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皇室女性的政治角色刍议
——基于铸币的历史考察

2021-10-28 06:35孙思萌
殷都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铸币拜占庭皇权

孙思萌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拜占庭皇权体制是学术界的重大课题,它涉及拜占庭的皇权如何产生、运转、更迭等重要问题,其核心是拜占庭皇位继承制度。与此同时,在这一体制中,皇室女性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她们所扮演的角色同样值得深入探讨。皇室女性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因为与皇帝的血缘关系而参与皇权运作的女性,如女儿、姐妹等,二是因通过婚姻结合而参与皇权运作的女性,主要是皇后。学术界对此研究颇多,但研究路径多集中在对单一或多位皇室女性的个体研究,论述她们的生平、对帝国事务的影响等,(1)其中,研究皇室女性个案的作品如:D. Potter, Theodora, Actress, Empress, Saint,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李秀玲:《论拜占廷皇室妇女在帝国政治中的角色——安娜·达拉西妮个案分析》,《历史教学(高校版)》2009年第24期;赵瑞杰、徐家玲:《罗马—拜占庭法视域下伊琳娜称帝原因解析》,《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刘宇方:《11世纪拜占庭历史书写转型探析——以邹伊和塞奥多拉的“紫衣女性”形象为例》,《世界历史》2018年第6期;刘榕榕:《拜占庭史家普罗柯比笔下皇后塞奥多拉的形象及影响力探析》,《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等。研究数位皇室女性的辑录如:J. Herrin, Women in Purple, Rulers of Medieval Byzantium,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2001; L. Garland,Byzantine Empresses, Women and Power in Byzantium,AD 527-1204,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等。相对忽视对皇室女性在皇权体制中所扮演政治角色的整体分析。目前研究拜占庭皇室女性政治作用的方法多是从文字史料着手,通过文献资料进行归纳,相对缺乏皇室女性参与皇权运转的当世视角。就这个视角而言,拜占庭铸币的史料价值应当得到更多的关注。(2)在C. L. Connor,Women of Byzantiu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中,作者在第三章利用少数铸币试图分析塞奥多西王朝(Theodosian Dynasty,379—457年)皇室女性的政治权力,但仍然是在逐一分析,缺少整体归纳。

铸币是皇帝向帝国呈现皇权继承、皇权交接的核心载体。铸币在拜占庭帝国民众的日常生活、官僚体系的薪俸机制、帝国的内外商贸活动中频繁流动。拜占庭帝国的掌权者通过在铸币上描绘统治者的形象、精心设计铭文,向民众传递出重要的政治讯息,对于偏远地区、周边国家,乃至对外商路上的钱币使用者,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力。本文尝试以铸币所呈现的历史信息为基础,分析拜占庭皇室女性在帝国政治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发挥的作用,以期求教于大方。

一、以皇后的身份与皇帝共同出现在币面上

在拜占庭帝国的皇权体制中,皇后是皇室家庭的核心成员之一,担负传宗接代的重任,同时也是宫廷中贵族女性家眷的楷模,在帝国诸多的庆典仪式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以说,皇后是拜占庭皇权体制中仅次于皇帝的存在。当皇帝利奥六世(Leo VI,886—912年在位)二次丧偶后决定缔结第三次婚姻时,时任牧首的尼古拉斯一世(Nicholas I,901—907年在任)被迫对皇帝的做法予以认可和宽容,提出的理由便是“宫廷中必须有一位皇后主管礼仪”。(3)L. Garland,Byzantine Empresses, Women and Power in Byzantium, AD 527-1204, p. 4.基督教教会对第三次婚姻一般持非常强烈的抵制态度,尼古拉斯一世对利奥六世的宽容,实际上是屈从于皇权体制中皇后角色的不可或缺。

