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与笑文学 随笔

2021-11-11 13:03刘文飞
边疆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堂吉诃德塞万提斯哈姆雷特

刘文飞

17世纪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一日在阳台上看见下方有位学生模样的人一边读书一边狂笑,便断定这个学生要么是疯子,要么在读《堂吉诃德》,他手下的人去探究竟,结果表明,那学生果然在读《堂吉诃德》。后来,西班牙便有了这样一句俗语:“谁在那边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一准在读《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一本有趣的书,能引人发笑的书,是一部不朽的笑文学。

所谓“笑文学”(смехов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是从巴赫金等俄国学者提出的“笑文化”(смеховая культура)概念中引申出的一个说法,用以概括一种由来已久、普遍存在的文学类型。巴赫金的“笑文化”理论认为,笑不仅是一种生理反应,也是一种社会现象;不仅是一种情感表达,也是一种对话方式;不仅是人际沟通手段,也是一个审美范畴。“笑文学”无疑是笑文化的最重要构成之一,它包含喜剧、笑话、幽默故事、讽刺作品等诸多体裁,是最悠久、最常见的文学类型之一,幽默、夸张、滑稽、怪诞、戏拟、诙谐、嘲讽、双关等都是其常用的修辞手法。作为一种亚文化门类的笑文学具有如下一些基本特征:首先是民间性,这既是就笑文学的起源而言的,亦指它的“底层”属性。其次是狂欢化,笑是欢乐的,甚至是疯狂的,而狂欢化则被巴赫金解释为艺术诉诸现实的主要方式之一,也是艺术的主要实质和目的之一。最后是讽喻性,笑文学如同任何一种文学一样,其中往往也暗含着某种教益作用,正所谓“寓教于乐”。笑文学的所有这些特征、手法和属性,我们在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都可以发现。

《堂吉诃德》写的是主人公“愁容骑士”堂吉诃德三次出门征战时所经历的种种奇遇。堂吉诃德是西班牙拉·曼却地区一个村里的五旬乡绅,他迷恋于阅读骑士小说,终于忍不住要模仿骑士小说中的人物,前去锄强扶弱,维护公平和正义。他披挂上一副破旧的铠甲,手持一杆长矛枪,骑着家中那匹瘦弱的老马,将这匹马命名为“驽骍难得”(Rocinante),并自称“堂吉诃德·德·拉·曼却骑士”。骑士小说中的骑士均有一位美丽的公主做意中人,堂吉诃德也选中邻村的养猪女杜尔西内娅作为崇拜对象和守护女神。首次出征,他在傍晚来到一家客栈,将客栈视为需要攻打的城堡,并请店主将他封为骑士,店主用账本代替《圣经》,请妓女为他授剑。终于如愿成为骑士的堂吉诃德次日勇敢地挑战一个商队,却被打伤,后被前来寻他的两位同乡、即神父和理发师带回家中。不甘寂寞的堂吉诃德不久又再次披挂出征,此番还带上同乡村民桑丘·潘沙做侍从。桑丘认为随堂吉诃德出征或许有利可图,甚至能如堂吉诃德许诺的那样当上“海岛总督”,于是骑上一头灰驴随骑士主人四处冒险。主仆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马一驴,一庄一谐,一唱一和,共同上演了一场又一场荒诞剧,如大战风车、羊群大战、夺取铜盆、释放犯人、黑山奇遇、刺破酒囊、直面狮子、做客公爵家等等。最后,堂吉诃德的同乡、大学生加尔拉斯里试图引堂吉诃德回家,他装扮成白月骑士,与堂吉诃德大战,条件是堂吉诃德若战败就将回家休整一年。堂吉诃德可悲地战败,作为一位骑士的他不能不信守诺言,于是返回家乡。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堂吉诃德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并非骑士堂吉诃德,而只是善人阿隆索·吉哈诺。他在去世前立下三条遗嘱:一是过去付给桑丘的钱不用再算细账,多少全归桑丘;二是遗产赠予外甥女,前提是她不能嫁给一个读过骑士文学的人;三是向以他为题材写作故事的作者致歉,“他写那部荒谬绝伦的书,虽然没有受我委托,究竟还是为了我,我倒是还觉得对他不起”。

