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四川:百年历史的文学想象及流变

2021-11-11 13:09◆向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乡土四川作家

◆向 荣

四川地处中国西南内陆腹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自然资源,使之自古以来就成为华夏西部的农业大省。据东晋地方志《华阳国志·蜀志》记载,早在公元前308年的战国时代,“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一斛等于十斗,六百万斛便是六千万斗大米,可见当时巴蜀农业生产的兴旺富足。自汉以降,四川的农业文明虽经历代沧桑之变,却一直以“天府之国”的称号享誉天下。但是,直至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千年之变”后,四川作为西部农业大省的传统经济结构依然如故,粗放自足的小农经济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参照之下,这种封闭落后的小农经济无疑抑制了四川社会的现代化转型,造成四川经济发展的停滞徘徊。抗战时期,随着外省工厂及机器设备内迁,四川工业才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建国后的“三线建设”,虽然加快并提升了四川的工业化进程,但农业经济仍在四川经济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直到1991年,四川工业产值才第一次超过农业。与此同时,四川城镇化进程也滞后于全国平均水平。2011年中国城镇化率达到51.27%,其中东部沿海地区的山东省和浙江省均为50.9%,中部的湖北省是51.8%,而四川省的城镇化率要到2017年才达到50.4%。

社会学家认为,中国城市人口在2011年达到51.27%,标志着中国已然从一个农业大国进入到以城市化社会为主的新发展阶段。但城镇人口占比发生变化并不完全意味着传统农民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同步变化,“一个由血缘、亲缘、地缘、宗族、民间信仰、乡规民约等深层社会网络联结的村落乡土社会,其终结问题不是非农化和工业化就能解决的”。换句话说,乡土性的历史终结仍是一个比较缓慢的嬗变过程。而对于2017年城市人口占比才达到50.4%的四川省来说,乡土性应当还是一种社会的基本属性。“乡土四川”则是四川社会自古以来最显著的经济文化特征。同时,从文学史的意义上说,“乡土四川”也是四川新文学百年史上乡土文学发生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可以说,正是“乡土四川”根脉不断的历史风雨和现实土壤,催生和孕育了四川一个世纪的乡土文学,使四川乡土小说成为影响最深、成绩最大的主流文学。四川作家特别是乡土文学作家,从20世纪初到新世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来自乡村,在乡村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岁月,与乡土四川维系着深厚的血亲关系,其情感体验和文学想象与乡土经验和故乡记忆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他们的文学创作便更多地选择了亲历过的乡土题材,并以乡土作为原点,观察和反思乡土四川乃至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和文化。所以,四川新文学史上的名家名作差不多都产生于乡土创作的丰沃土地之中。从《死水微澜》《淘金记》到《达吉和她的父亲》《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尘埃落定》和《声音史》,四川乡土小说以丰沛的情感深入到乡土四川的每一个地方,书写着乡土四川艰难坎坷的历史嬗变和社会转型,彰显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进而以文学想象的方式从整体上建构了乡土四川百年来现代转型的沉重历史,描绘了一部部四川农民在近现代社会变迁过程中忍辱负重、艰苦奋斗的生活史,亦为中国新文学人物长廊贡献了蔡大嫂、罗歪嘴、野猫子、白酱丹、丁跛公、许茂、四姑娘、麦其土司、傻子等丰富多彩的文学形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拥有一席之位。

乡土小说是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文学产物,也是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冲突碰撞的文化结果。当传统的乡村在现代工业和城市文明的语境中,被作家们凝视和书写时,现代意义的乡土小说才得以最终浮现在历史的地平线上。

那么,“乡土小说”的概念内涵及其指称对象应当如何界定?

