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格非的文学观及其创作实践

2021-11-11 13:09王浩洪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格非作家文学

◆王浩洪

2012年秋,格非应邀进驻华中科技大学开展秋讲活动,在华中科技大学、湖北大学、湖北省图书馆进行了演讲、论坛、对话、访谈等系列文学活动。2019年春,湖北省作协及文学院与华科大联合举办为期一月的大师写作课,格非又应邀来华中科技大学,在文学院进行首届大师写作课讲学活动,省作协组织签约作家参与听课。格非在授课和演讲等一系列文学活动中,比较丰富和充分地表达了个人的文学理念,并用自己的文学理念解析或印证了大量中外经典作品,以及自己的文本范例和创作实践。格非是个有哲学深度和创作追求的作家,同时又是精通中国古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经典的学者,对中外小说、诗歌及文学史都有广泛涉猎和深入研究。正是在打通中外文学史和典藉,广泛研究中外作家写作经验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宏量写作,格非建立了具有个性的文学观念。

一、当代文学“临时建筑”及“复魅”的现当代文学史观

格非认为,近代以后,现代文学被迫加入了启蒙运动,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其将文学作为新的宗教“黏合剂”,强化文学的功利性。同时科学化的发展削弱了文学自身的魅力,甚至去掉了它的魅力。科技的创新,媒体的发达,导致有很多东西取代了文学的功能。文学求真、求知、批判社会的功能远远不及非文学方式,如新闻如互联网媒体,甚至不如图像、摄影、美术、音乐、电影电视。文学推动社会进步的功能下降,变得不被时代所必须。传播手段的科技化也使文学不像史诗、《诗经》那样承载讲述历史、习俗、典章制度的功能,那么时代和社会不再像从前那样重视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文学遭到了抛弃。

但是,格非对文学的未来并不绝望,他认为文学不会死。文学的发展犹如历史的曲折向前。文学仍有“复魅”的希望。而这个“复魅”的到来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格非(包括韩少功等)对“复魅”的路径未作出明确说明,但他认为民间故事的加入,向“去真”而向善向美的历史神话(也许包括寓言)回归,向传统经典的学习,是文学“复魅”的一个方向,一个有益的实验。

那么,在“去魅”之后、“复魅”尚未到来之时的当代(当下),文学是尴尬的,它是新魅到来之前的文学,是新的文学大厦建构之前的“临时建筑”,这是格非(也包括韩少功等人)文学观的一个重要论点。

二、非致真(或非求真)的现代主义(或非现实主义)文学本体观

与文学的去魅——复魅思想相联系,格非在对文学本体的观照上主张的是非致真或去本真的文学,在创作发生学上也就自然崇尚非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在格非看来,文学中体现生活真实的东西,包括历史真实、科学真实、日常生活真实等社会存在,文学可以不去追求,相反,文学应该向远古神话、民间故事学习、靠拢,通过张扬文学的非现实因素,实现和提升文学的精神文化品质。这是他对长期以来文学被现实主义文学观和方法论垄断的思考,是有意识地突破现有创作方法寻找文学新出路的设想。

就历史叙事而言,格非采取并置、交叉、嵌套等多样的叙事拼贴,抛弃追求历史真相的严谨叙事,以主观的合意的大胆拆解完整真实和不容置疑的历史,将从前严肃神圣的历史实录改写为“叙述的游戏”,即便是后期的“江南三部曲”等宏篇的写作,也赋予文本鲜明的虚构历史的寓言色彩。这一文学理念和写作实践显然受到新历史主义的影响。美国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海登·怀特认为:人们对历史的终极真实的追求是徒劳的,没有人能对历史史实进行彻底还原的描写,或者说历史不可能由任何手段实现真正彻底的还原,真相的揭示是不可能的。人们写出来的永远是个人眼中主观的历史,是真实历史事件与想象力制造的叙事。因而人们借助历史文本描写的真实仍然只是一种虚构,是现代人的寓言。这一理论对格非的影响,使他看到任何试图恢复历史真相的写作都是无意义的,虚构才是历史写作的本质。因之他在叙事操作上对历史进行了大胆地改写,不论是前期先锋写作还是后期的江南现代史的写作,他都放弃还原历史真相的意图,对历史进行省略、简化和空缺,呈现历史的多义性,如《迷舟》《青黄》《敌人》;或者改写历史的真实,如江南三部曲《山河入梦》中对二十世纪中期世外桃源花家舍的叙写,都是这一理念观照的结果。

三、“因革”文学发展观和“互文”的文本创造观

格非对文学发展持正统观念,他所谓的文学“因革”观就是继承(因袭)旧的经典,创造(变革)新的文学新质。不过他的这种“因革”观念又是包容和宽阔的,对文学传统的继承,着眼于全人类的优秀文明、文化、文学的传承,不仅要承继优秀的外国文学传统,也要承续中国古代以来优秀的文学传统,包括文学经典、文化价值、文明成果。