但与此同时,皇后的身份是因为与皇帝的婚姻而产生,皇后的权力从属于皇帝,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拜占庭帝国的皇后在皇权体制中发挥的作用只是仪式性的、象征性的,而非真正掌握实权。这一点充分体现在拜占庭时期用于实际流通的铸币上,皇后的形象很少单独呈现在铸币上,而是与皇帝一起共同出现在币面上。(4)需要说明的是,在拜占庭早期,以单独的皇后形象发行铸币的先例的确存在。但此类铸币是出于纪念的功用,铸造量较少,应与日常流通的普通铸币进行区别。例如,在君士坦丁一世时期,就曾经为他的皇后福斯塔单独发行过铸币。参见(英)R. A. G. 卡森著,田圆译:《罗马帝国货币史》下册,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365—366页。即便是后者,真正将皇后形象呈现在官方铸币中的案例仍然占少数。拜占庭帝国初期延续古罗马帝国的传统,只有生育皇位继承人的奥古斯塔(Augusta),其肖像才能够被印制在钱币上。奥古斯塔对应奥古斯都,是皇后在皇权体制中的头衔,但奥古斯塔并非在与皇帝结婚后自动获得,而是必须由皇帝正式册封。但在拜占庭早期,奥古斯塔的头衔很少授予皇帝的妻子,直到6世纪之后这一现象才变得习以为常。(5)L. Garland, Byzantine Empresses, Women and Power in Byzantium,AD 527-1204, p. 4.源于此,皇后极少与皇帝一起出现在铸币上。

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共同出现在用于流通的钱币中的情况,直到查士丁二世(Justin II,565—578年在位)统治时期才变得非常普遍。查士丁二世在其统治时期发行的金币上,仍然遵循旧制,在正面呈现皇帝自己的正面半身像。(6)Alfred R. Bellinger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One: Anastasius I to Maurice, 491-602, 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66, plate XLIX.但在几枚留存至今的罕见银币中,正面印刻着皇帝查士丁二世和皇后索菲亚(Sophia)并肩而坐的形象,皇帝在左,皇后在右,人物大小并无明显差异。(7)Alfred R. Bellinger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One: Anastasius I to Maurice, 491-602, p. 204, plates L-LIX.与双人像银币的稀少数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查士丁二世在位期间发行了大量印刻着皇帝、皇后双人坐像的铜币。(8)Alfred R. Bellinger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One: Anastasius I to Maurice, 491-602, pp. 204-262, plates L-LIX.

查士丁二世和索菲亚共同出现在大量用于流通的铸币上,这是拜占庭钱币史上的一次重大变革,也在很大程度上为铸币上的“位次礼仪”确立了样例。所谓位次礼仪是指,当皇帝与其他皇室成员一同出现在币图中时,他们各自所处的位置和大小直接表明了他们的地位。从位置来看,当币面有双人形象出现时,从观币者的角度来看,地位更高的皇帝位于左侧。如果有三人形象出现时,地位最高的皇帝位于中间,地位次高者居右,最低者居左。(9)(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上册,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162页。当奥古斯塔像出现在币图中时,若是双人像,则奥古斯塔位于右侧;若是三人像,则奥古斯塔又居于王位继承人之后,表示地位次于王位继承人。索菲亚和查士丁二世的相对位置同样遵循这一原则。与此同时,一般情况下,双人像和三人像铸币中人物像的大小也反映了其地位。例如,皇位继承人的形象通常比当朝的老皇帝要更小一些,奥古斯塔的形象通常比皇帝的小一些。(10)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2, 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73, p. 111;(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上册,第50—51页。索菲亚和查士丁二世在铸币上的形象大小并无太大差异,反映出索菲亚在皇权体制中的重要地位。这一点还可以通过铸币铭文看出。一般而言,皇后的姓名不出现在铸币的铭文中,但在查士丁二世时期个别地方铸币厂生产的铸币中,皇后索菲亚的名字也铸刻在了币面上。例如,迦太基铸币厂生产的一版铜币上就印有“DNIVSTINOETSOFIAAC”(我们的主人 查士丁和索菲亚 奥古斯都奥古斯塔)的铭文。(11)Alfred R. Bellinger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One: Anastasius I to Maurice, 491-602, pp. 254-257.