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的乡土小说,其理论源头无疑发生于“五四”之后出现的“乡土艺术”和“乡土文学”范畴。而鲁迅的乡土小说创作实践及其文学观念更为新文学史上乡土小说的壮大发展提供了影响深远的美学范式。百年来斗转星移,中国乡土小说的发展尽管历经沧桑却始终不渝地在探索中砥砺前行,先后出现了乡土启蒙小说、乡土田园小说、乡土革命小说、乡土家族小说和乡土村落小说等多样化的乡土叙事,并在21世纪初抵达了新的历史高度。因此,无论是从中国乡土小说创作史抑或是乡土文学理论史的多重维度上看,所谓乡土小说,正如严家炎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中给出的定义:“通常指以农村生活为题材、具有较浓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的一部分小说创作。”在这个定义中,乡土小说的描写对象被规约成“农村生活”,而“农村生活”的地理空间在中国是指城市以外的其他生活聚居之地,包括了乡村生活与乡镇生活。由于在前现代农耕社会里,四川县治制度特殊的历史沿革,不少县城所在地通常也是普通的乡镇,特别是城关镇往往与县城同居一地,这样的县城本质上也是乡土性而不是现代性的。因此凡小说文本的人物故事发生在前现代社会的历史背景中,地域指涉到县城的作品,我们也视为“乡镇生活”的地域性伸展,纳入乡土小说的范围,如周文的《烟苗季》(1937年)和尹向东的《风马》(2016年)等长篇小说。而从时间体系上说,“农村生活”无疑蕴含着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时间内涵,所以乡土小说自然涵盖了乡土历史小说和乡土现实小说。至于“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既是对乡土小说美学特征的概括,也是乡土小说创作审美原则的总结。“乡土气息”意味着土气息和泥滋味,是指乡土生活叙事中呈现出来的乡土性。“地方色彩”是早期乡土文学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虽然文学批评界至今仍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但更多是指乡土小说的地方性特色,主要包括地方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地方的风土人情与乡风民俗、地方的方言俚语等层面的地方性内容。早在1928年,茅盾就在《小说研究ABC》一书中指出:“地方色彩是一地方的自然背景与社会背景之‘错综相’,不但有特殊的色,并且有特殊的味。所以一个作家为了要认识地方色彩而行实地考察的时候,至少要在那地方逗留几个星期,把那地方的生活状态,人情、风俗,都普遍的考察一下。”1957年艾布拉姆斯在他主编的《文学术语词典》中,对“地方色彩”(Local Color)的诠释是“指散文体小说作品中对具有某个地方特色的背景、方言、风俗、服饰、思维方式与情感方式的细致描写”。而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辞条中“Local Color”(地方色彩)被直译成“乡土文学”:“它着重描绘某一地区的特色,介绍其方言土语,社会风尚,民间传说,以及该地区的独特景色。”王德威在研读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时,对“地方色彩”也有相关解释:“乡土小说的特征在于它对于乡野人物、地方风俗、俚俗言语、节日传统、礼仪风俗等等的记述,这些特征构成所谓地方色彩(local color)的效果。”而严家炎在分析中国现代乡土小说流派对文学地方色彩的促进作用时,也是从“风土人情、景物描写、地方语言”三个方面展开论述的。所以上述有关“地方色彩”的诠释,话语表达方式虽然殊异,但其内容涵义是大体相同的。一百年来,四川乡土小说一直葆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在四川乡土作家笔下,乡土四川东南西北中各地、大山深处、河谷平原、汉藏边地的乡风民俗、乡土景观、地形地貌都得到了丰富多彩的审美表达。更重要的是,四川乡土小说关于地方性的表达,已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地方色彩”,关注并彰显了乡土四川的特殊历史和特殊经验,比如袍哥的故事以及漫长的地方军阀统治史,这就把乡土小说的“地方色彩”提升到地方史和地方性知识的层面,从而极大地拓宽了“地方色彩”的意涵空间。

严家炎为《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所撰写的“乡土小说”的“权威定义”,出版时间是1986年。而中国乡土小说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伴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的加速发展与社会转型的急剧变化,已然发生了空间性变化,乡土小说的题材范围有了新的拓展和变异,“乡下人进城”了,还出现了“打工文学”。如此一来便对传统的“乡土小说”概念产生了时代性的冲击。有学者因此提出“新乡土小说”或“乡村小说”的概念,意图涵盖那些描写乡下人进城打工或农民在城乡两地往返奔波的生活故事。这类观点关注到“乡土小说”概念的历史局限性及其与时代的某种悖论关系,但如果要从精确的涵义上辨析的话,一篇小说假如主要描写乡下人进城打工的生活故事,虽然主人公的旧身份还是农民,但同时他或她亦获得了“农民工”的新身份,而“农民工”则是地道的城市身份,乡村中只有农民、没有农民工。与此同时,故事发生的地方和空间已是远离乡村的城市,是发生在某个城市中的某个故事。因此,无论从小说人物身份还是故事发生场所等维度考量,“乡下人进城”打工的生活故事,已不再属于“农村生活”的范畴,而是属于城市的故事;它们是城市小说应当关注的生存经验,理论上应归入城市文学的范畴。作为一种过渡性文学,可以视为城市文学的一种亚叙事类型。

