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遍苍凉 中篇小说

2021-11-11 13:03崔玉松
边疆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板娘老头

崔玉松

二十年了。李双梅从来没有注意过,月圆之夜如此之美。

亮亮就生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护士把那团粉嫩的肉捧到她眼前,她的目光正好遇上他的目光,那样清澈透明,就像今夜的月光。亮亮不像别的孩子一出生就哭,他不哭,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到处看。医生把他倒提起来,拍了两下,这才“哇”一声哭出声来。

李双梅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拿出他三岁那年照的照片,他吃过饭的小碗,还有他走丢那天穿的一只鞋子。用一个布袋子将它们包在一起,塞在行旅箱底部。等见到亮亮,拿给他看,他一定会有记忆的。二十年来,每顿饭,她都会用这个小碗盛上饭,墩在桌子对面。亮亮就这么陪着她,过了二十年。

亮亮丢的那一天,跟往常一样。她骑着三轮车,车上是刚掐的豆尖、白菜,还有新鲜的五叶瓜。亮亮坐在那些还渗出露珠的绿前面,小手紧紧抓着特意为他焊的扶手。亮亮他爹打工去了,他们这个小镇没有太多活计,不出去,挣不到钱。

亮亮乖,从来不让她分心,街头街尾自己玩。镇小,整条街都是熟人,一星期赶两趟街,卖菜就是那么几个,卖百货衣服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她怎么也想不到,亮亮会没有了。她收完摊,没有见到亮亮,就大声喊,没有应。她想,他一定是去街头王铁匠摊子上了。

王铁匠卖镰刀、剪子,还支了一个爆爆米花的一个架子。没有人买东西的时候,他就烧上火,扭开那个大肚子的黑家伙,把米、苞谷倒进去,坐在火边,扶着架子慢慢转动。时间到了,再用一个黑口袋兜住,用一个丁字形的东西一扭,“嘣”的一声,白烟子一冒,整条街都是香的。

李双梅忙的时候,亮亮总往哪里跑,王铁匠会用一个个小袋子,给他装满喷香的苞谷花、米花,还有黄豆、蚕豆。她走到街头,王铁匠正在弓着腰往店里搬东西。他说,亮亮来过,晌午时候,拎着他给的米花就走了。

天哪,亮亮,他只有四岁,他能去哪里?

她不敢给她男人打电话,他要是知道她把亮亮丢了,还不得把她打死。她找遍了整条街,整个镇,每条路。镇边的那条河,她顺水走了十多公里,她怕亮亮不小心掉进河里。那只鞋,是在主道和岔道交界的地方找到的,那个地方正好拐弯。她泪眼婆娑从岔道上走过的时候,远远的,就见到了这只鞋。

她抱着那只鞋一路走一路哭。哭到家,公公把她骂得半死。骂完以后,就“噔噔噔”往村长家跑。村里所有在家的人全都出来帮她找。从村里到镇上,每一个路口,每一棵树下他们都找了,他们见到飞来飞去的麻雀,也看到了忙忙碌碌的蚂蚁,就是见不到亮亮。

李双梅抹了一把眼泪。二十年了,公公婆婆相继去世。男人办完离婚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依然白天种地,街天卖菜,晚上就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想亮亮。亮亮嘴甜,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喊得糯生生的,让人听了就像吃了一碗糯米酿的米酒,甜、晕。亮亮吃饭这个小碗,是个木碗,是他爷爷硬生生用木头扣出来的。爷爷说,木碗吃饭香,又摔不坏,等亮亮大了,娶媳妇生了孩子,都还能用。

全村人整整找了半个月,她把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找到亮亮。公路上没听说有车祸,河尾也没有溺死的孩子。村长说,报警吧,让警察帮忙找。还是没有消息。

亮亮就这么无影无踪了。

村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是来讨债的,她这辈子一定是欠他的债。也有人说,他是来报恩的,估计她上辈子脚下留情,放过了一只蚂蚁。公公让她忘了亮亮,赶紧重怀一个,他说,这个短命鬼和你就只有这四年的缘分,你不能为了他,让我们陈家绝后。她低着头想了好久,说,找不到亮亮,我就是不怀。

李双梅来到了翠屏镇。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警察说,他们破获一伙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供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被卖到这里。有名罪犯说,这孩子脸上有颗痣,记得比较清楚。亮亮脸上就有颗痣,在嘴角。公公指着那颗痣说,这孩子长大后,有吃福,一辈子饿不着。带上儿子的照片,就来了。她相信,一定能找到他。她相信,亮亮肯定也像她一样,每天都想着她、等着她。

翠屏镇离城不远,二十来公里。以前叫城关镇,南来北往的人们喜欢在这个地方住上一宿,相比县城,这里吃住便宜得多。高速公路修通以后,城关镇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妇人,慢慢冷清寂寥起来。城关镇重新变得热闹是近年的事。这些年,城里人周末、假期,像蝗虫一样,成群结队往野地里钻。走山野营、钓鱼摸虾、采风摄影,镇西的叠翠山和山下璧月湖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县里不但把原来的老路修好,还在高速公路开了个口子,想把更多的人引到这里。城关镇也就变成翠屏镇。不知道为什么,翠屏这两个字让她觉得拗口,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让她无端想起男人后娶的女人。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城里人的热情。

小镇其实不大,四条街相互贯通、来回交错,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井”字。两条直行的主街一条是石板路,另一条是水泥路。它们像一双筷子,一直伸向叠翠山。

亮亮一定就在这个“井”字和筷子上来回奔跑,李双梅拖着行旅箱在石板路上走,有些心慌。如果遇到亮亮,他会不会认不出我?不会,他丢的时候虽然只有四岁,但亮亮每天都跟她在一起,他们熟悉彼此的每一个眼神,身上的每一股气息。每个街天,她从地里拔菜回来,亮亮就会抱着外衣,光着小屁股向她跑来。李双梅手忙脚乱帮他套上衣服,蹬着三轮车就往镇上赶。

二十年,亮亮已经二十四岁,是大人了。或许,亮亮已经结婚,在这翠屏镇开枝散叶,过着安静平常的日子。不管他长多大,有多高,她一定会认出他的。他身上流着自己的血,在自己的怀里长到四岁,她相信血脉相通,他身上流着她的血,血缘亲情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翠屏镇的阳光跟着她,暖暖的,就像亮亮跟在身边。亮亮一边吸奶,一边睁大眼睛盯着她看,她假装不理,他就用胖胖的小手拍打着她的乳房。

念云客栈在石板路的尽头,她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走完整个“井”,才找到它。看到念云客栈的时候,她站住了。她紧紧按住胸口,深深吸口气,盯着它看。这是一栋临街的小楼,楼面是青砖白墙,窗门是仿古镂空木雕,客栈的牌匾挂在双开门的木门上面,门两旁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门开着,远远的,看见柜台后面有人。她低下头,看看脚上粘满老家泥土和一路灰尘的布鞋,还有身上这身皱麻麻的花衬衣。想了想,拖着行旅箱到芳芳鞋店买了双皮鞋换上,又找出平时吃酒做客那件外衣套上。

天很热,树荫下坐满了人,避风塘的门口有很多排着队等冷饮的孩子,一条老狗趴在商店门口,一动不动。她沿着石板路重新走回念云客栈,相比街上,这里清静得多,也清凉得多。她站在树荫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害怕,要是亮亮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妈妈呢?要是亮亮在这个家不被待见,挨打受骂呢?要是自己的出现,给亮亮的生活带来烦恼呢?

她盯着念云客栈的牌匾,牌匾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泛着光的,就像亮亮的眼神。她拉拉衣服,理理头发,鼓足勇气刚想往里走,屋里就冲出一个女人,她拉住李双梅手里的箱子,问,住店吗?我们家清静、便宜,离山近。李双梅知道,她把自己当成游山玩水的客人了。她说,我不住店,我想找份工。那女人放下箱子,围着她转了一圈,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就像李双梅那年到镇上买猪崽。她不吭声,也不看她,眼睛只管盯着那块牌匾。那女人终于收回目光,问,你家是哪里的?有身份证吗?她还是不说话,掏出身份证递过去。她看了看,把李双梅让进屋,喊服务员倒水,就丢下她往里走。

跟在那女人身后的是一个高挑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这男人脸色苍白,瘦弱无力,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光,好像可以看穿李双梅的心思。李双梅刚想低头,想起亮亮,连忙抬起头来。他们是买亮亮的人,怕他们干什么?血肉亲情难道还敌不过时间和岁月?那人说话了,声音很冷。他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她硬邦邦丢下一句,说,没人。他又问,男人呢?有孩子吗?她声音更冷了,有些不耐烦,说,不会生养,男人跑了。那女人一听,上前拉着她的手,说,可怜了,就收留她吧,你会做什么?她回过头看了那女人一眼,说,种庄稼煮饭,洗衣裳拖地,凡是女人该做的都会做。男人也不看他女人,说了句,留下吧,也算是积德。

李双梅被安排在小楼背后的石棉瓦房里,这样的房子有四间,厨师和她一人一间,两个女孩一间。那是念云客栈的后园子,有一些常见的花草和贱长的果木。园子后面是一片地,有隔墙。隔墙上开了道小门,出门就是地,地里栽满了青白苦菜、瓜瓜豆豆。菜地一角用铁丝和网围起来,养着大大小小几十只鸡,地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鱼塘。

念云客栈只有四个小工,除了她,就是那个厨师和两个小姑娘。她负责厨房、花园卫生,帮厨师打下手。当然,还要打理地里那些菜。工钱嘛,老板娘说,一千五包吃包住。李双梅没有说话。对她来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住下来,就能找到亮亮。人贩子说孩子就卖给他们,警察没有找到。她想,就是把翠屏镇刨个坑,也要把亮亮找到。

