三咡将撕开的另一半报纸拿给焦桂枝。他打算对焦桂枝说点什么。

焦桂枝接过来,撕碎,对庞三咡说,你觉得你真是英雄吗?

庞三咡说,我错了。

焦桂枝说,你真觉得自己错了吗?

庞三咡说,我也搞不清楚。

焦桂枝说,你为什么要救他?

庞三咡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么能说得清楚?我……我也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变成坏人。

焦桂枝咬着牙齿重复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庞三咡赶紧解释说,就像有些人生了孩子,不能因为怕他长大了会变坏就掐死吧。

焦桂枝说,如果不是你救他,会有现在吗?你为什么要救他?

庞三咡说,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焦桂枝冷冷地说,那都是我无理取闹了。

庞三咡赶紧道歉,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焦桂枝打断他,说,有些人不配活着,不是吗?

庞三咡说,真对不起,对不起。

焦桂枝说,算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没有想到吧,我提前查清楚了你和他的关系,不,不止这些,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查了,我无处下手啊,我拿不到他的犯罪证据,他看起来活得规规矩矩,真是太阳底下一个样儿,黑夜里一个样儿。所以,我才找上你,我本来是跟棉棉在中心医院看病的,我们住不起病房,我们想租房子,可哪里有便宜的房子啊。后来,同一个病房的老头死了,我帮他儿子给他收拾的身子,他儿子将这门房钥匙交给我,他打算去昆山打工了,他不想继续看守这个无人认领的空地。再然后,我就故意认识了你。看看吧,我是故意的。

庞三咡说,没事,没事,你要不故意,我们哪儿能见得着啊。我不生气,不生气。

焦桂枝说,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你把他约出来吧,也只有你能帮我,帮我把他叫出来,我要跟他谈谈。我不是没去过他门店,我跟踪过他的车子,但是他根本不正眼看我,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就是想问他一句话。

庞三咡说,我不知道……

焦桂枝说,你不愿意吗?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会不搭理你这个救命恩人吧?何况你从来没有跟他联系过,更没提过什么要求。见一面,总不过分吧?

庞三咡说,听说他最近要去外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走得远远的,我们别……

混蛋,混蛋,你不帮我算了,算了。说完,焦桂枝抱住了脑袋,蹲在地上。

庞三咡看着她团起的微微颤抖的后背,真想伸手轻轻拍一拍,可他不敢。

庞三咡低声说,我答应,答应。

庞三咡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焦桂枝,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是觉得她太可怜了,她的脖子就这样窝在胸前,一定很难受。

8

夜晚如期而至,庞三咡等得有些不耐烦。

麻醉剂、刀、绷带、缝伤口的线、加厚编织袋,还有锤子、水桶,唯独那只泡沫冷藏箱,庞三咡没拿。孙偏头暗示过,仓库里这只泡沫冷藏箱很重要。庞三咡知道他是要他将取出来的熊胆放进这只箱子里去。庞三咡觉得还不如自己的那只玻璃瓶。那是只好看的玻璃瓶,来自医院实验室,是庞三咡早些年捡来的。庞三咡在电视上见过,一些动物的尸体或人的器官泡在那些瓶子里,它们就有了名字,叫标本。盛标本的瓶子,总比泡沫箱子要强吧。

庞三咡以为围脖连吃了几天鱼肉,还有它爱的牛奶蜂蜜,一定会强壮一些,就多下了一些麻醉剂量。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有办法了,已经下手,就无法收住。何况,围脖真的太老了,依照黑熊的普遍寿命推算,这真是高寿。

围脖像是睡着了,庞三咡将尖刀狠狠地插进去。庞三咡疼得跳了起来,怎么真像杀了自己一样?庞三咡这才发现是自己的手臂在流血,一用力就更疼了。

这样也好,庞三咡就觉得跟切割自己一样了,切割自己总不至于太愧疚。庞三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一阵风吹过,他仿佛看见围脖在跟他招手,那是充满活力的年轻的围脖,它的脖颈处的蓬勃的花纹一颤一颤,油光水滑,摸上去真舒服啊。

像是被风催着,又像是被年轻力壮的围脖赶着,他的动作越来越轻快。

那只沉甸甸的编织袋,他也轻松地提起来了。他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还是停了,一丝燥热从脚底升腾,他觉得胸口又被石块压住了。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捏着自己的脖子,还是挤不出来。更热了,他知道自己彻底杀死了自己。

他感觉身体在往下坠,还有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荣耀,就像屋前枝头上熟透了的被遗忘的柿子,烂得一塌糊涂。

他打算明天早上跟焦桂枝说,趁着不老,还是回老家吧,带着棉棉好好生活,别较真,别愤恨,跟以后那么长的生活相比这能算什么呢?何况那个人去外地了,很远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学学另一个女孩的父母,忘了这些,好好过日子吧,要不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围脖的胆汁一定管用,围脖在天上保佑棉棉呢。

围脖别心慌,用不了多久,小娥它们就去跟你做伴了。

9

我就是小娥。

我白日里一直迷迷糊糊,到了夜晚就睡不着了。天空中有小星星在散步,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啊。平时的郸城雾霾多,根本不见星月。而我刚来园子那会儿,还不这样。无数个缀满了星星或者月黑风高的夜里,我都做好了潜逃的准备。我撞开过一次木栅栏,差点成功跨出去。庞三咡发现了我,把我抱住,问我去往哪里。是啊,去往哪里?我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白天那些游客常常叫我非洲鸵鸟,有一个小孩对着钉在栏杆上的展示牌念:鸵鸟是群居,日行性走禽类,适应于沙漠荒原中生活……不,是有好多小孩念过,三十年过去了,许多个小孩来过念过。于是,我才知道自己的习性是什么,自己的家可能是什么。可有什么用呢,整个园子里来来去去也就五六只鸵鸟,根本没办法交流。唉,它们可比我年轻得多。如今它们之中的一个早死了,另几个去了新家,听说那个新家很美,它们会有新的伙伴。

