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传斌
那个夏天,雨水浸泡着我们的村子。
爷爷昏睡着,不记得下雨前我和爷爷在做什么。雨水从屋顶上下来,打湿了他的被子,他不动,不说话。
睡梦里,我被一堵酥软的土墙压住了。好像有一个人在推,那墙就硬邦邦地向我压来。没想到脚下是一个泥潭,伸手在湿淋淋的青苔上抓了一把,没有握住什么,我不想陷下去,就醒过来了。
我摸黑到了爷爷的床边,摸到打湿的被子,摸到了被子上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着恶臭,我想那是爷爷的粪便吧。我没在意,终于摸到了爷爷的大腿杆子,冰冰凉,感觉像一条白皮麻花蛇的身体:爷爷死了?无论我怎么摇晃他,都没反应了。
我坐在楼头口想念爷爷,想到了他腰间的山草绳,缠了两圈,还剩一大段打个结。二叔送他的那条皮带一直挂在他的床头,舍不得系。过了年来,爷爷越来越消瘦了,他怕冷,蹲在墙根角烤太阳时还不停地发抖。他对我说,等腰上缠了五圈草绳时,他就死了。
爷爷的预言也许并没有灵验。
我不想让他死。他死了,我还得去找一口棺木、一块坟地来葬他,我哪有那样大本事。也许他没有想到已经熬过春天了,还要在这个多雨的夏天死去。
爷爷说过,死亡就像走路,有的人走得快些,有的人慢些,走得快的人就先死掉了。他说他要是先上路的话,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我,我同他之间相隔的那段路,我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走完,不过,他会在一个地方歇息着,因为我是他最好的说话伴儿。我说为什么不是奶奶呢,他说奶奶常常边说话边打瞌睡,没精神同她说话。
我什么时候都不希望爷爷等我。
在明天之前,我必须把爷爷死去的消息告诉我的邻居,或者后天,反正尽我想象中的最快。
天晴了,村子里的积水并没有退去,我家的院子成了一个池塘,透过清清的水面,可以看到天井里的青石板,两条红肚皮的鲤鱼也从缺少井栏的水井里跑出来了,游啊游的,却没有想出一个主意逃出我的家。我家没养大牲口,爷爷只养了几只母鸡,全蹲在偏厦的瓦片上烤太阳,浑身打湿了,还没干。
我从小楼走到堂屋时,还有大股大股的雨水从山墙的石头缝里涌出来,流下天井,流进灶房,溅起了洁白的水花,发出叮咚的水声。阴沟一定被阻塞了,但我从没有留意过洞口的确切位置。首要问题是排水,不然一个宅子要塌下来,就惨了。费了一大把力才打开了雨水浸泡后沉重的大门,淤积的雨水像憋了大半天的尿一样,全撒出去了。阳光从门框里照进来,又送来一阵风,搅动起满院的鸡屎臭味儿。
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家的另外一种常见的动物,老鼠。打湿的老鼠看上去要瘦小得多,就比如我死去的爷爷,现在去看他,一定更瘦了,腰里可缠十圈草绳。我想死去的人一定比打湿的老鼠更可怜。还是说说那些老鼠,你很少有机会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它的,尽管它们是一群小偷。记得隔壁的新嫂不知从哪弄来一种老鼠药,一夜之间,被她药死的老鼠足足装了一粪箕,平时吃斋念佛的新嫂喃喃自语:“这药也太灵了。”那是前个月的事。可没想到,又有几百只老鼠爬到我家的神龛上避水灾了。我细细一数,老天爷,两百只都不止,他们一见到我都睁大了眼看着我,你想要是他们的毛没有被打湿,一起雄赳赳地看着你,你的心一定会被它们看毛的,至少要起鸡皮疙瘩。那个时候,几百双小眼睛盯着我,再细细一看,全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就没有把它们从神龛上赶下来。我想出门之前,还真得有个人看着爷爷的尸身,我家再没有什么粮食招待这帮饥饿的家伙。
巷子里的水足有一尺深,我裤角边早淹没了。我想找新嫂来帮忙。