两个农村女孩,负责前台和客房卫生。收拾完房间,没有客人的时候,两个小丫头就坐在大厅,一边玩手机,一边嗑瓜子,对翠屏镇漠不关心,也不搭理李双梅,甚至不愿意抬头看看屋外。来客人的时候,她们的眼光好像穿过客人的脸,飘到山外,挤出的笑也空洞冷淡。厨师姓刘,二十多岁,跟亮亮差不多大,嘴角有块红色的印记。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李双梅就心慌。他说,你叫我小刘也行,刘师傅也好,再不就叫小胖,镇上的人都这么叫。名字嘛就是个代号,喊得答应就行。

初来乍到,小胖她不敢喊,刘师傅又觉得拗口,想了想,还是叫小刘吧。小刘宽大肥腻的脸直接墩在肩上,根本看不到脖子,肚腩高高鼓起,比李双梅怀亮亮的时候还鼓。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跟着抖。他说,帮厨的人刚走,老板正头疼找谁顶缺。你倒好,自己找上门来,倒如了老板的意。她笑笑,说,是我运气好,赶上了,不然还不知道哪天才能找到事做。

其实,客栈的事基本都是老板娘在管。老板只是出出主意,主主事。更多的时候他就在卧室里边的房间里打坐、盘佛珠,偶尔也会到大厅旁的茶桌前陪客人喝喝茶。

老板娘带着李双梅交代工作,指点她该负责的卫生。她说,我们的房间也由你打扫。那两个小丫头太小,不适合进主人房间。她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中年夫妻,有很多不便。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把翠屏镇从梦中叫醒的时候,薄薄的白雾正从璧月湖往叠翠山、翠屏镇飘。白墙青砖、绿树碧瓦,在白雾隐约里缥缈,翠屏镇就像一个初醒的少妇,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狗醒了,所有的狗表功似的叫了起来。主人一边骂狗,一边把仿古木门一扇一扇打开。整个翠屏镇也像被打开一样,一下子忙了起来。小吃店里传来筒子骨、牛羊肉及豆浆、油条等各种早点的香味。石板路上传来“笃笃笃”的脚步声和三轮车的“嘎吱嘎吱”声。近邻的村子已经有人挑着担子、背着背箩、骑着三轮车往镇上赶,想趁早、趁新鲜卖个好价钱。

念云客栈的生意同整个翠屏镇一样,不算好,也不算差。周末、节假日挤满了人,平时又冷冷清清。每个周末,老板老板娘都在家照看生意。平时,就走得无影无踪,三天两头出门,好像有很多办不完的事。他俩不一起走,往往是老板先走,老板娘安排好店里的事再走。但是,回来的时候却总是一起。好几次,老板牵着老板娘,老板娘一脸忧愤,也不跟他们说话,扯直钻进屋里。有一晚,半夜醒来,李双梅好像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她披上衣服悄悄摸到他们窗下,却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一声声的叹息就像一根绳子,把李双梅的心吊得高高的,没着没落。

和小刘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李双梅也改口叫他小胖。他嘴角的印记让她想起亮亮的痣。有一天,他们在地里拔菜,李双梅说,小胖,嘴角怎么有块印?取痣了?胖子头摇得就像他在灶上簸的锅,说,是炼猪油的时候油溅的。她又问,你是本地人?小胖说,是的,离镇上不远,一泡尿的功夫就到了。她还不死心,又问他是不是从外地来的。他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说,我爹是四川人,上门招亲的,我妈就是本地人。

后来李双梅又装作有意无意问了他的年龄,他已经三十了,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亮亮生于二十四年前,胖子三十,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是亮亮。李双梅心上的那条缝忽然暗了下来,再也看不到光。想到他是本地人,对镇上发生的事应该很清楚,又生出些希望。她定了定神,问,怎么没有见到老板家的孩子?小胖好像没有听见,不理她。她又问,他家没有孩子吗?小胖忽然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就是说不清。她只好改口,问一些做菜的事。

客栈的菜基本可以自供,鱼啊鸡啊也都是自己养,随叫随宰。倒是猪肉,必须早早起来到镇西街上去买。翠屏镇的街子不像李双梅他们老家,这里是一片空地,四周有一条一条的水泥墩子,中间还有三条。大家把菜摆在水泥墩上卖。买菜的人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想要的菜,卖菜的也可以一直盯着前面,不用左右背后到处瞟。她想,要是我们镇也有这样的水泥墩子,或者亮亮就不会丢。

翠屏镇上做生意的,几乎都是本地人。说是旅游景区,到底不像名山名水那么热闹。生意不好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坐在树荫下吹牛聊天。东家的碗大,西家的碟小,镇东王家闺女嫁了个领导,镇南杨家小子考上了清华。有的时候,也会说起他们老板,说他家的客栈是政府特批的,还叹息,说他们老了会孤苦伶仃。听到这些话,李双梅总会停下脚,堆满笑挤过去,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可是,每次一见到她,他们就住了口,换了话题。

她找遍了镇上的每个角落,就是找不到一丝亮亮的痕迹,客栈里也没有孩子的东西,亮亮就像他走丢那天一样,莫名其妙,无影无踪。

老板的卧室是个套房,套房里多了一个房间。这间房平时锁着,打扫房间的时候也锁得严严实实。她问过老板娘,老板娘说,那是老板的佛堂,有菩萨,每天都要供香,得自己伺候,才显得心诚。李双梅趁他们不在家,从门窗往里探。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依稀有焚香的味道。

这天,晚饭时候,来了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说他小,是他个子实在太矮,看上去还没有李双梅高。说他是老头,是因为他的头发,就像秋后的野草,焦黄枯燥,灰白相间,脸上的褶子也是一道摞着一道。老板亲自迎出来,弯着腰、赔着笑,端茶倒酒。老板娘悄悄把她拉到一旁,塞给她一把钱,让她赶紧到集市上买猪腰子和猪尾巴。她说,都这个点了,猪腰子怕是买不到了。老板娘说,买不到去别人家馆子里分两个过来,猪尾巴要卤过的。记住,再到镇东酒坊打一斤黑苞谷酒,赵大哥好那一口。

等她回到店里,把酒给那老头送过去。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就感觉冷,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如果说老板的眼神冷,他的直接就是冰,就像数九寒冬,屋檐上滴下的水,瞬间变成了倒挂的冰柱。她把他们的酒杯倒满,又提过茶壶给他们倒茶。老板摇摇手,让她走开。她边走边竖起耳朵听,老板问,大哥,云飞好吧?她停下脚,回头瞟了一眼,老板把酒杯抬过头顶,朝老头敬了一下,一口干了。老头也喝完杯里的酒,说了句什么,听不太清,好像是让老板放心的意思。

回到厨房,小胖已经把猪腰子切好,正在用干辣子和姜丝爆锅,李双梅赶紧把大葱递过去。小胖用勺一搅,一颠锅,锅里泛起火光,滴上料酒、酱油,把葱倒进去,一滚,起锅。小胖说,赶紧送过去,赵老头喜欢吃八成熟的,慢了就老了。她送腰花过去的时候,看到老板眼里噙着泪,满脸的温柔和哀伤。赵老头没有说话,不停嚼着卤猪尾。

隔个把两个星期,赵老头又会来一次,每次都少不了腰花和猪尾巴,每次老板都会出来陪着喝喝酒、叹叹气。老板娘也会变得晕晕叨叨,昏昏乎乎,有两次还把客人的钱算错。

她很好奇,向小胖打听赵老头的身份和老板一家的关系。小胖只说老头在医院上班,老板把这老头奉为上宾,说他对老板一家有恩。至于有什么恩?他说,他也不清楚。

屋外下起了雨。这样的雨季少有客人,李双梅他们也闲了下来。老板夫妇不在,两个小姑娘低着头看手机,小胖到街头茶室打牌。她独自一人坐在泡茶的大板桌前,呆呆望着外面。雨就像盼着孩子回家的女人,走来走去,无事找事,好像只是为了让脚步声填满空落落的房间。她索性闭上眼睛,听雨窸窸窣窣落在树上的声音,闻雨打桂树溅起的花香。

2.2.1 TUPKP 前列腺切割方法依术者的经验和习惯而各不相同[6-11]。有术者分视野切割,即先切除靠近膀胱颈部周围的前列腺组织,再逐个视野后退切除增生组织,最后切除前列腺尖部周围组织。有术者首先切除增生明显的部位,再逐叶切除其余增生组织。也有术者先在膀胱颈5、7点至精阜两侧切出两条“标志沟”,然后从膀胱颈至精阜后方,分叶切除前列腺。医师应综合考虑患者病情、个人经验及术中情况,灵活选择合适的方法。

亮亮寻着雨声来到她面前,全身湿透,眼神空洞,他说,妈,好冷。李双梅打了冷噤,醒了。眼前果然站着个人,她吓坏了,从凳子上跳起来,揉揉眼。是赵老头。她忙起身,招呼他坐。赵老头半边身子都是水,她找了块毛巾递给他,烧上水。他擦擦头,说,这个鬼地方,一下雨就像冬天一样。李双梅泡好茶,说,您先坐,我去叫小胖回来,顺便给您买腰花。他说,不急,尹学昌呢?见她愣住,又说,你们老板啊,今天又不在?她点点头,说,吃过午饭就出去了。赵老头嘟嘟囔囔,自说自话,说,天天找,有什么意思?要破,早破了。李双梅听不懂,问,什么?他没有回答。她又问,什么破?破什么?他回过神来,不再理她,径直往平时坐那张桌子走去。

已经黄昏,天渐渐暗了下来。下雨,天黑得早。老板他们还没有回来,大概被雨隔住了。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昏黄的灯光下,只有赵老头一个人。她端着酒壶,站在他身边。

赵老头抬起酒杯,闻闻,抿了一口,夹起腰花,塞进嘴里,仰头喝完杯里的酒。李双梅赶紧续满,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会喝酒吗?她摇摇头。他又说,坐下,喝一口,暖暖身子。她又摇摇头。他瞪着眼睛,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说,坐下,一个人喝酒,有㞗的意思。李双梅回头想找小胖。他当然不在,他从来不到前厅来。她谎称抬菜,往厨房跑。

