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之我”的求索与突围
——范墩子小说集《虎面》“自我形象”书写

2021-11-11 13:09孙亚儒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照相机祖母火箭

◆孙亚儒

生于陕西永寿的“90后”作家范墩子,已在《人民文学》《江南》《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过大量小说。近年来,他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引起了研究者的格外关注。也许与他理工科的学习背景有关,他笔下的文字少了繁复与矫情,多了“坦诚”与“真实”,他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和生命感悟,把他对社会与历史的认识熔铸在他所构建的文学世界中,让读者在他的文字里烛照出“90后”一代共同拥有而且已经消失了的乡村生活的记忆影像。

范墩子的新作《虎面》是一部将自身的童年记忆、成长体验与历史文化基因相交融的小说集子。《虎面》为我们呈现出了在现代性的裹挟之下,生活在乡村的小人物在成长过程中对自我个体的生命意义与人生价值的求索与突围。小说中的人物在对自我人生的追求与对心灵的超越中,以理想主义为感知世界的钥匙,用“自我”鲜活的生命体验让民间、历史和个人的多重声音交织,表达了当下年轻一代知识分子正试图以“个体之我”为窗口,努力认识世界进而激发自我内生动力从而把握命运的美好愿景。

一、传统之我——魔幻鬼魅光影中的反抗者

范墩子是为数不多借用传统叙事资源来进行文学创作的“90后”作家。他在小说中,善用乡村鬼神叙事。他笔下的鬼神是对现代化发展中的乡村遗留的某些文化碎片的重新挖掘。同时在鬼神的笼罩之下,他对小说中的人与鬼之间产生的好奇、恐惧与抗争等不可言说的情感进行细腻剖析,表明了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不断激发自我主体性并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强大动力。

《山鬼》用日记体的形式记叙了1997年祖母去世的时候,时间的消失与死亡的临近,让年幼的“我”今生第一次看到了祖母在土炕上不停扭动着疼痛的身体,“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留着一头血红的长发没有脸面的人,他压在祖母的身上,用他那尖细的爪子死死地捏住祖母的脖子。祖母在挣扎,在抵抗。他的脸是一团蓝色的火焰,在不停地变幻,祖母越挣扎,那人就越用力掐祖母的脖子。”在“我”的眼里,山鬼无时无处不在,山鬼可能藏在树洞里,也会盘旋在打爆米花的铁炉里,也恰恰是在一阵巨大的爆米花的声响中让祖母离开了人间,那一刻,作者看到了腰身不断变幻的山鬼,阴森可怕,用细长的爪子死死掐住祖母的脖子,背着祖母从门缝里跨出来,朝着年幼的我讥讽地笑。在祖母走了之后,作者“我”便从此活在恐惧之中,整日担心山鬼再把祖父带走。这是作者第一次面对死亡,无名的恐惧与担心,在懵懂的少年心里无限扩大。同时,作者用儿童的视角呈现小孩子内心的细腻心理活动,也将传统文化中人类原初的“想象的自我”与鬼魅文化里对死亡的恐惧,透过“山鬼的笑”表达出来:“那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恐惧的笑、猥琐的笑、死亡的笑、鬼魂的笑、令人恶心的笑、能变换色彩的笑。”“山鬼”这一意象的出现,让“我”渐渐由恐惧变为愤怒,“这样的笑声是对生命本身的敌视,他试图用笑声来打破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想让我臣服于他,他肯定也想抓走祖父。今天我不想坐在树杈上。我有了新的使命:保护祖父。”幼小的“我”与“山鬼”展开了意念上的“决斗”,“我”要去保护祖父。詹姆逊曾讲道:“寓言精神具有极度的断续性,充满了异质与分裂……它的形式超越了传统现代主义的象征主义,甚至超越了现实主义本身。”乡村的留守儿童对自己父母的淡漠,对祖父母的精神依恋与浓浓的爱,在“我”与“山鬼”的决斗中生动地体现了出来。