这些都折射出索菲亚在拜占庭铸币史上的特殊性。事实上,索菲亚是拜占庭帝国时期第一位连续出现在发行货币图案上的皇后,而且在多数情况下她和查士丁二世一样,手握权杖。因此,相对于传统皇权体制中的皇后形象,索菲亚扮演的更像是共同掌权者。(12)L. Garland, Byzantine Empresses, Women and Power in Byzantium, AD 527-1204, pp. 50-51.这与文献史料中呈现的索菲亚的形象基本一致。据现代学者研究,索菲亚在查士丁二世登上皇位的过程中是幕后推手,在查士丁二世统治时期他们二人一直以“不可分割的一对”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世人称其为“世界的两道光芒”。在573年查士丁二世因为精神状况变得痴呆之后,索菲亚以查士丁的名义独自统治了5年左右。(13)L. Garland, Byzantine Empresses, Women and Power in Byzantium, AD 527-1204, pp. 41-50.在许多重大外交、财政问题上,索菲亚都具有相当程度的决策权。(14)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ichael Whitby,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271-273.

索菲亚的重要地位,促使查士丁二世在铸币上长期呈现出皇后与皇帝共同出现的形象。这一不同以往的特殊举措在一段时期内成为拜占庭帝国的铸币传统,在查士丁尼王朝灭亡后的混乱期,为后来的两任统治者所继承。莫里斯(Maurice,582—602年在位)皇帝在位时期,在塞萨洛尼基和赫尔松(Cherson)(15)黑海北岸的边区岗哨,自查士丁尼一世之后,帝国的货币有时也会在该地生产。铸造的一部分铜币中,正面印着皇帝莫里斯和皇后康斯坦缇娜(Constantina)的双人形象。(16)Alfred R. Bellinger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One: Anastasius I to Maurice, 491-602, pp. 373, plates LXX, LXXX.在莫里斯皇帝之后,篡位的皇帝福卡斯(Phocas,602—610年在位)延续双人像铸币的制式,将他的皇后雷昂提娅(Leontia)与自己的站立形象共同印制在君士坦丁堡、塞萨洛尼基、尼科米底亚、西奇库斯(Cyzicus)、安条克等帝国东部城市发行的铜币上,即便雷昂提娅没有为他诞下一名继承人。(17)Philip Grierson ed.,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wo: Phocas to Theodosius III, 602-717, Part 1, 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68, pp. 162, 174-175, plates II-V.

希拉克略(Heraclius,610—641年在位)统治时期,官方铸币上也曾出现过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马尔缇娜(Martina)的形象。他们的结合在当时遭到了大众的谴责。在公元614年成婚之时,希拉克略就将马尔缇娜册封为奥古斯塔。公元616至629年间,希拉克略将她的半身像或站立像印在了三人像铜币上。在这些铜币中,希拉克略居于中间位置,他的长子,也是第一任妻子生育的儿子希拉克略·君士坦丁居右,马尔缇娜居左。(18)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wo: Phocas to Theodosius III, 602-717, Part 1,pp. 288-294, plates XII-XIII;(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上册,第157页。但这种做法在当时存在很大争议。马尔缇娜是希拉克略的侄女,二人的结合在当时看来是“一件不合法规的事情,一件被罗马习俗禁止的事情”。首都民众、君士坦丁堡牧首均向皇帝施压抗议。(19)Nikephoros Patriarch of Constantinople, Short History, text,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by C. Mango, Washingon D.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90, pp. 53-55.既然二人的结合不符合拜占庭的传统,那么他们的儿子是否具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则是存疑的。既然只有生育皇位继承人的奥古斯塔才有资格出现在铸币上,那么马尔缇娜的肖像能否出现在铸币上,也就成为了非常具有争议的话题。629年,或许是迫于多方面的压力,马尔缇娜的肖像不再出现在铸币中。(20)(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上册,第157页。