她让小胖出去陪赵老头喝酒,他不肯,说,我是师傅,只负责炒菜,陪酒这种事,我才不做。她又找两个小姑娘,她们还是盯着手机,根本不看她,说,我们不会喝。

她只好坐下,倒上酒,看着他,抿了一口。其实,在老家,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喝酒。那酒一醉,什么都不用想,倒在床上就睡。酒,确实是个好东西。赵老头抬起杯子,说,来来来,喝。他们碰了碰杯,一口喝光。李双梅抹了一下嘴角的酒,站起来想走。赵老头说,别走,继续喝。来来来,吃菜。他夹了一箸腰花给她,冲她抬抬杯。她喝完,提起水壶,又往厨房跑。

小胖笑她,说,哟哟哟,看不出来,挺能喝嘛。她指指前厅,瘪瘪嘴,说,这家伙,怕是要醉,咋整?小胖说,管他呢,喝,看看是他先醉,还是你先醉。李双梅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嗨,就他。你这样的,三个,保管让你趴下。小胖怂恿道,喝喝喝,让我见识见识。你要是把他喝趴了,今晚的碗我洗。要是你输了,我这身厨师服,你可得帮我洗干净。李双梅一拍巴掌,说,好,一言为定。

酒壶里的酒渐渐少了,赵老头的脸开始红,说话也大舌头郎当。李双梅倒了一大杯水,咕咕咕喝下去,抹抹嘴,又抬起酒杯。赵老头喝光杯里的酒,把头往桌上一扑,就要睡。她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抹起裤脚,喊,喝。他不理,还想睡。她一把提起他的衣领,不依不饶,说,再喝。赵老头竖起大指头,说,你这婆娘,厉害。她拍拍他的肩,笑道,老哥,你也不错。赵老头苦笑一声,说,不错什么啊,借酒解闷。那个鬼地方,冷飕飕的,不吃点腰花补补阳气,喝点酒暖暖身子,会得病。她忙问,什么地方?他使劲摇着头,说,那种鬼地方,见不得人,见不得人。再问,他开始打鼾,任她怎么摇,也不醒。

小胖说,那一夜,李双梅跑到鱼塘边又哭又笑,吐光胃里的菜,边哭边唱,那种调婉转哀怨,哭两句还大大吸口气,扭一下鼻涕。李双梅吓了一跳,怎么哭起《寡妇调》来了?在老家,死了男人的寡妇,清明、七月半上坟,祭奠完的时候,就会打个盘腿不停哭,把一年来要说的话交代一遍,再把对男人的思念和一个人的不易唱完。

这两个日子就这样被那些寡妇唱得悲悲切切,风闪雷叫,一不小心还会把老天的眼泪哭下来。寡妇们把一年的苦哭够、唱完,爬起来拍拍屁股,抹着眼泪回家,又开始过日子。日子再苦再难,都得忍着、憋着,好好过。她的男人还在,活得好好的,只是被窝里捂脚的是另外的女人。按老家的风俗,她是不能哭的,也没有地方可哭。她不能在爹坟前哭,不想让爹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在阴间还要为她操心。再说,弄丢亮亮是自己的错,她怪谁去?男人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她也理解。离婚,她不怪他,要怪,只能怪自己,是自己没看好亮亮,是自己把亮亮弄丢的。

这种悲歌,非常忌讳,更别说在别人家哭。她忙问,老板他们回来了吗?小胖说,早回来了。老板听见你哭,一边数着佛珠,一边念“阿弥陀佛”。老板娘更是,被你弄得泪眼婆娑,她说,可怜啊,也不知道她有怎样的苦?她还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说不出来的苦才是真的苦。老板娘还让我们多担待一些,干活主动点,多帮帮你。

李双梅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来到翠屏镇,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她忙抬起头,装作看天,把涌出来的眼泪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夜雨过,天就晴了。翠屏镇的天很蓝,蓝得让人不忍心有一点忧虑。白墙上到处写着,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其实,绿水青山是长在那里的,只要不砍不挖,山照样绿,水照样清。可天就不一样了,心不明,天不晴,天不晴,哪里来的蓝天?

老板娘朝她走来,眼睛有些红肿,一脸疲惫,好像昨夜喝醉的是她。她有些慌,在人家地盘上哭那种调子,不吉利,这是做生意的地方,估计老板娘该说她了。

老板娘把她叫进屋里,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暗想,看来,真的要赶我走,忙赔着笑脸,说,哥哥兄弟都成家了,各过各的日子。老板娘叹了口气,说,那你在老家没有房子了?她点点头。其实,房子是有的,伺候公婆上山之后,老房子留给她。只是一个人在家,听着自己喘气的声音,心里空荡荡的。老板娘忽然抓起她的手,说,造孽啊,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里当家,你就是我姐姐,我们两做个伴。李双梅心一热,就想淌眼泪。这个女人不坏,亮亮进了她家,肯定也是含在口里带。

只是,亮亮去哪里了?

她有些矛盾。一直以来,她非常恨拐卖亮亮的人,也恨买亮亮、拆散他们家庭的人。可他们一家对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如此善心善意,她又充满感激。有时候,想到下落不明的亮亮,想到离开自己的男人,想到二十年来找亮亮付出的代价和辛苦,那种感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经过这些年,她就像河里的石蚌,柔软已经深深藏在壳里,别人看到的只是她坚硬的外壳。

她谢过老板娘,往菜园子走。老板娘的眼光一直盯着她,李双梅被她看得背心直痒。

她不敢再喝酒,却盼着赵老头。凭直觉,这老头一定知道点什么。

日子就像河里的水,日复一日,天天在淌,就是不知道淌到哪里去了。亮亮一直没有消息,她整天魂不守舍,不想笑,不想说话,事情少的时候就杵着头想。她实在理不出头绪,原本以为到了翠屏镇,找到念云客栈,就能找到亮亮。可三个多月了,翠屏镇硬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亮亮就像空气,看不到、摸不着,却常常围着她打转。

李双梅抬头望着天,云就像地里的薄膜被风吹得到处飘。她默默祷告,云啊,你天南地北到处飘,你高高在上看得远,你告诉我,亮亮到底在哪里?

毫无头绪,就更加盼赵老头。可是,赵老头再来,老板都在。她只能一言不发,端茶倒水、抬菜添饭。告别的时候,她会跟出去,倚在门边。翠屏镇的商家,门口都挂两盏灯笼,把长长的夜染得昏昏沉沉。赵老头歪歪倒倒的身影被昏红的灯光拉长、按小,像夜游的孤魂,朝石板路的尽头飘去。

李双梅叹了口气,关上木门。“嘎吱”的声音划破黑夜,朝不远处的叠翠山飘,赵老头和夜就这样被她关在了门外。

还是一个雨夜,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佛堂亮着灯,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和浓烈的香纸味。她悄悄摸到窗下,趴着窗沿往里看,厚厚的窗帘隔住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把耳朵贴在窗子上。听见老板说,他跟我们无缘,你就别再折磨自己了。老板娘没有说话,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老板又说,日子总得过。那么多年了,放下吧。佛说,爱是一种执念,不可执念。执念太深,其实苦的只是自己。老板娘说话了,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温和,倒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恨,一句句都是刀子。她说,真相就那么难吗?我陂着这条命跟他们拼了,我揣把刀,找个机会,捅死那个挨千刀的。老板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你可千万不能这样想。你要是有点什么,留下这念云客栈,谁管啊?老板娘哭声渐渐大了起来,骂道,放下,放下,天天念佛,天天放下,佛怎么不保佑你?最后一个字好像被东西堵了回去,屋里忽然安静下来。

夜,死一般寂静,雨又下了起来。街上的红灯笼都灭了,只有他们客栈门口那两盏,一直亮着。

李双梅摸摸头,头发已经全湿,感到有些冷,忙悄悄退回来,摸回房间。

又到月圆之夜,亮亮的生日。如果亮亮不丢,该有二十五岁了。亮亮走丢的二十年里,每年他的生日,她都到地埂边挖几棵芡草,给他煮两个红鸡蛋。亮亮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这种红芡草煮的鸡蛋。

今年,她买了两个鸡蛋,可是没有芡草。叠翠山上没有,璧月湖边也没有。她到商店,打算买支水彩笔画画。想了想,觉得水彩笔画起来费劲,又不均匀,就买了瓶红墨水。

入夜,翠屏镇已经入睡,就连饶舌的狗也闭上了嘴。李双梅悄悄出门,来到璧月湖边。据说,这里原来是红星水库,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挖的。城关镇改成翠屏镇以后,红星水库也变成了璧月湖。为了吸引客人,沿湖修了一条长长的走道。月圆之夜,走道是银色的,湖水也是银色的。她捏着那两个鸡蛋,在走道上走。圆月下的叠翠山高、峻,守护着璧月湖。璧月湖柔、静,缠绕在叠翠山边。山湖相依,湖山相照,翠屏镇该是他们的孩子了,乖、娇。她抬头看月,月光多像亮亮的眼睛啊,那么干净那么明亮。

她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看着月亮,想着亮亮,心里是暖的。不知道为什么?想着想着,李双梅就想哭,一想哭,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在家的时候,公公不让她哭,连叹口气都不行。他说,日子越哭越苦,运气越叹越差。在叠翠山下,在璧月湖边,在这样一个没有人的夜晚,眼泪终于毫无顾忌淌了下来。淌着淌着,呜咽声也大起来。她干脆放开哭。她哭,正月里是新年,小小寡妇好可怜,人家有儿团圆过,奴家无儿过什么年?她哭,三月里是清明,家家户户去上坟,有儿坟上飘白纸,无儿坟上长青蒿。哭着哭着,天上的月亮就被哭声淹进湖里,被湖水揉皱了脸。

李双梅一直哭,哭完以后,她长长叹了口气,掏出纸刚想擦把眼泪,树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问,怎么了?哭得那样悲凉?她吓得捂住胸口,从地上爬起来,问,你是人是鬼?那个声音说,当然是人,你见过鬼拍照吗?当然没有,只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荒郊野外,突然钻出个人来,比鬼还吓人。她回过头看着那人,没有说话,脸上仍是绵绵的泪。

