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翼(彝族)
一
睡着的时候,陇启贵想醒来。醒来的时候,陇启贵又想入梦。在重要的决断前,任何人的心都会慌乱。陇启贵也不例外。
野草坪的山,高,高得鸟雀大多都只在山腰飞。坡呢,陡得落个毡帽,沟底才捡得到。说是坪子,其实也就巴掌大,像颗黑瘤,深深地长在崇山峻岭之间。这野草坪,眼下还真是名副其实,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都是草木的天下。高处枝杈拉拉扯扯,低处的藤蔓,也是裹缠不休。草木多,人却少。人少,女人就更少。毫无疑问,对于陇启贵这样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梦里有的,肯定就是女人了。事实也是,多年以来,在马背上突然回头一笑的、在火塘边一飘而过的、梦醒来时还有她脆脆的笑声的,当然就是如花了。如花的眼睛会发光,像晨光下的露珠;如花的行动敏捷,像被惊吓的麋鹿;如花的声音,像山茅草在耳廓边轻轻晃过,让陇启贵难以忍受。可是,眼下在他的梦境窜出窜进的,却是一匹马,一匹他唤作“幺哥”的马。这匹马把他的梦境当作一片草原,兴奋时摇头耍耳,四蹄腾空;累了就闲庭散步,饿了肆意啃嚼满地的草皮。那些被秋雨捂出来的草芽,嫩,幺哥的长嘴一碰,就汁液滴出,又甜又香。幺哥把沾有绿色草屑、湿漉漉的长嘴伸来,亲陇启贵的腮帮,陇启贵的脸就一半黑,一半绿……
这样的情景,折磨得陇启贵心如针戳。
陇启贵从梦里醒来,天并未见亮。拍拍脑袋,眨眨眼睛,感觉到了黎明前的真实。他起床,摸索到幺哥的身边,用掌心抚摸它饱满的额头,用五指梳理它又厚又硬的鬃毛,拣除它身上长长短短的蒺藜,品味它身上咸腥的气息,然后往马槽里添谷草,添豆秸。谷草是从山外买来的,豆秸是自家地里种的。这对于幺哥来说,都好。但陇启贵认为,没有找完豆粒的秸秆,对这个胃口好得出奇的家伙来说,更能上膘。
幺哥正值壮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牙口呢,像切草机,干燥的秸秆也嚼得香气扑鼻。这家伙,只有嘴是难以满足的。陇启贵给马槽里倒了半碗燕麦炒面。幺哥潮湿的嘴唇立即白了,它一边咀嚼,一边抬起头来看陇启贵。陇启贵明白它的意思,这种过于殷勤的爱护,连这毛脸畜生都感觉到了。“咋回事?这么腻!”如果陇启贵懂得马语,他应该听到幺哥这样的直言。
陇启贵捋了捋它脖颈上纷乱的鬃毛:“很快你就会晓得的。”
檐下有鸟雀出窝来了,在渐次落叶的柿树上,噼噼扑扑地扇打翅膀,啄食半红的柿子,叽叽喳喳地讲着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鸟语。安排好幺哥,他得给自己考虑考虑了。陇启贵抱来干柴,扔到火塘里。拨开上半夜捂好的火灰,拾起荆竹做的吹火筒,对准火灰里残留的火星,腮帮一鼓足,吹了两口,火焰噼噼扑扑地蹿了起来。陇启贵烧熟几个土豆,剥皮,撒些辣椒面,吃得肚皮发胀。
陇启贵从木柜子里找出一双黑色的长筒水靴,将脚洗了又洗,换上。靴底的温度和里层绒毛的柔软,让陇启贵明显感觉到舒服。他脸烧了一下。水靴的长筒衬得他比以往更威武些。这是上次如花从东莞带来的。“虽是厂里批量生产的,但说不定这双就从我手里经过。”这不是说不定,陇启贵绝对相信。陇启贵往帆布背包里塞进口缸、电筒、打火机,零用的钞票,还有半袋燕麦炒面。陇启贵上路了。出门时,陇启贵感觉到幺哥朝他笑了一下。这家伙,一定是明白他和水靴的关系了。陇启贵背着手,一顿一挫走在后边。踢踏。踢踏。幺哥甩着头,走在前面。幺哥的蹄子打过铁掌,泥巴路不经踩,一脚一个印,路面就落下了无数的省略号。陇启贵有时也会用水靴去蹉上几下,这样倒欲盖弥彰,烂泥铺展得更宽。幺哥长脸一举,打了个响鼻,咴咴叫了两声。陇启贵暗地里咬咬牙。他咬牙的时候,没有让幺哥晓得。幺哥虽然只是一匹马,但它知懂的事理,还不算少。
二
两个黑物,一高一矮,一长一短,在山路上不紧不慢地移动。两边是深秋熟透的草木,路上没遇上一个人,这样,幺哥就可以走路的正中了。要是前两年,那可不行,逼仄的山路上,常常会有另外的马帮和人,他们要就是去山里挖土豆,收瓜菜,要就是到镇上赶集,或者送货出山。眼下,村里人渐渐走光了。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将房子修到水、电、路都方便的公路边,还有一部分人,下步将搬到县城附近的“幸福家园”。陇启贵属于后一种,他在幸福家园,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将变城里人了。
穿过弯弯拐拐的山谷,他们来到了镇上。镇子不大,房屋也不高,街面都是用水泥平整过的,雨水淋过,显得更干净了。街两旁有新植的树,不掉叶那种,枝杈很少,挺直着腰,仿佛要超过旁边的山岭。走近街口,陇启贵抓下护耳帽,拍打上面潮湿的灰尘。再搓脸,脸上的板硬搓得柔软,红润便从黑里沁出些来。如花回东莞前,给过他一瓶男用护肤霜,他不大喜欢用。那东西抹在脸上,逗灰。
陇启贵上前,幺哥在后。陇启贵走,幺哥就走。陇启贵停,幺哥就停下来。陇启贵两只脚,幺哥四只脚,加起来六只脚。六只脚走在路上,有起有落,有落有起,颇有节奏。陇启贵停下了,不走了。路两边全是门面,没有草叶,幺哥就伸出长嘴,去拱陇启贵背在后面的手。陇启贵有些恨它,反手在它的长嘴上捏了一把:
“幺哥,只晓得吃!”
陇启贵在水泥坎上蹉脚。蹉了左脚,再蹉右脚,靴帮上红色的粘泥掉了下来。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几个男人,呼着热气,正在往一辆大车上撵几头胖猪。其中那个叉着腰指挥的胖子,昨天刚从野草坪下来呢!他是猪贩子,这些年里,野草坪的猪牛羊鸡、白菜萝卜,他拉走的不少。他的胖里,明显就有着野草坪的各种成分。野草坪的东西,原生态,无污染,外地人喜欢得很,胖子也喜欢得很。陇启贵没少帮助过他,有时帮他琢磨一下猪膘的大小,有时帮助他协调一下牛羊的价格,有时给他烤几个土豆、煨一壶罐罐茶什么的。陇启贵喜欢帮人,他相信帮助别人的人,都会有好报。胖子看见他,远远朝他挥了一下手。眼下,那些“二师兄”不大愿意坐冷冰冰的车,哼哼叽叽,扭扭捏捏地对抗。但畜生始终斗不过这几个壮汉,在他们粗大的手臂的推搡下,它们越是挣扎,离车厢就越近。
这个空当,幺哥已经走进街心,在多嘴小吃店门口停了下来。幺哥抖抖鬃毛,摇了摇尾巴,回头来看陇启贵。
多嘴小吃店的店主骆二,一大早就坐在吧台里的火炉边看手机。微信里, 是儿子发来的视频。儿子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做外墙清洗,蜘蛛一样在非常高远的地方爬上爬下。比他高的地方,有飞机飞往四面八方,差不多就是一两分钟一架。那些飞机像无数小蜜蜂,嗡嗡嗡地叫着,不紧不慢地消失于宽阔的天空。听到幺哥的蹄声,骆二放下手机,走出来理它的鬃毛,摸它的长嘴:“杂种!这么帅气,得生一群小马驹才行啊!”也不知幺哥是不是听懂了,用脸蹭他,不停地甩尾巴,蹄子将水泥路面叩得闷响。
陇启贵大步进店,水靴着地,嘭嘭作响。
“这么好的靴,从没有见穿过。”骆二说:“老表,想吃啥?”