实际上,索菲亚地位的提升是源于她共同掌权者的身份,这并不能真实呈现皇后在皇权体制中的地位。皇后仍然扮演着仪式而非实权作用,铸币真实呈现了这一变化。在拜占庭中晚期,铸币传统回归早期,铸币上只是零星出现皇后与皇帝共同的肖像,且都是纪念功用的稀少铸币。例如,在马其顿王朝时期,在瓦西里一世(Basil I,867—886年在位)统治的最后几年发行的金币中,出现了印有他妻子爱芙多西亚·英格利娜(Eudocia Ingerina,曾是米哈伊尔三世的情妇)和其子君士坦丁二世(Constantine II)肖像的一类金币。但这些货币的数量非常稀少,且几乎没有受到磨损,因此研究者判断此类三人像金币应属于纪念币,可能是在868年加冕仪式后发行的,也可能是在882年尤多西亚去世之后发行的。(21)Philip Grierson ed.,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2, p. 481.在她之前,塞奥菲鲁斯皇帝的妻子塞奥多拉的形象也曾被印制在当朝皇帝发行的纪念性金币上。

在此之后近两百年的时间里,皇后的形象没有再与皇帝一起出现在铸币上。一直到杜卡斯王朝时期,才再次出现了较为频繁的皇后与皇帝形象共同出现的铸币。如君士坦丁十世(Constantine X Doucas,1059—1067年在位)时期,才再度将皇后爱芙多西娅·玛克勒姆玻利提萨(Eudocia Macrembolitissa)与自己的形象一同印刻在银币和铜币上。(22)Philip Grierson ed.,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2, pp. 774-776, plate LXIV.爱芙多西娅是君士坦丁堡前牧首米哈伊尔·塞鲁拉里乌斯(Michael Cerularius,1043—1058年在任)的侄女,君士坦丁十世的统治需要依仗这个大家族的支持,即位后不久,君士坦丁十世便授予爱芙多西娅“奥古斯塔”头衔。

总体而言,在拜占庭时期漫长的铸币历史中,将皇后形象印制在铸币上的情况并不常见,且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受到严格限制和重重压力。效仿查士丁二世的做法,莫里斯、福卡斯、希拉克略、君士坦丁十世陆续将皇后与自身的形象共同印制在币面上的情形中,都选用了铜币和少量的银币,而没有在金币上印制。这些都反映了皇室女性作为单纯的皇后身份,在皇权体制中的作用相对有限。

而瓦西里一世和米哈伊尔七世能够在纪念性金币和低面值金币上印制皇后形象,则很有可能分别受到了在此统治之前的伊苏利亚王朝的伊琳尼在金币上印制个人形象,以及1028—1056年间马其顿王朝的邹伊和塞奥多拉强大的政治权力和铸造女性统治者金币之先例的影响。但在后面这两个例证中,出现在铸币上的皇室女性的政治角色不再只是局限于表现其作为皇后的身份,而更多地体现为幼帝的摄政者,乃至是独立的最高权力掌握者。

二、以摄政的身份与幼帝共同出现在币面上

皇室女性在拜占庭帝国的皇权体制中并非只有皇后一种身份,她们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成为幼帝的摄政者,在帝国政治生活中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在拜占庭帝国的皇权体制中,保证皇位的顺利传承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当老皇帝离世、皇位继承人因为年幼而无法亲自理政时,皇室女性作为皇权的分享者暂时接管国家统治,成为摄政。(26)S. Runciman, “Some Notes on the Role of the Empress”, Eastern Church Review, vol. 4, 1992, pp. 122-123.承担摄政职责的皇室女性绝大多数是小皇帝的母亲,在少数情况下还可能是小皇帝的姐姐。