他身材微胖,捏着一个长长的相机。来翠屏镇这么久,她看到过好多这样的人,背着长短不一的镜头支架,穿着满身都是口袋的褂褂。他们常常一群一群住在镇上的客栈。早上太阳不出就上山,说照日出,照云雾。念云客栈每周都要接待几个。

他见她不说话,指指天,说,我来拍月亮,等了好久,才等到云散月圆,没想到月亮被你哭跑了。她抬起头来,月亮果真钻进云里。李双梅有些难为情,背过身,抹抹眼泪,说,欢迎你来我们翠屏镇。他忽然大笑起来,说,哟哟哟,很官方嘛,政府的要求?政府?李双梅从来就不知道政府在哪里。她问,你的月亮没有拍成啊?他笑笑,说,拍了几张,不太满意。云太多,拍不出我想要的感觉。她喃喃说,对不起啊。他又笑,说,真以为是你哭走的?跟你开玩笑。深更半夜,不安全,赶紧回去。

鸡蛋上的红墨水全染到她手上,她想洗,又怕把水洗脏,只好继续捏着往回走。他收拾东西跟了上来,说,一起走吧。明晚再来试试。她问,你住哪家客栈?他说,念云客栈,我每次来都住那儿,我是他们的老主顾了。李双梅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忙说自己就在念云客栈打工。她问,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他停住脚,看了看李双梅,说,我也没有见过你。李双梅说,我来了三个多月了。他说,今年雨水多,我来得少,就开春的时候来过一次。

远远的,一眼就看到念云客栈的灯笼,红彤彤的,一直亮着。他忽然回头问,你唱的那是什么啊?凄婉、哀怨,让人忍不住想掉泪。她说,我们老家的调子,上不得台面。他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李双梅抬起头笑笑,问,这是艺术吗?他点点头,说,是。口气干脆得像滴翠山上的石头,“嘣”一声砸在她面前。她又笑笑,说,其实,我不喜欢唱这些悲歌,我更喜欢唱“最炫民族风”。说完,转身就走。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来打扫卫生,就看到那个拿相机的在跟两个小姑娘聊天。

两个姑娘一反常态,丢下手机,盯着他的相机看。一边看一边惊叫,么么,太漂亮了。他说,等着等着,我调叠翠山的日出给你们看,感觉太好了。你们真幸福,这可是神仙在的地方。两个姑娘叽叽喳喳,说,常老师,你去年帮我们照得太美了,我们村的小姐妹都说跟电影上的大明星一样。你再帮我们照几张,好吗?常老师满口答应,说,好啊,只要你们老板不撵你们干活,换上漂亮衣服,我帮你们照。照人物最好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左右,或者下午四点以后。这两个时间段光线好,用逆光照,把背后的景虚化,照出来的人通透,立体感更强。小姑娘一高兴就散开了,她们一边跑一边说,今天星期一,客人不多,老板他们一准出门,赶紧干活,干完活照相去。

他真是这里的常客。李双梅一边想一边收拾餐厅。他回头看见她,冲她笑笑,说,走,上山去了,下午四点,你也换件衣服,我帮你们照相。她摇摇头,没有说话。夜里,她的话会多一些,黑夜的掩护下,所有的景色都是模糊的,只有人是真实的。黑夜过去,人反倒变得模糊起来。白天的李双梅,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做着分内的事。

老板他们果然出门了,这次,他们是一起走的。星期一,老板他们一准出门。两个小姑娘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来。她心里一动。

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他们上了十一路车。老板娘还提着个保温桶。小胖说,那是老板娘交代他做的菜,三荤三素。她问,送饭给谁?小胖摇摇头,说,谁一天到晚撑多了,打听老板的事。李双梅红着脸走出厨房,把卫生打扫完,把菜园里的菜浇了一遍。想了想,从记账的本子中间撕下一张纸,跑到站台前,把十一路车经过的地方,从起点一直记到终点。

太阳偏西,两个小姑娘和常老师拍照去了。李双梅拿出纸,把十一路车的路线看了一遍又一遍,把老板他们可能去的地方画上线。

一连几周,周一,老板他们果真都出门。那个姓常的摄影家走了又来,还带来文化馆的陈老师,说他在收集民间曲调,要听她唱《寡妇调》,她不唱,说唱不出来。常老师有些急,倒是陈老师,说不急,把他的地址电话留给她,让她需要帮什么忙,可以联系他。歌嘛,他说,慢慢来。

每个月李双梅有两天休息。前些日子,她用这两天时间走遍了翠屏镇的每一个角落,从工钱里拿出一些到镇上跟人打牌闲聊。她想跟镇里的邻居们打听镇上二十年前的一些事。她成了大家最喜欢的麻将搭子,输了不少钱,可没有人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她只要一提这些话题,他们就会岔开,催她,说,快点,出牌。问得多了,还有人说她不地道,打听东家的事。李双梅一火,站起身来,把麻将桌一掀,扭着屁股走了,从此,再也不沾麻将。

她拿出陈老师的地址看了又看,榕城县文化馆,文化路89 号。她决定进一趟城。老板当然知道陈老师找她的事,他说,这是好事,人家看上你的歌,说明有价值。你去,给人家唱唱,把这些东西传下来,也是积德。他说,文化馆在政府旁边的那条小巷里,从政府门口往右拐。十一路车最后一站。

李双梅坐上车。车上的人不多,脸貌、口音却各种各样。穿着旅游鞋、背着双肩包。两三人结伴来的,小情侣勾肩搭背的,也有一个人坐在窗边,盯着窗外一言不发的。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爸爸妈妈中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回座位,不停摇晃双腿。见她看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李双梅的心忽然又疼起来。

车停停走走,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把她和小男孩彻底隔开。“和平公园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报路声把她的心思从小男孩身上拉回来。车门“咣当”一声,把和平公园关在车外,公园里跳广场舞的人急速后退。老板他们是不是来公园里跳舞?她一路记着,李家村、百货大楼,榕城小学,福万家,人民医院,春蕾幼儿园……

医院?赵老头歪歪斜斜的身影忽然钻了出来。她从座位上跳起来,往后门挤。车门在她快挤到的时候缓缓合上。车上的人都看着她,冷冷的,没人说话。她回头看看,座位早被人坐了,只好抓着扶手站着。

文化馆很好找,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一路过来,她一直都在记十一路车经过的地方,歌,她唱不出来。

常老师没有再来,陈老师也没有消息。客栈的客人就像璧月湖里的水,淌出又淌进,淌进又淌出……

终于,老板不在的时候,赵老头又来了。她一声不吭,按他的口味打点好。他也不看她,就低头喝酒吃肉,好像从来不认识她。她从身后拿出一包兰花豆,往盘里倒,说,这个,给你下酒。他抬起头来,一脸疑问。她忙笑笑,说,谢谢你请我喝酒。他也不说话,从背后那张桌子上拿过一个酒杯,倒满,递到她面前。她又笑,说,今天有新鲜的青头菌,我让小胖子用洋芋丝烩一碗,泡饭吃。空肚子喝酒,伤胃。

青头菌泡饭一下肚,赵老头的酒量大了起来。李双梅抿了一口,他不看她,也不说话,只管一杯一杯喝自己的。她拿出一包紫云烟,撕开递过一支,说,烟酒不分家,来,抽烟。他摆摆手,说,没有水烟筒,我从来不抽。李双梅忙找烟筒。他深深吸了一口,水烟筒被他吸得呼噜呼噜直响。他眯着眼睛,把吸进去的烟一团一团吐出来,吐完最后一口,才问,有事吗?她点点头,说,生意不太好,老板娘让我们想办法,你是常客,你给出出主意。

赵老头说,尹学昌两口子,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一天到晚,就想儿子。儿子儿子的事弄不好,生意生意丢下不管,再这样下去,过哪样日子嘛。李双梅忙帮他的酒满上,问,他儿子在哪里?怎么了?赵老头把酒喝光,不再理她,拍拍身子朝店门走。她起身跟出去。他忽然回过头,盯着她,说,出门在外,别管闲事。她愣了一下,躲开他的眼神,开始冒冷汗。他又说,生意上的事我真不懂。我就是个糟老头子,过一天算一天,哪有什么办法?

贴了一包烟、一包兰花豆,什么也打听不到,她有些绝望。她决定靠自己。

第一站,她要去和平公园。和平公园是进城后的第一站,听小胖说,公园风景好,方便,好多城郊的人都愿意去那里买房。她总觉得老板他们会去公园,或者亮亮的家就安在那里。

和平公园热闹得很。打太极拳的,跳广场舞的,穿着半截裤跑步的,推着婴儿车散步的。最好笑的是,被狗拉着遛弯的。那些小狗,被城里人打扮成人的样子,穿着衣服裤子,到处望,看到别家的狗狗,就凑上去嗅,瞅准机会就往人家狗身上爬。主人一扯绳子,狗被拖了回来,很不情愿,不停回过头,恋恋不舍。

李双梅往四周看了看,她想找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等。走的时候,他们还没出门,按照惯例,很快就会去坐车的。

和平公园中间有一个水塘子,里面站满了高高矮矮的铁棍子。不知道用来干什么?水塘子周围是又宽又大的场地,早被跳广场舞的人霸占了。舞场上多是妇女,随着“最炫民族风”的音乐,左右摇动着手里的扇子。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站在一个干瘦的老头,没拿扇子,他跟着那些女人摇动双手,转圈、弯腰总是慢半拍,打乱了整个队伍的整齐和谐。旁边的大妈看到了,停下纠正,谁知越说他越乱。领舞的人关掉音乐,冲到他身边,语气很不友好。他有些窘,脸红得像鸡冠子。李双梅甩甩头,走开了。这里的欢乐不属于她,她没有这样的闲情。李双梅沿着方砖铺成的人行道往东北角走。

东边的竹阴旁,围满了人。这里是鸽子的地盘。鸽子不怕人,买上两块钱的苞谷粒,还没有打开袋子,鸽子就飞过来抢。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可爱小家伙了,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拿着苞谷,被鸽子撵得跌跌撞撞,大吼八叫。亮亮小的时候,端着小碗在院子里吃饭,也被家里的鸡这样撵过。