《堂吉诃德》的故事之可笑,就在于故事中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堂吉诃德及其侍从桑丘这两个形象之可笑,而这两个主要人物之可笑,则在于他们的行为、语言和性格逻辑。堂吉诃德的理想脱离现实,他的行为荒诞不经,他的话语疯疯癫癫。小说上卷第八章写到的堂吉诃德与风车的博战,是表现他的可笑举止的最著名段落:

他一面说,一面踢着坐骑冲出去。他侍从桑丘大喊说,他前去冲杀的明明是风车,不是巨人;他满不理会,横着念头那是巨人,既没听见桑丘叫喊,跑近了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顾往前冲,嘴里嚷道: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前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这时微微刮起一阵风,转动了那些庞大的翅翼。堂吉诃德见了说:

“即使你们挥舞的胳膊比巨人布利亚瑞欧的还多,我也要和你们见个高下!”

他说罢一片虔诚向他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祷告一番,求她在这个紧要关头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稳身体,托定长枪飞马向第一架风车冲杀上去。他一枪刺中了风车的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猛,把长枪迸做几段,一股劲把堂吉诃德连人带马直扫出去;堂吉诃德滚翻在地,狼狈不堪。桑丘·潘沙趱驴来救,跑近一看,他已经不能动弹,驽骍难得把他摔得太厉害了。

桑丘说:“天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仔细着点儿,那不过是风车。除非自己的脑袋里有风车打转儿,谁还不知道这是风车呢?”

堂吉诃德答道:“甭说了,桑丘朋友,打仗的胜败最拿不稳。看来把我的书连带书房一起抢走的弗瑞斯冬法师对我冤仇很深,一定是他把巨人变成风车,来剥夺我胜利的光荣。可是到头来,他的邪法毕竟敌不过我这把剑的锋芒。”(杨绛译文)

在这一场景中,堂吉诃德的勇敢和坚韧,他的执迷和癫狂,他对杜尔西内娅的膜拜,他与桑丘的对话,都让人忍俊不禁。但是在笑过之后,甚至在笑的同时,我们内心一定会对堂吉诃德产生深深的同情。《堂吉诃德》的读者往往会上其作者塞万提斯的当,把堂吉诃德的种种可笑行为归结为他因阅读骑士小说而走火入魔,归结为他的妄想症和疯癫病。其实,堂吉诃德在一个骑士风尚已经消逝的时代继续扮演神圣的骑士角色,他与其所处的时空环境的错位,便是他的行为之滑稽的主要原因,即书中所言:“两种愿望一样痴愚:或者要当前再回到过去,或者未来马上在目前实现。”然而,恰恰因为堂吉诃德在一个没有理想的时代坚守理想,并不因外界的变故而改变自己的初衷,这便凸显出了他的理想主义、甚至英雄主义气概,他的可笑因此可敬。