在伊苏里亚王朝时期,皇室女性在双人像和多人像上的出现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变化,这种突变发生在伊琳尼摄政时期。伊琳尼(Irene,797—802年在位)是利奥四世(Leo IV,775—780年在位)的皇后。利奥四世去世后,他们的儿子君士坦丁六世(Constantine VI,780—797年在位)尚未成人,伊琳尼摄政,成为帝国实际的统治者,结束毁坏圣像运动。(27)(英)西里尔·曼戈主编,陈志强、武鹏译:《牛津拜占庭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96页。在此期间的货币主要有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在780至792年伊琳尼作为摄政与君士坦丁六世共同统治时期,发行的金币和铜币制式:正面是君士坦丁六世和母亲伊琳尼的胸像,君士坦丁六世居于左侧,伊琳尼居于右侧;反面是君士坦丁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三人坐像,延续了自君士坦丁五世开始在币面上体现多位直系男性祖先像的传统。(28)(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上册,第286—287页。792至797年发行的印有母子形象的铸币肖像发生了明显变化,改为使用一面印有伊琳尼女皇胸像、另一面印有君士坦丁六世胸像的铸币。此时,谴责毁坏圣像运动的君士坦丁堡宗教会议已于787年召开,可能是因为不赞同伊苏里亚王朝前几任统治者的宗教政策,从这一时期开始,伊琳尼将之前统治者的形象从钱币上剔除出去。

表现伊琳尼与君士坦丁六世母子形象的索利得金币彰显着伊琳尼摄政期间的不凡地位,其地位的特殊性可以从以下几点看出。第一,在此之前,上一位与皇帝一同出现在铸币上的皇室女性是希拉克略的第二任妻子马尔缇娜,而上一位与皇帝一同出现在金币上的皇室女性则要追溯到更早之前的芝诺和阿塔纳修斯一世的妻子、利奥一世的女儿阿里阿德涅。(29)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1, 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73, p. 337.第二,当母子形象共同出现在金币正面时,君士坦丁六世的肖像是无胡须的,按照此前的拜占庭铸币传统,似乎是无意表现小皇帝具有独立统治的能力。第三,当母子形象分别出现在钱币的两面时,伊琳尼居于正面,君士坦丁六世居于背面。

在伊琳尼之后,另一位参与摄政的皇室女性是彻底结束毁像运动的塞奥多拉(Theodora,842—855年与其子共治)。米哈伊尔三世(Michael III,842—867年在位)在840年被父亲塞奥菲鲁斯加冕为共治皇帝,842年至867年正式在位。在塞奥多拉摄政期间发行的双人像乃至三人像铸币也体现了母子共治的特点。米哈伊尔继承皇位时只有两岁,他的父亲塞奥菲鲁斯在离世之前为小皇帝指定了三名摄政,分别是:米哈伊尔三世的母亲塞奥多拉、曼努埃尔和塞奥克提斯托斯(Theoctistus)。(30)Genesios, On the Reigns of the Emperors,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A. Kaldellis, Canberra: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1998, p. 55.由于另外二人没有皇室头衔,只有皇太后塞奥多拉才有资格出现在铸币上。

在米哈伊尔三世未成年时期,发行了两类表现摄政者形象的铸币。一类是大约发行于842至843年的三人像索利得金币,上面印刻着塞奥多拉皇太后、米哈伊尔三世及其长姐塞克拉(Thekla)的形象。其中,塞奥多拉皇太后的形象印在金币正面,在金币背面,幼帝米哈伊尔三世居左、姐姐塞克拉居右,可能是为了表现年长的关系,其肖像比米哈伊尔三世还要大些。从铭文中可以读出,塞奥多拉是唯一一位被冠以称号的人物,且其胸像明显大于另外的皇子和皇姐,表明其掌握着实际的最高统治权。(31)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1, pp. 461-462, plate XXVIII.同样的样式也出现在842至856年发行的银币上。(32)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1, pp. 464-465.另一类是大致发行于843至856年的双人像铸币,塞克拉的形象不再出现在铸币上。在双人像铸币中,正面呈现的是耶稣基督的半身像,反面则是米哈伊尔三世(左,无胡须)和塞奥多拉皇太后(右,形象更大)的胸像。(33)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1, p. 463, plate XXVIII.在856年塞奥多拉的摄政位置被剥夺后,她的形象也不再出现在铸币上。