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丁帆认为现代意义上的中国乡土小说经历了一个从萌生、繁盛、蜕变到复归再到新变的复杂曲折的发展过程。四川乡土小说是中国乡土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百年的历史中同样也经历了一个萌生发轫、成熟壮大、徘徊探索到回归繁盛的发展过程。

四川乡土小说也有百年的历史,不仅因为第一篇现代意义上的四川乡土小说发表于1920年,而且20世纪20年代还是四川乡土小说萌生的发轫期。关于四川现代乡土小说的萌发年代,现代文学史专著通常着眼于20世纪30年代以沙汀乡土小说创作为代表的四川乡土作家群,而忽略了20世纪20年代的四川现代乡土小说,以至“五四”时期的四川现代乡土小说成了被现代文学史遗忘的历史角落。事实上,以浅草——沉钟社为团体的一批“侨寓在外”的四川作家,如林如稷、陈炜谟、高世华和李开先等人,他们在鲁迅乡土小说创作的感召和激励下,怀着乡愁凝望故乡,在20年代就发表了为数不少的乡土小说作品。浅草发起人之一的林如稷,1920年12月17日在《晨报》副刊发表的《伊的母亲》,是四川新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现代乡土小说。此后一段时期中,陈炜谟、高世华等人也相继发表和出版了一批小说作品,其中近一半的小说都是书写故乡经验的乡土小说,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并得到鲁迅的赞扬和关注。在茅盾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他认为四川作家李开先1922年发表的小说《埂子上的一夜》,这篇描写“棒老二”的乡土小说,超越了当时小说描写“学校生活和恋爱关系这狭小而被滥用的范围”,“在找取广大的社会现象来描写”,小说对话也符合人物身份。这在20年代初期的小说创作中亦是难能可贵的。除浅草——沉钟社的四川作家外,20年代创作和发表乡土小说的四川作家还有李劼人、陈铨等人。李劼人的《捕盗》《棒子的故事》《失运以后的兵》和《兵大伯陈振伍的月谱》等作品都可以纳入乡土小说范围。而四川富顺人陈铨1928年出版的《天问》则是四川作家在20世纪20年代发表的第一部长篇乡土小说,全书近20万字,由新月书店出版。

20世纪20年代四川作家发表和出版了包括长篇和短篇在内的多篇(部)乡土小说,产生了一定的文学影响。因此,20年代是四川乡土小说的发轫时期,是现代文学史研究应当关注的一个历史时期。

20世纪30至40年代是四川乡土文学发展成熟的历史时期。四川现代乡土小说的名家杰作都集中出现在抗战前后的艰难岁月之中。

李劼人1935年开始潜心于“大河系列”小说的创作,并在1936年出版了长篇乡土历史小说《死水微澜》。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乡土历史小说,在后来的乡土小说创作实践中,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家族历史小说、乡土革命历史小说等众多乡土历史小说中,都可以隐约地发现《死水微澜》的深远影响。然而,学界对李劼人的诸多研究,大多集中于对“大河小说”三部曲,即《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的审美价值及其文学史意义层面的分析,而他作为长篇乡土历史小说开拓者、作为乡土文学著名作家的形象及地位,却被不经意地忽略了。