“大碗羊肉米线,加肉,花椒放重些。”前边的路还远,陇启贵得再充实一下自己。出门前那一肚子土豆,虽然香,但缺油少荤,不经饿,多走几步,就不在了。
“是如花要回来了吗?”骆二洗洗手,往滚烫的锅里丢米线。
“花椒用金河边的。”陇启贵说。江边气候热,花椒味重。
骆二开始切羊肉。他选的是腿部,肉多的那个地方,刀一去,刃口陷入一半。骆二还算厚道,陇启贵点点头。
“你的牧场,弄得怎么样了?”陇启贵努力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
“项目报上去了,估计年前下来,开春就可以进场了。”骆二一脸喜色。
“乌蒙马不比外地马差,来路正得很。你别弄那些杂七杂八的假马儿来夹棍打岔了。”灶台上的香味扑过来,陇启贵咽了咽口水。骆二路子宽,想法多,但他常常几天一个主意。几十年里,那些想法算得上是堆积如山,但基本都泡汤。只有这个小吃店,生意马马虎虎,但一开就十多年。
“不想养马了,养猪。”米线烫软,骆二将浇了骨头汤,撒了葱花、芫荽的大碗端了过来。
陇启贵吓了一跳。
“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猪肉价一路飙升。骆二改变主意,是对的。骆二早年在西部混过,穿越过大沙漠,侍候过各种各样的马,没少和陇启贵讲述万马奔腾的场景,没少说起骑马周游世界的梦想。骆二是个有梦想的人,他一直在努力,想建一个马场,这也是对的。这乌蒙大山深处,与外边的交往,物资的进出,全得人背马驮。骆二的老家在三岔口另一方的村落里。他养有一匹小骒马,前些天发情,马槽都被啃坏了。骆二最看中的是幺哥,他曾把小骒马拉来,在店门口等幺哥。幺哥年龄也不小了,醒事,见到了小骒马,骚风发作,跃跃欲试。小骒马也很缠绵,在幺哥身边转去转来,很配合的样子。可陇启贵不肯,硬生生拽开了。
配种伤身呐,是骨髓都被抽掉的感觉,这个陇启贵懂。伤了元气,幺哥就不是幺哥了。骆二为此给过陇启贵好几种许诺,比如吃米线不要钱啦,开春给他提供两袋最新的土豆种子啦,事后弄些肉苁蓉、淫羊藿、菟丝子给幺哥壮阳。看陇启贵不为所动,骆二说:“我还有几片鹿茸,要不你先拿去?”
陇启贵不吭气。
“搬家的期辰,择了吗?”
“还早。”
陇启贵埋头开吃,骆二靠在门框上,看了看陇启贵,看了看幺哥,又低头去弄手机。
“附近哪里还有畜牧场?好一点那种。”陇启贵问。
骆二没有回答,不知他在手机里看到了啥,突然咕咕笑出声来。
陇启贵捞完米线,再喝汤,咕噜咕噜,麻辣鲜香,都有。吃完,将钱拍在矮小的松木吧台上,大步出门,跳上马背,双腿一夹,幺哥狂奔起来。
出了小镇,有两条路,树枝一样杈向两个方向,就像是两种无限。一条路是土路,人背马驮踩出来那种,无非比先前走过的略宽些。从这条路到幸福家园,时弯时曲,时高时低,跑快点,也得两三个小时。另一条是新修的,笔直的高速公路,遇山钻洞,遇河搭桥,汽车只需要半小时。如果在上面走,最少可省一个小时。陇启贵决定走高速,但刚到收费站,就给拦住了。
“要过路费?”陇启贵往衣袋里层抠。
“牲口能上高速路?老表,你真逗!”收费员说。
陇启贵眉毛一横,将钱递了过去:“双倍,二十块,不用给票。”
收费员伸出手来,并不接他的钱,而是叩了叩玻璃窗边贴着的通告:“老表,你喝早酒了?这不是钱能解决的。有规定,人和牲口不能在高速路上走的。出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据说,这条路再往前,是连着北京、上海,甚至更远的地方的。往回的一段,穿过野草坪,穿过了陇启贵最好的土地的一部分,深入到乌蒙山的更深处。征地时,村主任站在高高的路坎上,说得激情飞扬,说得白沫子飞,大伙就是不吭气。陇启贵一步跳到村主任身边,在协议书上重重地按上手印,当场就拔了一大片正开花的土豆苗。这口子一开,其他村民就汃了,一个个只好配合。现在,连过趟路都不行,陇启贵觉得委屈。他皱了皱眉,回头去看幺哥:
“怎么办?不走高速路,我们今天要到新家,怕要天黑呢!”
“只能绕一绕啦!老表。”收费员挥挥手。
“附近哪里有畜牧场?好一点那种。”陇启贵问。
“麻烦让一下,后面有车来了。”收费员朝他的后面看。一辆中巴车开始摁喇叭了。
“不能让收费员为难,这路又不是他家的。”陇启贵摸了摸幺哥的额头,挤挤眼,“我们走。”
幺哥踢了踢腿,摆了两下尾巴,表示同意。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绕开收费站的视野,陇启贵领着幺哥,悄悄往山坡后面走。这条路此前他走过,不知谁在那里弄有一个入口,轻易就可以翻过栏杆,进入高速路。
心情好嘛,陇启贵老着嗓子哼:
出银子的地方,
有一个银姑娘。
骑一匹大白马,
爬到了云朵上……
幺哥看了看他,打了两声响鼻,表示好听。陇启贵也觉得好听。陇启贵摸了摸幺哥笔立的耳朵,觉得它能懂自己,能听懂自己说话和唱歌,还真是自己的福分。再往前走,他却愣住了。高高的一堵水泥坎,将原来的豁口堵住了,要上去,得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自己没有问题,野草坪再高的山崖上,他都爬上去摘过火草、打过蕨苔、挖过白芨儿。他看了看幺哥,这多长了两只脚的家伙,倒还上不去,他为上天这样的安排而好笑。陇启贵搂了搂袖子,比试了两下,还是放弃了。要将这家伙举上去,做梦。
陇启贵抠抠脑袋,叹口气,撵着幺哥,往回。一直走,走回了镇上。
多嘴小吃店里,骆二还盯着手机。那是抖音,抖音里的视屏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参加青少年武术协会的比赛。男孩虎头虎脑,一招一式,刚劲有力,闪展腾挪,很是内行。这是骆二的孙子,打工的儿子的儿子。孩子长了这么大,骆二经常看他的照片,看他的视频,但还从未见过真人。要不是科技这么发达,他现在也不知道孙子是啥模样。穷山沟里的娃儿,能在那大地方读书,能学得这般武艺,骆二还算满意。
“这么快就回来了?同意了?”骆二的眼里有火苗闪烁。
“不是。”
骆二脸上的笑硬住。这个野草坪人,越来越难琢磨了。