新嫂一个人住在隔壁新爷家新房子里,大白天也掩着门,新房子的门弄又很深,叫也叫不应,新嫂与这个新爷、这座破败的新房子有什么瓜葛,我也说不清,只是莫名其妙地就从张家大门弄街东头搬来这样一个人,房子没有了主人谁会来同她计较呢。
新房子的主人新爷爷并不姓新,同我一样姓张,新爷很面善,并不像外乡人想象的那样凶。他个矮,很结实,像水浒故事里的“矮脚虎”。新爷的辫子早剪了,一身革命装,也就是现在的中山装,叼一个造型别致的蛇型烟斗,据说他抽的烟草,全是洋货,昆明城里都没得卖。
新爷的官衔是他父亲捐来的,并非明门正道考来的,可村里人对他却敬重得不得了。新爷的遗物,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就是那把贡在宗祠里的砍山刀,刀长七尺,重达八九十斤。他家花园里有四把大石锁,一个现在闲置下来的石碾都是新爷练功用的,我也见过他把近两百斤重的石碾子从院心里背到巷子口,三进三出,不喘粗气,不冒虚汗。那次是专为县太爷表演的。他家里有很多个石碾子砸出的大坑子,从不让人修补。
爷爷与新爷是堂哥俩,按官职来论,新爷是我们这一带维持治安的武官,常常跟在县太爷屁股后面转的人。我爷爷算什么呢,最富有时不过拥有过50 亩并不肥沃的土地,能汲到水种稻子的不到三分之一,其余的均种了大烟。可自从我父亲死后,老头子无力耕种,卖的卖了,租的租了,单与曲江人换牲口就用了20 亩大烟田。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养了五匹膘肥体壮的大骡子,全是换来的。骡子通常不在家,被放到新爷的帮子里四处跑生意,年底分红。这就是新爷念着弟兄的情分了。新爷家同我家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他家祖上广有积蓄,新爷做了官之后更是敛财有道,上任不出一年,就把祖上的老宅拆了,建了一座两场院、一花园、四进深的走马转角式大宅子。很多时候,我都还能梦到,新爷家四五十匹骡子驮着各种各样本地稀缺的货物,浩浩荡荡地从一丈多宽的侧门进入前场院卸货的壮观场面。那些骡子一起在四五个大荷花缸里喝水的声音以及这些大牲口身上的青铜脖圈儿发出的咣当声,整个村子都能听到。
新爷家的新房子很结实,大门一关,高墙深院,就是一个小城堡了。小股的武装是难以攻进去的。我在大门前大叫新嫂开门,并不见有人来。要是找不到人来帮忙,要紧的是买一口棺材,把爷爷放进去,盖上盖,就可以安心放上几天,等着下葬了。
说起棺材,爷爷原来就备办了一口了,是臭椿树的,据说这种木材做的棺木,防虫不腐,几百年来挖出来还是下葬时那个样。臭椿木是爷爷跑个旧时用家里骡子分两次驮回的,请了河西很有名气的毛师傅花了十天时间才打制成的。可是没想到啊,父亲大烟地里遭了散兵的冷枪,死在了先。那口花了二三百个银圆的臭椿棺最终也就给了父亲享用,爷爷还在张家坟地里选了一块平整的撂了荒的苞谷地下了葬,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四围一望全是山茶林。本来安葬父亲是我的分内事,可是那时,母亲刚刚改嫁,我一个人生活,一点着落也没有,而操办父亲的丧事,包括棺木费、向村里缴纳的坟地费、三十桌的筵席费等等,少了一千个银圆也是办不下来的。本来这台丧事,爷爷可以草草了事的,可爷爷念着父亲人老实,对他又极其孝顺,就由着性子办了一件对得起父亲的事。
现在呢,爷爷再没有留下什么家产。五年前,曲江人借清剿新爷为名,放火烧了新房子的大半个院子,新爷没了下落,我家也遭了殃,爷爷的五匹骡子被曲江人抢走了,看似小康的一座院子,也一把火烤得黑漆漆的,家用的东西,没有搬出几件来,爷爷和我躲在村后的山头上看着大火烧了一夜,我也大哭了一夜。我家的田产租出去了十亩,要到明年才收得回来,到时候,我打算请个帮工,同我一起种,一半仍种稻子,一半种大烟。可是收租子、种大烟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我现在急等着用钱。
我一个人走在张家大门弄的巷子里,街道还泡在水里,水深的地方齐着膝盖。村子后面山林绿绿的,每一个叶子上都滴着雨,每一块山石上都流着水。要过几天这些水才能退去呢?