被誉为左翼文坛“双子星座”的四川作家沙汀和艾芜,都来自乡土四川的山区和平原,在乡村经历过艰难困苦的生活。两人在鲁迅的文学引导和茅盾等人的多方关切下,沙汀写出了乡土小说成名作《丁跛公》,其副题是“一个道地的四川故事”。他深入故土书写故土,以冷峻深沉的讽喻风格呈现了一个野蛮溃败、人狐社鼠的乡土四川社会,特别是1940年发表的经典短篇《在其香居茶馆里》和1943年出版的长篇乡土小说《淘金记》堪称集大成之作,从而使他成为三四十年代书写地方宗法制乡村社会最深刻独特的乡土作家之一。艾芜1935年底凭短篇小说集《南行记》一举成名,从而为中国新文学打开了南国边陲神秘奇异的另类人物和地理空间,那些强盗、小偷、马帮伕、走私贩在秘境似的边地世界中纷纷亮相,令人大开眼界。《南行记》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它建构了乡土文学范畴中流浪小说的抒情范式。值得关注的是,《丰饶的原野》是艾芜首部书写四川乡村的小说。四十年代写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故乡》和《山野》,描写的是外省的乡村故事。在那个年代,四川著名的左翼乡土作家还有周文,他的乡土小说多以反军阀为主题,正面直接地书写了地方军阀在西康乡土之上的血腥混战和暴政统治,其成名作《雪地》和《山坡上》得到鲁迅的关注和推荐。

20世纪30至40年代的四川现代乡土小说及作家,是学界迄今为止研究和实绩较大的一个领域。文学史研究中既有从流派角度展开阐释的,如社会剖析派;也有从地域作家群体视角从事研究的,如四川乡土作家群;而从地域文化或民俗学着手解读这个历史时期的四川乡土小说,也为数甚多,如张永的《民俗学与中国现代乡土小说》,李怡的《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张瑞英的《地域文化与现代乡土小说生命主题》等。至于作家论或作品论,如李劼人、沙汀和艾芜等,抑或作家间的比较研究更是琳琅满目、丰富多彩。据相关查询的数据,研究李劼人的学术论文有420篇,专著与论文集9部;特别是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李劼人全集》20卷本,全文五百多万字,为持续深入研究李劼人及其作品提供了扎实厚重的基础文献;沙汀研究成果丰硕,知网查询的研究论文就有537篇,专著与论文集8部,其中王晓明的《沙汀艾芜的小说世界》、吴福辉的《沙汀传》、黄曼君的《论沙汀的现实主义创作》等著作在学界都有不小的学术影响。

20世纪50至70年代是四川乡土小说的徘徊探索期。社会主义制度是中国历史上一种崭新的政治体制。为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国家把文学活动纳入“一体化”的进程,规定了文艺创作的新方向,要求文学以艺术方式形象地阐释国家在革命和建设中的政治任务。中国新文学进入当代文学发展阶段,乡土小说也被重新命名为“农村题材小说”。在当代文学的“十七年”时期中,四川著名的乡土作家沙汀和艾芜等人,怀着建设新中国的热情投入到“农村题材小说”的创作实践中,努力歌颂四川农村合作化运动中的新人新事物。沙汀的《卢家秀》《你追我赶》,艾芜的《野牛寨》,李颉人的《天要亮了》等小说都是这种努力的探索和尝试。这类小说也都不同程度地烙印着“主题先行”的历史痕迹。也是在这个历史时期,四川新一代乡土作家逐渐形成。高缨的《达吉和她的父亲》《大河涨水》,克非的中篇小说,周克芹的短篇小说,书写着乡土四川的新经验新故事,得到了文坛的关注和重视。值得一提的还有克非的长篇小说《春潮急》上下两卷。这部动笔于1956年,完稿于1959年,并于1965年修改一年,直到近十年后的1974年才出版的农村题材小说,在当时可谓“轰动一时”。有论者认为:20世纪50至70年代,即“建国后的三十年里,几乎所有的村庄叙事都在讲述社会主义建设的不同历史阶段,新与旧,先进与落后的人民内部斗争,以及村庄英雄人物和革命群众与阶级敌人的斗争。这些村庄叙事更看重的是村庄的政治生活和人物的政治属性,至于落后人物身上具有的一些农民的缺点,也极少用现代意识来观照,多是纳入到政治的范畴来阐释”。这样的判断与反思,自然亦适用于建国后四川农村题材小说的“村庄叙事”。但有必要说明,这亦正是当时国家意识形态对“村庄叙事”的文学诉求和创作规训。文学研究在反思这三十年的“村庄叙事”时,应当重视和关切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政治语境。