陇启贵径自朝街头的空地走去。这段时间,那些黑黑白白的“二师兄”最终还是被推上了车,它们在车厢里哼哼叽叽,为新环境的陌生而不安地拱动。帮忙的几个汉子渐次离开。胖子丢掉手里的烟头,关上车厢门,爬进驾驶室,抹汗,点火,发动机轰隆隆响。陇启贵抓着车把手,将头举了上去,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胖子脸上一笑,下车,打开车厢门,拾起一根木杆,将那些“二师兄”往里戳,腾出一个空来,把幺哥弄了进去。幺哥是云南山地马,个子不算太大,但比起这些“二师兄”,却高大了许多。幺哥先是不肯,扭扭捏捏的。但站在里面一比,它显得最高最大,毛脸上居然有些得意。
“看你那熊样!”陇启贵舒了口气,想笑。
货车开到了收费站。猪群在上车前就作过检疫,胖子挥了挥手里的单据,收费员便把拦车杆升起。很快,他们过了绿色通道。陇启贵摘下护耳帽,从窗口伸出头来,朝先前那个收费员招了招手,笑。
收费员无可奈何的脸一晃而过。
三
唰!货车急吼吼地,挟着一股风,豹子般蹿出。喝汽油的家伙,显然比吃草的幺哥爆发力强。陇启贵很少坐车,坐上车就犯晕,路会翻到天空,云彩会歇到脚边。看胖子开这么快,陇启贵双手就往心口上摁。群山在往后退,身子在往前奔。胖子笑:“跟不上社会了,老兄!”胖子给他讲外边的火车、高铁、飞机,讲自己扫码就可使用的各种工具。陇启贵嗯嗯地应着。这些陇启贵都知道,陇启贵没少上网,大千世界里的种种,他都看过,但生活在野草坪的他,也就只能看成传奇。一顿饭的工夫,货车就到了幸福家园附近。陇启贵下了车,趔趔趄趄就走。胖子叫:“嘿,老兄,你的马!你的马不要啦?”陇启贵还是往前走。胖子叫:“你不要了?那我送屠宰场!”陇启贵吓了一跳,站住。幺哥一蹦一跳朝他走来。幺哥显然有些不高兴,不停地甩头,抖动身子,跺着还在发麻的四蹄。“让你坐车你还不高兴?真是毛脸畜生!”陇启贵说这话时,脸热了一下。回头看,胖子已经坐回驾驶室,货车画了个弧线,又往高速路奔去。
这幸福家园,名为家园,其实是个城,大得很呢!据说,过不久,邻近的马腹村、背篼村、牛栏坪都有好多人要搬来,总人数会有好几万。要进到幸福家园里面,还需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那空旷而宽阔的街道,也是新修的,秋雨刚过没几天,地面依然干干净净。行人很少,那些将要搬来的人,估计还在老家收拾庄稼,处置家产。两个黑物,就显得十分突出。突然,前边无声地开来一辆电瓶车,车上扑通跳下两个穿制服的人来,陇启贵一看他们的着装,就知道是小区管理员。两人个子差不多,只是其中一个眼睛大,灯笼一样鼓起,另一个眼睛小,谷花鱼一样细长。两人的脸上像打了霜。
大眼睛眼珠一鼓,说:“老表,这是新城,现代化管理,不能让动物进来的。”
“回去!回去!”小眼睛说。
陇启贵说:“不准动物进来?你不是动物呀?”
大眼睛眨了一下眼,发觉自己是说错了,拍拍脑瓜说:“我说的是畜生。”
“畜生?畜生怎么了?有的人,比畜生还不如!”陇启贵忍不住,气大了起来。
这话冲呢,冲得有些过。小眼睛看陇启贵有些变形的脸,还有捶草榔头一样的手腚子,暗地里一把拽住大眼睛的衣襟,指指前边的牌子说:“老表,你看哈,上面清清楚楚的,牲口不能进小区的。小区的环境,需要大家一起来维护。”
陇启贵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嫌幺哥脏。回头看看幺哥,在野草坪,幺哥算是干净的了,黑黑的皮毛,绸缎一样光滑,偶尔粘上两根蒺藜,腿上粘上些泥土,那可和脏没有关系的。但小眼睛脸上带着笑,陇启贵就不能老是一根筋。
“我保证……”陇启贵手一抹,将脸上的霜揩掉。但话还没有说完,见幺哥两只后腿一分,就有拉粪的意思。陇启贵迅速往幺哥屁股墩子上重重地拍了两巴掌:“你以为这是野草坪呀?以后出门,先洗澡,不然讨人嫌!”
幺哥被这一吓,要出来的粪便缩了回去。陇启贵拉紧缰绳就走。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小眼睛鼓成大汤圆。他们意外的是,这个野草坪的老表,不算难缠,一说就通。那说走就走的动作,和这匹马一样,蛮潇洒的。
陇启贵边走边回头,他不是看幺哥,而是看开电瓶车的那两个人。待电瓶车在幺哥屁股后面慢慢小去时,他牵着幺哥,绕开了那条进城的主街,穿过背后尚待建设的荒地,小心翼翼地钻进幸福家园。以前陇启贵来过几次,当时正在施工,钢筋、水泥、石块、挖掘机高高矮矮,横七竖八,坑塘到处都是,到处都乱。他没少往这些地方绕。“你蹄子轻些呀!轻轻抬,轻轻放,对,再轻点。”陇启贵告诫它。幸福家园是专为没有居住条件的偏远山区群众修建的生活区,一幢一幢的高楼,竹笋一样长起来了。正好,有阳光从云层里透了出来,整片新区明晃晃、金灿灿的。陇启贵将眼睛揉了又揉,以为是仙境呢!上次他来摇号分房时,楼房刚修完大半。当时,负责人举着个大喇叭,高声介绍这里面种种的好。那时想看,看不了,只能看沙盘,看那些缩小的楼房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烁烁。当时他怀疑呀,会不会是用来哄人的?眼下,外墙涂了漆,门窗安了,水电通了,场地平整好了,绿化树也栽了,公园里的健身器材也安装了,池塘里也有水哗哗流淌了。走到靠东边的第一栋第一单元,陇启贵抬起头,从一楼开始数。数到十九层时,他的目光停住了。幺哥也抬起头,将目光停留在陇启贵目光的高度。
那是陇启贵分到的新房。要知道,那野草坪,不通水,不通电,不通公路,住的是茅草房,烤的是木柴火,出门一抬头,漫山遍野全是疯长的野草和荆棘。陇启贵的茅草房,是父亲在世就修的。几十年的风吹雨蚀,现在土墙开裂,草顶腐朽,晴天挡不住阳光,冷天遮不住风雪。陇启贵成人了,婚事成了头等大事。可每次去提亲,女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房子。陇启贵几次想修,可要将那些水泥、钢筋等建材搬上山来,马背都得脱几层皮,运费是材料价格的两倍以上。摸摸空空的钱袋,陇启贵只能摇头。陇启贵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突然有了这房,一下子就要成了城里人,陇启贵高兴得直哆嗦。是不是穷鬼苏沙尼次已缴械投降?是不是有神仙在暗中帮他?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里看外看,看不出什么迹象。他双手捧住幺哥的长脸,看着它的黑眼睛:
“是不是真的哦?”
幺哥甩甩鬃毛,踢踢腿,表示肯定。酒盅大的眼睛里,晃动着陇启贵有些夸张的五官。陇启贵又用力拧了拧自己的腮帮,很疼。看来不是梦,他跳起来,迎着天空喊:“我有房喽!我有新房子喽!”