《一个将来的夜晚》中,作者借用古代笔记小说的形式,写了一个猎人与三个狐狸精的故事。故事的底色是爱情,整个基调充满着玄幻与神秘。猎人作为一个探索者,偶入渭北,据说那是有成千上万只狐狸的世界,猎人与三只痴情的狐狸相爱,但是狐狸只能在夜晚才会幻化为人类,猎人的内心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经历了“狐”与“人”伦理上的精神抗争,最终猎人与心爱的狐狸以死殉情。小说中人与狐狸精相爱,恰是人的精神世界里社会伦理与自我欲望的抗争。最终自我的原始欲望战胜了社会伦理,人狐之恋也以肉体的毁灭获得了精神上的永恒。

二、现代之我——启蒙与困惑交织下的求索者

汤因比在《展望二十一世纪》中曾写到:“宗教在今天指的是一种人生态度,在信仰的意义上鼓舞人们战胜各种艰难的信念。”《啤酒屋里的流浪者》是对20世纪末这一独特年代所带给人们思想启蒙与启蒙的未完成性的总结与检讨。作者真实地记录了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历史审视,深度剖析了现代性的发展所带给一代青年人精神上的启蒙与困惑。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写道:“小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微微昂起脑袋倾听着。这是一日当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大喇叭里的那个女人,成为所有男人心头上的一个遥远的幻影或梦境。”可见,在民间小镇上,人们对“大喇叭”里面的世界的憧憬与期望。小说中张火箭就是这样一位骑着摩托车戴着墨镜的青年,他是小镇所有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在“我”跟阿朵心里,摩托车就是能够实现未知的未来的承载物,有了摩托车连云端都能到达。于是,在这样一个未知的理想“前方”的召唤下,镇上的“我们”仿佛感觉到了“理想和生活本来的样子”。直到我们偶然来到了张火箭的“啤酒屋”,才真正意识到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般人”,“什么啤酒屋啊,不过是被人遗弃的土屋罢了。……张火箭经常来这里吗?他们本该在遥远的城市里,倚着酒吧的门框,透过灿烂的灯火,大声吹着牛,过着天使般的生活啊。他们也应该载着我们的梦想,冲破这块闭塞萧条之地?”小说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群对张火箭作为英雄的“追随者”,“啤酒屋”是那个时代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的理想主义的隐喻,我们的亲眼所见与所幻想的美好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落差。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作者再次想去啤酒屋的时候,啤酒屋也消失了。这是“我”跟朋友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门远行,我们感受到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鸿沟。

《火箭摩托》讲述了张火箭是一位忠于自己理想的人,命运对他而言并不公平,但他在经历了种种磨砺之后,依旧没有放弃他的破旧不堪的摩托车。某种意义上,或许摩托车就是他的“理想”,人在车在,那是属于张火箭的“乌托邦”,也是作者这一代人幼时的“理想”。尽管张火箭最后以落寞的“失败者”告终,但他对理想主义的坚守、对生命的执着,获得了镇上很多人的认可和尊重。在小说的结尾,作者看到张火箭消失在远处的时候,女儿问“我”:“火箭叔叔能飞上天吗?”“我”怔了许久之后,说:“是的,有时候,你火箭叔叔能飞上天。”作者用孩童的视角和回忆的方式记录了那个时代的“我们”及像张火箭一样在启蒙与困惑中不断突围的“求索者”。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讲道:“空冥地猜想是世界的真相,并且世界以这种残缺的形式存在,还维系了它一贯的丰富多彩。”那平淡的场面透出了人生的苍凉:追求的美好只在过程中,实际的结果往往是残缺的。张火箭是受到启蒙的年轻一代,在对理想主义进行重新体验之后,又如昙花一现般落寞,直到那份精神在九十年代失落。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人物是作者对一个时代理想主义者的缅怀与致敬。