到了杜卡斯王朝时期,君士坦丁十世的遗孀爱芙多西娅·玛克勒姆玻利曾作为年幼皇帝的摄政出现在铸币上。1067年君士坦丁十世去世后,爱芙多西娅曾两度成为帝国最高权力的掌握者,第一段时期是1067年的5月至12月,第二段时期是1071年的9月至10月。在第一个时期发行的铸币上,能够清晰看出她的至尊地位。(34)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Three: Leo III to Nicephorus III, 717-1081, Part 2, p. 780.其中一组金币表现了她与较年长的两个儿子米哈伊尔七世、君士坦提乌斯共同统治的时期(1067年)。在此类金币中,正面印刻着耶稣基督的坐像,反面印着米哈伊尔七世(左)、爱芙多西娅(中)、君士坦提乌斯(右)的三人像。另外一枚铸造于该时期的金币反面则只表现了爱芙多西娅(左)和米哈伊尔七世(右)两个人的形象,其正面是圣母玛利亚的半身像。

在此之后的很长历史时期里,女性作为皇后或摄政者出现在钱币上的情况都不再出现,直到14世纪中期,才重新有一位摄政母亲的形象与小皇帝一起出现在铸币上,她便是安德罗尼库斯三世的遗孀、幼帝约翰五世的母亲萨伏伊的安娜(Anna of Savoy)。当安德罗尼库斯突然去世时,皇位继承人约翰五世尚且年幼,军队总司令(Grand Domestic)约翰·坎塔库泽努斯(John Catacuzenus)觊觎皇位,在此情况下,萨伏伊的安娜在牧首约翰十四世(John XIV Kalekas)等人的支持下行使摄政权力。在1341至1347年间,在君士坦丁堡发行的铸币上,约翰五世的形象从未单独呈现,而是与他母亲的形象和名字并列出现在金币和银币上,有时也会在币面上加入先皇安德罗尼库斯的名号和形象。在目前已知的这一时期铸造的金币和银币中,当安娜和约翰五世共同出现在铸币的同一面时,安娜几乎总是居于更为尊贵的左位。另有一类金币币面,则是将安娜和安德罗尼库斯分置两面,正面表现耶稣基督为约翰五世加冕的场景,反面表现圣母玛利亚为安娜加冕的场景。(35)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Five: Michael VIII to Constantine XI, 1258-1453, Part 1, 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99, p. 178; Part 2, plates 52-62.

这种铸币模式在1341年底发生了变化。约翰·坎塔库泽努斯在军队的支持下称帝,并在1347年2月占领君士坦丁堡,在1347至1353年间,约翰五世和约翰六世·坎塔库泽努斯共同执政,在印有两位男性共治帝形象的金币和银币上,约翰五世的母亲安娜的形象也不再出现。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从1352至1365年,塞萨洛尼基的铸币厂所铸造的铜币在币面上采取的仍是约翰五世和安娜的形象,(36)Philip Grierson ed.,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Volume Five: Michael VIII to Constantine XI, 1258-1453, Part 1, p. 186; Part 2, plate 62.这或许与这座城市曾经是安娜的封地有关。