格非的创作实践充满了这种继承和变革的精神,是“因革”文学发展观的实验典范。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变革,格非的创作充盈着文学变革的先锋精神,他的《迷舟》《褐色鸟群》《青黄》《大年》《傻瓜的诗篇》《敌人》等一批小说的实验写作,将他推到成就卓著、不能绕开的重要的中国先锋小说家的位置。他的创作受到博尔赫斯等西方个性小说家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中国经典的影响。他对《红楼梦》等小说,对唐宋古典诗词推崇备至,对《金瓶梅》《红楼梦》等经典有深入研究,甚至一些小说直接涉及或写到中国文化经典,如小说《锦瑟》就是一例。

格非认为文学写作是创造性劳动,经验和才华都是必须具备的。作家不能没有生活,而且,直接生活对于创作十分重要。他说作家不能凭“耳食”写作,强调亲历亲为的直接经验的重要性,同时他又不否认间接经验的作用,而且十分强调读书之必要。在他看来,书读多了就知道,所有的文学经验都有出处。在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什么是原创的”。他把这种文学写作的源流关系称之为“互文性”。

互文性的概念起自结构主义理论出现之后,结构主义文体家认为,所有作品的文本皆有互文性,作品内容存在“互射”(或“互涉”)的关系。格非指出,在西方和中国这种互文性实际早已存在。西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圣经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故事、话语多有典出。中国的诗词、文章、小说、戏剧都有用典,有意强调或无意因袭,互文性也是非常明显的。格非强调互文性的同时并不否认文学的独创性。文学是与他者的对话,这一对话既是与读者的也是与过往文本的。文学作品一定留有他人的痕迹,如莎士比亚的作品、《水浒传》等,都是在民间流传或书写的基础上由文人编写成书的。也就是说,在保留大量互文性的前提下,文人精英将其思想和价值观以及表达技巧引入和运用到文本创作中,将其作品升华为艺术品,作品因此也就具有了独创性。总之,他认为独创性绝对不能离开互文性,作家不能脱离前人的文学渊源进行独创写作。

他的互文性文学创造观在自己的创作中得到了体现,比如他的长篇《月落荒寺》中,写人物洗头的一个场景,写过后觉得与《史记》里的窦太后洗头的细节有互文之嫌、之乐。又如在江南三部曲中,可以看到有的场景、人物性格、对话和心理描写带有某些经典的印记,如《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对异性、官场、自然的理想化态度既有贾宝玉的性格“互文”,甚至在文中细微之处也能发现这样的“相似之处”:

“你这姑娘,说话好不知长短!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我们眼皮子浅,人犯贱,嘴巴犯馋,贪图这点便宜了?人家送了礼来,你又不在家,我们难道要像疯子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股脑儿摔到人家脸上,你才称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么好端端地上你家来?弄得我们慌手慌脚,只怕坏了你的好事,觍着老脸陪着人家傻笑……”这是外出的姚佩佩回到姑妈家,知道姑妈背着她收了人家的订婚彩礼表示不情愿时,姑妈对她的一顿数落。这些话的语气、说话人的性格,打压训服对手的作派,总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情节。

四、文学的功用性问题

文学的功用性与文学的本质观相联系。对文学的本质及其功用,格非谈论较少,但仍可看出他对文学本质和文学目的性、功用性的看法和秉持的态度。格非等先锋作家的早期写作,可谓“形式至上”的写作,简单说来是不同程度的形式大(重)于内容的写作。这一写作反映出他们致力于探索小说写作新的可能,具有实验意味,同时也反映出他们对文学本质和功用的理解,“为艺术而文学”观念占着主导地位。格非也不例外。而多年以后以江南三部曲为标志的写作,则明显回归到以描写人生和社会的轨道上来,体现出足够的现实精神。虽然不乏理想主义成分且有寓言式的叙事结构,但却是十足的“为人生为社会而文学”的写作。虽然在形式上保留有某些探索和实验——如互文的写作等,但在总体上绝对是“内容大(重)于形式”的文本。