其实,陇启贵不只是有房子,他还有媳妇了。
陇启贵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跨进校门半步。原因很多,但主要还是家里穷。穷鬼苏沙尼次扼制了他向上向外的想象力和一意孤行的勇气。其实,野草坪贫穷的不只他一家,如花家里呢,更够呛。如花笑着拿回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却坐在后山的野草丛里哭。如花妈妈悄悄将农闲时做的几双千层布鞋背到镇上去卖,试图将得到的钱作为学费。但那些平日里没舍得穿的布鞋,并不值几个钱。钱到手了,只是杯水车薪。更意外的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妈妈的赤脚在路上被荆棘戳穿,肿起老高。如花妈妈抬着浮肿的脚掌挑刺,人老眼花,挑刺的钢针没有将刺挑出,相反将脚刺得血肉模糊。陇启贵试图帮她,接过钢针,却手抖得不行。
山外有人来买土豆,陇启贵那时还没有马,就用竹背篼帮助背出山,每天可赚二十块的劳务费。看如花无助的样子,他放下背篼来劝,要她一起去。“我们一起挣学费,你背不了那么多,但我可以帮你。”陇启贵说这话时,满脸的恳切。如花泪水再次漫出眼眶,哭得鸟雀都歇不下来,哭得野蜂都惊惶逃窜。哭够了,如花抹抹眼泪,擤了鼻涕,红着眼看他渐次宽阔的脊梁,看他健壮结实但却没有鞋穿的脚板,又回头看那比人还高的深底背篼,摇摇头,将嘴唇咬得发紫。
陇启贵割来竹子,削成篾片,花了一夜工夫,编了一个更小些的背篼,在背篼贴靠人身体的一面垫了些棕片,试图让它不硌如花的背。如花的腰,细得像只马蜂呢。当他提着背篼,兴冲冲地走到如花院子里时,如花并不赏脸。
“我用不上它。”如花转身回屋,将漏风的木门“哐啷”一声关上。
送了几背篓土豆出山,陇启贵心慌意乱,犹犹豫豫来到如花家门前,见如花的妈妈扶着门框,用野草坪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穷鬼苏沙尼次。那些语言陇启贵没少听过,从小到大,他最记得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也经常这样诅咒。但穷鬼苏沙尼次就从没有因为诅咒,而逃离这个连电灯都用不上的野草坪。
如花没在。如花像树梢上的鸟雀,没吱上一声,就消失了。
冬雪时大时小,时飞时融。草枯叶萎,野草岭那些毫无规则的山峰,像是无数裸露的脚指头。它们在温暖的时候,从大地的深处伸了出来,在寒冷的时候,却怎么也缩不回去。
第二年年底,如花回家过年,陇启贵带着幺哥到镇上去接她。如花穿得像电视里的演员一样光鲜,眉毛黑得像涂了锅灰,嘴唇红得像刚喝过鸡血,脸却血色失尽的白。陇启贵倒退半步,仿佛眼前是个陌生人。如花坐在马背上,不停地说话。说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说演艺圈的俊男倩女,说商业街的吃喝玩乐,说多彩的夜生活,说对各种酒的品鉴,以及品牌衣服如何选择。如花变了,如花变得青春了,时尚了,成熟了,也复杂了。如花说的那些,陇启贵都听不懂,也就不爱听。不爱听的话,给山风一吹,就刮走了。陇启贵原本要告诉如花,她走后,他是如何买到马的,他现在存了多少钱,他准备什么时候修房,水泥怎么保存不易受潮,砌砖的师傅哪里的踏实些。可他插不进嘴,只是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敲打两边刺丛上的碎雪。
如花跷跷脚,让他卖掉马,买一辆摩托来跑运输。“我从县城到镇上,不到两小时,就付给摩托驾驶员五十块。你算算,摩托驾驶员一天随便就挣一两百块。你呢?你能挣多少?”陇启贵往外送土豆,连人带马,累得腰酸背疼,一整天才五十块。他没有说话,他哪好意思说。再就是,陇启贵无法把幺哥和摩托联系起来想。那摩托是好,速度快,只吃油,不需要更多的管护。可它冷冰冰的,不会和人交流,使用不当,还会带来麻烦。镇上的钱二狗,前久用摩托车驮一头活猪进城,跑得是快,不想半路上猪一挣扎,无法控制,就全都栽进沟里。摩托成了废铁。人呢,断了一条腿,还躺在医院里,等大伙筹钱给他交医药费呢。眼下这幺哥,会呼吸,会踢腿,会用眼睛看人,摸上去,毛皮上还有温度,就是下雪天,只要和它在一起,迷了路,也冷不死。它懂陇启贵,陇启贵也懂得它。如花再说那些,陇启贵笑得暧昧,不置可否。如花说话像倒豆,倒了半天,见陇启贵没接到一粒,便垮下脸,指桑骂槐,说天气的冷凉,说路两边的冻荆花没有往年开得好,说泥土的麻木,太阳光再是如何晒,季节也老是比山外晚三二十天。如花断断续续地透露,她在东莞最大的皮鞋厂当工人,流水线作业。那些鞋供到全国各地,好卖得很,根本就做不过来。她的收入嘛,在野草坪背土豆,肯定是无法比及的。
如花下马时,差点跌跤,陇启贵伸出双臂,迅速将她搂住。如花站稳,陇启贵低头看去,吓了一跳。如花脚上穿了一双高跟皮鞋。那鞋跟高高的,足足一拤多长。那跟尖尖的,踩在泥地里,陷深了,拔不出,差点崴了脚。那颜色呢,红艳艳的,和如花的唇色差不多吧。
如花走起路来,春天的河风摆柳一样,老走不动。“我背你吧!”陇启贵将宽阔的背矮下,给她。汗渍像幅山水画,在陇启贵的背上时隐时现。如花的手轻轻扇了扇鼻子,退回半步:“算了,还是骑马更好些。”
如花给妈带回的最大的礼物是一双鞋。牛皮的,黑色,好像是什么名牌。如花妈妈很快就穿上,在村子里打荞麦的场院里,转了好几天。
大年初三,如花要走,现在她的脚上,是一双雪白的旅游鞋。陇启贵在寨子门口堵住她:“那马,我找到买家了。你带上我。”
如花看了看又黑又壮的陇启贵,还有在雪地里不安地拱食草根的幺哥,又低头看了看陇启贵解放牌鞋上糊得厚厚的红泥,摇摇头:“你不行。”
“重的脏的我都不怕。”
如花摇摇头:“那里没有你说的这种。”
“白班夜班我都可以上。”
如花还是摇头。
“那需要干啥的?”
“你的马跑了!”如花指着远处说。陇启贵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那匹不安的黑色马驹,正腾起蹄子,在山地上撒野呢!未化完的雪,和着泥浆,被它踢得四处飞扬。陇启贵吓了一跳,扔下正要送给如花的冻荆花,不要命地追去。追得大汗淋漓,追得腿肚子发胀,追得眼前发黑晕,陇启贵总算将糊满泥土的缰绳拽住。这家伙,还没经过调教,脾气冲。回过头来,如花早已消失在茫茫苍苍的群山之中。白雪掩饰了一切。
“你赔我个媳妇吧!你这个毛脸畜生!”陇启贵说着,用汗水蒸腾的脸,去撞毛脸的幺哥。幺哥根本就不买账,嘿儿嘿儿地叫了两声,头一甩,又要跑开。陇启贵将缰绳往树干上绾紧,举起拳头,照准它的背狠狠地打去。陇启贵拳头虽硬,但和幺哥的身体相比,差得远呢!这不算回事,幺哥正长身子,皮痒,正好,它又嘿儿嘿儿地叫起来。陇启贵鬼火绿,跳起来,朝它屁股上踢去。幺哥一让,陇启贵踢空,跌倒在地,腿骨错位,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陇启贵找来一根木棒,照准它的背、肩、腿、屁股打去,直到木棒折断。一场好打,幺哥从此顺服。三天后,它走路还趔趔趄趄。
陇启贵有了这马,便没再读书。在野草坪人的眼里,有这样的牲口,比养个大儿子还管用。这小马驹长相好,腿脚粗,力气大,跑得咚咚快,不偷懒。有了它,陇启贵自家的活干完,还能帮助别家。不仅能混到吃,偶尔还能赚点钱回来。春天,陇启贵领着幺哥,往山地里驮运种子、化肥和小苗急需的水。秋天往回驮苞谷、土豆、荞麦和瓜豆。事实上,真要让他把马卖掉,肯定难。此后的日子里,陇启贵更没有了离开这小马驹的意思,他们感情日益深厚,他没有把它当牲口,也没有当儿子,是当兄弟。幺哥,是野草坪人对比自己小的男性的昵称,亲热,够意思了吧!