通过上述的梳理可以发现,皇室女性作为摄政者出现在铸币上的情况并不算多。这可能源于以下三个因素:其一,皇室女性只是小皇帝摄政的人选之一,而帝国内其他重要人物也可以肩负摄政职责,如小皇帝的叔伯、君士坦丁堡的牧首、宫廷大臣等;其二,皇室女性摄政者与小皇帝之间关系微妙,小皇帝不愿意大权旁落,很快就收回自己的统治权,伊苏里亚王朝伊琳尼与儿子君士坦丁六世之间便围绕摄政权出现了斗争;其三,小皇帝在真正掌权之前,帝国内出现篡位者,皇室女性由此丧失摄政权。

三、直接掌握最高统治权或作为过渡皇权的媒介

女性在皇权体制中有时也扮演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角色,她们成为皇权的实际掌控者。这种情形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是皇室女性自己掌控皇权,二是皇室女性作为皇权的掌控者,赋予其他非皇室男性获得皇位的合法性。这两种情况在拜占庭帝国各个时期的铸币上都有清晰的呈现,我们不妨分别考察。

皇室女性作为帝国最高权力的实际掌控者出现在金币上的情况,在拜占庭帝国的历史上曾经出现在三位女性的身上,她们分别是伊苏里亚王朝最后一位皇帝伊琳尼,马其顿王朝的最后两位皇帝邹伊和塞奥多拉。在这种情况下,皇室女性和男性皇帝一样,是拜占庭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因此她们所发行的钱币也以呈现个人形象为主体。

与独自统治相比,掌控最高统治权的皇室女性更多地是扮演皇权传承的媒介作用,赋予他人获得皇位的合法性,这是拜占庭皇位继承制度的核心。根据现代学者研究,当某个王朝因无男性后嗣而面临断绝时,女性后嗣就自然成为合法继承人,但她们继承的皇权大多具有象征意义,实际权力由其再婚的丈夫执掌。(45)陈志强:《拜占廷皇帝继承制特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在大多数此类皇位继承时,新任皇帝都会在铸币上放置二人共同的图像。此时,皇室女性并非单纯的皇后身份,她们的权力并非来自当朝皇帝的加冕,正好相反,她们是新皇帝皇权的合法化来源,是最高统治权的掌控者和传承者。因此,此类铸币大多是在皇位无法通过血缘关系正常继承时出现,以便向世人宣告新任皇帝通过何种途径合法获得了皇权。

早在塞奥多西王朝时期,这种情况便已经出现。该王朝的最后一位男性统治者塞奥多西二世(Theodosius II,408—450年在位)逝世后,他的姐姐普尔西莉亚(Pulcheria)迅速指定士兵马尔西安(Marcian)成为她名义上的配偶。她亲自授予他皇冠,由此在拜占庭历史上出现了女性主持皇帝加冕仪式的罕见景象。普尔西莉亚此举,意在表明她所掌控的帝国最高统治权,已经转移给马尔西安。在他们结婚的当年,马尔西安发行纪念币,铸币的背面是三个站立的形象,左边是马尔西安,和右侧小一号的人物普尔西莉亚呈牵手状,中间是基督双手环绕他们的肩膀。(46)C. L. Connor, Women of Byzantiu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62.