李双梅叹了口气,想,老板他们常常坐上十一路车,会不会就是来公园跳舞?赶紧回到广场上,把自己藏在人群里,盯着跳广场舞的人,从头到尾仔细看。

没有。

她抬头看看天,又看看手机,太阳已经渐渐升高。时间差不多了,老板他们就要到了。我是大大方方跟他们打招呼?还是不让他们见到好?肯定不能让他们见到。

天越来越热,李双梅变得有些浮躁。步子快了起来,眼睛往四处扫。

她眼睛尖,从小她妈就这么说她,山上的菌子、地里的溜生洋芋总是她先看到。一路上有很多人递过来卖房子的宣传单,接的多了,不想再接,看着他们一脸的汗,又接了过来。

来到一个背阴的草地,她走不动了,把那些传单垫在草上坐了下来。刚坐下,身后就有人喊,这里不能坐。回头一看,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戴着一顶草帽,手里还捏着一把草。李双梅忙起身,说,不好意思。那女人说,草不能压,压了长不起来。她们交谈起来。原来,她也是农村来的,负责这一片的绿化。每天浇浇水、拔拔杂草,每个月一千八,不包吃住。李双梅暗暗一算,不包吃住的话,比自己少多了。她想起老板娘拉着自己的手的样子,有些心软。

路旁有散落的椅子,她想坐坐。找了一段路,发现椅子上总是黏住一对对小情侣。城市里不像农村,在老家,敢这样,要被村里人戳烂背脊。终于找到一张没有人的椅子,她坐下来,才发现身后的松树死了,光秃秃的树干遮不住火辣辣的太阳。背过身,把阳光顶在背后,还是热。只好起身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好像看到了他们,一前一后往广场往旁边的林中小路走。再看,他们已经走到小路拐弯的地方。她赶紧跟上去,鞋跟打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她有些懊恼,不该穿皮鞋,累不说,这个声音响得,就像故意告诉他们,后面有人跟着。犹豫了几秒,她闪进树林,快速钻到前面。

他们停下来,老板娘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保温壶,往壶盖里倒水。喝过水,他们往右边的台阶往上爬。李双梅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看着他们走进林子。她往四周瞟了一眼,没人,悄悄钻到坡上,往下一看,全身的气就像吹鼓的气球挂到树枝,一下子瘪了。他们,只是身材相仿而已,脸貌、年龄相差太远。男老人正拿着手机对着一棵开花的树,一阵风吹,花枝开始晃,他左对右对,花晃来晃去,就是不让他照。女的一看,把包往身上一挂,伸手拉住花。

李双梅忽然觉得累,肚子也饿起来。拖着腿下了台阶,到公园门口吃碗米线。再回到公园,人少了很多。她不死心,在公园里一圈一圈找。

不知不觉,太阳从天空中掉了下来,挂在和平公园对面的大楼中间,就像一块刚从锅里捞出的洋芋粑粑。她知道,太阳要回家了,太阳回家以后,天就会暗下来,暗下来的夜是灰蒙蒙的,就像没有人打理的菜地,长满了蒿枝野草,让人心慌。

傍晚的和平公园凉快起来,天空从暗红变成灰紫,路灯亮了。水塘中间的铁棍子开始喷水,一股股水柱随着音乐跳跃,在七彩灯光的映衬下非常好看。广场舞又开始了,在公园的各个角落各自为政,扭动着无聊的日子。没有亮亮的日子,不管怎样,就是无聊。广场舞无聊,音乐喷泉无聊。

回翠屏镇的时候,老板他们在家,好像不曾出去过一样。李双梅想问,又觉得不妥。休息时间,他们从来不会过问她怎么过?她又怎能打听他们的行踪?还是慢慢来吧。

第二站,她想去学校。什么百货大楼、福万家这些,不可能每周都去,已经被她从心头划去。最有可能就是学校了。亮亮小的时候说,长大也要当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亮亮才三岁。那年,本家堂哥的儿子考上师院,大人们都说,师院毕业就是老师了。亮亮附在她耳边说,长大后也要当老师。说不定亮亮真的成了老师。

她有些兴奋,她必须赶在上课之前去,说不定就能见到亮亮。

坐在车上,李双梅不看车上的人,也不想看车外的风景。此刻,她是快乐的,那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的快乐,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她觉得,她只要到学校门口守着,就能等到老板,找到儿子。她变得有些毛躁,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想到亮亮见到她的表情,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邻座的男人往里使劲靠,不敢看她,又时不时拿余光往她这边瞟。估计把她当神经病了。她才不在乎呢,只要能找到亮亮。

车越来越挤,快到学校的几个站都这样。爷爷领着孙女,奶奶带着外孙,一老一小让人看到岁月的渐行渐远,也升起许多希望。找到亮亮,一定听从他的安排,如果他让自己回老家,就回。如果想让自己和他们住,我就每天帮他们接送孩子。不知道亮亮成家、有孩子了没有?亮亮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的话,是应该结婚生孩子了。

车子总是在李双梅陷入想象的时候到站了。她似乎已经习惯在车上想亮亮,一想亮亮,路就会变短,人也会精神得多。

她站在学校大门前往里打量。老板他们当然不会这么早,他们肯定要下课前才会来。他们来到学校,一定是先去儿子的住处,帮他打扫房间、炒菜做饭。这小子,忙工作,忙女孩子。嘻嘻,即使没有结婚,亮亮至少也有女朋友了。生亮亮的时候,护士说,好帅的小伙子,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女孩子。亮亮不愁女朋友的。李双梅急着来学校,就想试试,见到亮亮,还能不能认出她来。亮亮嘴角有颗痣,眉眼像他爸,鼻子、嘴都像自己,她肯定一眼就认得出来。

奶奶,我要吃洋芋粑粑。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边喊一边往学校跑,奶奶弓着腰,就是撵不到孙子。急得喊,小祖宗,跑慢点,小心车。小男孩拿着洋芋粑粑,背着从奶奶身上卸下的书包往学校跑。李双梅的心暖暖的,这个情景在她心里藏了二十年了。亮亮要是不丢,每天早上肯定也会重复这样的景象。现在好了,亮亮当老师了,送孩子这些过程都是老板老板娘帮她做了。老板他们一家真是好人。

学校不让进,所有的家长都是在学校的铁门外和孩子告别。铁门里有一大片操场,操场周围就是一栋栋教学楼,正面的教学楼门口有一面红旗,在蓝天下迎风飘舞。她没有看到亮亮,说不定他早到教室了,他从小就不睡懒觉。一说出门,他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跟着就跑。

老板他们来,一定会去农贸市场,除了家里种的菜,他们还会去农贸市场给亮亮买他爱吃的菜。对了,亮亮爱吃鳝鱼。三岁那年,隔壁王大爷家大儿子连夜到田里逮鳝鱼,给她送了一些。李双梅把鳝鱼剖开,用酱和薄荷炒。骨头用油慢慢煎黄,撒上胡辣子蘸水,香脆可口,亮亮吃得满嘴冒油。

有人的地方都有农贸市场,随便走几圈,注意看,就能看到拎着塑料袋的人,跟着他们就能找到农贸市场。说不定,老板他们已经在那里买鳝鱼了。卖鱼的地方很好找,远远就能闻到那股鱼腥气。她看了看脚上的布鞋,有点后悔,为了脚步声小点,她换上布鞋。卖鱼的地方到处都是水,她不得不小心翼翼朝卖鱼的地方走。

鱼摊前挤满了人,都说吃鱼的孩子最聪明,谁不想有个聪明的孩子。在孩子身上,父母老人最舍得花钱了。老板他们肯定也一样。想到老板,她不自然隐了一下身子,把自己藏在人后面。鱼真多,除了大盆里,卖鱼人还在水泥砌成的水池里游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鱼,鱼池里还装上造氧的机器,轰轰轰闹个不停。卖鳝鱼的只有一家,正在一块木板上刨鳝鱼。他把鳝鱼钉在钉子上,锋利的刀尖一划,轻轻一剔,鳝鱼骨头就离开了身子,顺手丢进小盆。再把鳝鱼取下,丢进袋子,一条鳝鱼才一两分钟就这么骨肉相离。

鱼摊前没见到老板夫妇。或许李双梅想多了,毕竟鳝鱼这类东西不可能天天吃。说不定老板又叫小胖炒了亮亮喜欢吃的菜送上来。

她觉得还是应该回车站看看。

十一路车缓缓进站,她闪到站牌背后,盯着下车的人。一次、两次,十一路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就是不见老板。她不灰心,她相信他们总会来的。今天星期一,星期一他们一准出门。

终于,她好像看到老板那光溜溜的脑袋,正在往车后面挤,他一定是挤到后面下车。她慌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把身子往后缩。她深深吸口气,稳住自己,伸出头往公交车上看。公交车“咣当”一声关上,打着左转灯一溜而去。她赶紧到处找,再也找不到那颗光溜溜的头了。

再回到学校,学生已经放学,忘记打听学校放学的时间。学生家长告诉她,城里的小学四点就放学了,上面要求减负。减负?什么叫减负?她不懂,也不想问。她开始恨自己,明明已经看到老板,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自己怎么总在关键的时候分心?