新时期以来的四十年是四川乡土小说再度壮大的繁盛时期。在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文化语境中,四川乡土小说创作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呈现出“四世同堂”、共襄盛举的创作气象。前辈作家沙汀和艾芜回归“乡土”,壮心不已。沙汀推出三部中篇乡土小说《青钢坡》《木鱼山记》和《红石滩》,其中《木鱼山记》是对乡村历史命运的深刻反思之作;艾芜先后完成中篇乡土小说《山中历险记》和长篇小说《春天的雾》。与此同时,共和国培养的第一代乡土作家和知青作家群,在80年代初至90年代担当大任、成为四川乡土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他们共同努力拓宽了四川乡土小说的叙事空间,丰富了乡土小说创作的美学经验,扩大了四川乡土小说在中国文坛的影响力。周克芹忧愤深广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书写了乡村农民在30年政治风云中的历史命运和复杂性格,开创了从家庭情感关系视角探索历史阴影的乡土叙事,震动了80年代初期的中国文坛并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很多年后,还有学者认为“在农村题材的文学发展进程中,《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可称之为旧时代最后一部小说和新时代第一部小说”。与周克芹同代并在共和国前三十年已成名的乡土作家克非,这个时期的乡土创作进入到火山爆发般的激情状态。长篇小说《山河颂》《鸦片王国沉浮记》,中篇小说《头儿》《无言的圣山》等一批乡土作品相继问世,无论在思想主题或是艺术手法上都极大地超越了他的前期作品。知青作家群从乡村返回城市后,抚摸乡下岁月的时代烙痕,开始书写他们难忘的乡村经验。高旭帆的“崩岭山系列小说”、大巴山知青作家雁宁的《牛贩子山道》《巴人村纪事》和《小镇风情画》、傅恒获《当代》文学奖的乡土小说《么姑镇》等乡土小说在此之列。

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乡村经历着艰难曲折、意义深远的复杂变革,传统农耕文化遭遇现代工业文化和市场化进程的剧烈冲击,同时也为乡土叙事的文学想象带来了辽阔的视野和纷繁的表达。四川的乡土小说创作也进入到多元化和个性化的书写时代。传统的现实主义乡土叙事逐渐走向开放的现实主义乡土叙事,一些与知青作家同代的“农民作家”在乡土小说创作中崭露头角,其浃肌沦髓的乡村生存经验和朴实厚重的写实能力,使他们的小说不仅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而且还有强大的乡土自在的真实感。1991年四川南充作家李一清发表中篇乡土小说《山杠爷》,以现代法治文明观照乡村传统的宗法治理,在蒙眜的历史阴影中再现民间传统文化的影响力。此后李一清先后出版三部长篇乡土小说《父老乡亲》《农民》和《木铎》,前两部在农民与土地繁复纠结的关系中表现乡村农民在市场化城镇化进程中的困惑、沉痛与艰难的现实经验,《木铎》从家族史深入乡土四川的乡村历史,以一个铎人家庭几百年的家族史书写作家的家国情怀。李一清的同代人贺享雍有近四十年务农经历和三十年创作实践,真正实现了作为农民书写农民的文学理想,发表长篇乡土小说《苍凉后土》,尤其是他的全景式十卷本《乡村志》,以三百多万字的巨制体量,描绘了我国乡村四十年来“千年未有的大变局”,践行了作家“为时代立传,为乡村写志,替农民发言”的创作宗旨,是一部有待深入研究的“巨型文本”。

20世纪90年代后,四川少数民族乡土作家,特别是藏族作家群的崛起及其乡土小说创作的实绩,是四川文学史乃至中国乡土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文学事件。阿来说:“这一区域,历史悠久,山水雄奇,但人文的表达,却往往晦暗不明……直到两百年前,三百年前,这一地区才作为一个完整明晰的对象开始被书写。但这些书写者大多是外来者,是文艺理论中所说的‘他者’……‘他者’的书写常常导致一个问题,就是看到差异多,更有甚者为寻找差异而至于’怪力乱神’也不乏其人。两三百年过去,这片土地在外力的摇撼与冲击下剧烈震荡,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终于醒来。其中的一部分人,终于要被外来者的书写所刺激,为自我的生命意识所唤醒,要为自己的生养之地与文化找出存在的理由,要为人的生存找出神学之外的存在的理由,于是,他们开始了自己的书写。”这里的“他们”正是以阿来为代表的包括“康巴作家群”在内的四川藏族作家群。这些以“60后”为主体的作家群,在东西文明及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启迪之下,不仅拥有民族自我认同的历史感,而且具有国族一体的文化情怀,从而使他们神奇壮丽、慷慨激越的“自我表达”和文学想象,超越了地域性的族群界限,向世界呈现并宣示了纷繁的文化意涵和历史意义。2000年阿来的《尘埃落定》获茅盾文学奖,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之后第二部获茅奖的四川乡土小说作品,阿来也成为史上最年轻的茅奖获得者。达真的长篇小说《康巴》,将宗教情怀与英雄主义融为一体,视野开阔气势宏大,摘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格绒追美的长篇乡土小说《隐秘的脸》是一部关于藏地村庄历史演绎的诗意之作。亮炯·郎萨的《布隆德誓言》讲述了康巴高原翁扎土司家族由盛而衰的历史故事,是一部荡气回肠的康巴汉子的传奇史、一部爱恨交集的康巴女人的悲情史。当然,还有尹向东的长篇乡土历史小说《风马》等,也是同类作品中的佳作。