在张家大门里,我找到了一个姓周的木匠,他家的门前有一口子母井,重建我家老宅子的时候,爷爷带我找过他。周木匠手艺很一般,可在村里名气大,原因是他一手抚养的亲兄弟,学了一手好字,前些年做了县太爷的二等秘书,周木匠自然也沾光了,口气也硬了,把村里的木匠和铁匠全召到自己的手下干活,开了一个大作坊,打制马脖圈、马蹄铁,有时也做上几口棺木,等着卖给村里的穷人家。按说像我家这种与新爷连宗的人是不能被周家人瞧不起的,可是自从曲江人作恶之后,新爷的一个个宗亲也相继沦为穷人家了。
周木匠本来就有些横,看到我这种讨饭的人进了作坊,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家的作坊里今天人并不多,只有一个小徒弟在帮他做活,好像在用一堆卖不出去的马蹄铁打制板子钉。在火炉前鼓风的小徒弟对我说,村东头死人了,买了板子还差几颗板子钉,铁匠师傅都去看自家的稻子田了,周老板就只好亲自动手了。
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周大叔,可是周木匠眼睛都没有翻一下,仍旧做他的活。我说我家死人了。周木匠说,棺材还有一口,付钱就可以抬回去,板子钉还得现做。如果两件东西一起买的话,你还得给我打个下手活,小徒弟一会就去田里帮家人干活了。我说我没有现钱。周木匠一愣说作坊里几天都没发工钱了,只收现钱。我说,看在同村的份上,押上家里的老宅,先把棺材抬去用了。周木匠好像不乐意,他说你家的老宅着过火,不成样子了。我说后面修过一次。周木匠说,修什么修,不过是个破牲口棚子,关牲口都不顶用了。
本以为周木匠就这样回绝我了,刚想走人,不料,他一改口气说,小兄弟,看来你也是个孝子——我补充说是死了爷爷。周木匠一愣说,孙子葬爷爷倒也难得,就帮你个忙,把你家的老宅押给我,明年再补我两担谷子。我可以让你进周家坟地安葬(早听说那是狮子口一片乱石头地),白送几颗板子钉。我没有再去想这笔交易是不是划算,当场同意了。
我就在作坊里代替小木匠鼓风,晌午已过了,周木匠才笨手笨脚地把钉子加工好。最后去看棺木,周木匠带我进了他家的马圈,棺材就放在一大青石上,沾满了泥水,周木匠说不碍事,因为他刷了上好的油漆。棺材本就浸泡在水里,太重,两个人根本无法抬起来,周木匠架了马车,又找来几个帮手,费了大把力把棺材放到马车上。这口棺材像石棺一样。我对周木匠说,就放在你这晒几天,等干燥了再来取。周木匠连连摇头,叫赶快搬走。他给我出主意说,你爷爷的灵位要是停在家里办事不方便,可以想办法放到新爷的宅子里去。
是呀,门大开着,我可以放到新爷的宅子里面去,见了新嫂再慢慢解释。
周家的马车到了新爷家门口,棺木卸了下来,蹚着水就回去了。
巧的是新爷家的宅门是开着的,叫新嫂的名字,也没有人。我就找了一个帮手,打算先把棺木放进新房子天井的大花台上去,那上面泡不到水——新房子的地基高,再长的雨季,天井都不会积水。泡了水的棺材实在太沉了,我的几个伴儿都是壮小伙,也未能抬起来。打开棺盖一看,我才发现自己蠢,里面装了半棺的水。我们把里面的水都倒掉了,这才把棺木搬进了家。
我们把棺木高高地摆在了花台上,那里正好可以晒到太阳,只要棺材干燥了,就可以把爷爷搬到棺里去。这时,周木匠早拿着一纸契约要我马上按手印,一式两份。协议完了,周木匠并没有马上走,而是推开我家的大门,同他的几个小徒弟在议论着怎样把我的家改装成一个大牲口棚子,我抗议说,要等我家办完丧事的,不能这样急呀。可是周木匠不理我,还让我看契约上的字“即日搬出”。他欺我不认字。
不过我就把爷爷放在家里不动,我倒要看看有谁愿意去动一具沾满粪便的死尸。
过了一天,夜里仍旧下雨,白天晴一阵,阴一阵。周木匠一天要跑我家四五回,督促我快葬爷爷,快腾房,办丧事要没钱,可以向他借,三分利。我并不急,反正我家的老宅本不打算住人了,秋收一过,就到一个好地方安家去。我已经不在乎周木匠向我骗取什么了,我口里应承着,手印是不会再按了。放下了家里的事,我想到了我家的几十亩稻田,本来稻子就黄了,不能再着雨。晴天要稍稍稳下来,就要抢着收,我家的田取水不愁,排水难,工时要得多。别人家都在田里忙呢,我也去了。