到翠屏镇的时候,李双梅脚手都理不起来,觉得很累。恍恍惚惚,她看到赵老头,他朝她点点头,就往车上挤。心里那盏近乎熄灭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她知道,下次,该去哪里了。

她一直把心思放在老板他们身上,差点忘了赵老头。赵老头一定知道亮亮的事。小胖说,他在医院,对老板有恩。她亲耳听到过老板问,云飞怎么样?云飞是谁?找到赵老头,想方设法清楚。

不用早早起床赶车,她抽空到街上买了两个猪腰子,两根猪尾巴。她想找到赵老头,炒给他吃。这两道菜其实好做,在老家,每年杀过年猪。腰花总是要炒给帮忙杀猪的乡亲们吃,她每年都做。小胖炒的时候,她也注意看过,跟她炒的其实一样,只不过他用料酒去腥,李双梅用的是老白干。她不敢把猪腰子、尾巴带回客栈,就寄放在卖猪肉的老刘家。

吃过午饭,进城的人少,她一个人坐一排,斜靠着车厢打盹。想好去哪里,心就不会像猫抓一样,没着没落。她闭上眼睛,舒舒服服打了个盹。人民医院就到了。她走到后面,轻轻松松下了车。

如果不是为了找赵老头,她是不愿意到医院来的。医院这种地方是地狱,也是天堂,是生,也是死。很多人在这个地方生,很多人在这个地方死,这是个充满希望而又让人绝望的地方,这也是一个非常公平的地方。每一个人到了这里,不管他之前是官还是民,是医生还是老师,只要进了医院,就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病人,公平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门诊大厅挤满了人,一个跟着一个,歪歪扭扭排着一条条长队。他们不说话,低着头,就像在等一场宣判,也像是在等命运的恩赐。李双梅这里望望,那里瞟瞟,不知道该往哪里找。

大厅中间,有一个柜台,后面站着两个披着红布条的女孩。她忙挤过去,女孩很客气,问,你要挂哪个科?李双梅有点懵,傻傻盯着她们。女孩又问,哪里不舒服?你想找哪个医生?她一听,赶紧说,我要找一个姓赵的老头。不对,姓赵的医生。女孩说,这里医生太多,你得告诉我们他在哪个科。李双梅埋怨道,那你问我找哪个医生?女孩不再理她,把手伸到她身后,接钱、递病历本,又拿出一张纸条让她填。李双梅低头看看,抬起头问,这是干吗?先前跟她说话的女孩不理,装没听见。另一个女孩看了看她,说,你要挂哪个科的号,专家号、还是普通号,你的自己填,填好后拿着病历本去那边排队。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到的还是一排一排的人头。她说,我找人,不看病。女孩把脸沉了下来,说,不看病来医院干吗?没见我们正忙。

她只好挤出来,往左边走。左边是急诊室,她伸头看看,坐着一个高个子医生,一身白大褂,戴着蓝帽子。旁边坐着一个病人,后面还站着几个。医生对面的电脑后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同样的白大褂,医生说一句,她往电脑上写一句。

赵老头不在这里。

从门诊一楼到七楼,一间一间过来,就是看不到赵老头。她跟着一群人上了七楼电梯,转了一圈,又到了一楼。出了门诊大楼,忽然发现右边有一栋小楼,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医技楼。连忙往右拐,走进去。

大厅里坐满了人,还有一排一排长队。就往里挤,一个女医生拦住,说,单子。她不说话,继续挤。女医生一把揪住她的袖子,把她从人堆里扯出来,说,你得把检查单子交在这里,等大屏幕叫再进。李双梅说,我没有单子。女医生手一松,吼道,去去去,找医生开单子去。那些排队的人闹起来,七嘴八舌,说,不准插队。我们一大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你可不能插队。她瞪了他们一眼,说,我没病,我不看病,你们急什么急?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说,有病啊,没有病往B 超室挤什么。李双梅睁大眼睛往人群里扫,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抢走了他们的孩子。惹了众怒,她没有再挤,伸头往里探了探。一块蓝布拦住她,什么都看不见。

把医技楼找了个遍,还是找不到,赵老头好像也被人贩子拐走一样,消失了。

最高那栋是住院部,她仰头看,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有些气馁,想起亮亮,又揉揉眼睛往里走。内科、外科、心血管内科、泌尿科、儿科、妇产科等等,名堂可真多。原来,生个病还这么复杂。她一楼一楼往上走,一间一间病房看。病房里没有什么医生,偶尔有护士进来输液、拔针。

儿科,她看得最仔细,每一间、每个孩子都凑上去看看,其实她知道亮亮已经长大,可一看到孩子,就忘了亮亮的年龄。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头发剃了一半,贴满胶布,一直在哭,眼睛、眉毛都哭红了,她有些心疼,就想哄哄他,走到床前,说,宝宝乖,一会儿就不疼了。抱孩子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见她说话,有些紧张,赶紧把孩子抱紧,往一旁躲。李双梅知道,他把她当人贩子了,有点尴尬,笑笑,走出病房。

十九层,一楼一楼走完,她已经累得提不起脚,还是找不到赵老头。

她往住院部门口的花台上一坐,脱下脚上的皮鞋,后跟已经磨破。她摸出张餐巾纸,撕下一块,吐了口吐沫贴上,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

他们有的推着轮椅,有的搀着病人。更多的是急急忙忙、上上下下的人,他们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在人海里毫无目的、笨头笨脑找一个影子一样的人。人海,她忽然觉得这样找,真是在大海里找一颗针,这颗针无影无踪,却刺得她的心一阵一阵疼。

回翠屏镇的公交车上,人多,别说座位,就连站着都是人贴着人。在一阵阵汗臭味中,她悄悄把鞋脱掉,踮起脚,磨破的脚后跟一阵阵疼,可这种疼怎么也代替不了心里的失望,她忽然想要放弃。

二十年来,整夜整夜,空荡荡的家里到处都是亮亮糯糯的声音,房前屋后到处都有亮亮的影子。每个街天,她都往镇上跑,不为卖菜,只为打听亮亮的消息。派出所的警察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怎么换,都认识她。他们见了她就躲,亮亮一直没有找到,他们从同情、安慰,变得不耐烦起来。街天有借口,都争着出警,剩下那个值班的,远远见到她就往厕所跑。李双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挨了多少白眼。直到拐卖亮亮的人被抓,才打听到亮亮的消息。

居然想放弃,她掐了自己一把,她甚至想打自己一个大嘴巴。遭嫌弃、离婚、公婆病逝、远离家乡,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亮亮吗?怎么能生出放弃的心?今生今世,找不到亮亮,就永不回家。她抬起头来,将涌出来的眼泪恶生生咽了回去。

她决定,下次赵老头再来,豁出去了,一定把他灌醉,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赵老头没有来,陈老师的电话却来了。他说,有一个“到群众中来,文艺演出活动”正在拿方案,请她无论如何去一趟,他想把他收集到的农村小调,用联唱的方式展现出来。他还说,这次演出,北京的艺术家也要来,这是地方传统民歌传扬出去的好机会,让她一定唱给他听听。李双梅多话都没有说,丢下两个字,不去,就按了电话。

他只好找老板,老板非常高兴,说,如果你的调子选上,能在北京人面前表演,他就请文化馆的老师给念云客栈挂个牌子,民歌文化传承点。他还说,如果客人喜欢,让你唱,每个月给她加五百块钱。陈老师和老板的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送进学堂的孩子,想读也得读,不想读也得读。

文化馆她记得,老板说过,十一路最后一站,文化馆在政府旁边的那条小巷里,从政府门口往右拐。前次去的时候,她没有进去。

刚走到门口,陈老师就迎了出来。文化馆是一栋二层小楼,他的办公室在楼上左边最后一间,一路走过,每间房子里面都有人,却像没人那么安静,静得让她觉得每走一步,脚步声都是一种罪过。常老师在电脑上摆弄,见了她,忙起身倒水,说,总算把你等来了,真是难请啊。李双梅冷冷的,什么也没说,来翠屏镇,是来找亮亮的。唱歌?没有心情。

唱,总算同意唱,只是怎么唱?她从窗口往外看,到处都是办公楼,到处都是让人无所适从的静。李双梅看看陈老师,又看看常老师,说,这里太静,怕吵到别人,而且那种调子是不让在家唱的,不吉利。两个老师对望了一眼,陈老师拍拍脑袋,说,哎呀,对对对,影响别人办公不好。干脆,我们明天下来,晚饭后去璧月湖唱,怎么样?

璧月湖也静,不是周末,外面来的人少,镇上的人忙着做生意,难得到这里走。夕阳落在湖里,把湖水染得金灿灿热乎乎的。鸟叫了一天,依然不累。野蜂蝴蝶“扑扑扑”穿过花丛。璧月湖静得敞亮通透,不像城里,静得那么让人拘束。湖尾水浅的地方,有几个孩子光着小屁股在捉鱼,红色的塑料桶放在湖边,被金色的阳光剪成一道剪影。常老师打开相机对着孩子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回过头,对着他们笑,嘴里缺了两颗牙。李双梅的心又开始疼。

天渐渐暗下来,太阳被叠翠山挡在后面。李双梅一屁股坐在草上,说,在老家,《寡妇调》都是在坟前唱。陈老师点点头。她又对常老师说,你把相机收起来,不要拍,很丑的。常老师笑笑,没有说话。

她不再看他们,把头埋进胳膊,想亮亮出生时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想他提着半塑料袋米花朝她歪歪倒倒走来的样子,想公公对她说,你和他的缘分就这么几年,想男人一脸冷漠背起背包转身而去的背影……想着想着,眼泪就淌了出来。她清清嗓子,吐了一口吐沫,唱了起来。正月里是新年,小小寡妇好可怜,人家有儿团圆过,奴家无儿过什么年?二月里二月八,青枝绿叶草发芽,青枝绿叶儿娇嫩,谁知寒霜早来轧。从正月唱到七月,又从七月唱到腊月。唱着唱着,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接过陈老师递过的纸巾,才想起身边有人,赶紧抹干眼泪。黑夜好像凝固了一样,哭声像一阵风穿过璧月湖,往叠翠山爬,松涛阵阵,湖水潺潺,山水树木好像也在呜咽。

好久好久,陈老师才回过神来,说,这就是艺术,真正的艺术永远在民间。李双梅有些不好意思,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陈老师依然沉浸在歌里,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他好像对他们,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我国的文学艺术就是起源于这种口口相传的民曲山歌,诗经、乐府诗就是这样来的。李双梅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好杵在黑夜里,一声不吭。

常老师拍拍陈老师,说,好了,走,回吧。陈老师看着她,问,你还会唱其他的曲子吗?山歌什么的?李双梅一边扳着指头,一边数,说,瞧郎调、绣香调、说书情、莲花落、割肝救母,一般的山歌也会一些。陈老师说,莲花落、割肝救母、苏秦求官这些我们这边也有人会唱,瞧郎调和绣香调我没有听过,要不,给我们唱一遍?她摇摇头,说,记不清了。