《堂吉诃德》中的笑是巴赫金所谓“狂欢化的笑”,具有强大的解构功能。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一书中,巴赫金这样谈及“狂欢化的笑的复杂本质”:“它首先是节庆的诙谐。所以,它不是对某一单独(个别)‘可笑’现象的个体反应。狂欢式的笑,第一,它是全民的(上面我们已经说过,全民性是狂欢节的本质特征),大家都笑,‘大众的’笑;第二,它是包罗万象的,它针对一切事物和人(包括狂欢节的参加者),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可笑的,都可以从笑的角度,从它可笑的相对性来感受和理解;第三,即最后,这种笑是双重性的:它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同时也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这就是狂欢式的笑。”《堂吉诃德》中的笑是“全民的”,小说所嘲讽的对象显然不仅仅是已经过气的骑士小说和骑士风尚,而且还有当时的社会现实;《堂吉诃德》中的笑是无处不在的,其中每个人物都带有程度不等的漫画色彩,大家插科打诨,相互捉弄,因此,“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可笑的”;《堂吉诃德》中的笑更是双重性的,既否定又肯定。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都或多或少同时兼具有某种解构和建构功能,即打碎某种程式,开辟新的潮流。在《堂吉诃德》中,塞万提斯就解构了骑士文学,建构起崭新的笑文学,此书一出,欧洲的骑士文学风尚顿时寿终正寝。与此同时,塞万提斯也在《堂吉诃德》中用滑稽解构崇高,用戏谑消解规范,体现出一种强烈的民间立场和草根精神。塞万提斯生在一个穷医生家庭,虽从军出国征战多年,在战斗中失去左臂,后又被海盗掳走,为奴五年,回国后却始终未能赢得体面的社会地位;他虽写下众多杰出的诗文和剧作,却直到去世也未能在文坛成名。相反,身为军需官和税务官的塞万提斯,却因为账目问题多次被捕入狱,据说,《堂吉诃德》的写作就始于塞维利亚的一座监狱。这样的人生经历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塞万提斯写作的民间立场以及随之而来的狂欢化精神。

《堂吉诃德》中的笑料,在大多数场合均与其两个主要人物堂吉诃德和桑丘相关。堂吉诃德是个疯子,是个狂人,而文学作品中的疯癫往往是与滑稽相伴相生的。顺便说一句,对《堂吉诃德》十分推崇的鲁迅,在其小说《阿Q 正传》中也让他笔下的主人公借用堂吉诃德姓氏“Quixote”的首字母作为代号。堂吉诃德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只要不与骑士和骑士小说沾边,他就是一个正常人。这个形象体现出强烈的悖论性格,愚蠢和博学、荒唐和严肃、无能和勇敢等并存在他身上,这样的矛盾性格注定会导致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外在结果。在外貌和行为上与堂吉诃德构成鲜明对比的桑丘,在性格上却与堂吉诃德既同中有异,又异中有同,他既是堂吉诃德的对比,也是堂吉诃德的陪衬。桑丘目不识丁,却十分精明,时刻不忘谋求现实利益;他头脑简单,却不无狡黠,在担任“总督”时居然表现得十分“称职”。如果说堂吉诃德是聪明的傻瓜,桑丘就是傻瓜中的聪明人;如果说堂吉诃德是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桑丘就是投机未来的功利主义者;如果说堂吉诃德是有理性的疯子,桑丘就是缺乏理性的正常人。法国作家法郎士曾说:“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堂吉诃德,也有一个桑丘;我们听从的是桑丘,我们敬佩的却是堂吉诃德。”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主仆二人的性格似乎开始出现某种相反的变化,堂吉诃德逐渐变得清醒,而桑丘却越来越“入戏”了。

康德这样定义“笑”:“期待被空无所得所化解,便引发笑。”斯宾塞持相近看法:“笑标志着努力归于空无所得。”三次出征后返回家乡的堂吉诃德,最终一无所获,郁郁而终,甚至还在临终前彻底放弃了自己的骑士理想。但是,堂吉诃德是一个失败者吗?“空无所得”的堂吉诃德真的就那么可笑吗?19世纪的浪漫主义作家们即已读出了堂吉诃德这个喜剧人物身上的悲剧意味。拜伦说:“《堂吉诃德》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它越是令人发笑,则越使人感到难过。这位英雄是主持正义的,制伏坏人是他的唯一宗旨。正是那些美德使他发了疯。”《堂吉诃德》的最大特点,就是用喜剧的方式体现悲剧的精神,从而使滑稽的叙事产生出悲剧的净化效果。英国作家约翰生说:“堂吉诃德的失望招得我们又笑他,又怜他。我们可怜他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的失望;我们笑他的时候,自己心上明白,他并不比我们更可笑。”约翰生的话会使我们联想到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中的一句著名台词:“你们笑什么?你们是在笑你们自己!”无论如何,理想的终难实现,就是人类永恒的悲剧主题。