四川“60后”乡土作家群中,罗伟章是一个备受文坛关注、具有较大影响的小说家。他2004年发表深受瞩目的中篇乡土小说《我们的成长》后,已出版《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声音史》等八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三部,其中大多数是乡土小说。罗伟章的乡土小说创作既有乡梓情结亦有悲悯情怀,这样的“情感结构”使他的乡土叙事具有一种诗性流动的审美感,一种沉痛压抑的抒情性。另一个“60后”的乡土作家马平,他创作的两部长篇乡土小说《草房山》和《高腔》,也是文坛关注的作品。还有两个“60后”作家邹廷清和凹凸创作的长篇乡土小说《金马河》与《甑子场》,其明显的民间立场和复杂的历史表达也值得更多关切。

四川“80后”作家颜歌是一个擅长新乡土小说创作的作家。她讲述平乐镇青年成长的长篇乡土小说《五月女王》以及讲述平乐镇一家三代人故事的长篇小说《我们家》,其浓郁的地方色彩和城乡结合部的乡镇人物形象,在类似麻辣火锅味道的方言土语烘托下,获得了饱满生动、妙趣横生的审美表达。而她的“平乐镇系列故事”亦是值得阅读的新乡土小说。

近百年的四川乡土小说经历了发轫、发展、徘徊和繁盛的四个历史阶段。每个阶段亦都有重要的作家及其作品。其中20世纪30至40年代和新时期四十年是四川乡土小说发展史上的两个重要阶段,堪称“高潮”阶段。中国新文学史上四部公认的乡土小说经典之作《死水微澜》《南行记》《淘金记》和《尘埃落定》,就产生在这两个重要阶段之中。在前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四川乡土小说创作形成了写实主义和抒情主义两大文学传统。以李劼人、沙汀为代表的写实主义传统,强调乡土叙事的本真状态,以客观冷静的叙事态度描绘乡镇生活与人物行为,把讽刺批判的倾向隐藏在不露声色的字里行间。而以艾芜为代表的抒情主义乡土叙事,饱满的情感弥漫在自然风景的沉醉描写和良善人性的衷心礼赞之中,即便面对丑陋沉重的乡村生活,作家也会拨开迷雾,在重重阴霾中寻找美好的情感和明朗的性格。这两个叙事传统对后来的四川乡土小说创作都产生了程度不同的文学影响。写实主义传统在克非、李一清和贺享雍的创作中有明显影响。而周克芹、高缨、傅恒和阿来等更多具有抒情主义的叙事踪迹。在后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特别是90年代之后,四川乡土小说创作在表现方式和艺术形式上出现了创新性的变化。传统的现实主义叙事呈现开放兼容的姿态,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的叙事手法被融汇到传统的叙事之中,写实与魔幻、抒情与反讽、再现与表现等各种现代修辞手法及叙事方式被作家们兼收并蓄且融汇贯通到各自的创作实践中。《尘埃落定》成为这种兼收并蓄的叙事风格的集大成之作,它的出版及其获奖象征着四川乡土小说创作完成了从传统到现代的美学转型。