此后就很少见到如花。如花甚至连过年也没见回家。前几年,她不断地给家里寄包裹。春种时汇,秋收时汇,过年汇,亲人的婚丧嫁娶、老人的生日也要汇。包裹一到,邮递员就会汗流浃背地来到野草坪,放下背上那个墨绿色的背包,站在村口大声叫喊,仿佛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如花她妈,包裹到了!鞋子一双!”有时也会喊:“汇票一张,金额两千块!”最近几年,包裹和汇票慢慢少了下来。据如花她妈说,东莞那边也在打大老虎,在拍小苍蝇,好多企业倒闭了,经济下滑了,鞋厂收入不太好,如花就改行啦!如花后来去过服装厂、化妆品厂、电子厂,再后来是在手机制造厂。外面的生意不好做了,找到点钱,得先让自己过好。那边房价高得很,买不起,就是租一抱那么大的房间,每月也得好几千块。
眼一眨,时光就过去了。野草坪的草木丰茂,草窝里的野兔、狐狸、麋鹿、蛇蝎越来越密集,天空中的鸟雀、鹰越来越多,而这山地上的人,却越来越少。突然有一天,扶贫队员跨进陇启贵的屋子,和他挤一根板凳,坐在火塘边,掰着手指头算他的收入账。算来算去,他陇启贵连温饱线也没过,怎么也就是个贫困户,要给他办农村信用社的银行卡,每月要给他最低生活保障。他陇启贵怎么就是贫困户了?他不是好吃懒做的那种人,也不是没有收入的人,划定他为贫困户,陇启贵羞愧,脸上有鸡虱子在爬。自己年纪轻轻,气饱力足啊!“我有幺哥,单就它,至少也值几千块钱吧!能算是贫困户吗?”陇启贵这态度,着实让扶贫队员意外。野草坪能有这样诚恳的人,他们始料不及。其他地方,为争当贫困户,和村干部、扶贫队员干架的,越级上访的,或者请客送礼、攀亲附戚的,甚至采取种种不阳光的手段的,不少呢。扶贫队员和村干部反复商量,再次评估,他们认为陇启贵收入还是不达标,特别是住房太破旧了,再住下去,迟早要出问题。按照脱贫的标准,他必须搬出去,住新建的集中安置点。当然那安置点也不是给他一个人修,也不仅是给野草坪的人修,而是给乌蒙山区里所有符合易地扶贫搬迁条件的老百姓修的。
一个人过,还得背井离乡,陇启贵脑壳里的弯还没有转过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如花突然回家,找上门来了。如花送了陇启贵一双长筒水靴。黑黝黝的皮面,伸手一摸,里面居然有绒。那绒毛软和得不忍心伸进脚去。高贵呢!陇启贵不知所措。
“陇启贵,这些年苦到钱,就把我给忘了。”如花背靠门枋,不进不出。脸上还是当年的浓艳,衣服更加光鲜。只是一眼看去,多年的光阴已经不在。苗条的腰身不在了,一笑,眼角就有了些隐约的细纹。
陇启贵有点糊涂,怎么是自己将她忘了呢?此前的时光里,陇启贵是想起过如花,想她的盘子脸,想她的黑豆眼睛,还有,想她那像揣了个活兔的软鼓鼓、一蹦一跳的胸。但想也白想,除了梦里,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如花。后来,他努力忘记她。只要她的眉眼出现,坐在火塘边时,他就出门去劈柴;骑着马时,他就跳下来走路。
眼下她还是这样,一走动,山峦一样鼓胀的胸脯,夸张地晃动,辣眼睛。看,不好。不看,也不好。
“进来坐吧。”他说。如花挡住了门外的阳光。
如花一步跨了进来。如花不像以前擦板凳上的灰尘了,屁股一蹴,挤着他,就坐了下来。时近黄昏,外边微凉,火塘边却很热。当然,陇启贵的心就更燥热了。如花身上的气息,有些香,有些甜,有些涩,像是苹果、柚子、石榴、杏仁、山桃,又像是野桂、山茶、蜡梅、茉莉、苜蓿……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陇启贵的心头,野猫抓了一样,受不了。如花不停地和他说话,说外面科技发展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躲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说做衣服、做鞋、做手机配件,都用机器人了;说扫地、炒菜、安保、餐饮服务,也用机器人了。甚至,有的做夫做妻,都用机器人代替了……陇启贵听来听去,觉得科技不是好东西,好像是人的死对头,专抢人的饭碗,再发展,人恐怕就得饿死。陇启贵心生怜悯,觉得如花在外面这些年,还真不容易。
三天后,陇启贵牵着缰绳,如花骑幺哥的背上,摇摇晃晃来到镇上。
经过多嘴小吃店,陇启贵给如花买羊肉米线。案板空空,羊肉已经卖完。陇启贵便给如花买冰激凌。骆二收了钱,又低下头去看手机:“要啥味的,自己拿。”
陇启贵和如花是去镇上民政所领结婚证的。这样,陇启贵得到的屋子,就不是一个人的二十二平方米,而是两人的四十四平方米。如果能在上面规定的时限内生个娃,面积还可再增加二十二个平方米。当然,那是后话。
领证的第二天,如花就让陇启贵送她到车站,她要回东莞。
“这房呐,如果在那边买,得一百万以上!”如花还算满意。
一百万以上?自己怎么就从一贫如洗,瞬间就变成拥有价值一百万元房子的富翁了?陇启贵直了直腰,觉得比以前挺多了。如果是这样,如花和自己结婚,也不算亏。
“年底用工合同到期,和公司了结完手续,我就立即回来。”如花说,“我想好了,在楼下开个鞋店,养活一家没问题。如果资金允许的话,我们就卖监控器、取暖器、手机、健身设备什么的,那些更赚钱。”
陇启贵高兴,如花的鞋子情结,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苦楚。如花走得再远,走得再久,还是没有忘记根本。
“最好卖土豆。”陇启贵说。
“只要能挣钱,都成。”愣了一下,如花又笑,“把野草坪的农产品卖到南方的城市,这倒是个致富的好办法。”
四
陇启贵的眼睛一直在看眼前这高高的楼,看它的高度,看它的颜色,看那些火柴盒大小的窗格子。眼睛看酸了,揉揉,再从一层数上去,数到十九,又继续看。幺哥有些不耐烦,踢腿,吹响鼻,甩长得过分的尾巴。陇启贵从马鞍上取下马料袋,给它套上。豆秸的香味,暂时平息了幺哥内心的烦躁。
陇启贵看够了。他牵着马往单元门里走。小眼睛气喘吁吁地赶来:“老表,你干嘛?你干嘛?”