《堂吉诃德》的喜剧效果也与其作者塞万提斯戏谑、亲昵的写作姿态相关。《堂吉诃德》采用小说套小说的叙事策略,作者不断地进出文本,或假托小说译自一位名叫熙德·阿梅德·贝南黑利的摩尔人作家的阿拉伯语作品,或煞有介事地点评小说自身,或在小说中穿插进其他文本。塞万提斯在小说的开头开玩笑地说道:“我呢,虽然好像是《堂吉诃德》的爸爸,却是个后爹。”在小说中,作者时不时地中断叙事,亲自出面与读者“闲聊”几句,套套近乎,或打趣自己笔下的人物。有许多研究《堂吉诃德》的学者注意到塞万提斯与其塑造的主人公堂吉诃德之间的关系,其中有人更是断定堂吉诃德就是塞万提斯的“自画像”。每个文学主人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其作者的影子,这原本不足为奇,因为每个主人公都是其创造者的思想、情感、体验和经历等综合投射的结果。塞万提斯作战勇敢,在堂吉诃德的奋不顾身中应该有作者本人亲身体验的再现;塞万提斯自己的被俘经历,也被他改头换面地写进了小说;小说中关于史诗、戏剧和诗歌的那些大段宏论,无疑更是作者本人文艺观的直接表达。《堂吉诃德》的中译者杨绛就认为:“塞万提斯把自己的思想、经历、情感等都分了一些给堂吉诃德。”但是,塞万提斯在小说中亲自现身,其主要目的可能仍在于营造一个真真假假的氛围,一种虚虚实实的效果,说到底,还是为了制造戏谑的效果。堂吉诃德与其说是塞万提斯的一幅漫画式的自画像,不如说是塞万提斯戴上的一副具有嘲笑和自嘲性质的作家面具。在堂吉诃德和桑丘等人合力上演的滑稽剧中,我们似能窥见塞万提斯隐藏在他这副作家面具背后的机智、得意的笑面。

1860年,屠格涅夫做了一次题为《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Гамлет и Дон Кихот)的演讲,他在演讲中将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做比对,给出一些颇具颠覆性的看法。屠格涅夫发现了一些惊人的“巧合”:《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于同一年面世,即1605年;两部作品都塑造了一个“疯人”;两位作者死于同一天,即1616年4月23日!这些巧合使得屠格涅夫更有理由去展开他的对比,结果他发现:哈姆雷特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堂吉诃德则是一个富有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哈姆雷特缺乏理想,堂吉诃德则是一个忠于信仰和理想的人;哈姆雷特是个怀疑论者,他冷嘲热讽,堂吉诃德则是古道热肠,充满面对世界的热情;哈姆雷特不会爱,就连他对奥菲利娅的爱在本质上也是自私的,他假装成爱的样子,而且漫不经心地假装,而堂吉诃德的爱则是无边无际的,他爱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杜尔西内娅,爱自己的创造物,愿意为她去死,他爱得纯洁而又高尚;哈姆雷特代表一种北方人的精神,即反省和分析的精神,而堂吉诃德则象征南方人的精神,即体验和感受的精神;塑造出哈姆雷特形象的莎士比亚就像一个神,他“从一切地方、从天空和大地择取他那些形象”,“没有什么能逃脱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他攫取这些人物,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鹰”,而“塞万提斯却温柔地把他为数不多的人物领到读者面前,就像父亲领着自己的孩子”,其结果,莎士比亚的作品就像“浑浊的大海”,塞万提斯的作品则是“平静的河流”。值得注意的是,屠格涅夫对这两个形象所做的对比也是与笑勾连在一起的,他认为堂吉诃德的形象是以滑稽形式表现出的崇高,他认为堂吉诃德的可笑与他的可亲相辅相成:“我们在说‘堂吉诃德’这个词时经常指的是一个小丑,在我们大脑里,‘堂吉诃德气质’这个词与‘荒唐’一词意义相同,然而,我们应该承认堂吉诃德气质里有着崇高的自我牺牲因素,只不过是具有滑稽色彩的崇高因素。”“我们应当意识到,堂吉诃德相当可笑。他的形象几乎是一位诗人得以描绘出的最可笑形象。他的名字甚至成了俄国农夫口中的可笑绰号。我们可以根据亲耳所闻确信这一点。一想到他,我们脑中便会出现一个瘦骨嶙峋、鹰钩鼻子的人物,他身披滑稽的铠甲,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驽马,那匹可怜的、永远吃不饱的、处处挨打的驽骍难得,它注定要经受那既滑稽又感人的命运。堂吉诃德固然可笑……但这笑声里有一种调和的力量,弥补的力量,如果说‘你所笑之事,即你所侍奉之事’这句话还有点道理,那么就可以再加上一句:你所笑之人,即你已宽恕之人,甚至你打算去爱之人。”《堂吉诃德》中的笑感染了屠格涅夫,感动了屠格涅夫,使他也变得宽容起来,使他进而更宽容地意识道:“这两种类型体现着人类天性的两个根深蒂固、相互矛盾的特性,即人类天性赖以转动的轴的两端。我们觉得,所有人都程度不等地属于这两个类型中的一种;我们每个人都要么接近堂吉诃德,要么接近哈姆雷特。的确,在当下,哈姆雷特要比堂吉诃德多得多,但堂吉诃德也没绝迹。”“堂吉诃德们在寻找,而哈姆雷特们在分析。可是人们会问我们,哈姆雷特们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相信,又如何能进行分析呢?对此我们回答道:根据大自然的聪明安排,完完全全的哈姆雷特并不存在,一如完完全全的堂吉诃德也不存在,这只是两种倾向的极端表现,是诗人们在两条不同道路上竖立的路标。生活奔向这两个极端,却永远无法抵达。不应忘记,在哈姆雷特身上,分析的原则最终导致悲剧,在堂吉诃德身上,热情的原则最终导致喜剧,而在生活中,完完全全的喜剧和完完全全的悲剧却很难遇见。”