我家的田全部集中在村西头一个山洼里,从村子出发要经过一个小土丘,土丘上立满了坟头,路的两边长满了清香木,这个季节树叶很密,几百株香木覆盖了整个土丘。林子里湿淋淋的,到处散发着腐叶的气味,泥泞的小路上布满了车轮的印子、牲口的粪便,有一条黄狗在路边上嗅来嗅去,不知在找什么。早上起床,曲江河西面那个地方还有人一直在放冷枪,据跑买卖的人说,是有人哄抢集市。我们这边倒是过着安稳的日子,自从新爷家败落后再没有人来打扰了。大概就是没有一家富人让曲江人眼红,没有一点油水可捞。
我腰里别着一把镰刀,翻过小土丘,远远地就可以听到曲江河的波浪声了。河畔就是我们村子的稻田。河水暴涨,好几家的田都淹了。为了保护稻子,有人在加固河堤。远远地可以看到河两岸已经有人家收好稻子,开始搬运稻草了。
我站在曲江大桥上望的功夫,村长家的胶皮轮大马车,载着满满的稻草过来了。车是新车,马却是老马,马脖圈的声音一点也不脆亮。我先看着是一辆,没想到过了一辆又一辆。村长家的田地本来就多,不出租,反倒要租进来,请帮工种,也不知道这胖村长是怎么想的。爷爷活着的时候劝过他,要有那股劲,再请几个人,再买几匹马,走坝子才能赚到钱。村长说走坝子爱惹是非,新爷就是一个先例了。之后,他还特意请人写了一副对子给爷爷,让贴在祖先堂上,大意是这样的:敬祖先惟忠惟孝;教子孙曰读曰耕。村长一念这个对子,爷爷就摇头,也难怪,我家祖上世代经商。
我腰里别着镰刀闪在桥头上让路的样子,早被高高地坐在马车上的村长看到了。他老远把我叫住了说,你爷爷死在家了,不对邻里说一声,也不在家守着,要有个猫狗的,看你如何交代。世上也有这种人。我说,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活呀,我家的稻子要白白地烂在田里,我下半年还有什么指望。村长一听觉得有理,说你家那么多田,光你一个人干,没钱请帮工,十天半月也难完工。你先回家守着死人。我这里人多,不用多操心。
老村长竟是这样一个好心人。
晌午已过,我才慢腾腾地回到家,家门大开着,好像有人进去过,堂屋里到处是泥巴脚印。我上了楼,推开门,屋子收得很整齐,却没了爷爷。我想不会是被那些饥饿的老鼠吃得骨头也不剩一根吧。我匆忙下了楼,也不敢关大门,怕引起周家人的疑心。
门外,阳光灿烂,而我的爷爷却死了,想想,这是该悲伤的事,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爷爷要是知道,不会责怪我吧。从懂事那天起,我对他够孝顺了。
我走进新房子,想找到死掉的爷爷。
新嫂一个人在前院里扭松毛,一大间房子就扭车那吱悠吱悠的声音在回荡。新嫂挽了一个高髻,腰里系了围裙,一件蓝底起花的衫子,让她更显年轻,那亮闪闪的耳坠子,灯草绒高腰裤、黑色的小皮靴都是一般农村妇女不可能有的装束,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成天关在这新房子里,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我问,你见过我爷爷吗。新嫂摇摇头。
新房子平日里都是大门紧锁,从我家这边小楼上望过去,隐隐能看到黑漆漆的墙壁,坍塌的门框和柱子。现在,细琐的阳光从屋顶上撒下来,我能清楚地看到大块的条石和青砖修葺的过堂和门檐柱梁上雕刻的花草。
后院稍稍修缮过,一小间厨房收拾得很整洁,堂屋有两间正房勉强可以住人,扯着一挂帘子,是泛黄的竹片做成的,印有淡淡的山水画。堂屋正中,两把镂花靠背高脚椅、一张八仙桌,桌上有四时供果,焚着柏香的香炉,雪白的墙壁上贴一张千手观音画像。
四下一望,并没有爷爷的身影。
走下天井,我突然发现破碎的楼梯下有一道躬身才能穿过的小门。我大着胆子从门里走过去,过道的尽头还有一道小门,推了开,一片绿茵茵的东西便障住了我的眼。好一会才认清了,前面是新爷家的花园。有一年中秋节,爷爷带我到这里与新爷一家过节,吃月饼。那时,他家上上下下怕有二十多口人吧。现在屋毁人亡,很宽敞的一个花园,长满了仙人掌,过去那些高高的院墙倒的倒、塌的塌,不像个样子了。
我面对着满园的仙人掌发愣时,有两个人开始在园子里闲聊了起来,声音很小,很亲切,时而还有爽朗的笑声,抽旱烟过猛发出的咳嗽声。
这屋里真有人躲着。
这样想着,太阳照得更厉害了,仿佛要射穿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眼前的仙人掌长得太茂盛了,横着竖着,高高低低,把进园的路挡住了。我轻轻掀开一人来高的蒿芝,贴着墙根脚往前移。