陈老师又说,你哼哼,哼几句,我听听。她就哼,腊月绣香一年完,绣对枕头么来过年,赛杨花啰喂,来过年呀。叫声贤儿快长大,为娘送你么上学堂呀。又哼,初一老早么去瞧郎耶,冤家没朗格呀,我郎得病么哟哟咦哟么在牙床,在牙了床。李双梅住了声,说,这两个调都挺长,绣香调从一月到腊月,瞧郎调从初一到十五,记不太清了。

陈老师忙说,真好,太好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纯粹的曲调,只是这些调子好像都挺悲情。常老师说,农村这些曲调是从心里流出来的,那些女人有苦不能说,只好用歌唱出来,这是一个宣泄的方法吧?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她,问,你过得不好?李双梅一震,忙说,从小听村里人唱,觉得好听,自然而然记住一些。陈老师说,村里?你们村还有人会唱吗?她说,我姨外婆会唱,她死后,就没有听别人唱过。

陈老师选了《寡妇调》,让她去城里教几个女人唱,连同他们县里的《哭嫁》等民曲一起,编了一个联唱,他说要把这些埋在民间的珍珠挖掘出来,让它们重新焕发光芒。李双梅变得忙起来,隔三岔五往城里跑。老板老板娘很高兴,说她给他们念云客栈增光了,还说要把喝茶那块地方腾出来,让她唱给客人听。他们当场就说,要给她,给他们都加工资。李双梅高兴不起来,反倒有些烦躁,这一忙,找亮亮的事就搁下了。赵老头来过两次,她根本忙不赢跟他打招呼。

北京来演出的人终于来了,演出就在璧月湖前面的停车场。据说,北京的艺术家要求一定要到最基层。演出时间其实不长,就两个小时。大地方的姑娘小伙就是漂亮,一个个细皮嫩肉,水灵得就像地里刚拔出来的萝卜。唱歌、跳舞,裙子转得团团转,头也不会晕。李双梅他们的联唱得到了市县领导的表扬,也吸引了北京人。陈老师说,那帮北京艺术家,让他把做的光碟送他们一碟,还夸他们,说什么,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一句话,她们的节目受到好评,李双梅在翠屏镇也出了名。走在街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这不是她想要的,她还是要安下心来,找亮亮。

十一

陈老师打来电话,说,让她去领钱。误工费,还有县上给的奖金,一共八百块。李双梅还是有些兴奋,要是亮亮知道妈妈拿了奖金,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签了两次名,接过那笔钱,她给常老师要了一张那晚光着小屁股在夕阳下捉鱼的男孩的照片。她一边往车站走,一边盯着照片看。男孩子肯定不是亮亮,但他有着亮亮一样干净清澈的眼睛,有种亮亮一样无邪开心的笑。她把照片捧在胸口,眼泪就簌簌而下,泪眼中,她好像看到亮亮朝她跑来。

她把照片放进兜里,加快步子。唱歌的事总算过去了,得赶紧,加快速度找亮亮。

肯定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老板他们的。后来想起,她总觉得是老天帮的忙,是唱歌给她带来的运气,她有些后悔当初对那两位老师的冷淡了,如果早点听他们的,去给他们唱,说不定早就遇到老板他们了。那天是周一。前周五陈老师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去领钱,可周末事多,走不掉。去的那天就是星期一。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板他们进城,是来这里。

她呆住了,傻傻的,着了魔一样,只管死死盯着老板他们。

她看见门卫进了值班室,过了一会就有一个男人从值班室对面的房里出来,朝老板他们走去。李双梅站的地方不远,还没有拐出小巷。他们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他们。她看见那个男人好像有些不耐烦,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老板他们也在说,可她一句也听不清。

她看着他们进了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与别的不同,其他办公室的门是朝里开的。也就是说,必须进了大门,才能进办公室。这间不同,整栋楼只有这间往外开门,不用进大门就可以直接进去。门的右侧有一块牌子,她想过去看看,又不敢。只好依然待在小巷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反正脚都站麻了,才看见老板他们出来,相互搀扶朝车站走。

李双梅跺跺脚,拉拉衣服,做出刚从小巷走出的样子。径直朝那间办公室走去,刚走到门口门卫就拦住她,问,你找哪个单位?过来过来,登记一下。她说,不找,我只是看看。门卫说,这是政府,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去别的地方看。李双梅瞟了一眼,门口挂了好多木牌,不但有政府,还有县委、人大,她不懂,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她指指那间办公室,说,我去这里。保安只好悻悻回到原处。

办公室门口那块金色的方牌子上面写着,信访接待室。那男人还在屋里收拾桌上的纸,见李双梅往里走,就问,干什么?不会这么倒霉吧。她大大方方进去,往门口的沙发上一坐,端起茶几上的水就喝。

她抹抹嘴,问,你这个接待室,都接待些什么人?他看着她,哭笑不得,说,你不会是来检查工作的吧?不像啊?李双梅把纸杯递过去,说,再给点水。他指指门口的饮水机,说,自己倒。他把纸用回形针别好,放进抽屉。又拿出一叠纸,拉了根凳子坐在她对面,说,有什么问题?说吧。李双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有什么问题?他摊开手,一摆,问,那么,你来干什么?她回答,说,不干什么,是你请我进来的。他一边笑一边起身,说,好好好,太好了,想喝水尽管喝。她也跟着站起来,说,够了,我得回去了。他笑笑,说,走吧走吧,我可以回办公室喘口气了。走到门口,她回过头,很随意问了一句,说,刚才那两人,干什么呢?他说,干什么?你以为个个都像你,找水喝的?老上访户呗。说完,他对她说,行了,走吧走吧,别打听这些,烦,提起来就烦。

果然,民歌文化传承点这个牌子吸引了很多客人。念云客栈成了翠屏镇最受欢迎的客栈,他们的工资也都涨了。小胖瘦了三斤,一有空就捏着手腕使劲揉。他说,托你的福,为了这五百块大洋,颠锅把手腕都颠出腱鞘炎了。抬菜过去,就有人扯着李双梅,要她唱歌。那些悲调子当然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唱。她唱的最多的是山歌。她唱,东西南北任你走,五湖四海交朋友。在家创业业兴旺,出门求财财到手。她唱,河边杨柳排对排,割点瘦肉炒酸菜,慢慢吃来慢慢品,慢慢评出味道来。有的时候,客人起哄,让她唱情歌,她就唱,妹是鲜花开一朵,可惜生在石岩脚。想哥绕路把花采,又怕迷路找不着。两个小丫头忙不过来,老板只好又招了一个。

客栈一忙,老板他们出门的时间少了,李双梅更没有时间。一晃,中秋到了。中秋是团圆的节日,大家都惦记着回家。街上冷冷清清,卖菜的人都没有几个。姑娘们头晚就走了,小胖早上就没有来。店里只有她和老板、老板娘。老板娘叫她准备腰花和酒,她就知道,赵老头要来过节。

老板娘亲自上灶,炒了几个菜,说要进城,顺便接赵老头来过中秋。她觉得这种事应该老板去才对,那赵老头再怎么老也是个男人,男人的事就该男人去办,为什么老板不声不吭,由着老板娘?她看看老板,又看看老板娘,他们好像并没有觉得不妥,她也不好吱声。

老板娘前脚走,她后脚就跟出去。她就跟老板说,她有个姑妈在城里,她也进趟城,吃过午饭就回来。

她跑到车站,十一路车刚刚开走,车上没有几个人,看来师傅也忙着出完车回家。一个中秋节,所有的人都变了,变得匆忙,没有耐心。她有些沮丧,原本她有借口和老板娘坐一趟车的,才晚了几分钟,就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她有些急,在车站走来走去。像翠屏镇这种小地方,半个小时有一辆公交车就不错了。半个小时以后她上车,再走半个小时,老板娘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个男人看她走来走去,不停张望,问她是不是要进城?她点点头,他说,可以坐他的车,五十块钱,一个单边。李双梅盯着他,吼道,五十?你抢人啊?不坐不坐不坐,公交车才两块。他说,今天过节,公交车还不定会来几趟呢,你慢慢等吧。她不在理他,继续探头、张望,可是,车的影子都没有。

她回头望望蹲在车站吸烟的男子,他不声不响吐着烟圈,看都不看她一眼。李双梅咬咬牙,朝他走去,问,你这车,还能撵上公交车吗?他正慢吞吞把嘴里的烟圈一个一个吐出来,让后一个钻进前一个圈里,就像亮亮小时候吃的冰糖葫芦,“糖葫芦”串好,烟圈开始散落,就像糖葫芦被亮亮一嘴一嘴吃光。他才缓缓回过头,说,当然,我这个是小车,知道吗?小车身子小,跑得快。李双梅说,那走吧,我忙着办事。男人站起身,就往镇上跑。她急了,喊,喂,你到底去不去啊?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还没有回过神,“滴滴滴”的喇叭声吓了她一跳,一张绿色的夏利停在她身后,师傅头一歪,说,走,上车。

李双梅一路走一路催,说,师傅,快点。师傅扶着方向盘,说,大清八早的,不要啰里八嗦。不就是追个公交车嘛。小菜一碟。她只好闭上嘴不说话。她知道有些男人,最忌讳女人大清早说错话。她无聊,就盯着车外,树、人、村落、山林迎面而来,一晃而过。不一会儿就进城了,师傅问,你到哪里下车?她说,让你追上十一路车,追上了吗?师傅说,当真要追啊?早就超过那趟车了,你想想,公交车每个站都停,车又大,速度起不来。早超过它了。她一阵狂喜,五十块钱的事早就不在意了。这次,她知道老板娘要来医院,她先到,就可以早早去医院门口等。她递过五十块钱,说,到人民医院下。