陇启贵说:“我来看房。政府说,春节前得搬进来呢!”小眼睛明白了,问了他住的楼层,说:“欢迎欢迎,老表,先前就告诉过你啦!这是人居住的地方,不能让牲口进来。”
“房子是政府给的,马是我自己养的,你管得了我?”陇启贵生气了,在野草坪,他就这德性。
“不行的,这是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陇启贵不再说话。他将幺哥牵回,把缰绳拴到房角的一块尚未搬走的石头上,再一个人走回来。小眼睛还在单元门边,看陇启贵要顺着梯子往上走,便拦他:“你别走步梯了。十九层,又高又远,半个钟头都怕走不到。”陇启贵说:“那我怎么办?”“有电梯呀!”电梯?陇启贵以前坐过几次,但不是太相信它,老是担心坠落,或者打不开门。陇启贵曾看到过骆二煮饭,好几次突然不来电,饭夹生了,无法吃呢。这电梯要是停了电,让他待在半空中,那不就麻烦了!“谢谢啦,老表,走动一下舒服些。”说着,他便自个往上走。小眼睛摇摇头。这野草坪来的老表,是个犟拐拐,真拿他没法。
陇启贵一层一层往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步楼梯,千篇一律的楼梯,让他非常不适,汗水挂满了头、脸,背心里全湿透了。在野草坪,他就是背上百多斤的土豆,也没有这样累。他坐在梯子上喘气时,大眼睛突然从电梯口出来,看到他:“听喘息,还以为是头牛。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就是想看看。”这些天来看房的贫困户不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大眼睛笑了:“算你厉害,走到了十二层。昨天有个老表,也才走八层,就喊头晕。”他吓了一跳,走了这么久,居然才走十二层,还这鬼样子,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大眼睛笑:“好多老表都不习惯这高楼层。可是,你想想,这高楼,在高高的野草坪面前,小蚂蚁都不如!”还真是,这样一想,他头就不晕了。大眼睛领他进电梯,看他不会,便一一教他,怎么开门,怎么关门,怎么摁自己需要的楼层,一旦出了意外怎么办。末了,还让他自己演习了一遍。大眼睛说:“如果你弄不懂,或者中途有啥意外,就对着摄像头招手,摁铃,大声求救,就会有人来帮助你。”大眼睛再给他摁了个“1”。一点都不晃动,平平稳稳,很快他就回到了一层。
出门,幺哥还在安闲地嚼食豆秸。陇启贵回到电梯里,摁了“19”。
陇启贵总算进到自己的房间了。不错,客厅不是很宽,但要砌个火塘,靠墙放一条木条凳,屋角堆几捆木柴,准够。卧室呢,他伸开两臂量了量,摆张床,躺两个人,没问题。不,现在必须考虑的,是幺哥。只要幺哥能住,其他都是小问题。看看,旁边有一间,大大的窗口,对着不远的崇山峻岭。陇启贵伸开两臂,横量竖量,大小正好。
今年光照好,
荞麦长到肩膀高;
木甑子蒸满了,
肚皮儿翘得高……
这是陇启贵喜欢的歌谣。他轻轻哼着,回到电梯间。嗯,幺哥!如果它真的能……陇启贵摁了开门键,电梯无声打开。看来,自己并不笨,很快就学会了。他摁了个“1”,再摁关门键。很快,电梯到了一层,停住,门自动打开。他大步出门。幺哥吃饱,没事干了,摇头耍耳,正烦躁着,看他来,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有你好的。”陇启贵回头看了看单元门,那里的几个工人,刚刚搬了一堆东西进去。他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十。加上他走过去的时间,工人们已经可以把东西搬进电梯,而且电梯往上升了。他迅速解开缰绳,拉着幺哥就走。到了单元门边,幺哥停步,犹豫不决,眼前陌生的景象,让它多多少少有些胆怯。陇启贵回头:“幺哥,看看你的新家!”幺哥看到陇启贵鼓励的目光,便碎步跟了过来。在电梯门前,陇启贵伸出手,却又停住。想了想,他拉着幺哥,转身朝旁边的步梯走去。
步梯的台阶间距并不是很大,陇启贵走起来很合适,但幺哥就很吃力。对于它来说,一级台阶不够,两级台阶却又多了点。步梯的台面上贴了瓷砖,幺哥的铁蹄踩上去,就像踩到野草坪冬天的冰凌,滑呢。而且蹄声很大,很难听。上到第三层时,幺哥居然踩滑,跪倒了。膝盖磕破,暗红的血从皮毛里沁了出来。陇启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他的帮助下,幺哥站了起来。陇启贵将幺哥前后的脚依次抬起,掰了掰,叩了叩。幸好,皮毛虽有些破损,但没有伤到骨头。陇启贵脱下棉布褂子,找到破口,顺势撕成四块,将幺哥的四只蹄子包了起来。
“走走,我看看。”陇启贵说。
幺哥蹄子动了动,陇启贵还算满意。他拍了拍马背:“走吧,幺哥。这下不会滑倒了。”
再往上走,也就两三层,突然听到有人说话。陇启贵紧了紧缰绳,让幺哥停下。声音越来越近,他将幺哥推到步梯通往电梯间的过道门的背后。那里正好将他们俩藏住。“别出声。”陇启贵嘘嘘嘴,低声叮嘱。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有人将过道门推开一半,伸进了一只脚来。陇启贵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他紧张极了。
“咦,刚才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人和马,是往上走的。追了这么久,影子也没有一个。”那是小眼睛的声音。
“楼层太多,看一眼就行,我们快往上找。它就是会飞,会遁土,也谅它跑不掉!”一听,陇启贵就知道,大眼睛也来了。
小眼睛缩回了脚,一帮人回到电梯门口。
“看来,我们暴露了。”陇启贵屏住气,小声说。幺哥晃动了一下耳朵,大黑眼睛看着他,盼他出主意。很显然,这个时候,牲口的智力是不可能和人相比的。陇启贵听到电梯关闭上行的声音,果断地拉着幺哥,走到电梯边,摁开另一道电梯门。他们迅速进去。这电梯间好像专门为幺哥设计的,长宽正好合适。陇启贵满意地笑了笑。电梯上行,还算平稳。
不料,意外发生了!幺哥两只后腿一张,马粪如无数的圆球,冒着热气,噼噼扑扑滚落出来。瞬间,整个电梯里弥漫着屎尿的腥臭。陇启贵脸色大变:“幺哥!你忍一忍不行吗?”幺哥可顾不了这些,它屙得欢快,屙得舒畅,屙得忘乎所以。先前被货车颠来簸去,它就一直憋着。刚才吃了那么多草料,又折腾了半天,更受不了啦!再不解决,怕要爆炸了。现在,它才有机会得以释放,它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了。幺哥屙得肆无忌惮,屙得神采飞扬,屙得浑身通泰。幺哥屙完了,长长吹了口气,甩了甩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陇启贵。痛快呢!陇启贵举起手想打它,却又轻轻落下,笑着说:“发了!发了!不只是我们家。整个幸福家园,都发福了,发财了!”
有灵性的牲口拉屎屙尿,可不是乱来的,野草坪有这种说法。
到了十九层,电梯门打开。陇启贵拉着幺哥走出来。他们很顺利就进了屋。陇启贵不忘把门掩上。墙体刷过白色的涂料,白净得晃眼睛。顶灯已经安装,看上去造型还不赖。地面的瓷砖也贴了,平整而且干净。幺哥抬起蹄子,却不敢走,那光洁的地面,刚才就让它吃亏不小。
“别怕别怕,你脚上不是还有布包着的吗?”陇启贵用力拉它。
“这是客厅,前久我去参观过已经住人的安置区。”进了屋,陇启贵给幺哥介绍,“正面挂个电视,靠墙摆一组沙发。沙发呢,用城里人那种,用布缝的,软和。”幺哥小心地喘着粗气,神情有些张皇。“门边得放个搓脚垫,放几双拖鞋。这是城里人的做派,进门时蹉掉鞋底的泥巴,屋里就不脏了……你呢?你能穿拖鞋吗?”想到幺哥穿上拖鞋的样子,陇启贵忍不住想笑。走到大卧室,陇启贵说:“在这里我俩得分开住。这是我的房间……不,还有如花……”陇启贵将幺哥拉到另一间,让它在里面打了个转:“这就是你的了,窄了点,不过,你能转身就行。我们都从野草坪来的,哪里能有更多的讲究。马槽呢,就给你放在窗户边上,矮一点。你想野草坪了,抬起头来,就可以看那远远的山脉。嗯,山腰上有一团白云那里,翻过去就是老家了。当然,我也想。有空了,我们就回去。晚上呢,还可以看到星光……”幺哥似乎听懂他在说啥,抬起头,咴咴地大叫了几声。
“再有,我警告你!现在不比以前了啊!以后你要拉粪,尽量在回家之前拉,这屋子里弄得太脏,恐怕如花不会答应的。”陇启贵跪起一根手指,轻轻叩它的额头,“要记住,我可没和你开玩笑!”
“哐啷!”门被重重地推开。“着了!”随着一声吆喝,大眼睛和小眼睛冲了进来。他们先是看到了幺哥,再是看到了陇启贵。小眼睛将马缰绳夺走,大眼睛封住陇启贵的领口,就往外拖。“怎么了?怎么了?”陇启贵问。“怎么了?你干了好事!”要想将陇启贵拖走,一般的力气还够呛。陇启贵只往回退了两步,大眼睛就一个趔趄往这边倒。而幺哥呢?头昂起来,尾巴一甩,咴咴地大叫了一声,前腿微曲,后腿猛地弹起,那迅急的双踢,差点踢到了人。
“抓住它!”有人往这边挤。
“不用抓了,我先放断它的腿!”有人举起了又粗又结实的木棒。
陇启贵挣扎着窜过去,将幺哥与他们隔开:“你们,别犯傻啊!”