阳光蒸发着每一滴失落的雨水,仙人掌开始散发出暖烘烘的湿气来。不时有只灰色的鸟扑扑腾腾从我身边飞起来了,有几只大个头的青蛙从脚背上掠过。好像有流水的声音,细细的,一定很清澈,正哗哗地冲击着落叶,听不出流向何处了。我的手臂不断碰到仙人掌的刺,痒痒的,太阳一照,浑身不自在。
我在仙人掌丛里找路的趟儿,两人又说又笑,好几次,走在园外的人肯定也能听到,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穿过仙人掌丛,我站在了三米多高的台子上。想起来了,这个地方正是新爷家的戏台,过去,他家一唱戏,围墙外总有很多人站着在听戏。戏台下是一片平整的场子,没有仙人掌,更不见一根杂草,场子中心放着一个石碾和两把石锁,一个石碾立了起来,摆着一个脸盆、一块毛巾、一块洋碱,两顶瓜皮小帽。石碾旁边,放一根独凳,一个七十开外的老人背对着戏台坐着,前襟围了一块破旧的青布床单,瘦削的身上穿米黄的长衫和羊皮小褂。另一个年纪相仿佛的老人,穿着也差不多,只是马褂的布料是灯草绒,个子也要矮一些、壮实一些。尽管都是背影,但我还是认出来了:高个子正是我爷爷,矮个子是新爷。他们在理发呢。
我像看戏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老哥俩,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新爷站在一把石锁上,才能够到我爷爷的头上,并且爷爷要尽力地低下头。爷爷理发也不忘含着烟嘴,一锅完了,新爷随手又安上,再打火。三五锅过后,爷爷又很自觉地把烟嘴传给新爷。我知道那像玉一样翠绿的烟嘴一定是新爷自己的了,而爷爷自己的那个铜烟嘴早不用了,因为没有钱买旱烟。
老哥俩大半辈子的交往没有见过,因为他们青年小伙一起约着走坝子那个年代,我还没有出世呢。可是看得出爷爷那挑剔固执的脾气一点没改,最让我记得清的是,他的旱烟抽完了,我给他找了一袋子上好的朱砂烟,他硬说太呛人、抽不惯,竟把烟给戒了。现在他又挑剔上了,一会说新爷的刀法不好,刮破了他的暗疮;一会又说和洋胰子的水太烫了,鬓角也没有刮干净。没想到曾经扛过枪、杀过人的新爷,此时的脾气竟也出奇地好,不说话,在磨石上当当剃头刀,把稳爷爷的脑袋瓜子,剃得更认真了。
爷爷头剃好后,新爷又帮他掸掸碎发,这才把破床单披上身,坐到了独凳上。爷爷开始为他理发。
爷爷说,二哥这一招怕是骗不了我的孙子。
新爷说,那你动作快一点,我们早点上路。
爷爷说,当年听你被曲江人打死在村头的茨菇田里了,村里人都这样传说,我不信,非得亲眼看到你的死尸。这一回孙子要看不到我入棺,不会把我们下葬的。
新爷说,以后让新嫂给他讲吧……兄弟,这些年,你能这样照管我,上半生是没有想到的。
爷爷说,不说这些了,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的。
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台下,戏已唱完,人也散了,场子没有了大石锁,碾子上少了两顶瓜皮小帽,而独凳依旧孤独地立在那里。夕阳低低的。我躺在一块大青条石上闭着眼睛,猜想着那老哥俩这会走到什么地方了,很快竟睡着了。
等我转到后院时,天晚了,堂屋里已经停放了两口棺木,新嫂已经备办了几箩香蜡纸布。我明知这一切都是老哥俩事先安排好的,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追不上了,但还是明知故问:哪个人死了?新嫂说,是你爷爷和新爷,死得很安静。她说着放下手里没做好的孝服,费了大把力气,从棺木外面搬出两大个绿釉罐子来给我。揭开盖子就吓我一跳,白花花全是银圆,我生下来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新嫂说,这些钱是新爷死前留给你的。我搓搓手,伸手在罐子里捧一捧银圆,冰冰凉的,手指间有泥水沥下来——这些钱一直埋在土里,我把钱放到新嫂的衣兜里,她说,新爷已经给了她很多钱了,一辈子也够用了。可我还是又捧了几捧钱给她。
我抱着两个钱罐子出门时,新嫂对我说,从明天起,你可以做别人的老爷了。