而在纳博科夫看来,《堂吉诃德》中的却笑是残忍的。1951—1952年间,纳博科夫曾在哈佛大学给学生讲解《堂吉诃德》,他的六篇讲稿后被人编成《〈堂吉诃德〉讲稿》(Lectures on Don Quixote)一书。总体而言,纳博科夫对《堂吉诃德》评价不高:“《堂吉诃德》曾被称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小说,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实际上,甚至无法说它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小说之一。但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之独特的性格却是塞万提斯的天才创造,因为这个人物,这个骑在一匹瘦马背上的瘦削巨人,他如此奇妙地在隐约间矗立于文学的地平线上,这部书便存活下来,并将继续存活下去。”如果说纳博科夫所谓“堂吉诃德这个人物挽救了《堂吉诃德》这部小说”的说法还值得商榷的话,那么,他关于这部小说的笑是建立在残忍和欺骗的基础上的这一观点则发人深省。在纳博科夫看来,《堂吉诃德》的情节基础就是三个大骗局,即桑丘对堂吉诃德编造的关于杜尔西内娅的故事,堂吉诃德的乡亲们设计出的镜子骑士(白月骑士)与堂吉诃德的决斗,以及公爵和公爵夫人对堂吉诃德和桑丘的“款待”。这三个骗局是全书笑料的主要来源,但它们却是无比残忍的,所针对的都是堂吉诃德最珍视的理想,即最崇高的爱情幻想、最神圣的骑士道和最明确的出征抱负。书中充斥着各种面对堂吉诃德和桑丘的恶作剧,所有人物几乎都参与到了对他们两人的戏弄和折磨,甚至肉体伤害。公爵夫妇精心设计了一个又一个骗局,如让桑丘如愿以偿地成为陆地“海岛”的总督、让堂吉诃德主仆乘木马飞翔、把众多的铃铛和猫放进堂吉诃德的房间以制造恶魔来袭的效果等,他们在戏耍堂吉诃德主仆的过程中获得了巨大满足。在小说中,堂吉诃德和桑丘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得满脸挂彩,皮开肉绽,甚至连前来解救堂吉诃德的乡亲们,即神父、理发师和大学生加尔拉斯里,也会亲自动手殴打他俩,或幸灾乐祸地看到他俩相互争执,见主仆两人最终没打起来,他们竟然还觉得有些遗憾。读到这些细节和场景,纳博科夫不无义愤地写道:“在过去,《堂吉诃德》的读者读了小说的每一章都会笑痛肚子,可是,这个现象对于现代读者而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本书的幽默所蕴含的意义是非常残酷的。”在全书的最后,纳博科夫又不无温情地说道:“我们的面前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逐渐与产生这个人物的书脱离了关系;他离开他的祖国,离开了他的创作者的书桌,在游历了西班牙之后又来游历世界。如此一来,堂吉诃德比塞万提斯构思的时候要伟大得多。350年来,他穿越了人类思想的丛林与冻土带,他的活力更加充沛,他的形象更加高大。我们已不再嘲笑他了。他的纹章是怜悯,他的口号是美。他代表一切的温和、可怜、纯洁、无私和侠义。这诙谐的模仿已成为杰出的典范。”