四川近百年的乡土小说创作历程表明,深入乡土书写现实的现实主义传统,关注底层感同身受的人道主义情怀,反思历史立足当前的时代意识,独立探索从不趋众的艺术个性,正是四川乡土小说创作最显著的文学精神,也是四川乡土小说薪火相继的优良传统。这种文学精神势必影响到乡土小说创作的主题价值取向:表达民生疾苦,书写农民生存状态,再现苦难人生中的坚韧性格和善良美德,是百年四川乡土小说创作的第一大主题。从1920年第一篇乡土小说《伊的母亲》到当下的《蘑菇圈》等众多作品都在反复不断地践行和探索这个原型母题;而讽刺丑陋的人性、批判邪恶的势力亦是四川乡土小说百年不离不弃的创作题旨。从李劼人、沙汀到周克芹、阿来和罗伟章等众多作家,他们把对阴暗人性、邪恶势力的批判同社会体制变迁和乡土文化的改造糅为一体,并在对历史的追问和反思中,洞察和表现其或敏锐或深邃或博大的思想力量。四川乡土小说的这个特色鲜明的主旋律,在写实和抒情的叙事传统中,像一部宏大的多声部大合唱,百年常新、不绝余响。可以说四川同陕西、山西、河北和湖南等省一样,是中国乡土文学大省,值得文学史和文学批评深入地研究阐释。

但从现有的研究现状和格局来看,学界对四川乡土小说的研究和批评存在着一个盲区和两种倾向。所谓“盲区”即上文所述的对“五四”时期四川现代乡土小说发轫期的忽略和遗忘。“两种倾向”之一是指重现代轻当代的研究现象。关于四川现代乡土小说特别是以沙汀、李劼人为代表的30至40年代的四川乡土作家群的研究如上所述,林林总总,堪称成果丰硕。而四川当代乡土小说创作,除个别名家名作,如阿来和他的《尘埃落定》之外,其他乡土作家的研究则难尽人意。特别是一些影响甚大的当代文学史或当代乡土文学研究专著,很难看到有对四川当代乡土小说的阐释和研判,以至周克芹这样重要的乡土作家及作品,也难寻踪影。近期因有四川大学编辑的书刊《阿来研究》出版发行,这种倾向略有缓解。但《阿来研究》更多地关注少数民族尤其是藏族作家,因而其他四川当代乡土作家的小说创作仍需得到学界更多的重视和研究。南帆认为:“当代文学提供的乡村空间远远超过了数千年古典文学的总和,一个醒目的乡村形象谱系存留于当代文学史中。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当代文学史内部存在着一部隐形的乡村文学史。”四川当代乡土小说亦复如此,众多作家作品所提供的纷繁的乡村形象及其错踪的乡土经验,或许已超越了四川现代乡土小说,真正具有深度研究的必要性。“碎片化”则是另一种倾向,是指在四川乡土小说研究中一直缺少整体的系统的研究。迄今为止没有一部系统性的四川乡土文学史或四川乡土小说史。大多数研究集中于单个作家或单一作品的个案研究,宏观层面的综合研究则比较匮乏,且罕有精论。特别是《死水微澜》在中国乡土文学史上的独创性价值,很少被人专题研究。正如丁帆所说:李劼人的“川味乡土小说富于独创性,在20世纪小说史上应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但在很长时间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因此,期待一部系统的、融宏大叙事与微观分析为一体的《四川乡土小说史》就在情理之中。

注释:

[1]段渝:《四川通史·先秦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页。

[2]参见《山东省人民政府2011年工作报告》,《湖北省2011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7年四川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3]王兴周:《“都市乡民”与乡土传统的复活》,《学海》,2015年第2期。

[4]陈晓明:《乡土中国、现代主义与世界性》,《文艺争鸣》,2014年第7期。

[5]严家炎:《乡土文学》,《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第2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1077页。

[6]茅盾:《茅盾全集》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6页。

[7]【美】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吴松江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0页。

[8]《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8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540页。

[9]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4页。

[10]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4页。

[11]贺仲明:《论1990年代以来乡土小说的新趋向》,《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

[12]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13]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影印本),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4页。

[14]参见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5]参见杨义:《杨义文存》第二卷,《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6]韩春燕:《窗子里的风景:中国新文学村庄叙事视角研究》,《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5期。

[17]张陵:《农村题材小说与乡土小说》,《四川文学》,2019年第7期。

[18]参见阿来:为《康巴作家群》书系序,格绒追美主编:《康巴作家群评论集》二辑,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19]南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乡村形象谱系》,《文艺研究》,2019年第6期。

[20]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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