大眼睛和小眼睛背后,走出一个高个子。看那样子,估计是个领导。高个子说:“别犯傻,下楼再说吧!”
陇启贵牵着马,随着他们进了电梯。马屎马尿还在,污污浊浊淌了一地。看上去,的确是太不舒服了。不用多说,陇启贵懂的。下到一层,出门,他找来铁铲、扫帚、拖把和抹布,弄了半天,将电梯打理得干干净净。来到物业管理办公室,几个人脸色好了些。当听到他是那房子的主人时,高个子哭笑不得:
“老表,这里是不能养马的。不仅马,牛、羊、猪、狗、鸡、鸽子、麻雀、八哥,都不能进来。”
“我自己的屋,我有我的权力!”
“是你自己的屋,但到了这里,你的生活方式就得改变。我们是城里人了,不要再把那些陋习带来。要讲究卫生,要文明,要有生活品质……再说了,我们也得给自己点面子。别让人吐我们口水,别让别人说我们脏!”
“我们是人,是幸福家园的主人,不能和牲口在一起……”
“附近哪里有畜牧场?好一点那种。”陇启贵问。
高个子说:“有啊,前几天我看到,领导们在会议里专门讨论这事儿呢!村民们不能养又舍不得处理的,都可以交给他们。”
“是呢是呢,”大眼睛指指不远处说,“那里还要建扶贫博物馆,你们家的犁耙、锄头、砍刀之类的工具,都可以往那里放。”
小眼睛:“住进来后,这环境,好多东西都用不上了。比如你的水靴……”
陇启贵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幺哥。幺哥摇着尾巴,在原地踩着碎步,心神不宁。
“畜牧场还有多久能用?”
“最快,也怕要半把年……”
陇启贵很快就要搬家了。半年,那种长,想都没法想。陇启贵的脸抻得比马的还长:“幺哥,我们回!”
他的火气这样冲,让几个人不知所措。
踢踢踏踏走出幸福家园的大门,他们多少有些狼狈。看来,幺哥真难以交代了。手机响,铃声是如花给他设置的:“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从那小路来。小路上的毒蛇多,我怕咬了妹妹的脚……”声音炸耳,陇启贵捂了捂衣服口袋,那声音并没有小下去。他有些不高兴,掏出来,接通。
电话那头的声音意外地温柔。如花说:“老公,你在哪里呀?”如花把他叫成老公,这是第一次,他有些不习惯。尽管他们已经办了结婚证,已经做过夫妻间的事,他觉得这称呼还需要过程。陇启贵说:“我下山啦!”如花说:“你穿了水靴没有?”“穿了穿了。”“有啥感觉?”“感觉?呃,就像……”“就像啥?”“就像把这个,放进你那里面的感觉……”“你变坏了,启贵。”如花突然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了?”陇启贵急了,说:“我在幸福家园门口呢!”如花说:“真的吗?用啥来证明?”用啥来证明?陇启贵看了看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手机是老人机,不能视频呢!灵机一动,他把手机凑到幺哥嘴边:“幺哥,叫一声。”幺哥抬起头,闷声闷气地吹了一下鼻子。这只能说明陇启贵和幺哥在一起,并不能说明他在啥地方。不过如花还是相信了他:“那,你去看看,客厅能不能放下组合式沙发,卧室能不能放下两米的大床……”陇启贵说:“估计够呛。”如花说:“你问问领导们,可不可以给我们换一套更大的?”陇启贵说:“政府规定的,按人头给的,想换就可以换?”如花说:“我们要添人了呢。”陇启贵问:“是你妈要来住吗?”如花说:“不是。”陇启贵又问:“是你妹妹要来读书吗?”如花说:“再猜。”陇启贵不愿意再动脑筋了:“绕啥弯?直说嘛!”
“这几天一直不舒服,早上我去医院了。”
“嗯,有病就不能拖,你一个人……”
如花声音低了下去:“笨蛋,你要当爹了!”
“啊?我要当爹了?”陇启贵抠了抠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他的脑子里,当爹是个很遥远的事情,是个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是和他陇启贵几乎没有啥关系的事。如花的小九九,厉害。
“我,我怎么就当爹了?”
“医生说,我怀上了。”
“怀上了?”
“怀上了啊!”
“哈!真的?”陇启贵脱口而出,“是带把的?还是锅边转?”
如花有些不高兴:“咦,啥时代了,还重男轻女呀,讨打!”
陇启贵连忙认错:“不就是高兴一下吗?野草坪的人不是都说,姑娘比儿子更孝顺?”
“这就对了,”如花笑了,“你和扶贫工作队说说,再给我们增加一个人的面积。娃儿出生了,是符合政策的。”
如花说的有道理。但要增加房子的面积,怕没这么容易。
“你快回来啊!如花,你又不是不晓得,疫情还有,好多在国外的人,都回国了。你那里,怕不见得安全。”
如花高兴呢,她说:“你想我,我就回来……和你商量一下啊,那个马,不,那个幺哥,怎么办呢?它能做的事,换辆摩托,不,换微型车吧,轻轻松松就代替了。上次回来,你都变成马了。你那身上啊,全是马尿的骚味呢,过后我洗了好几次……”
“你老说……”陇启贵回头再看幺哥,看天空。今天发生这些,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你不高兴了?男人嘛,大器点。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如花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就喜欢你那力气,野马样的……”
如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那意思,陇启贵一听就明白。几年前,陇启贵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土埂上摔下,头破腿折,当即昏死过去。幺哥奔到他身边,用蹄子轻轻刨他,用呼着热气的长嘴顶他。他醒来,幺哥屈下腿,将他弄上背,驮到镇上的医院,救了他的命。那摩托,那微型车,那些冷冰冰的机器,遇上这事儿,行吗?用幺哥来换钱,他陇启贵打死也不会。这些话,他不会给如花讲,讲了她也不爱听,听了她也不会懂。
但是,如花把什么都给了自己,还给自己怀了娃。她的想法,不当回事儿,也不行。
五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幺哥前脚一屈,矮下身来。陇启贵摆摆手,没骑它。路宽的地方,他就和幺哥并肩走。路窄的地方,就让幺哥走在前边。远处的山山岭岭或红或黄,色彩丰富,像是乡场上早早就开卖的年货。前几天曾有一帮学生来这里画过画,陇启贵看了半天,老觉得他们色彩没有弄准,一眼看去,要就是像过期的布料,要就是像如花手机里开了美颜的照片。路边坎上的山茅草,水分渐失,但估计是储了一年的营养,最香,幺哥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撩上两嘴。喜欢吃就好,喜欢吃的牲口,身体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陇启贵不管它,自顾走。其实也走不了多远,落后的幺哥就会奔过来,用长嘴在他的后背上蹭一下。幺哥的嘴唇潮湿而温暖。这样的感觉,在陇启贵的记忆里,除了幺哥,恐怕就只有如花才会给他。
幺哥会不会知道它的未来?陇启贵又想,自己是人,连晚上是吃烧土豆,还是荞疙瘩饭,都无法预测,何况这毛脸畜生。
陇启贵跳上马背,感受着幺哥特有的气息。来到镇上,天色渐晚。多嘴小吃店门口,陇启贵缰绳一紧,幺哥站住了。陇启贵跳下马来。餐馆里没有一个客人。骆二还在看微信,小视频里,一匹小骒马,在山地上,低头啃一口枯黄的草叶,又抬头四下张望。秋风吹过,长长的马尾巴恣肆散开。
“房子看了吗?质量怎么样?”
“还行。”陇启贵说得很小声,侧头去看了看幺哥。
“土豆焖饭,配一碗酸菜土豆丝汤?”这是陇启贵一直的标配。但骆二在做饭之前,还是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
陇启贵晃了晃背包:“不用了,有炒面。打斤酒来。”
“再苦再累,别亏了身子骨。”骆二看他脸有些憔悴,“听说如花要回来了?”