在文学应以表现人生为主还是应该以表现社会现实为主这个问题上,格非似乎更倾向于前者。江南三部曲描写了自晚清民国至新中国前期至改革开放长达一百年间的历史,然而小说并未正面反映中国社会百年盛衰,沧桑世态,而是选取了三个爱情故事,把中国社会的百年历史生态——政治风云、经济文化等都放到了背景和幕后,而将笔力和文字集中在人物的情感生活、命运际遇上。他讲述的是造梦者、失败者、牺牲者的故事,陆秀米与张季元、谭功达与姚佩佩、谭端午与庞家玉等人的爱情梦幻和家国人生,想普济天下或独善其身俱不可得,他们的爱情血泪和人生幻灭充满了宿命色彩。正如格非描写的陆秀米之感悟:“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花间迷路的蚂蚁,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的,但却不可漠视,也无法忘却。”而在这些文本中,形式的探索已退至相当次要的位置,小说主体呈现的是人、人性、人生的变化。这样的文本生态,不仅透视出格非写作兴趣从形式到内容的转移,也分明呈现出他对人的遭际命运的关切大于对社会生态的兴趣(这与作家的人生经历和生存境况有关)。尽管故事和人物不可避免会带有对社会的批判色彩,但人的性格命运无疑在文本中占居了更重要的地位。这也意味着(反映出)格非在文学功用问题上不以批判社会为要务而以指点人生为使命,意味着对文学批判社会功能的失望或不自信,而仍对文学救赎人生、引导人生和艺术审美(包括游戏)的功能抱有信念。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的使命在于探索、发现和认识人自身,在于渲染世界与人的复杂性而不是相反。

五、格非的文学写作观

关于作者——“中人智力”写作观。

格非认为,不是任何人都适合文学写作,对成为文学创作者即作家是有资质要求的。太聪明的人不宜写作,愚钝者也不宜写作,唯内心丰富坚韧执着善于学习者适宜写作。文学写作是失败者的事业,敏感、内敛、勤于思索的性格是其不可或缺的潜质,经历+才华是成功的“奥秘”之所在。格非并不认为写作一定要具备丰厚的个人经历,没有丰富阅历而有足够的才华也能写出好作品。在文学史上有两种优秀的作家,一种是生活经历无比丰富的,如沈从文,另一种则是生活相对贫乏的作家,如废名、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他们同样写出了不朽之作。所以,作为写作资源的个人经验,既包括人生经历和遭遇,也包括对史传、民间故事等间接经验的接纳,包括作家对生活的感悟和沉思,也就是说,对生活的选择、提炼、处理的能力,对于写作者具有极为重要甚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就是人人在生活,却只有少数人成为写作者(作家)的原因。

关于文本的创作发生——中正平和的写作观。

格非赞成文学是创造,也认同文学写作是经验的创新。所以他认为文本中的生活是提炼过的经验,有特异性。他也认为文学须有表达,有思想,不是简单地摹仿或照搬照抄生活的表象。他主张写作源于经验,甚至清晰地描述出经历和记忆转换成文本的写作过程。同时他又清楚地看到写作过程中文本生产的能动性。他将文本的作者构思与实际写作中的人物、故事、情节结构等文本走向区分命名为“作者意图”和“文本意图”,指出在对象化的过程中会出现文本意图与作者意图不一致的现象,这种改变是常见的。而遵循文本意图改变作者意图的写作常常会使文本更优秀,对作者意图的修改和完善,使写作“遇见了更好的自己”。

与之相联系,作者也被区分为“经验作者”和“模范作者”,所谓模范作者就是听从了小说的声音(即文本意图)而超越了经验作者的“隐藏在文本中的作者”。对于文本意图、模范作者的出现,格非也未陷于写作神秘论,他仍然强调作者意图、经验作者的地位和重要性,它们是写作发生的基础和前提。作者意图与文本意图、经验作者与模范作者,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因此,作者的修为和境界,仍然极为重要,是决定作品成败高下不可忽略的因素。

关于读者——层次阅读的写作观。

格非认为有为精英的写作和为大众的写作,因而就存在有不同层次的读者。在社会中既有精英的专业的读者,也有普通的大众的读者,作家的写作,实际是针对不同的读者。他将读者分为四种:流行文学读者、现代主义文学读者、雅俗共赏文学读者、传统经典文学读者。作家的写作如何定位自己的读者,也决定了他的作品的速朽或成为经典。纯文学是将读者拉出“洞穴”的文学,即引导或“冒犯”读者的文学,是不会过时、能反复阅读的文学;而流行文学则是迎合读者、一定过时的文学。相对而言,流行文学的阅读是一次性读者,经典文学则是反复阅读,一代代人传之久远甚至永远的阅读。那么在文学大众化的时代,纯文学的意义不在于迎合大众而追求阅读量,在于为文学史、文化史和文化精英提供研读文本,在于留存时代风尚和社会场景生活的价值。

格非的文学观不仅决定了他写作的纯文学性质,而且决定了他的写作以人、人性、生命为支点,以历史为介质,以爱、梦、牺牲为内容,同时不摈弃对时代和社会表达的这样一种文本面貌。

诚然,几乎所有杰出作家在世界观、价值观、社会人生观方面无不存在一定程度的复杂性与矛盾性,这也会影响到作家的文学观念。格非也不例外,他的文学观与他的世界观、价值观、社会人生观也有着深刻的联系,他的文学观、写作观也存在某种程度的矛盾性和复杂性。这或许也反映出他的世界观、价值观、社会人生观上的矛盾和复杂。这有待于我们更进一步地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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