《堂吉诃德》中的笑也与中国相关。在《堂吉诃德》第二部于1615年出版时,塞万提斯在为小说所写的《献辞》中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因此四方各地都催着我把堂吉诃德送去,好抵消那家伙的影响。最急着等堂吉诃德去的是中国的大皇帝。他一月前特派专人送来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把堂吉诃德送到中国去,他要建立一所西班牙语文学院,打算用堂吉诃德的故事做课本;还说要请我去做院长。我问那钦差,中国皇帝陛下有没有托他送我盘费。他说压根儿没想到这层。

我说:“那么,老哥,你还是一天走一二十哩瓦,或者还照你奉使前来的行程回你的中国去吧。我身体不好,没力气走这么迢迢长路。况且我不但是病人,还是个穷人。他做他的帝王,我自有伟大的雷莫斯伯爵在拿坡黎斯,他老人家不用给区区学院头衔或院长职位,也在赡养我,庇护我,给我以始愿不及的恩赐。”(杨绛译文)

塞万提斯在写下这段文字时绝对想不到,他的小说《堂吉诃德》后来果然来到了中国,如今甚至已拥有30 多种汉译本。更为奇特的是,在21世纪,有人又呼应他当年的玩笑,假戏真做,让他的《堂吉诃德》不仅东来,而且西去,让他的戏言成为预言。2021年4月22日,在塞万提斯去世405 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北京的塞万提斯学院(塞万提斯关于“建立一所西班牙语文学院”的想象也居然成真!)与商务印书馆联袂举办一场新书发布会,推出《魔侠传》汉西双语版。1922年,著名翻译家林纾把《堂吉诃德》译成中文,不懂外文的林纾根据别人的口译编写出译本,并取名《魔侠传》,这是《堂吉诃德》的第一种汉译。99年之后,西班牙汉学家雷林克(Alicia Relinque)又将这个中文译本再译回西班牙文。中西两国的翻译家们似乎受到了塞万提斯(林纾译作“西万提司”)的笑精神的感染,自愿担当堂吉诃德的侍从,陪伴他走过“迢迢长路”来到中国,然后再从中国返回西班牙。

出版于17世纪初的《堂吉诃德》为西方的笑文学传统奠定了基石,并仰仗其中的笑元素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在19世纪,《堂吉诃德》中“可笑的”主人公形象被德国浪漫派解读为“悲剧英雄”,这部风格独特的小说及其主人公从而成为欧洲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重要资源之一,而稍后兴起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潮流,也在小说叙事的结构、调性和风格等方面自《堂吉诃德》的作者处获益甚多;在20世纪,《堂吉诃德》的文学影响至少在两个方面有着显著体现:《堂吉诃德》别具一格的荒诞叙事在促成拉美“文学爆炸”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而塞万提斯构造的“作者面具”也在纳博科夫、博尔赫斯等小说大师的“元小说”(metafiction;метапроза)实验中被再度使用。《堂吉诃德》是一部影响深远的名著,《堂吉诃德》中的笑也具有经久不衰的文学建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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