三、理想之我——现代性视野里的孤独者

《摄影家——致未来的我》讲述了一位长期遭受婚姻不和、周围人不满的绝望的“我”,偶然在戏园子里捡到了一台照相机,遂开启了一段奇妙的理想之旅的故事。照相机的出现,将庸常的生活里的美妙记录下来,让那个“在婚姻和生活的深渊里”“遍体鳞伤身背几千公斤的重担”的“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改变了对命运本身的看法,并让“我”感觉到了自己与小镇上其他男人的区别。于是,我告别了小镇和生活几十年的家,来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用照相机记录了黑暗中释放心灵的秘密。从此,照相机成为了拥有巨大能量的神器,“我”也因为照相机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我”只是喜欢拍照片,照片能够让“我”感受到自由、平等与快乐。“而最令它们激动的是,此时此刻,它们之间完全平等,丝毫不受身份、家庭、职位的影响,它们就像久不见面的兄弟那般热烈交谈。通过脸部的表情和微笑,我看到这些人分别来自镇长、杂技演员、农民、葬礼歌手、企业职员、商贩、建筑工人……”因为照相机,“我”终于获得了世俗意义上地位和荣誉。但“我”也清楚地明白,人们对我崇拜是因为人们不知道“我”的底细,不知道“我”在没有照相机之前经历了怎样的苦痛与庸常。但“我”再次回到我曾经生活的小镇的时候,却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时代里的伟大摄影家。……这个冷酷的小镇,这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小镇!”更让我无法料想的是“我”的归去,竟然成为了我与照相机的“灭顶之灾”:许久未见的妻子,见到我之后,发狂地扇“我”耳光,将我的照相机和作品扔在院子里用汽油烧了一整夜。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照相机作为一个“象征”,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也是作者摆脱平庸、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是世俗环境的庸常、人性的恶,让人们对“我”有着难以改观的“旧有标签”的看法,即便是“我”在新的小镇获得了理想之中想要的一切,人们也无法真正接受他们固化观念里“我”的价值与成就。或许,在人们看来,挣更多的钱和更大的权势远比拿着照相机去拍一些“不务正业”的照片更容易让人接受。《摄影家》是一个理想与现实不能调和的悲伤的故事。小说里的“我”是一个内心孤独并且不甘于平庸、对世俗有留恋与幻想、对现实与理想有执着追求的人。《摄影家》里的“我”一段乌托邦式的奇幻出走,让“我”看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感受到了理想主义者在这个世俗的金钱功利化的时代里生存的艰难。

在现代化进程中,有诸多的社会弊端和人性的异化,人们对名利的追逐成为了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关键。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依然有人坚守着心中的理想,淡然对待物质化、功利化的社会,尽管他们最终没有成功突围,但是他们用理想主义抵抗着功利主义,在黑暗里,秉烛夜行,完成对理想信仰的使命。小说《虎面》讲述了对老虎情有独钟的“我”,“我觉得我就是那只传说中的猛虎,我就是老虎进化成的人类。……为了我的虎梦,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为了我的虎梦,我愿意忍受世间所有的骂名。如果在云间漫步的神灵能够圆了我的虎梦,那也愿意低下我高贵的头颅,向他俯首称臣。”虎梦就是作者内心深处的理想主义,为了理想作者愿意放弃一切,在追求虎梦的幻想里,作者就是那个踽踽独行的孤独者,也是一位敢于面对困境并突破困境的勇士。

作家范墩子是一位有文学情怀的青年作家,他对人性、历史、文化进行深度思考和剖析,建构起了属于他自己的内在精神和具有时代人文烙印的文学世界。他用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作为“自我”感知、认知世界的窗口,将童年的乡村生活记忆里普通小人物的命运起伏神奇地化为源源不竭的文学资源。让人们在现代化快节奏之下,在骨感且残酷的现实面前,不断反思自我精神的归宿和命运的突围。

注释:

[1][2][3][6][7][8][10][11][12]范墩子:《虎面》,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0页,31页,31页,65页,70页,99页,13页,17页,149—150页。

[4]【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页。

[5]【英】汤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荀春生,朱继征,陈国梁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03页。

[9]史铁生:《务虚笔记》,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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