夜里我怀抱着两个钱罐子睡觉,我能感觉那些白花花的银圆在慢慢冻结,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气,盖了两层被,还是没能把两个钱罐焐暖和。半夜里我点上马灯,在灶房里挖了两个坑,把两个罐子都埋了。
又是一个半晴半雨的天气,我在天井里仰头看天空,天蓝莹莹的,有些稀薄的云,是灰色的,看上去,透着一股寒意,就像我床上半年没洗过的被子。爷爷他俩的棺木要不下葬,我就得去看看村长有没有时间为我收谷子了。本来我已经有很多钱了,可是那些钱似乎对我没有多少意思,至少他不能像金黄的稻子一样带给我生活的希望。不过现在我可以很硬气地说,大公公,你请的所有帮工,我来付钱。是的我该这样做,村长同我一样都是喜欢庄稼的人,我可以借这个机会给他一笔钱。只是我老担心那些银圆会一夜间融化掉,渗到地底下去。
我在天井里呆呆地望望天,新嫂进门来说,下葬的日子定在两天后,抬棺的人、酒席的桌数、地理先生、被邀请的客人都是新爷死前定下的。我二叔那边,家信已经托人送出去了,因为远在泰国,估计一个月之后才有回音,事情突然也就不等他了,这也是新爷吩咐好的。听新嫂这样说,我就可以肯定,老哥俩出走,原来是有预谋的,连办丧事这样的小细节也想到了。也许他们也怕我把事办砸,透露了他们的行踪吧。
走出家门,巷子里的路泥泞不堪,我的皮鞋鞋面也浸了泥水。我去找周木匠,作坊里没有他的影子,上次见到那个小徒弟对我说,他师傅屁股上生了一个疮,有鸡蛋那么大,现在在家治病,估计不会见我。
在周家门前,我遇到了周木匠的女人,见面就问我吃了没有,并引我进家。
我见周木匠趴在一条宽边的长凳子上,露出两个黑乎乎的屁股堆,左边一瓣敷上了草药,右边一瓣焐着一块冒着热气的手帕。大老早的天,就有大群的苍蝇围着他的屁股转。他一见我进门,就不忘问:“房腾空了吗?你爷爷葬了吗?”尽管我有很多钱了,但在周木匠面前,我还是一点气质也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周大叔,我想赎回我家老宅。周木匠一听扯着嗓门说,你还穿开裆裤没长大吗,说话像放屁一样轻松,赎房别再来找我姓周的,你要敢把老宅倒给别人,我就跟你打官司。
周木匠说话稍稍激动了点,屁股堆上就吃不消了。他的女人在一边说,你凶什么凶,你兄弟要倒了台,你还是人模狗样的。说着给我一把椅子坐。这个女人一出声,竟把周木匠的气势压下去了。
我就知道周木匠是个极难说话的人,早上我就预感到了这个结果。过了五六分钟,我胆怯地说,周大叔,我还是想赎房,你说个价,我出双倍的钱。我当时想的是,我要是连祖上的老宅都守不住,日后在众人心目中,我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只要能讨回来,即使不再修缮,无论怎样破旧,或借给邻居使用,至少我也还是名义上的主人。这个道理是爷爷教给我的。
我再次提出赎房的要求后,周木匠很平静地说,小伙子,我不看重钱,我看重的是诚信。契书都写了,指印也按了,还没三天,你又说要讨回去,这事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在世间混。看得出来,买棺材的事,你觉得吃亏,你张口,我补点钱给你。想来你也急等着钱用,如果你给我弄到新爷家新房子的地契,我拢共可以补给你五百个银圆。我问,要新房子地契做什么。周木匠说,那么大所房子没人住不可惜了。我说,有新嫂在里面住着呀。周木匠说,一个下人,撵出来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地走出了周家大门,也不知道周木匠在搞什么鬼。
云彩缝里有点阳光了,天还是蓝莹莹的,说不准马上就滴下雨来。
经过村子前的晒谷场,张家一位堂叔骂我:哪股筋不对头,爷爷死在家,孙子却满街乱逛。这些话本是正经话,却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本想问问我家谷子上场没,也不敢问了。我想到稻田里看看。
走进那片葬满坟茔的清香木林,我看到村长正把大捆大捆的稻草从四轮马车上放下来,草还有些湿,几个女佣正把小把的稻草立起来风干。有人对我说我家的稻子昨天就上场了。村长正用锄头修整一块平缓的坡地,好像是要在那也堆一个草垛。我同他打招呼,又被他训了一顿。我说一切都备办好了,两天后下葬,他的脸色才好看一些。我本想帮那些女佣晒草,村长要我回家去守孝,因为还会有人来吊纸。那天我要是转身很听话就走了,我这辈子就看不到那么多蛇和蛇蛋了。