十二

医院门口有个假山、鱼池,她坐在假山背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从医院进进出出的人。她眼睛都不敢眨,就怕一不小心,老板娘就钻进人群中找不到了。时间过得可真慢,十一路车还不到?旁边坐着一个胖婆娘,在吃烧饵块,吧唧吧唧嚼很香。她肚子忽然饿起来,咕噜咕噜直响,才想起今早走得急,没有顾上吃东西。她也想买个烧饵块吃。又怕老板娘正好在买烧饵块的时候来,只好忍着。

紧紧盯着大门,就想,要是老板娘问自己来医院干啥,我怎么回答?对了,就说,我姑妈住院,我来看看她。对对对,就这样说,反正我跟老板也是这么说。不行不行不行,老板娘一定会说,你姑妈住哪个科?我也去看看。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行,一定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她忙往后缩了一下。再看,就看到一个背影很像老板娘的人,往门诊走。她的心忽然狂跳,就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她赶紧起身,跟上去。那女人好像感觉有人盯着她,一回头,李双梅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下来。不是,根本不是。

刚回到假山后面,老板娘就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远远看见她,拎着一个保温桶,心反倒不慌了。老板娘没有停脚,扯直往住院部走。住院部她每层都走过,她就想知道赵老头到底在哪里?她跟着老板娘,中间离着两三个人。老板娘上台阶,她上台阶。老板娘穿过问讯处,她也穿过问讯处。

老板娘在等电梯。电梯门口人不多,只有四五个,她不敢靠近,远远看着,她是不能跟她坐一趟电梯的。电梯一关,她连忙冲到电梯口,死死盯着电梯,五楼、七楼、十一楼、十三楼、负一楼。就是说,她只要把这几层楼都找过来,就一定能找到老板娘和赵老头。

她把电梯停过的楼层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非常失望。全身的力气好像已经用尽,无精打采往门口走。急匆匆的行人撞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负一层还没去,赶紧折回去。

负一层被长长的走道从中间分开,两旁全是一间一间的房子。一眼看去,房子门关着,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脚步声划破了这里的寂静,让她感到自己的莽撞与粗俗。她停住脚,低头看看,又穿了那双可恶的皮鞋,在空阔无人的地下层,她的脚步声就像敲门声,像要把整个负一层都叫醒。她想了想,脱下皮鞋,放进布袋拎着,光着脚往走里走。

尽管是白天,负一层还是黑的,走道里的灯,也不怎么亮,倒像一个个女人哀怨忧伤的眼神。她抬起头,走道上方有一块镶字的灯箱,上面写着“太平间”。她皱皱眉头,打算往回走。忽然一丝压抑的哭声像是从地下传来。吓得转身就跑,冲到电梯口。那哭声好像又回到了地里,再也没有了。她竖起耳朵细细听,还是听不见。李双梅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阴森森、冷飕飕的,晦气。她赌气一样,狠狠按了一下电梯。

冷飕飕的?忽然觉得这几个字有人跟她说过。对,是赵老头。李双梅冲出电梯,返回去。走道入口处那间房子跟别的不同,门、窗跟正常房子一样。后面那些就不一样了。门很大,窗户很高,根本看不到屋里的东西。她就这么光着脚一间一间走,快到尽头的时候,看到一扇窗户透出光,直觉告诉她,这屋有人。她悄悄探过身去,贴在门上听,什么也听不到。再听,门忽然开了,她一个踉跄,滚了进去。

鬼使神差,她根本没管赵老头、老板娘他们,径直朝那个拉开的冰柜走去。一股寒气朝她涌来……

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

老板娘见她睁开眼睛,说,你这是咋回事?怎么跑到医院来了?她没有说话,一扭头就看见赵老头正往热水瓶里倒水。立马从床上跳起来,问,孩子呢?孩子呢?他在哪里?赵老头说,你别嚷,给人听到不好。孩子好好的,一直在这里。老板娘一把扳过她的身子,问,你认得他?见过他?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是不是在公路上?车祸的时候,你肯定在现场?快告诉我?李双梅根本不看她,只管一个劲对赵老头说,让我再看看孩子,让我再看看他。老板娘也去拉赵老头,说,你让她仔细看看。有了人证,这事就容易多了。赵老头甩开手,说,私自让家属进停尸房是不允许的。李双梅忙说,让我看一眼,就一眼,好吗?老板娘也说,这么多年了,终于有点线索,你就让她看看仔细吧。

赵老头拗不过她俩,拉开抽屉去找钥匙,一边找一边交代,不准尖叫,不准大声说话,不要弄出声音。她们忙点头答应。

推开门,李双梅忽然觉得酸软无力,她站在门口,提不起脚来。老板娘见她不动,过来搀住她,伏在她耳边说,这次,你要看仔细,这事可全靠你了。她还是不说话,盯着冰柜,脚上就像黏上千斤泥,怎么也提不起脚。老板娘只好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挪。

不会错,亮亮嘴角有颗痣。他爷爷说,这个孩子以后长大了有吃福。可是,亮亮,他怎么会睡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赵老头喝住,说,不准碰。她只好捂住嘴,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滚,心说,亮亮,你看看妈妈,我是你妈啊。老板娘捅捅她,问,你见过他?你不会记错吧?李双梅盯着冰柜,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声。老板娘却哭了起来,她说,云飞,这回,妈可以给你伸冤了。你等着,妈一定要给你讨回公道。赵老头冲上来,说,行了行了,不能哭,眼泪掉在死人身上不好,会成精的。他把冰柜推进去,说,走吧走吧走吧。见她们不走,又喊,快,走了。

回到赵老头房间,老板娘又问,你拿准了,你见过他?李双梅点点头。老板娘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人了。她还是不说话,赵老头忙劝,说,走走走,回去,回去再说。

十三

今天是中秋节,谁还有心思过节啊?

他们对着一个切开的大饼,煮熟的毛豆、青苞谷、板栗、水果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坐了一夜,闹了一夜。

开始的时候,老板娘一脸的欣喜,让她作证,死活认定她就是目击证人。老板娘说,只要她作证,把人抓住,就是他们家的恩人,一辈子养着她。见她不答应,又说把念云客栈分一半给她。李双梅实在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她边哭边说,我是他妈,亲妈,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

话音刚落,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老板手里的佛珠断了,满屋滚。老板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一下子凑到李双梅跟前,吼道,不可能,他们说,这孩子的亲爹是矿工,塌方砸死了,他娘要改嫁,请他们帮孩子找个好人家。

李双梅一听,骂了起来,说,这些挨千刀砍脑壳的,放他妈的屁。老娘为了儿子,连婚都离了,嫁他妈啊嫁。老板娘急了,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凭什么?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空口白牙,谁信?

她冲回屋,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出户口册和亮亮的照片。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个假不了吧?你的呢,你家的户口册呢?找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她知道,买来的孩子是不能落户的。他们看了看户口簿,又看了看照片,还是不信,声音却低了下来,说,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不可能像你儿子就是你儿子吧?李双梅吼道,行,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赵老头忙劝,说,别闹了,孩子已经没了,你们还这样闹?既然她是孩子的亲妈,大家就合计合计,不能老让孩子待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李双梅压住火,问,我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老板娘一听,就哭。原来,亮亮来到翠屏镇才三年,就被车碾死了。也就是说,亮亮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李双梅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么多年,虽说没有亮亮的消息,但她一直相信他好好的,活着,好活歹活,活着就好。谁知道会是这样。

老板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断断续续,她还是听懂了。原来,出车祸那天,吃过晚饭,云飞说要买巧克力,老板娘忙,就给他钱让他自己去买,等老板娘喂完猪,洗完碗,把家里收拾干净,天下起了雨,孩子还没有回来。老板娘急了,怕他淋雨感冒,拿着伞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镇上的人也打着电筒帮他们找,还是找不到。第二天他们就到派出所报了案。后来说在公路旁的绿化树下,找到了孩子。老板他们赶到的时候,孩子早就送到医院。老板娘哭了起来,说,见到他的时候,满脸都是血,手里还捏着几块金币一样的巧克力。

老板说,办案的警察排查了那个时间段路过翠屏镇的车子,锁定了三辆,通过问询取证,又排除了两辆。其中一辆,驾驶员说,当时雨大,感觉是碰到什么东西,好像是小动物。雨太大,看不太清,也就没有停下车来。后来警察在他的车轮上取了一块附着物化验,化验结果确实是动物毛皮,案子到此为止,再也找不到一丝线索。她问,驾驶员呢?你们不会找他再问一下?老板说,找了,人家辞职了,到外地打工去了。她又问,车呢?老板说,车也找不到了,据说,是张本地车,E 牌的。见她不明白,他解释说,我们这里,县上大领导车才挂E 牌。

她有些糊涂,问,你们去信访局干什么?老板娘说,我想弄个明白,到底是谁碾死云飞?我每周都去上访,这辈子跟他们耗到底了。李双梅一听,急了,问,你的意思是,这案子不破,亮亮就永远躺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永远不能不能入土为安,永远不得投胎转世?老板娘愣住了,说不出话来。老板插话,说,我劝过她,她非说要让事情水落石出,才安心。

十六这天,李双梅买了香纸,炒了亮亮爱吃的板栗红烧肉、鱼香肉丝、煮火腿、剁炒咸鸭蛋、鱼皮花生,还买了娃哈哈、火腿饼,关上后院门,来到鱼塘边,点上香,供上饭菜,开始烧纸钱。她说,亮亮,你吃肉,你尝尝今年的月饼,很好吃,还有你爱喝的娃哈哈。她说,妈妈给你烧多多的钱,穷鬼饿鬼要分他们用。活着你做个好人,死了也要当个好鬼。要好好修造,修造好投个好人家……

收拾完毕,才发现老板他们站在她身后抹眼泪。见她住了声,老板娘过来帮她把饭菜挑出一点,念道,敬天敬地敬神仙,恶人恶鬼冒沾边,要吃要喝来找我,保佑我儿早投生……

事情办完,老板娘一把抱住她,哭着说,大姐,我对不起你,没看好云飞。李双梅不看她,扭头回屋去了。

李双梅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说,好了,我终于知道他的下落,我的心也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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