此类铸币在拜占庭历史上多次出现。在许多“非正常”皇位继承的情况下,新任皇帝都会发行铸币,向世人宣告自己的皇权合法性。在拜占庭早期,另一个比较经典的例证是阿纳斯塔修斯一世(Anastasios I,491—518年在位)登基时发行的铸币。他通过与前任皇帝泽诺(Zeno,474—491年在位)的遗孀阿里阿德涅缔结婚姻而获得正统皇位。在泽诺死后,正统的皇权重新回到阿里阿德涅手中,民众对此也高度认可,因此他们请求“战无不胜、寿与天齐的奥古斯塔阿里阿德涅……为帝国选择一位正统皇帝”。(47)Constantine Porphyrogennetos,The Book of Ceremonies, trans. A. Moffatt and M. Tall, Canberra: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2012, volume 1, pp. 418-419.阿纳斯塔修斯继位后为了强调其统治的合法性,特地发行了一版纪念金币,该币反面印着耶稣祝福二人结合的站立像。(48)(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上册,第82页。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罗曼努斯四世虽然成为合法皇帝,但其皇权是经由前任皇帝的遗孀而获得,因此他无法剥夺前任皇帝的子嗣对皇位的继承权。在罗曼努斯统治时期所发行的铸币上,始终强调君士坦丁十世的遗孀及其子嗣的重要地位。唯有在此期间的银币和铜币上,才敢以个人的形象发行。(52)同上, Part2,pp. 786, 795, plate LXV.在大多数铸币上,爱芙多西娅的儿子们的图像位于更加尊贵的正面,表明罗曼努斯虽然是实际掌权者,但是爱芙多西娅和君士坦丁十世所生的子嗣是皇位的优先继承人。(53)(英)菲利普·格里尔森著,武宝成译:《拜占庭货币史》下册,第370页。其中一类三人像金币正面印制着君士坦丁十世的3个儿子米哈伊尔七世(居中)、君士坦提乌斯(居左)和安德罗尼库斯(居右)的形象,米哈伊尔七世的肖像要明显大于其余二人,此类金币的反面是罗曼努斯四世(居左)和爱芙多西娅(居右)的站立像,二人中间还站立着耶稣基督。在这些金币中,罗曼努斯四世的地位与其说是皇帝,不如说更像是摄政,他展现给铸币观察者的印象是:他的作用是保障君士坦丁十世的皇子顺利继位、进行统治。(54)同注①,Part2,pp. 789-790, plate LXV.换言之,爱芙多西娅通过婚姻关系传承的皇权在正统性上仍然无法撼动君士坦丁十世通过血缘关系传递的皇权。

余论

纵观拜占庭帝国千年的铸币发展史,皇室女性形象在铸币上的呈现大多具有明确的政治内涵。拜占庭铸币上女性图像的发展变化,见证了皇室女性在政治生活中所能掌握的政治权力的递进过程:从皇帝的妻子、幼帝的母亲和摄政,到独揽政治大权的帝国统治者。直到科穆宁王朝,皇室女性的权力迅速失落,呈现皇室女性形象的铸币变得极其罕见。皇室女性在钱币中的出现与消失,她们的形象所在的铸币规格、在铸币上的相对位置、形象的大小,以及她们分别扮演的皇帝配偶、幼帝摄政、皇权的直接掌控者、过渡皇权的中间媒介等政治角色,无不体现出皇室女性在拜占庭皇权运作的关键环节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从铸币发展史上看,拜占庭皇室女性的各种政治角色相对集中地、频繁地呈现在铸币上的时期是从公元8世纪末到11世纪后期这3个多世纪的时间,也就是从伊苏里亚王朝后期到科穆宁王朝以前的历史阶段,对应着拜占庭帝国历史的中期。也正是在这个历史时段内,拜占庭帝国真正形成了有别于古代罗马帝国的、具有鲜明中古特征的、政治权力更加集中在统治家族内部的集权特征。

与罗马帝国时期发行的皇室女性铸币相比,拜占庭时期呈现皇室女性形象的铸币具有以下两点特征:一方面,与罗马帝国时期广为皇室女性,特别是为皇帝的母亲、妻子和姊妹单独发行纪念币的传统不同,在拜占庭时期,能够出现在币面上的皇室女性数量相对较少,且出现时经常是与当朝皇帝一起呈现。但另一方面,拜占庭时期皇室女性在铸币上的出现,在皇权运作中所发挥的作用更加具有实际性,其中最重要的两点功用:一是表明皇权的传递方向,二是解释皇权的合法来源。因此,呈现拜占庭皇室女性形象的铸币能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历史的真实情况,提供可以与文献史料相比照的有效历史信息,而这些信息作为一种具有传播力量的宣传空间,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反映当时社会各个阶层接收到的政治讯号,因此值得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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