清香木林外本是村长家一块荒芜的菜地,后来堆了五六个高高的草垛,他家稻田太多,稻草也就多,十多头大牲口吃不完也就霉烂了,这些陈年的散发着腐臭味的稻草正好可以运到茅坑里作肥料。就在女佣搬运腐草时,有人发现了几窝蛇蛋,一个女人还在装腐草的马车上发现了刚孵化出壳的小蛇。村长也发现了两窝蛇蛋,口里念着不要杀生,不料一挪步,就听到蛇蛋在脚下破裂的声音,扒开一层腐草,一条手腕粗的白皮麻花蛇钻了出来,向我们吐出血红的信子,喷射着仇恨。村长吓着了,没能阻止一个胖女佣手里的锄头,瞬间把那条做母亲的麻蛇腰斩成两截,有尾巴一截还在痛苦地摇动着。
村长虽然在劝众人不要杀生,但男女佣人们似乎已经在杀蛇的惊叫声中找到了乐趣,根本不听谁一句话。蛇是可怜的,特别是那么多无毒的麻花蛇更是可怜,比我家神龛上的老鼠们可怜,比我的瘦爷爷可怜。
村长见众人不听他的,没有法子,找来两个箩筐,垫上干草,把那些没被打碎的蛇蛋捡进筐去,我没闲着,好几条四处游荡、惊恐万状的麻花蛇被我用手捧起来放进箩筐里,一见厚厚的稻草,那些小蛇一晃冰凉的身子就钻进去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把几个乱蓬蓬的草垛烤得热烘烘的,那些男人女人也再没有精神到处找蛇,都钻到树荫里纳凉去、抽烟筒、说荤笑话去了。刚才挥锄斩蛇的那个胖女人正把两条手腕粗的死蛇捡到一边,用小牛角把刀剔骨剥皮,他说,麻花蛇肉清炖,正好给他的男人补补身子。
我同村长不理那些人,他们反倒说蛇蛋也大补,可惜被我们捡光了。
经过商量,蛇蛋由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安置。我担着那些蠢蠢的小蛇,一路走一路找地方,担到家门口也没有想出个主意来。
在家门口我注意到,早上上锁的门被人强行打开了,门掩着,刚想推门,里面走出几个人来,一看就知是周木匠作坊里的人。他们传周木匠的话给我,死人下葬就得腾房,一个时辰也耽搁不得。我一听急了,放下担子对他们嚷,老子现在还是房子的主人,老子有钱,老子出钱还不行吗?也许在他们看来,我的话里水分太多了,有人满脸神气地对我一笑,手指着我身边的担子对我说,这一担粪草能变成黄金吗?我真想把灶房里的两罐银圆刨出来砸他们,想想却又忍了。
两天后,葬礼按照爷爷的“遗嘱”操办,差不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东方还没有发白前,抬棺的人就上路了,我尾着两口并不沉重的棺木前行,一路上,二十多个抬棺的人并没有生疑。晌午未过,我们就回家了,刚进家门,村长同族的几个堂公公一起围了过来,劈头就给我一顿臭骂,这我早预料到了,低头忍着,等他们消火了,这才把爷爷的“遗嘱”给村长看,村长没看出什么破绽,叹道“怎么不让我送你呢大哥”。
为了答谢村长,我取了两百个银圆登门送他,他又骂我一顿,说我不该把祖上老宅押给周木匠,不该把卖老宅的钱拿来丢人现眼。我分辨说是爷爷留给我的钱,村长不信,说这些钱该给爷爷陪葬,倒拿来这里做人情。最终坚决不收。
我没趣地从村长家走出来,半路上遇到了一瘸一拐的周木匠,这回他老远同我打招呼,他这样客气不由我提防起他来。周木匠说,你家死了一个人,倒抬出两口棺木来,一口是你爷爷的,一口是新爷的,不会错吧。新爷死几年了,有人说被人打死在茨菇田了,有人说是烧死在家里了,怎么死的不管了,反正死了。不过几天,我兄弟到曲江镇任治安官,补新爷的缺,这也是县太爷念旧情了,空着位子白等他这几年,他倒是装死不出门,还以为别人不知道。
周木匠唠叨了一大通,关键还是后面几句,新爷绝后,我葬了新爷,按规矩,我就是新房子的主人了。而他兄弟看上了新房子连同我家老宅这块地基,要建一座比新房子还要气派的周家大院。周木匠想探听我的口气,可是我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