“你耳朵灵得很。”陇启贵也不否认。骆二刚揭开酒瓮。陇启贵抢着把酒提子塞进去,往平静的酒面上荡了荡。骆二睨了他一眼:“那酒花不是?”有酒花,是酒品质好的表现。陇启贵咽了咽口水:“一斤。”骆二拿来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把酒潺进去,递给他,又用土碗,给他另盛了半碗:“这是送喝的。”陇启贵也不推辞,接过,端着出门来喝。幺哥看着他,甩尾巴,刨蹄子,吹响鼻。陇启贵提了提马嚼口,让幺哥的嘴高些起来,往里倒酒。马嘴不是人嘴,没有包容,陇启贵倒一口,幺哥嘴就漏掉一口。陇启贵努力将幺哥的头举起来,小心往里倒,酒液还是嘀嘀嗒嗒往外流。幺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陇启贵的手。
骆二说:“这家伙,也贪酒呢。”
“它是投错胎。”陇启贵说。下句他没有说出,他怕骆二不高兴。
“过些天你就要离开野草坪,幺哥怎么办?”骆二问。
“正想呢!”陇启贵也不瞒他。
骆二说:“卖给我算了。”
陇启贵吃惊地看着骆二。什么时候,骆二都钻进他的心里去了?
“你不是办养猪场了吗?”
“是呀!”
“那你买马干嘛?”
“我做生意呀!那匹花骒马,都有人给价了。”
骆二是个厨师,也做生意,想法怪异。马到了他的手,怎么处理,肯定就由不得陇启贵。陇启贵呆住了,脸绿了。他跺了一脚,扔下酒碗就走。幺哥不知所以,呲着嘴,突突突地跟了上来。
夜色隐晦,陇启贵的脚步慢了下来。前边是个岔路,往山上走,就是野草坪,往山下走,是另一个村庄。穿过那村庄,过一座石桥,就是另外一个省了。岔路口有块石头,又大又平,都给往来歇脚的人磋磨得干干净净。陇启贵坐下来,石头凉凉的,正好给燥热的屁股降温。折腾了一整天,靴子湿漉漉的,脚非常的不舒服。陇启贵脱下,另一种爽,从脚底升了起来。陇启贵反过手去捶了背,掏出矿泉水瓶,拧开盖,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幺哥抬起前腿,挠了挠他的脚,又挠了挠那靴。陇启贵说:“幺哥,穿靴的感觉……”幺哥脚上包的布,早不在了。陇启贵拾起水靴,套在幺哥的两只前蹄上。看它的滑稽样,陇启贵忍不住笑。
“舒服不?有没有那种……”陇启贵突然想起,幺哥活了这十多年,还没有和异性相处过,它哪会有那种的感觉!他有些歉意,觉得对不起它。
幺哥长脸蹴来,潮湿的嘴巴将他的脸弄得痒痒的。
陇启贵嗔怨它:“幺哥,你有酒瘾了。”
陇启贵翻了翻背包,掏出口缸和炒面。他将炒面倒进瓷缸,倒了些酒进去。伸进手指,不停地搅捏。炒面成坨,陇启贵撅起手指,捏了一团,尝尝。“嗯,不错。”陇启贵捏了一大团,塞进幺哥的嘴里。幺哥大口一张,三两下就咽下去了,舌头转了转,长嘴又蹴过来。陇启贵喝一口酒,就给马嘴里塞了一团炒面。自己还没有咽完,马嘴里又空了。
“你吃慢点行不?”陇启贵又给幺哥嘴里塞去一团,“好东西要慢慢品啊!听不进去?真是毛脸畜生!”幺哥懒得听他,只顾吃。幺哥一直都贪吃。有一回,陇启贵和幺哥驮土豆出山,累了,在半路上,陇启贵将缰绳的另一头,拴住自己的腰,在路埂上坐喝。陇启贵做了个梦,自己躺在云朵上,在飘动,浪漫呢!睁开眼睛一看,哈,这家伙,居然将他一步步朝菜地里拖。
脑壳热,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陇启贵将脸背开,努力不看幺哥。他一边喝酒,一边揉眼睛。一边揉眼睛,一边喝。喝着喝着,他受不了。回过头来,幺哥却不再看他。幺哥看的不是回野草坪的路,是另一条路。“我可是要当爹的人了。要美好的感觉,你自己去找吧!”陇启贵说。陇启贵举手,手软得像是煮熟的挂面。伸脚,脚也不像是自己的。他吼出几句,声音糙,锯湿木头样的。
酒瓶高高,酒杯低,
这辈子咋就记得你?
一次次盼你,你不回,
眼珠子掉在酒杯里。
酒瓶跌倒了,酒杯碎,
前半夜喝酒,我后半夜醉。
前心扯着后背疼,
酒瓶空空,我好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陇启贵觉得有谁在舔自己的脸,凉凉的,湿湿的。陇启贵醒了过来。睁眼看去,他没有看到幺哥的脸,也没有看到野狼龇白的牙。他看到的是,寂静的天空中,一轮圆圆的月亮。月亮从天幕的高处,将手伸了下来。那手很长,很干净,很冰凉,抚在他的脸上。陇启贵摸了一把脸,是夜露。他揉揉眼,四下里看去。三岔口空空荡荡,伸向三个方向的路,每个尽头,近处都是白茫茫的,远处都是黑乎乎的。
尽管是他所料,但陇启贵还是被伤心击中。他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幺哥……”
六
蠢货!陇启贵拍拍脑袋,骂了一句。他弓成虾米,贴着地面,找幺哥的蹄痕。地面十分潮湿,有些痕迹。可没跟踪几步,就模糊难辨了。他嗅着气味找,那气味已随风消散。跨过沟,没有。爬上山,也没有。迎着风,陇启贵焦急地喊:“幺哥,回家喽!莫在阴山背后躲。阴山背后野狗多,咬伤脚杆没得药……”喊了半夜,嗓子燥得像塞了粗糠,嘴唇喊起了硬壳,幺哥还是没有。
此前,各种复杂的事搅在一起,陇启贵无法理清,头疼。现在,所有的背负都不在了,突然轻松了下来。轻松之后的他,却又大脑空空,连走路都有了轻飘飘的。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坐下来的时候,他又将长筒水靴取下来,伸手进去感觉里面的温暖。借着天上的点点星光,陇启贵失魂落魄地回到野草坪。四周还是一片模糊,这是黎明前最模糊的时候。这样的夜里,不知道穷鬼苏沙尼次是否还会在窥视他,是否还会嘲笑他,是否还会朝他使坏。不管了,反正他陇启贵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在幸福家园,可没有它穷鬼可以藏身之地,还想挖空心思折磨人,没门。陇启贵试图想找几句诅咒的歌谣,来向这可恶的穷鬼告别,第一瞬间跳进脑海里的,却是今年光照好、荞麦长到肩膀高那样的句子。
眼睛迷糊,两个影子在老屋的檐下晃来动去。他紧张,心被挤了起来。是盗贼吗?不大像,盗贼哪会光临他这穷窝子。是狼吗?这几年尽管山上草长了,树多了,但也就多了几头野猪呀!是鬼怪吗?“呸呸呸!”陇启贵连吐三口唾沫,念了几句野草坪驱鬼的咒语,拣起一块石头,“扑”地扔过去。那两个影子受到惊吓,回过头来。它们没有逃跑,相反,一前一后朝他扑来。陇启贵毛发倒立,咬紧牙巴骨,马步蹲开,攥起捶草榔头一样的拳头,准备一搏。他陇启贵可不想随便把命扔掉。
那两黑乎乎的东西,越来越大,脚步踩得踢踢踏踏。近了!近了!领头的那黑影甩甩头,摆摆尾,朝他打起了响鼻。
天呐!是幺哥!陇启贵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他看清了,是幺哥。幺哥身边,是一匹泛着银光的小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