我知道是我们拖累了庞三咡,否则他可以去新园子上班。我甚至想闷死自己,又怕庞三咡难过。但是早晚得有这么一天,园长给庞三咡下了任务,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得陆续被安乐死,那些染病的更不用说了,病太深,治不了,人类虽对自己的医术狂妄地自信,我们还不在他们深入研究的范畴,也可能是郸城太小了,好的兽医来不了。不过,我们不死一批的话,园里怎么上报筹钱再去带一批新的过来?优胜劣汰,自然界法则而已,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辛苦了庞三咡,他好好照顾着我们,一辈子都交付到园子里了,却因为不懂事不被他的同类喜欢。这句话是庞三咡告诉我的,你别看他老实巴交,其实他心里明白着呢,他不对别人讲,就爱在闭园之后跟我说说话,他大概是怕我听不懂,每次说完都比划半天。唉,他可不比我聪明多少。不过,大概从一个月前,他就不怎么爱跟我聊天了,他告诉我,那个女人年轻,美,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他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为什么呢,他也弄不清楚,他称呼这为爱情。要知道庞三咡这样性格的人能说出爱情两字,实在不可思议。他可能觉得说给我没关系,不用害臊,我又没办法反问他什么。可是,前天夜里,他又来了,他当着我的面哭了,我已经很难抬起脖子,所以他看不到我的眼睛,他哭得更起劲了,这哪里还像一个大男人?是他自己说的,他说自己不是男人,他后悔啊,后悔极了。后悔什么?后悔说过的爱情吗?自从那个女人出现,他变了,我也越来越不了解他了。所以,我只能任由他自说自话,我还听见他反复质问,为什么不肯道歉,为什么?他使劲踢自己的脚,用一只踢另一只。被踢的那只像是犯了多大的罪过。不疼吗?

今天的天气还真的不错,如果我再年轻些,我就抖抖翅膀,看看能不能乘风飞起来,飞一小段距离也行啊,不是说我是鸟类吗,鸟该会飞啊,所以如果我再年轻一点点,我一定大胆尝试一次,我将站在那个高坡上往下跳,然后说不定就飞起来了,我不怕,无非就是头破血流嘛。可现在不行了,我都不能轻易地抬起脖子。

好在我的住所的位置地势较高,我还可以看看周围,尽管我承认我的视力不算太好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这里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快速无障碍奔跑一周。我是说假如我还有年轻的身体的话。我跟庞三咡几乎是同一年入的园,那时候他还不瘸,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前额有一块像老树皮一样的疤,喜欢耷拉着脑袋走路,不怎么跟周围人讲话。而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不过我们有太多共同点,那就是,他和我都是孤儿。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在他二十多岁时都死了,他总是觉得他们还活着,尤其最宠爱他的父亲一定偷偷活着,没准儿跑到别的地方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一点儿也不嫉妒,一说起来这些假设的话题他就兴奋。我比他运气差多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但我有过孩子,他没有。我的孩子,确切地说是即将成为孩子的蛋,都没能变成活的生命。年轻时我下过好多蛋,庞三咡告诉我那是我的孩子们。他们高兴地拿去了,送到高科技的温室实施科学孵化,听说根本孵化不出来。最终结论,这些都是坏蛋。然后就被当作礼物送到了一些贵人家中的餐桌上。我很伤心,庞三咡也是,于是后来我俩就联合起来,形成了一种默契,要么不生蛋,要么把蛋故意打碎。最后我也生不出蛋了。说到底,我俩谁也不比谁幸运多少。

远远地有人走过来。是他吗?是吗?天啊,他来找我聊天了!这多么好,在这样的夜色里。我想要叫几声,但是实在太费力气了,我就等着他慢慢走近吧。

他走过来了,是的,走过来了,但是他没有停,他继续往前走,他要去哪儿?我正纳闷,他站在了熊坑处。他打开围脖的铁门。一种不好的预感侵袭而来,他来找围脖。他还拖着一只很大的编织袋,他走起来十分费力,那个袋子好像很沉,里面都是什么?难道今晚他要送别围脖?我多么想,那个被安乐死的先轮到我,我不愿意看着它们先我而去。

因为地势的缘故,围脖那个大坑里的一切,尽收我眼底。它已经好几天没有从洞里出来活动了吧?我竟然忘了问候它。它的那个洞黑乎乎的,其实也就是倚假山建造的一个拱形石屋,刚好放进它的蠢笨身体。

庞三咡要怎么给它送行呢?我不要看,我不能看,我害怕。我在心里默数着,我要一睁开眼睛,它刚好睡着了,而他就静静地守在它身旁,像是一对老朋友,他对它说,嘿,老伙计,安眠吧。

我等了足够久的时间才敢睁开眼,我朝围脖的坑的方向挪动,我这个老邻居,它如愿了吗?

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结束?围脖的身体为什么被割开?我无比惊诧,那个手提灯忽地就暗了下去。一瞬间,我看到庞三咡从编织袋里拖出一个人,那应该是一个壮实的人的肉体,每天来参观我的人类的轮廓我还是能够一下子就辨认出来的,尽管我视力不算太好,这也没什么关系。

然后,彻底黑了下来。星星挑在天空,没有作用。

又过了一阵子,手提灯亮了。庞三咡将那个人塞进了围脖的肚子里,缝好。灯又灭了。

那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了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围脖一定死了,老围脖死了……

鸟坡外的湖面在下沉,而我足够老了,很快也将要死去。我闭上眼睛,仿佛听见叮叮咚咚水罐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