很快,我把周木匠的意思转告给村长和张家的叔伯公公,之后很多天,我都闭门不出,直到有一天大清早,周木匠带人把我家的大门砸倒了,我也没有想到,眨眼间,他们带来的人就被我的邻居围住了。周木匠也有防备,埋伏在巷子口的几个打手也一拥而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堂公公说了几句公道话,责备周木匠乘人之危,霸占我家家产。话没说完,周木匠竟然用驴蹄子踢这位堂公公,我的那些邻居当然容不下他的霸道了,噼噼啪啪,动了手,吃亏的当然是周家一方,伤了很多人,虽然我躲在家里没有出来,但还是听到周木匠的声音:你们等着,我兄弟会带兵来抓人的。
周木匠走后,张家大门弄里着实慌张起来,那是一个潮湿而躁动的夜,我们张家人都怕周木匠带人来偷袭,常年不关的寨门也杠了起来,还上了锁,寨墙上还有人轮流值夜班,这一些都是村长安排好的。那一夜,我睡在我家的老宅里,想想不出几天就要搬出这座老宅,就流泪了。夜里下了绵绵的雨,天气异常阴冷,我躺在爷爷睡过的那张大床上,冷得睡不着觉,屋顶在漏雨,一滴一滴滴到床前的木桶里,这水滴声一大个宅子里都能听得到,本来这并不影响我的睡眠,只是我心里有事呀。
时常有几条小蛇从我的手臂上悄无声息地游过,他们在寻找温暖,有很多老鼠洞可以让他们栖息的,也许都泡了雨水,只有楼板上还干燥些,有一天,我打开了我家的谷仓,发现有十多条小蛇在那里安了家,要是老鼠我肯定会赶他们走。自从我担来一担小蛇后,老鼠的影子都不见了,小蛇在我家生活着,游动捕食、静坐盘绕,用不了几个月就会追逐交配,然后在我的被子里产下一窝蛋,想想自己一家人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人丁凋零,眼下,老宅也难保,而蠢蠢的小蛇却那样兴盛了,想着想着就放声哭了。
那年那任的县太爷一听说张家大门弄里有人闹事,很在心,亲自带人到我们村子了解情况,在新房子里现场办公。听了村长和周木匠的陈述后,县太爷开始发话:既然周家看了张家这块地皮,只要出得上价,就可以买下。很明显他护着周家,可就是这一句话已经成了这一场民事纠纷的最终裁决了。当时村长因为直接参加了械斗,也不敢多说话,并且我原以为很多很正直的叔叔伯伯公公也许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声势,悄悄地离开了。关键时候,一直藏在人群里的我钻了出来,哆哆嗦嗦跪下,县太爷爷开通,给了我一个说话机会,我说,我有钱,我想把抵押给周家的老宅赎回来。我刚说这么一句话,周木匠就插话说,我是这场纠纷的祸根,法办我就可以了。我一听吓得哭了起来,当时我也就十多岁,哭也还不算太丢脸。县太爷一提长衫,从交椅上站起来,让我别哭,说只要我能说出一个不卖新房子和老宅的理由,他就作主让周家别处另选地基。
也不知道,当时快吓昏了的我说出了一句扭转乾坤的话:“两所房子的主人还活着”。县太爷说,要是真的,我帮你;要是哄我,我马上毙了你。我马上说,老爷,不信你可以问新爷的女佣新嫂,不信你可以打开新爷和我爷爷的棺木看看。本来那天看了爷爷他们老哥俩在太阳下剃头那幸福样儿,我就拿定主意,不想把这个美好的秘密说给别人,可是他们老哥俩也没有想到我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呀,我得拼命保住老宅,这差不多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信念。
在新嫂的带领下,县太爷和众人进入了新房子后花园一个宽敞的地下室,参观了新爷秘密生活了五年的地方。随后,众人还在新嫂的带领下找到了一条我家老宅通往这个地下室的秘道。可以证实了,我爷爷一直在照顾着受过重伤的新爷,并为新爷找了一个善良的女佣新嫂。
随后,县太爷带人掘开了他们老哥俩的坟墓,同我预想的一个样:每口棺材里都放着一把和被褥牢牢捆扎在一起的石锁。
在我去泰国投奔亲人之前,我把两座宅子都托付给新嫂看管。
费尽周折,我找到了二叔,本来想爷爷会去找他,可是他也没有见过爷爷,只是听老家走坝子的人说在中缅边境的密林里见过他老哥俩,骑着高大的栗色骡子,气色都很好。听到这些话,我的心也可以安定一下了,那曾经是爷爷预言过的,可是他在什么地方等我呢,我大半辈子也没有捉摸透。
在泰国我帮了二叔几年后,也有了自己的一家小店,然后娶妻生子,日子也还过得去。解放后,我也没打算回家,听云南老乡说我家老宅和新爷的新房子爬满了菜花蛇和麻花蛇,新嫂很早就搬出去住了。
周木匠也再没打过那两座宅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